摘要:1988年的夏天,我的人生被一张盖着红戳的录取通知书劈成了两半。
我叫陈进。
1988年的夏天,我的人生被一张盖着红戳的录取通知书劈成了两半。
一半是滚烫的理想,另一半,是冰冷的现实。
我爸,陈国民,一个在国营红星机械厂干了半辈子,最后又被“优化”下来的男人,举着那张纸,手抖得像秋风里的最后一片叶子。
他那张被岁月和劳累刻满沟壑的脸,罕见地亮了起来。
“咱家……要出大学生了。”
他喃喃自语,像是对我说,又像是对他自己,更像是对我们家那间只有十五平米,墙皮剥落得像地图一样的屋子里的空气说。
喜悦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
短暂到,就像划亮一根火柴,火光一闪,然后“呲”的一声,熄灭了,只留下一缕呛人的硫磺味。
那股味道,是学费。
八十年代末,大学生的学费和生活费,对于我们这样的家庭来说,是一座根本翻不过去的大山。
我妈走得早,是我爸一个人,靠在厂里当临时工,蹬三轮,收废品,一把屎一把尿把我拉扯大的。
他所有的收入,都像漏勺里的水,刚进来,就从我和这个家的各种缝隙里流出去了。
那天晚上,我爸没说话,一个人蹲在门槛上,抽了一晚上的“大前门”。
烟雾缭绕里,我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到那根烟头,忽明忽暗,像他此刻的心。
我心里发酸,走过去,低声说:“爸,我不读了。我跟你去蹬三轮。”
“啪!”
他猛地站起来,一巴掌扇在我脸上。
不重,但很响。
“混账话!”他眼睛通红,声音嘶哑,“你要是敢不去,我打断你的腿!”
“咱家就是砸锅卖铁,就是我去要饭,也得把你供出来!”
“你是我陈国民的儿子,不能没出息!”
那是我记忆里,他第一次对我发那么大的火。
我捂着脸,没哭,眼泪却不争气地往下掉。
第二天,我爸起了个大早,换上了他最好的一件的确良白衬衫,虽然领口和袖口已经磨得发毛、泛黄。
“爸,你干啥去?”
“给你凑学费去。”
他没多说,推着他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破旧二八大杠,就出门了。
我以为他去跟亲戚朋友借钱。
我知道,那比要他的命还难。他是个硬骨头,一辈子没求过人。
可我没想到,他走进了街角那家卫生站。
门上挂着一个刺眼的牌子:中心血站采血点。
我追过去的时候,正看到他从里面出来,脸色白得像纸,走路都有些晃。
他一只手紧紧攥着口袋,另一只手扶着墙,额头上全是虚汗。
我冲过去扶住他:“爸!你……”
他看到我,愣了一下,随即把口袋捂得更紧了。
“你来干啥?回去!”
“你是不是去卖血了?”我声音都在抖。
他躲开我的眼神,嘴硬道:“胡说八道!厂里老同事,知道我困难,凑了点。”
他越是这样,我心里越是跟刀割一样。
我掰开他的手,从他口袋里掏出一把被汗浸得潮乎乎的钱。
零零散rgb,皱皱巴巴,最大面额的,是十块。
钱上,还带着一股医院特有的消毒水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我捏着那叠钱,眼泪再也忍不住,决堤了。
“爸,你图啥啊……”我哭得泣不成声。
他沉默了很久,粗糙的手掌拍了拍我的背,叹了口气。
“图你有个好前程。”
“图你以后,不用再过我这样的日子。”
从那天起,每隔一段时间,我爸就会“失踪”半天。
回来的时候,脸色总是很难看,但口袋里,总能多出一些钱。
他会把那些钱仔细地抚平,一张一张,整整齐齐地放进一个铁盒子里。
那是给我准备的学费和生活费。
我无数次地劝他,求他,甚至跟他吵。
“爸,咱不读了行不行?我不想你这样!”
“你再敢说这话,我就当没你这个儿子!”他总是这么一句,就把我所有的话都堵了回去。
我恨自己的无能。
我只能在每个他“失踪”的下午,提前烧好一锅红糖水,等他回来。
看着他把那碗滚烫的红糖水喝下去,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血色,我的心才能稍微好受一点。
那一年,我爸的背,好像更驼了。
头发,也白了大半。
开学那天,他执意要送我到火车站。
他把那个装满钱的铁盒子塞给我,又从内兜里掏出一个用手帕包了好几层的东西。
打开一看,是一块崭新的上海牌手表。
“到了学校,大学生了,得有块表。别让人看不起。”
我看着那块表,眼圈又红了。
我太知道了,这块表,是他用多少CC的血换来的。
我哽咽着说不出话。
火车开动的时候,我看着窗外站台上,那个越来越小的、瘦削的身影,在心里发誓。
陈进,你一定要混出个人样来。
你一定要让你爸,过上好日子。
你欠他的,是一辈子都还不完的血债。
大学四年,我成了整个学校最“抠门”的人。
我没买过一件新衣服,三餐永远是食堂里最便宜的菜,一块钱的白菜豆腐,我能吃一年。
我申请了最高的助学金,包揽了图书馆、食堂所有能做的兼职。
每个月,我都会把省下来的钱寄回家。
但每次,我爸都会把钱原封不动地退回来。
信里总是那几句话:“爸在厂里找了个看大门的活,轻松,工资也够花。你的钱自己留着,别亏着自己,在学校吃好点,别给爸丢人。”
电话里,他也总是乐呵呵的。
“吃了吃了,今天吃的红烧肉,厂里发的。”
“穿得暖,你妈给我织的毛衣,现在还能穿。”
我信了。
我天真地以为,日子真的在一点点变好。
我甚至在心里勾画着未来。
等我毕业了,找个好工作,第一件事就是把我爸接到城里来。
给他买最好的衣服,带他吃遍所有他没吃过的东西,让他再也不用去那个该死的血站。
毕业后,我进了一家不错的外企,起薪很高。
我拿到第一个月工资那天,激动得一晚上没睡。
我给我爸打电话,让他收拾东西,我马上就回去接他。
电话那头,他沉默了很久。
“进啊,爸在这边挺好的,老邻居都在,去了你那,人生地不熟的,不习惯。”
“别不习惯,我照顾你。”
“你刚上班,花钱的地方多,别折腾了。爸身体好着呢。”
他固执地拒绝了。
我拗不过他,只能每个月给他寄去大半的工资。
这一次,他没有退回来。
我以为他终于想通了,心里松了口气。
工作越来越忙,我拼命地往上爬,从普通职员到小组长,再到部门主管。
我换了更大的房子,买了车。
每次回家,我都想给他一个惊喜。
给他买最新款的手机,他不用,说老年机字大。
给他买名牌衣服,他不穿,说穿着不得劲,还是旧棉袄舒服。
给他钱,他总是说:“够了够了,花不完。”
我只当他是节俭了一辈子,习惯了。
我甚至觉得,这是一种幸福。
他为我苦了一辈子,现在,该我为他撑起一片天了。
我对自己的“孝顺”感到满足和骄傲。
我成了所有亲戚朋友口中“有出息的儿子”。
直到那天。
那天我正在外地出差,一个陌生的电话打了进来。
“喂,请问是陈国民先生的家属吗?”
我的心,咯噔一下。
“我是。我爸怎么了?”
“陈先生突发脑溢血,现在正在市第一人民医院抢救,情况很危险,请您尽快过来。”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我疯了一样冲向机场,买了最近一班航班。
十几个小时的路程,我感觉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我脑子里反复回想着我爸的样子。
他日渐佝偻的背,越来越稀疏的白发,那双永远带着慈爱和愧疚的眼睛。
我甚至开始恨自己。
为什么我要出差?为什么我没能陪在他身边?
如果他有什么三长两短,我这辈子都无法原谅自己。
赶到医院,我爸还在重症监护室。
医生说,情况暂时稳住了,但还需要观察。
我瘫坐在ICU门口的椅子上,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护士拿着一叠单子过来。
“先生,您是病人家属吧?请去把这个费用缴一下。”
我接过来,看了一眼上面的数字。
手术费,住院费,各种进口药的费用……一长串的零,看得我眼晕。
我卡里所有的钱,加上我刚提出来的现金,凑起来还差一大截。
我急得满头大汗,开始疯狂地给朋友、同事打电话借钱。
就在我焦头烂额,感觉天都要塌下来的时候,一个穿着讲究,戴着金丝眼镜,看起来五十多岁的男人,领着两个穿西装的年轻人,步履匆匆地走了过来。
他径直走到我面前,微微颔首,语气恭敬又急切。
“是陈进,小进少爷吧?”
我愣住了。
少爷?
这是什么年代的称呼?
“您是?”
“我姓刘,叫刘福生,是你父亲的老部下。”他自我介绍道,“陈董……哦不,你爸的情况怎么样了?”
我当时脑子一团乱,根本没注意他那个奇怪的称呼。
“还在ICU,医生说……”
没等我说完,刘福生已经转向他身后的一个年轻人。
“小张,去,把医院的账户上先打五百万。告诉院长,用最好的药,请最好的专家,不计一切代价!”
“是,刘总。”
那个叫小张的年轻人,立刻掏出手机开始打电话。
我彻底懵了。
五百万?
就像扔一块石头到水里一样轻松?
这个人是谁?
他叫我爸“陈董”?
我爸,陈国民,一个退休工人,一个靠卖血供我上大学的父亲,怎么会是“陈董”?
我一定是太累了,出现幻觉了。
“刘……刘叔叔是吧?”我声音干涩地问,“您是不是认错人了?我爸叫陈国民,以前是红星机械厂的……”
刘福生看着我,眼神复杂,有同情,有怜悯,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叹息。
“小进,我知道你现在很难接受。”
“但你爸,确实是陈国民。”
“他也是我们天鸿集团的董事长。”
天鸿集团?
这个名字我如雷贯耳。
我们市最大的房地产公司,业务遍布全国,资产……据说是个天文数字。
我每天上班路过市中心那栋最气派的写字楼,天鸿大厦,都会忍不住抬头看一眼。
我做梦都想跳槽去那样的公司。
现在,你告诉我,那家公司的董事长,是我爸?
那个穿着泛黄白衬衫,蹲在路边吃两块钱一碗阳春面的我爸?
那个为了几百块学费,去血站卖血,回来后脸色惨白的我爸?
“不可能!”我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起来,几乎是吼出来的。
“这绝对不可能!你们搞错了!一定是搞错了!”
这太荒谬了!
这比任何小说电影里的情节都要离奇!
我的父亲,一个千万富翁,甚至可能是亿万富翁,会需要去卖血?
会住在那个冬冷夏热,下雨天还会漏水的破筒子楼里?
会穿着我淘汰下来的旧衣服,吃着咸菜馒头?
刘福生叹了口气,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拿出了一沓文件,还有几张照片。
“这是天鸿集团最早的股权证明,法人代表,陈国民。”
“这是你父亲早年在深圳的照片,那时候公司刚起步。”
照片已经有些泛黄。
上面的男人,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头发梳得油亮,意气风发。
虽然年轻,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那是我爸。
但那又是一个我完全不认识的我爸。
他的眼神里没有一丝我熟悉的卑微和辛劳,只有自信、锐利,和一种掌控一切的气场。
我的手开始抖,抖得拿不住那张照片。
“为什么?”
我的声音嘶哑得像砂纸在摩擦。
“这到底是为什么?”
刘福生沉默了。
他示意那两个年轻人走远一点,然后才在我身边坐下。
“小进,这件事,说来话长。”
“你爸他……也是有苦衷的。”
接下来,刘福生用一个多小时的时间,给我讲了一个我闻所未闻的故事。
一个属于我父亲的,被他刻意隐藏起来的,另一个版本的人生。
我爸,陈国民,确实是红星机械厂的工人。
但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八十年代初,改革开放的浪潮席卷全国。
我爸是厂里第一批“下海”的人。
他带着几个兄弟,揣着全部家当,南下深圳。
他们倒腾过电子表,卖过牛仔裤,睡过桥洞,也被人骗光过所有钱。
但他们那代人,身上有股子野生的狠劲和韧劲。
我爸脑子活,胆子大,抓住了房地产的第一个风口。
从一个小包工头,慢慢做起,成立了天鸿集团。
到88年我考上大学的时候,他的公司已经颇具规模,个人资产,早已经过了千万。
听到这里,我的血液都快凝固了。
88年。
千万富翁。
而那一年,他为了我的学费,走进了血站。
我的脑海里,瞬间浮现出他脸色惨白,扶着墙喘气的样子。
那把被汗水浸湿的,带着血腥味的零钱。
那碗他喝下去的,滚烫的红糖水。
我觉得一阵恶心。
是生理上的恶心。
胃里翻江倒海,有什么东西堵在喉咙里,让我喘不上气。
“为什么?”我死死地盯着刘福生,一字一句地问。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这很好玩吗?把我当猴耍,很有意思吗?”
我的声音里充满了冰冷的恨意。
刘福生看着我痛苦的样子,不忍地别过头。
“不是的,小进,你误会你爸了。”
“在你之前,你爸……其实还有一个儿子。”
我浑身一震。
我从来不知道,我还有一个哥哥。
“他叫陈启。启发的启。”刘福生的声音变得很低沉,“他比你大十岁。”
“那是我爸和你妈认识之前的事了。你爸的第一任妻子,是在深圳认识的。”
“那时候,公司刚起步,你爸意气风发,但也很忙,没时间管家。你那个哥哥,从小就是被保姆和你奶奶带大的,要什么给什么,可以说是泡在钱罐子里长大的。”
“结果……被惯坏了。”
“抽烟,喝酒,赌博,飙车,无所不为。你爸为他还了无数次的债,打了,骂了,都没用。”
“最后一次,他因为赌博,欠了外面一大笔高利贷。那些人找上门来,说不还钱,就卸他一条腿。”
“你爸当时正在外地谈一个很重要的项目,接到电话就连夜赶了回来。他把钱还了,然后把你那个哥哥,狠狠地打了一顿。”
“结果,你那个哥哥,当着你爸的面,从二十楼跳了下去。”
“……”
我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人狠狠攥住。
“你爸当时就疯了。”刘福生的眼圈也红了,“他抱着你哥的尸体,坐了一天一夜。”
“从那以后,他就变了。”
“他把公司所有的事情都交给了我,自己一个人回了老家,回到了那个破旧的筒子楼里。”
“他觉得,是钱,害死了他儿子。”
“他恨钱,也怕钱。”
“后来,他认识了你妈,一个善良朴实的纺织厂女工。你们结婚,有了你。”
“你妈身体不好,生你的时候难产,走了。临走前,她拉着你爸的手,求他,一定要把你教好,教成一个正直、善良、有担当的人。”
“从那天起,你爸就给自己立下了一个……可以说是一个疯狂的决定。”
“他要让你在一个‘贫穷’的环境里长大。”
“他要让你知道,钱来之不易,生活有多艰难。”
“他要让你靠自己的努力,去读书,去奋斗,去拥有一个干净的人生。”
“他不想你重蹈你哥哥的覆辙。他怕,他真的怕了。”
刘福生的声音很轻,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我愣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的大脑一片混乱。
一个千万富翁的父亲。
一个因钱而死的哥哥。
一个长达二十年的,精心策划的骗局。
我的人生,我引以为傲的奋斗,我刻在骨子里的贫穷记忆,我对我爸那份混杂着愧疚、崇拜和心疼的爱……
原来,全都是假的。
是一场戏。
一场由我最敬爱的父亲,亲手导演的,大型真人秀。
而我,是那场秀里,唯一一个被蒙在鼓里的,可怜的,可笑的小丑。
“卖血……也是他演的吗?”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刘福生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血,是真的抽了。”
“他每次都去,坐在那里,让护士把针扎进去。但他身体不好,血压高,医生根本不让他抽。他每次就坐在那,等上一个小时,然后从我这里拿走几百块现金,装作是卖血的钱。”
“他说,不做全套,怕你小子聪明,看出来。”
“……”
我笑了。
笑着笑着,眼泪就下来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在哭,还是在笑。
我只觉得荒唐。
极致的荒唐。
我的父亲,一个掌控着商业帝国的男人,为了让我相信他很穷,竟然跑到血站去“表演”卖血。
他看着我为他心疼,为他流泪,为他端上红糖水的时候,他心里在想什么?
他是不是觉得,他的演技很好?
他是不是觉得,他这个儿子,被他骗得团团转,很成功?
一股无法遏制的愤怒和屈辱,从我的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我感觉自己像一个笑话。
一个天大的笑话。
我所有的努力,所有的节俭,所有的奋斗,所有的骄傲,在这一刻,都变得廉价而可笑。
我省吃俭用,把几块钱掰成几瓣花,寄钱回家。
而我的父亲,可能正在某个我不知道的地方,跟一群大佬谈着上亿的生意。
我为了几千块的奖金,熬夜写论文,写到眼底发黑。
而我的父亲,他银行账户里的利息,可能都比我一年的收入还高。
我因为女朋友给我买了一件贵点的衣服而感到自卑,跟她吵架。
而我的父亲,他完全可以把那家商场买下来。
我以为我在为他撑起一片天。
原来,我只是在他搭建的舞台上,卖力地表演着一个“孝子”的角色。
而他,是台下唯一的观众,看着我的表演,不知道是在欣慰,还是在嘲笑。
“小进……你别这样……”刘福生看我的样子,有些害怕。
我推开他,跌跌撞撞地冲到ICU的玻璃窗前。
我看着里面,那个躺在病床上,浑身插满管子,毫无生气的男人。
那是我爸。
那个骗了我二十多年的男人。
恨。
我从来没有这么恨过一个人。
我恨他的自私,恨他的偏执,恨他的自以为是。
他凭什么?
他凭什么用他过去的创伤,来绑架我的人生?
他凭什么用一个谎言,来定义我的前半生?
他以为这是保护吗?
不!
这是我一生中,受过的最大的侮ë辱!
几天后,我爸醒了。
从危险期转到了VIP病房。
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进VIP病房。
宽敞得像个酒店套房,有独立的会客厅,有专门的护工。
我爸躺在床上,脸色依旧苍白,但精神好了很多。
刘福生他们都守在外面,把空间留给了我们父子。
他看到我,浑浊的眼睛里,露出一丝熟悉的慈爱和愧疚。
“进……都知道了?”
他的声音很虚弱。
我站在离他三米远的地方,冷冷地看着他。
没有关心,没有问候。
我的眼神,一定像冰一样。
他被我的眼神刺痛了,原本想伸出来的手,又缩了回去。
“爸……是想跟你说的……”他艰难地解释着,“想等你再成熟一点……爸对不起你……”
“别。”我打断他。
“你不是我爸。”
“我爸,陈国民,是个下岗工人,是个靠卖血供我上大学的伟셔夫。”
“他很穷,很辛苦,但他很伟大。”
“我爱他,我敬他,我愿意为他做任何事。”
“而你,”我指着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是个骗子。”
“你是个躲在背后,欣赏自己杰作的,自私的导演。”
“我恨你。”
说完这三个字,我感觉自己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我爸的眼睛,瞬间就红了。
浑浊的泪水,从他布满皱纹的眼角滑落。
他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哭得那么伤心,那么无助。
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但我的心,已经硬得像块石头。
没有一丝怜悯。
我转身就走。
“小进!”刘福生在门口拦住我。
“这是陈董的卡,里面……他说让你随便用。”他递给我一张黑色的卡。
我看都没看,一把挥开。
“告诉他,他的钱,我一分都不会要。”
“我陈进,就算饿死,就算去要饭,也绝不会用他这个骗子的一分钱!”
我离开了医院。
回到了我那个用“奋斗”换来的,宽敞明亮的家里。
我看着满屋子的名牌家具,看着车库里那辆崭新的车。
我觉得无比的讽刺。
我以为这是我靠自己双手挣来的。
原来,这只是“太子爷”体验生活结束后,应该得到的一点“奖励”?
我冲进卧室,打开衣柜,把我所有的衣服,都扔了出来。
我冲进书房,把我所有的奖状,证书,都撕得粉碎。
我砸掉了所有我觉得“昂贵”的东西。
最后,我瘫坐在满地的狼藉中,像一头受伤的困兽。
第二天,我向公司递交了辞呈。
人事主管惊讶地看着我:“陈进,你疯了?你现在是部门主管,马上就要升总监了,前途无量啊!”
我笑了笑:“这前途,太贵了,我要不起。”
我卖掉了房子,卖掉了车。
我把所有的钱,都打到了一个匿名账户,捐给了一个助学基金会。
然后,我背上一个简单的背包,买了一张去往最西边的火车票。
我不知道我要去哪里。
我只知道,我要离开这里。
离开这个充满谎言的城市。
我要去找回那个,在1988年的夏天,拿着录取通知书,对未来充满幻想的,一无所有的陈进。
我要证明给他看,也证明给我自己看。
没有他陈国民的钱,我陈进,一样能活。
而且能活得很好。
接下来的两年,我成了一个流浪汉。
我去了很多地方。
在西藏的寺庙里,听过喇嘛诵经。
在新疆的戈壁上,看过最壮丽的日落。
在云南的古镇里,跟背包客喝过最烈的酒。
我干过很多活。
在工地上搬过砖,一天下来,累得骨头都像散了架。
在餐厅里洗过碗,油污和洗洁精把我的手泡得发白、脱皮。
在旅游景点给人拍过照,为了一个好的角度,在烈日下暴晒几个小时。
很苦,很累。
比我大学四年所有的兼职加起来都苦。
但我心里,却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
我吃的每一口饭,花的每一分钱,都是我自己挣来的。
干干净净。
和那个叫陈国民的千万富翁,没有半点关系。
这两年里,刘福生找过我很多次。
他总是开着一辆不起眼的桑塔纳,在我打工的地方不远处,静静地等着我。
“小进,回去吧。”
“你爸他……身体越来越不好了。”
“他很想你。”
我总是冷着脸,一言不发地从他车边走过。
有一次,他拦住我,把一个厚厚的信封塞给我。
“这是你爸给你写的信,他这两年,写了好多,一直没敢寄给你。”
我接过来,看都没看,当着他的面,撕了个粉碎。
“告诉他,别再来烦我。”
我看到刘福生眼里的失望和痛心。
但我不在乎。
我就是要让他知道,我的决心。
直到那天。
我正在一个海滨城市的小渔村里,帮人晒渔网。
咸湿的海风吹在脸上,带着一股鱼腥味。
刘福生的车,又停在了不远处。
这一次,他没有下车。
过了很久,车门开了。
下来的人,是我爸。
他比两年前,老了太多太多。
头发全白了,背驼得更厉害,瘦得像一根风中的芦苇。
他拄着拐杖,一步一步,走得异常艰难。
海风吹起他空荡荡的裤管,我才发现,他的左腿,从膝盖以下,是空的。
我的心,猛地一颤。
他走到我面前,还没开口,就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咳得弯下了腰,整张脸都涨成了紫红色。
我下意识地想上去扶他,但我的脚,像被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刘福生赶紧跑过来,给他顺着背。
“陈董,您看您,非要自己来……”
他咳了很久,才缓过来。
他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里充满了哀求。
“进……跟爸回家,好不好?”
我看着他那条空荡荡的裤管,声音干涩地问:“你的腿……怎么了?”
刘福生在一旁,抢着回答:“糖尿病并发症,前年截的肢。医生说,再不好好调理,另一条腿也保不住了……”
我的脑子里“嗡”的一声。
糖尿病。
我记得,我上大学的时候,他信里提过一嘴,说自己血糖有点高。
我当时还叮嘱他,要少吃甜的。
他笑着说:“爸哪有钱吃甜的。”
原来……
原来他早就有了这个病。
原来他每次去血站“表演”,回来后喝下我端给他的那碗滚烫的,放了足足两大勺糖的红糖水时,对他来说,不啻于饮鸩止渴。
他是在用自己的健康,甚至生命,来维护他那个可笑又可悲的谎言。
为了什么?
就为了让我相信他很穷?
就为了让我能“健康成长”?
那一刻,我心里积攒了两年的恨意,突然就有点崩塌了。
我看着他苍老、憔悴、祈求的脸。
我突然觉得,自己这两年的“坚持”,这两年的“证明”,是不是也和他一样,是一种偏执?
他用一种极端的方式,伤害了我。
而我,用另一种极端的方式,在报复他,也在折磨我自己。
我们父子俩,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
“你走吧。”我最后还是硬起心肠,转过身,不敢再看他的眼睛。
“我不会跟你回去的。”
我听到身后,传来他压抑的,痛苦的呜咽声。
那声音,像一把钝刀,在我的心上来回地割。
我没有回家。
但我结束了流浪。
我找了一个小城市,安定了下来。
我用自己攒下的钱,开了一家小小的照相馆。
日子过得很平淡,也很平静。
我以为,我这辈子,就会这样过去了。
直到半年后,我接到了刘福生的电话。
他的声音,是我从未听过的惊慌和崩溃。
“小进!你快回来!你爸他……他不行了!”
我爸,癌症晚期。
肝癌。
等我赶到医院的时候,他已经陷入了深度昏迷。
医生说,是早年喝酒伤了肝,加上后来长期抑郁,思虑过重,发现的时候,已经是晚期了。
他靠着各种昂贵的仪器和药物,吊着最后一口气。
医生告诉我,他清醒的时候,嘴里反复念叨的,只有我的名字。
我站在病床前,看着他那张瘦到脱形的脸。
他像一片即将飘落的枯叶,生命的气息,微弱得随时都会熄灭。
我这两年,刻意不去想他。
但这一刻,所有关于他的记忆,都排山倒海般地涌了上来。
他把我扛在肩头,带我去看灯会。
他在雨夜,背着发高烧的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向医院。
他把唯一的鸡腿,夹到我的碗里,自己啃着馒头。
他站在血站门口,把那叠带着他体温和血腥味的钱,塞到我的手里。
……
这些记忆,曾经是我力量的源泉。
后来,成了我耻辱的烙印。
而现在,它们都变成了一把把刀子,插在我的心上。
我终于明白。
无论他是不是千万富翁,无论他有没有骗我。
他都是我爸。
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会为了我,连命都不要的人。
他的爱,是真的。
只是他爱的方式,错了。
错得离谱。
我跪在病床前,握住他那只枯瘦如柴,插满针管的手。
“爸。”
我哽咽着,叫出了这个阔别了两年的称unhu。
“我回来了。”
“爸,对不起。”
“是我错了。”
昏迷中的他,手指,似乎轻轻地动了一下。
一行清泪,从他紧闭的眼角,滑落下来。
我爸没有撑很久。
我在医院陪了他三天三夜。
第三天晚上,他走了。
走的时候很安详。
刘福生把他的遗嘱交给了我。
天鸿集团所有的股份,他名下所有的不动产,银行里所有的存款,都留给了我。
那是一个我无法想象的,庞大的数字。
遗嘱的最后,是他亲笔写的一封信。
字迹歪歪扭扭,看得出,他写的时候,已经很虚弱了。
“进吾儿: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爸应该已经走了。
原谅爸,用这样一种方式,跟你告别。
这辈子,爸对不起很多人。
对不起你那个没见过面的哥哥,我没教好他。
对不起你妈,我没照顾好她,也没遵守对她的承诺,把你教成一个……快乐的人。
最对不起的,是你。
爸用一个谎言,偷走了你二十年的人生。
我以为我在保护你,其实,我只是在满足我自己的恐惧和偏执。
我把你塑造成我想要的样子,却忘了问你,你想要什么样的人生。
你恨我,是对的。
爸不求你原谅。
爸只求你,好好活着。
这些钱,不是爸给你的补偿,也不是爸对你的绑架。
它就是钱。
是爸这辈子,唯一能留给你的东西。
你怎么用它,都好。
你可以把它都捐了,继续过你想要的生活。
你也可以用它,去做你想做的任何事。
只要你觉得,你的人生,是属于你自己的,是快乐的,是自由的。
爸在天上,就安心了。
不孝的父亲,陈国民,绝笔。”
我拿着那封信,瘫坐在地上,哭得像个孩子。
原来,他什么都懂。
原来,他最后的愿望,只是希望我能快乐。
我办完了我爸的后事。
没有大操大办,只是请了几个最亲近的人。
我把他和我妈,合葬在了一起。
我没有立刻接手天鸿集团。
我把公司,暂时全权委托给了刘福生。
我回到了那个我们住了二十年的,破旧的筒子楼。
屋子里,还保持着我爸离开时的样子。
桌子上,摆着我上大学时的照片。
床头的枕头下,压着我这些年寄给他的每一封信。
衣柜里,挂着我给他买的那些他从来不穿的名牌衣服,吊牌都还没拆。
在床底的一个铁盒子里,我找到了他所有的“秘密”。
那块他送我的上海牌手表,原来是他创业初期,他妻子送给他的礼物。
那个装学费的铁盒子,里面还留着几张当年我寄回去,又被他退回来的汇款单。
还有一本厚厚的日记。
从我出生的那天,一直记到他去世前不久。
里面记录了我成长的点点滴滴。
第一次笑,第一次走路,第一次叫爸爸。
也记录了他内心的挣扎和痛苦。
“今天又去血站了,小进在门口等我,看到我,眼睛都红了。我心里难受,这孩子,太懂事了。我这么骗他,我是个混蛋。”
“小进寄钱回来了,孩子长大了,知道心疼我了。我把钱退回去了。我不能让他觉得,他已经可以为我分担了。他要走的路,还很长。我得逼他,逼他飞得更高。”
“今天在电视上看到小进公司的新闻了,他做得很好,比我当年强。我真为他骄傲。可我不敢告诉他,我怕他知道了一切,会恨我。”
“小进走了。他不肯原谅我。我知道,我错了,错得离谱。我毁了我的儿子。我该死。”
“我的腿没了。医生说,再也站不起来了。也好,这样,我就没法再去打扰他了。希望他能过得好。”
……
我一页一页地看下去,泪水模糊了上面的字迹。
我终于读懂了我父亲。
读懂了他那份深沉、笨拙,甚至有些扭曲的爱。
他不是一个完美的父亲。
他偏执,他固执,他自私。
但他用他自己的方式,爱了我一辈子。
我在那间老屋子里,住了一个月。
一个月后,我走出了那扇门。
我剪掉了长发,刮掉了胡子,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西装。
我走进了天鸿大厦。
刘福生在门口等我,看到我,他激动得热泪盈眶。
“小进……不,陈董,您回来了。”
我对他笑了笑。
“刘叔,以后,还请您多指教。”
我没有选择逃避。
我选择接纳这份遗产,接纳我父亲留给我的这一切。
因为我明白,这不仅仅是钱。
这是一个父亲,用他的一生,他的悔恨,他的爱,为我铺就的另一条路。
我不能让他失望。
我解散了公司里一些只为赚钱而存在的项目。
我成立了一个慈善基金会,以我父亲和我母亲的名字命名。
专门用于资助那些像我当年一样,家境贫寒,却有梦想的学子。
我亲自去见每一个受资助的学生。
我会告诉他们我的故事。
告诉他们,有一个叫陈国民的男人,他曾经为了我的学费,去“卖血”。
我希望他们知道,无论贫穷还是富有,人最宝贵的,是靠自己双手去创造价值的尊严,和一颗懂得感恩和爱的心。
我偶尔,还是会回到那个筒子楼。
坐在那个掉了漆的桌子前,仿佛还能看到我爸,坐在对面,咧着嘴,笑呵呵地看着我。
“进啊,大学生了,要有出息。”
爸,你看到了吗?
我没有成为一个被金钱腐蚀的废物。
我也没成为一个活在仇恨里的孤僻者。
我正在努力地,用你留给我的东西,去做一些有意义的事。
我正在努力地,活成你希望我成为的,那个正直、善良、有担当的人。
我的人生,曾经被一个谎言撕裂。
但现在,我正在用爱,把它重新缝合。
虽然,上面还留着一道永远无法磨灭的疤。
但那道疤,时时刻刻提醒着我。
我是谁。
我从哪里来。
我要到哪里去。
我叫陈进。
我爸,叫陈国民。
他是个骗子。
也是我这辈子,最爱的,最伟大的英雄。
来源:花少情更真一点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