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只懂我那几箱子螺丝钉要是泡了水,下半年我儿子陈硕的学费就悬了。
那年夏天,雨下得没完没了。
江里的水,一天一个样,浑得像一锅搅了泥的汤。
镇上的人,心里都悬着块石头。
我家住在江边,开个小小的五金店,叫“陈江五金”。
我叫陈江,这店跟我一个名。
老婆刘芬天天在店门口烧香,求龙王爷别发火。
我说她封建迷信,她就拿眼白瞟我。
“你懂个屁!这叫敬畏!”
我懂个屁。
我只懂我那几箱子螺丝钉要是泡了水,下半年我儿子陈硕的学费就悬了。
那天傍晚,雨稍微歇了口气。
天色是那种让人心慌的昏黄色。
我扛着把铁锹,想去江堤上看看,顺便再加固一下店门口的沙袋。
刘芬在屋里喊:“天都快黑了你还出去干啥?嫌命长啊!”
“我去看看就回!”我头也不回地吼回去。
江风带着一股子土腥味和水汽,扑面而来,黏糊糊的。
江水已经快漫上堤坝了,浑黄的浪头一个接一个,里面卷着树枝、烂菜叶,还有不知道谁家的死鸡。
我心里骂了句娘。
这鬼天气。
就在我准备转身走的时候,我好像听到了点什么声音。
很轻,像小猫在叫。
我竖起耳朵,风声,水声,什么都听不清。
可能是我听错了。
我刚迈开腿,那声音又来了,这次清楚了点。
是个孩子的哭声。
我头皮一下就麻了。
这地方,这天气,怎么会有孩子?
我顺着声音,往堤坝下面一处回水湾走。
那儿冲上来一大堆乱七-八糟的垃圾,水流相对平缓些。
我看到了。
一个用红花小被子裹着的孩子,卡在一根冲上岸的烂木头桩子旁边。
那孩子脸都紫了,哭声有气无力。
是个女娃。
看起来也就一两岁的样子。
我脑子“嗡”的一下,什么都没想,连滚带爬地滑下堤坝。
泥水灌了我一鞋,冰凉。
我冲过去,把孩子抱起来。
她身上都湿透了,小脸冰凉,只有裹在最里面的衣服还是半干的。
被子角上,用红线歪歪扭扭绣着两个字:安念。
我抱着她,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这洪水里,冲来一个叫安念的娃。
我把她抱回了家。
一进门,刘芬正端着碗面条准备吃,一看我怀里,筷子“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陈江!你疯了!你从哪儿捡来的孩子!”
她的声音尖得能划破玻璃。
儿子陈硕也从里屋跑出来,那年他八岁,看着我怀里的娃娃,一脸好奇。
“爸,这是妹妹吗?”
我没理他们,把孩子放在床上,赶紧解开湿透的被子和衣服。
孩子大概是冻坏了,一直在发抖,嘴唇乌青。
“快!去冲个热水袋!再弄点热糖水!”我冲着刘芬吼。
刘芬愣在那,没动,眼睛里全是惊恐和抗拒。
“陈江,我跟你说,这孩子我们不能留!你看看这水,谁知道她家大人还在不在,万一……”
“万一什么!万一大人没了,我们就看着她死在江边?”我火气也上来了。
“可我们家什么情况你不知道吗?陈硕上学不要钱?吃饭不要钱?多一张嘴,你怎么养?”
她说的都是实话。
五金店生意半死不活,勉强糊口。
可我看着床上那个小小的、发着抖的生命,我硬不起那个心肠。
“先救人!别的以后再说!”
我瞪着她,她也瞪着我。
最后,她一跺脚,骂骂咧咧地去厨房了。
我知道,她就是刀子嘴豆腐心。
那天晚上,我们家乱成一锅粥。
孩子发起了高烧,说胡话,小脸烧得通红。
我和刘芬轮流用温水给她擦身子,一夜没合眼。
刘芬嘴里一直念叨:“作孽啊,真是作孽……”
可她手上的动作,却比谁都轻柔。
第二天,雨停了。
洪水也慢慢开始退去。
镇上的广播开始循环播放寻人启事,都是这次洪水里走失的人。
我每天都去镇政府的公告栏看,一看就是半个钟头。
没有一个找叫“安念”的。
也没有符合她这个年纪的失踪女童。
一个星期过去了。
一个月过去了。
孩子在我家住了下来,烧退了,也能吃点米糊了。
但她不说话,也不笑,就睁着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安静地看着你。
刘芬给她起了个小名,叫念念。
“既然她叫安念,就叫她念念吧,好记。”
我没反对。
陈硕很喜欢这个突然多出来的妹妹,天天把自己的玩具塞给她,趴在床边给她讲故事,虽然她根本听不懂。
念念的到来,像往我们家这潭平静的水里,扔了颗石子。
开销肉眼可见地变大了。
奶粉,尿布,小衣服,哪样不要钱?
刘芬的叹气声越来越多。
有时候,她会对着我发火。
“陈江,你就是个烂好人!你看看,这个月又亏了!下个月陈硕的补习班怎么办?”
我抽着烟,不说话。
我能说什么?
我说不出“把她送走”这四个字。
邻居们也开始说闲话。
“老陈家真是想不开,自己日子都过不下去,还捡个拖油瓶。”
“谁说不是呢?看着吧,以后有他们哭的时候。”
这些话,像针一样,一根一根扎在我心上。
但我都忍了。
我总觉得,救人一命,是积德。
老天爷会看到的。
念念两岁多的时候,还是不说话。
我们带她去县医院看。
医生检查了半天,说孩子喉咙没问题,可能是吓着了,心理创伤。
“慢慢来吧,多跟她说话,多带她出去玩。”
医生的话,轻飘飘的。
可对我们来说,却重如千斤。
刘芬从医院回来的路上,一句话没说,眼圈红红的。
我知道她心里难受。
哪个当妈的,不希望自己孩子健健康康,活蹦乱跳?
虽然念念不是她亲生的,但养了这么久,早就有了感情。
从那天起,刘芬像是变了个人。
她不再抱怨,不再叹气。
她把给陈硕买新文具的钱省下来,给念念买漂亮的头花。
她一有空,就抱着念念,指着墙上的挂历,一个字一个字地教。
“念,念,跟妈妈说,一,二,三……”
念念只是睁着大眼睛看着她,不张嘴。
陈硕也像个小大人,放学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找妹妹。
他会把学校里发的糖果,小心翼翼地揣在兜里,带回来给念念。
“念念,你看,这是大白兔,可甜了。”
他把糖纸剥开,塞进念念嘴里。
念念会慢慢地嚼,然后看着他。
那眼神,很纯粹,也很空洞。
我看着这娘仨,心里五味杂陈。
为了多挣点钱,我开始骑着那辆破三轮车,去周边的村子跑业务。
推销我的螺丝钉,电线,水龙头。
夏天一身汗,冬天一身霜。
有时候被人当骗子赶出来,有时候一整天一分钱生意也做不成。
晚上回到家,累得骨头都快散架了。
但只要看到念念那个小小的身影,在灯下安静地坐着,我就觉得,一切都值了。
念念三岁生日那天,刘芬特意去割了块肉,包了顿饺子。
我们一家四口,围着一张小桌子。
陈硕把一个饺子夹到念念碗里。
“念念,生日快乐!你快点说话吧,我想听你叫我哥哥。”
念念看着碗里的饺子,又看看我们。
她的小嘴巴动了动。
我们三个,瞬间屏住了呼吸。
“哥……哥……”
声音很小,很含糊,像刚学会说话的鹦鹉。
但我们都听见了!
陈硕“哇”的一声就蹦了起来!
“她叫我哥哥了!她叫我哥哥了!”
刘芬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
她一把抱住念念,哭得像个孩子。
我也没忍住,别过头,拿手背抹了把眼睛。
那天晚上,我喝了半瓶白酒。
我醉了。
我拉着刘芬的手,一遍遍地说:“你看,你看,值了,都值了。”
刘芬哭着点头:“值了,值了。”
从那天起,念念的话匣子,好像被打开了一条缝。
她开始学着说话。
一个字,一个词,虽然很慢,但每天都有进步。
她叫我“爸”,叫刘芬“妈”。
那一声“爸”,叫得我心都化了。
我感觉,我这辈子,做的最对的一件事,就是那天傍晚,没有直接回家。
时间过得很快。
转眼,念念到了上学的年纪。
给她报户口,成了最大的难题。
她没有出生证明,没有父母信息,什么都没有。
就是个黑户。
我跑了无数趟派出所,找了无数的关系。
嘴皮子磨破了,好话说尽了。
人家就一句话:“按规定,办不了。”
那段时间,我急得嘴角都起了泡。
总不能让孩子当一辈子文盲吧?
最后,还是我一个远房表舅,在乡政府里当个小干事,给我出了个主意。
“就说孩子是你们超生的,先交罚款,再托人,看能不能想想办法。”
罚款,对我们家来说,是一笔天文数字。
我把店里所有能变卖的东西都盘算了一遍,还是凑不够。
刘芬二话没说,把她结婚时的金镯子、金耳环,全都拿了出来。
“当了吧。”
我看着她:“那可是你妈留给你的念想。”
“念想能当饭吃?能让孩子上学?”她眼睛红了,“孩子的前程最重要。”
我拿着那几样金首饰,手都在抖。
最后,东拼西凑,又借了一屁股债,总算把罚款交上了。
户口本上,多了一个名字。
陈念。
跟陈硕一辈,以后就是我陈江的亲闺女。
拿到户口本那天,我跟刘芬说:“以后,她就姓陈了,叫陈念。”
刘芬抱着念念,摸着她的头,说:“好,陈念,我们家念念。”
念念,也就是陈念,很懂事。
她知道家里穷,从来不跟别的孩子攀比。
别的女孩有花裙子,有新书包,她没有,也从不开口要。
她的衣服,大多是捡亲戚家孩子穿剩下的。
书包,是刘芬用旧布给她缝的。
但她的成绩,永远是班上第一。
奖状,一张一张,贴满了我们家那面斑驳的墙。
那是我们家最值钱的“装修”。
陈硕学习一般,但很疼这个妹妹。
谁要是敢欺负陈念,说她是“捡来的”,陈硕第一个冲上去跟人干架。
为此,我没少被请到学校去。
每次,我都跟老师和对方家长点头哈腰地道歉,但一回到家,我就会拍着陈硕的肩膀说:“好样的,我儿子。”
保护家人,没错。
陈念很安静,但心里什么都明白。
她会默默地帮刘芬干家务,会把学校奖励的笔记本,分一半给哥哥。
晚上,我们都睡了,她房间的灯还亮着。
我去看过几次,她趴在书桌上,很认真地写作业。
那小小的背影,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特别让人心疼。
日子就在这种清贫但又温馨的氛围里,一天天过去。
我以为,我们会一直这样下去。
陈念会长大,会考个好大学,找个好工作,嫁个好人家。
我和刘芬,就守着这个小镇,慢慢变老。
可我忘了,她本来就不是属于这里的。
她是被洪水,偶然冲到我们生命里的。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水能带来她,也能带走她。
变故发生在陈念十八岁那年。
她高考结束,考了全市第一。
所有人都说,我们老陈家祖坟冒青烟了。
清华北大,随便她挑。
我和刘芬高兴得好几天没睡好觉。
摆了三桌酒,请了所有亲戚邻居。
我喝多了,拉着陈念的手,跟所有人说:“这是我陈江的骄傲!我这辈子,值了!”
陈念只是微笑,眼神里,却有一种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填报志愿的时候,她选了上海的一所大学。
她说,她想去大城市看看。
我和刘芬都支持她。
孩子有出息,想飞得更高,是好事。
我们开始给她准备上大学的东西。
刘芬把家里所有的积蓄都取了出来,又去跟亲戚借了一圈。
她给陈念买新衣服,新箱子,新被褥。
她说:“我们家念念是状元,出门不能让人看扁了。”
陈念看着那些新东西,没说话,只是默默地帮着收拾。
离开学还有一个星期。
那天,我正在店里盘点货物。
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了我的五金店门口。
我们这小镇,平时连个出租车都少见,更别说这种擦得锃亮,一看就很贵的车。
车上下来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戴着金边眼镜,文质彬彬。
他走进店里,环顾了一圈,然后问我:“请问,陈江先生在吗?”
我愣了一下:“我就是。”
男人笑了笑,递给我一张名片。
“陈先生,您好,我姓李,是安氏集团的法律顾问。”
安氏集团?
我没听过。
“你找我……有事?”我有些警惕。
李律师推了推眼镜,说:“我们是来找安念小姐的。”
我心里“咯噔”一下。
安念。
这个名字,我已经快二十年没听过了。
“你们……找她干什么?”我的声音有点发干。
“十八年前,一场洪水,让安念小姐和家人失散。她的爷爷,安老先生,找了她十八年。现在,总算找到了。”
我的脑子,一片空白。
爷爷?
安氏集团?
这一切,都像在演电视剧。
李律师接着说:“我们已经做过DNA比对,确认了陈念小姐,就是当年失散的安念小姐。”
“安老先生年纪大了,身体不好,唯一的愿望,就是在有生之年,能再见孙女一面。所以,我们希望,能接她回上海。”
我站在原地,像被雷劈了一样。
刘芬和陈念听到动静,也从里屋出来了。
李律师看到陈念,眼睛一亮。
“您就是安念小姐吧?跟您母亲年轻时,真像。”
陈念看着他,又看看我,眼神里全是慌乱。
那天下午,我们家经历了一场地震。
李律师把一切都解释清楚了。
陈念的爷爷,是上海有名的企业家,家产万贯。
当年,陈念的父母带她回老家探亲,遇到了百年不遇的洪水。
她的父母,都在那场灾难中去世了。
只有她,被冲走了。
她的爷爷,以为她也死了,但一直没有放弃寻找。
直到最近,他们通过一个慈善项目,偶然获得了当年我们这边派出所的一些档案,看到了我为陈念报户口时留下的信息。
一切都对上了。
李律师说:“陈先生,陈太太,我们非常感谢你们这些年对小姐的养育之恩。安老先生说了,你们的恩情,安家永世不忘。这是一点心意,请务必收下。”
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张支票,递给我。
我低头看了一眼。
上面的数字,后面跟着一长串的零。
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刘芬也看傻了。
我感觉浑身的血都往头上涌。
我一把推开那张支票。
“你拿走!”
我的声音在发抖。
“我们养念念,不是为了你们的钱!”
李律师愣了一下,随即恢复了职业的微笑:“陈先生,您误会了。这不是交易,这只是安家的感谢。你们为了小姐,付出了太多,这是你们应得的。”
“我说了,我们不要!”
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我们家是穷,但我们有骨气!念念是我女儿,不是你们用来交易的商品!”
气氛一下子僵住了。
陈念站在旁边,脸色苍白,嘴唇紧紧地抿着。
刘芬拉了拉我的衣角,小声说:“陈江,你别这样……”
我知道,她心动了。
有了这笔钱,陈硕结婚的房子就有了,我们也不用再这么辛苦了。
可是,我咽不下这口气。
这算什么?
一手交钱,一手交人?
我养了十八年的女儿,他们一张支票就想领走?
李律师见我态度坚决,也没再坚持。
“好吧,陈先生,我尊重您的决定。但是,小姐我们是一定要接走的。老先生的身体,真的等不了了。”
他转向陈念。
“小姐,您跟我们走吧。您的爷爷,真的很想您。”
陈念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了下来。
她看看我,又看看刘芬,然后又看看那个陌生的李律师。
她的世界,在这一天,被撕裂了。
那天晚上,我们家没人吃饭。
陈念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出来。
我和刘芬坐在客厅,相对无言。
过了很久,刘芬才开口,声音沙哑。
“陈江,要不……就让念念走吧。”
我猛地抬头看她。
“那是她亲爷爷,有钱,能给她更好的生活。总比跟着我们,一辈子待在这小地方强。”
“她走了,你舍得?”我问。
刘芬的眼泪也下来了。
“舍不得,怎么舍得?心都像被刀剜一样。可我们能拦着她认亲吗?能拦着她奔个好前程吗?”
“我们不能那么自私,陈江。”
是啊。
我们不能那么自私。
我们给了她十八年的清贫和爱。
现在,她原来的世界,来找她了。
那个世界,有我们给不起的一切。
第二天,陈念从房间里出来了。
眼睛肿得像桃子。
她走到我们面前,跪下了。
“爸,妈,对不起。”
我和刘芬赶紧去扶她。
“傻孩子,你有什么对不起我们的?”刘芬抱着她,泣不成声。
陈念抬起头,看着我。
“爸,我想……去看看他。”
她说的是她爷爷。
我点了点头,喉咙里像堵了团棉花。
“去吧。”
“我……我还会回来的。你们永远是我爸妈。”
我没说话,只是拍了拍她的背。
三天后,陈念走了。
还是那辆黑色的轿车。
她没让我们送。
临走前,她跟我们三个人,都拥抱了一下。
抱我的时候,她说:“爸,你多注意身体,别太累了。”
抱刘芬的时候,她说:“妈,以后我挣钱了,给你买最好看的衣服。”
抱陈硕的时候,她说:“哥,以后要孝顺爸妈。”
陈硕一个大男人,哭得稀里哗啦。
车开走了。
我站在五金店门口,看着那辆车消失在小镇的尽头。
我感觉,我的心,也跟着空了一块。
陈念走了之后,我们家的生活,好像又回到了十八年前。
只是,少了一个人。
饭桌上,少了一副碗筷。
墙上,少了一张新的奖状。
空气里,少了一个安安静静的身影。
刘芬经常会对着陈念的房间发呆。
陈硕也变得沉默寡言。
我呢,抽烟抽得更凶了。
那个李律师,走之前,留下了一个信封。
里面是一张银行卡和一张纸条。
纸条上写着:密码是小姐的生日。这是老先生的一点心意,与恩情无关,只为让你们的生活能好过一些。
我把卡扔在抽屉里,没动过。
我过不去心里那个坎。
陈念偶尔会打电话回来。
她在电话里,叫我们“爸”、“妈”,声音听起来,却总有一点小心翼翼的疏离。
她说她在上海很好,爷爷对她很好。
她说她不住在学校了,住在一个很大的房子里。
她说她有了很多新衣服,都是名牌。
她说……
她说得越多,我感觉,她离我们越远。
刘芬每次都抢着接电话,问长问短。
挂了电话,又会偷偷抹眼泪。
“你看她,好像过得也不是那么开心。”
我懂她的意思。
一个在小镇泥地里长大的姑娘,突然被扔进一个金碧辉煌的笼子里。
能开心吗?
第二年,陈念没有回来过年。
她说,爷爷身体不好,离不开人。
她给我们寄回来一大堆年货,吃的,穿的,用的,都是我们见都没见过的牌子。
还给我的卡里,打了一大笔钱。
我把钱取出来,原封不动地又给她打了回去。
附言:家里一切都好,勿念。用不上。
陈硕要结婚了。
女方家里要求,必须在县城里买套房。
县城的房价,对我们来说,是个天文数字。
刘芬看着抽屉里那张卡,犹豫了很久。
“陈江,要不……就用了吧?为了儿子。”
我沉默了很久,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不能用。”
“你这死脑筋!你犟给谁看啊!儿子一辈子的大事啊!”刘芬冲我吼。
“我就是不想让他们觉得,我们养念念,就是为了图他们的钱!”我也火了。
我们大吵了一架。
最后,我把五金店盘了出去,又找亲戚朋友借了一圈,总算凑够了首付。
陈硕的婚事,总算没黄。
婚礼那天,陈念回来了。
她是自己一个人回来的,坐的长途大巴。
穿着很普通的衣服,跟以前没什么两样。
她瘦了,也憔悴了。
她给了陈硕一个厚厚的红包。
陈硕没要。
“念念,你能回来,哥就最高兴了。”
陈念眼圈红了。
婚礼上,她一直很安静,话很少。
吃完饭,她帮着刘芬一起收拾碗筷,就像她以前在家时一样。
晚上,她跟我说:“爸,对不起,哥结婚,我都没帮上什么忙。”
“你回来就好。”我说。
“那笔钱,你们为什么不用?”她问。
“我们用不上。”
“爸,”她看着我,眼神很认真,“那不是施舍,那是我孝敬你们的。”
“我们知道。”我说,“但我们真的用不上。”
她没再说什么。
第二天,她就回上海了。
来去匆匆。
从那以后,我们之间的联系,好像就只剩下了逢年过节的电话问候,和银行卡里不断增加又不断被我退回的数字。
我听说,她大学毕业后,没有继续深造,而是直接进了安氏集团。
我听说,她很有商业头脑,帮她爷爷做了好几个大项目。
我听说,她成了上海商界有名的女强人。
这些,都是我从镇上那些去上海打工回来的年轻人嘴里听说的。
他们说起她时,语气里充满了羡慕和敬畏。
“陈叔,你女儿可真了不起啊!”
我只能干笑着点点头。
是啊,了不起。
了不起到,我们已经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
时间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了十八年。
陈硕的孩子,都能打酱油了。
我和刘芬,头发都白了。
我因为年轻时太拼,落了一身毛病,腰和腿一到阴雨天就疼得厉害。
五金店早就没了,我就在家里,帮着带带孙子,种种菜。
刘芬的身体也不如从前了。
我们俩,都老了。
这十八年里,陈念只回来过三次。
一次是陈硕结婚。
一次是刘芬生病住院。
还有一次,是我六十大寿。
每次都是来去匆匆,放下一些东西,说几句不咸不淡的话,然后就走。
她和我们之间,好像隔着一堵看不见的墙。
那堵墙,是金钱,是地位,是十八年完全不同的人生轨迹。
我们都小心翼翼地,不去触碰它。
我以为,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直到那天。
那天天气很好,我正在院子里侍弄我的那几棵番茄。
一阵汽车引擎的轰鸣声,由远及近。
我抬头一看,一辆我叫不出牌子的白色豪车,缓缓停在了我家门口。
那车,比十八年前李律师开来的那辆,还要气派。
车门打开,一个穿着一身干练职业装的女人,从车上走了下来。
她戴着墨镜,长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气场强大。
是陈念。
不,或许现在应该叫她安念了。
她摘下墨镜,看着我。
“爸。”
她叫了一声。
我的手,还沾着泥,就那么僵在了半空中。
十八年了。
她回来了。
开着豪车,像一个从天而降的女王。
我看着她,又看看那辆车,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是骄傲吗?有一点。
是陌生吗?有很多。
更多的是一种酸楚。
刘芬和陈硕听到声音,也从屋里出来了。
他们看到陈念,也愣住了。
“念念?你……你怎么回来了?”刘芬的声音有点抖。
“我回来看看。”陈念的语气很平静。
她从后备箱里,拎出大包小包的礼品。
还是跟以前一样,都是些我们叫不出名字的牌子。
我们把她迎进屋。
屋子还是那个老屋子,几十年没变。
她的到来,让这个朴素甚至有些破旧的家,显得格格不入。
她坐在那张掉了漆的木椅子上,背挺得笔直,跟周围的环境,有一种强烈的违和感。
“公司不忙了?”我没话找话。
“请了几天假。”她说。
“哦。”
然后,又是沉默。
还是刘芬打破了尴尬。
“念念,你吃饭没?妈去给你下碗面。”
“好。”陈念点了点头。
刘芬去了厨房。
陈硕借口说要带孩子出去玩,也溜了。
屋子里,只剩下我和她。
我给她倒了杯水,用的是那种最普通的玻璃杯。
她接过去,说了声“谢谢”。
我看着她,看着她身上那件质感极好的衣服,看着她手腕上那块精致的手表。
我突然觉得很可笑。
我养了十八年的女儿,现在坐在我对面,我们之间,却连一句家常话都说不出来。
“这次回来,有什么事吗?”我问得很直接。
我知道,她这么忙的人,不可能只是单纯地“回来看看”。
她沉默了一下,然后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了一份文件。
“爸,我想把你们接到上海去。”
我愣住了。
“我们去上海干什么?”
“我买了套房子,离我住的地方很近。你们过去,我方便照顾。”
她把文件推到我面前。
是一份房产证的复印件。
上面的地址,是上海一个我听都没听过的区。
“我跟妈都老了,去那么远的地方,不习惯。”我把文件推了回去。
“可以慢慢习惯。那边的医疗条件,比这里好太多了。你的腰腿,妈的心脏,都需要长期调理。”她的语气,不像商量,更像通知。
我心里的火,“噌”地一下就上来了。
“我们的身体,自己有数,不用你操心。”
“爸,我不是在跟你商量。”她的声音也硬了起来,“我已经安排好了。下个星期,会有人来帮你们搬家。”
“你凭什么替我们做决定?”我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就凭我是你们女儿!”
“女儿?你还记得你是我们女儿?”我冷笑一声,“十八年了,你回来过几次?每次待多久?你除了会打钱,还会干什么?你以为有钱了不起啊?有钱就能安排我们的人生了?”
我的话,像刀子一样。
我知道很伤人。
但那一刻,我控制不住。
这十八年积压的所有委屈,所有心酸,所有不甘,全都爆发了出来。
陈念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她的嘴唇哆嗦着,看着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刘芬端着面从厨房出来,正好看到这一幕。
“陈江!你又发什么疯!”
她把碗重重地放在桌上,汤都洒了出来。
“念念好不容易回来一次,你这是干什么!”
“你问她!你问她都干了些什么!”我指着陈念。
刘芬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桌上的文件,大概明白了。
她叹了口气,把陈念拉到身边。
“念念,你别听你爸的,他就是个老顽固。”
她摸着陈念的手,那手上,连一点茧子都没有。
“妈知道,你是为我们好。但是,我们真的在这儿住习惯了。你爸那些老伙计,我这些老姐妹,都在这儿。去了上海,人生地不熟的,跟坐牢一样。”
“妈,”陈念的声音带着哭腔,“我只是想……补偿你们。”
“傻孩子,”刘芬抱着她,“你不用补偿我们。我们养你,是心甘情愿的。你过得好,就是对我们最好的补偿。”
陈念趴在刘芬的怀里,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哭得像个孩子。
像十八年前,她跪在我们面前,求我们让她走的时候一样。
那一刻,我看着她颤抖的肩膀,心里的火,一下子就熄了。
我坐回椅子上,点了一根烟,一口一口地抽着。
我到底在跟她计较什么呢?
计较她没能陪在我们身边?
计较她过得比我们好太多?
还是计较,她用一种我认为是“施舍”的方式,来表达她的孝心?
或许,都有吧。
我就是一个普通的小镇男人,我的思想,我的格局,就这么大。
我理解不了她的世界。
她也无法完全体会我的固执。
那天晚上,陈念留下来住了。
她睡在自己原来的那个小房间里。
那张小床,对现在的她来说,已经太小了,腿都伸不直。
半夜,我听见她房间里有动静。
我悄悄走过去,门没关严,留着一条缝。
我看到她坐在床边,借着手机微弱的光,在看墙上那些发黄的奖状。
一张一张,看得特别认真。
然后,我看到她抬起手,擦了擦眼睛。
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第二天早上,她起得很早。
我出门的时候,看到她正在院子里,帮我给那些番茄浇水。
她穿着一身名贵的衣服,脚上却是一双我们家的旧拖鞋。
阳光照在她身上,那一瞬间,我仿佛看到了十八年前,那个穿着旧衣服,安安静-静帮家里干活的小姑娘。
她看到我,笑了笑。
“爸,你这些番茄,长得真好。”
那是她回来之后,第一个真心的笑容。
我也笑了。
“那是,也不看是谁种的。”
我们俩,就站在院子里,聊起了那些番茄。
聊怎么施肥,怎么除虫。
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
但我们之间的那堵墙,好像,在那一刻,有了一丝裂缝。
吃早饭的时候,陈念说:“爸,妈,对不起,昨天是我太想当然了。”
“我只是……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对你们好。”
“我在外面,习惯了用最直接、最有效的方式去解决问题。我以为,给你们最好的物质条件,就是对你们好。我忘了问你们,到底想不想要。”
她看着我们,眼神很诚恳。
“我这些年,很想你们。但我又很怕回来。”
“我怕看到你们过得不好,我会内疚。我怕看到你们过得很好,又会觉得……自己很多余。”
“我怕我们之间,没话可说。我怕我身上这些所谓的光环,会刺伤你们。”
“所以,我只能用最笨的办法,用钱,来填补我心里的亏欠,来拉近我们之间的距离。结果,反而把你们推得更远了。”
她一口气说了很多。
我和刘芬都听愣了。
这是十八年来,她第一次,跟我们说这些心里话。
我看着她,忽然明白了。
她不是不想回来,她是不知道怎么回来。
她不是不爱我们,她是不知道怎么去爱了。
那个在商场上杀伐果断的女强人,在面对我们的时候,依然是那个敏感、自卑、小心翼翼的小姑娘。
刘芬拉着她的手,说:“傻孩子,我们怎么会觉得你多余呢?你是我们身上掉下来的肉啊。”
虽然不是亲生的,但在我们心里,早就是了。
那天,我们聊了很久。
聊她这些年在上海的生活。
她说,她刚到安家的时候,非常不适应。
那个家太大了,规矩太多了,所有人都对她毕恭毕敬,但也客客气气。
她爷爷对她很好,想把所有最好的东西都给她。
但那种好,带着一种强烈的补偿心理,让她压力很大。
她说,她拼命学习,拼命工作,就是想证明自己,不是一个只会依附家族的草包。
她想让自己变得足够强大,强大到,可以理直气壮地,回报我们。
她说,她赚到的第一笔钱,就给我们打了过来。
看到钱被退回的时候,她哭了一整晚。
她觉得,我们不要她的钱,就是不要她这个人了。
听到这里,我的心,针扎一样地疼。
原来,我那些可笑的自尊和固执,在她看来,是那么残忍的拒绝。
“对不起,念念。”我哑着嗓子说,“是爸不好。”
陈念摇了摇头,眼泪掉了下来。
“不,爸,是我不好。是我没懂你们。”
那顿早饭,我们吃了很久。
我们三个人,都哭成了泪人。
十八年的隔阂,误解,心酸,委屈,好像都在那些眼泪里,融化了。
陈念在家住了三天。
这三天,她脱下了职业装,换上了我给她买的几十块钱一件的T恤衫。
她没再提接我们去上海的事。
她陪着刘芬去菜市场买菜,跟那些小贩讨价还价,有模有样。
她陪着我去江边散步,听我讲镇上这些年的变化。
她给陈硕的孩子讲故事,教他认字。
她就像一个普普通通回乡探亲的女儿。
那辆停在家门口的豪车,似乎也没那么扎眼了。
临走那天,陈硕开车送她去机场。
我也跟着去了。
在机场,她给了我一张卡。
“爸,这张卡你拿着。”
我又要拒绝。
她按住我的手。
“爸,你听我说完。”
“这里面的钱,不是给你们的,是给这个家的。我想给家里重新盖个房子,现在的房子太旧了,下雨天还漏水。我想给哥换辆好点的车,他那辆小破车,接送孩子也不安全。我想在镇上,给你跟妈,再开个小店,不为挣钱,就图个乐呵,有个事干。”
“这不是施舍,也不是补偿。”
她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爸,你养我小,我养你老,天经地义。”
“我只是想,尽一个女儿的本分。请你,给我这个机会。”
我看着她,看着她眼神里的祈求和坚定。
我还能说什么呢?
我点了点头。
她笑了,笑得特别开心。
飞机起飞了。
我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看着那架飞机,消失在云层里。
我知道,她还会回来。
我们之间的那条线,没有断。
只是换了一种方式,重新连接了起来。
回到家,我把那张卡,交给了刘芬。
刘芬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问,收下了。
生活,好像又回到了正轨。
但又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半年后,我们家那栋老房子,被推平了。
在原来的地基上,盖起了一栋漂亮的两层小楼。
陈硕换了一辆新车。
在镇中心最热闹的街上,一家叫“陈念茶庄”的小店,开张了。
老板,是我和刘芬。
店里的茶叶,都是陈念从全国各地,寄回来的最好的。
我们不指望这个挣钱。
每天,就是跟街坊邻居,喝喝茶,聊聊天。
日子过得,舒心又惬意。
陈念回来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有时候一个月,有时候两个月,就会回来一次。
有时候开着那辆豪车,有时候,就坐着大巴。
她回来,不再带那些华而不实的礼品。
而是会给我们带一些她亲手做的点心,或者是一些适合我们用的保健品。
她会陪着我们,过每一个节日。
她跟我们,越来越像一家人。
只是,她还是那么忙。
有时候,吃着饭,一个电话打过来,她就得立刻赶回去。
我知道,上海那个巨大的商业帝国,还需要她去掌舵。
她的人生,注定不属于这个小镇。
但我已经不计较了。
我知道,无论她飞得多高,飞得多远。
这个家,是她的根。
我们,是她永远的港湾。
这就够了。
去年冬天,陈念带着一个男人回来了。
那个男人,很高,很帅,看起来很儒雅。
陈念介绍说,是她男朋友,一个大学教授。
男人很有礼貌,叫我“叔叔”,叫刘芬“阿姨”。
他给我们带的礼物,是一副他自己写的字。
写的是:上善若水。
我看着那四个字,心里感慨万千。
是啊。
水。
是水,把她带到了我们身边。
也是水,差点把她从我们身边带走。
如今,一切都过去了。
我们的生活,就像这小镇的江水,经历了曾经的波涛汹涌,最终,归于平静。
缓缓地,向前流淌。
晚上,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
陈念的男朋友,很健谈,跟我们聊了很多有趣的事。
气氛特别好。
我看着坐在我对面的陈念。
她正微笑着,给身边的男人夹菜。
她的脸上,洋溢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发自内心的幸福和安宁。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我这辈子,真的,什么都不缺了。
我养了一个好女儿。
这就够了。
真的,够了。
来源:新瓷握膝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