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爹是村里唯一的老木匠,一辈子信奉“手艺人饿不死”。可我,偏偏考了个高中,读了一肚子“之乎者也”,成了他眼里“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废物。
1991年的夏天,我爹一巴掌把我从家里扇了出来。
“滚!给我滚去深圳!挣不回一万块钱,你就死在外面!”
我捂着脸,耳朵里嗡嗡直响,像是有几百只苍蝇在开会。
我爹是村里唯一的老木匠,一辈子信奉“手艺人饿不死”。可我,偏偏考了个高中,读了一肚子“之乎者也”,成了他眼里“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废物。
村里的同龄人,要么早就娶妻生子,要么跟着施工队走南闯北,只有我,揣着一张高中毕业证,在家里高不成低不就,像个多余的零件。
那一巴掌,火辣辣的,打断了我对“铁饭碗”最后一点不切实际的幻想。
我没回头,揣着我妈偷偷塞给我的三百块钱和几个煮鸡蛋,跳上了那趟轰隆隆的绿皮火车。
车厢里挤得像一罐沙丁鱼,空气中弥漫着汗臭、脚臭和廉价烟草混合在一起的复杂味道。
这就是南方的味道吗?
我靠在车窗上,看着外面飞速倒退的田野和村庄,心里空落落的。
深圳。
一个只在收音机和报纸上出现过的名字,一个据说遍地是黄金的地方。
可我,一个除了会几道数理化,连锄头都扛不稳的北方小子,能在那里淘到金子吗?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回不去了。
至少,在挣到那一万块钱之前,我没脸回去。
火车咣当了三天两夜,我终于从那个移动的铁罐头里被吐了出来。
深圳的火车站,人潮汹涌,像一锅煮沸的粥。
一股湿热的浪潮扑面而来,黏糊糊的,瞬间就把我那件洗得发白的的确良衬衫给浸透了。
我攥着我妈给的三百块,感觉手心全是汗。
这三百块,就是我全部的家当,我的启动资金,我的命。
在南头租了个最便宜的床位,一个月六十块。
一个十几平米的房间,像积木一样塞了八张上下铺,住了十六个像我一样,怀揣着发财梦的异乡人。
白天,这里空无一人。
晚上,这里塞满了疲惫的身体和震天的呼噜声。
我开始找工作。
人才市场里人山人海,我那张高中毕业证,在这里就像一张废纸。
人家要么要大学生,要么要熟练工。
我?我算什么?
一个星期下来,我碰了一鼻子的灰,兜里的钱也流水一样地花出去。
带来的煮鸡蛋早就吃完了,我开始一天只吃两顿,每顿就是一个五毛钱的馒头,就着免费的开水。
有时候饿得实在受不了,就去菜市场捡人家不要的菜叶子,回去拿盐水煮一煮。
那滋味,比黄连还苦。
有一天晚上,我躺在咯吱作响的床上,听着室友们天南地北的梦话,闻着空气里酸腐的汗味,第一次哭了。
不是因为苦,也不是因为累。
是怕。
我怕我就这样无声无息地烂在这个陌生的城市,像一颗被踩进泥里的烂菜叶。
我怕我爹那句话一语成谶。
“死在外面。”
第二天,我揣着最后几十块钱,在布吉镇的一个工业区里瞎转。
电线杆上,墙壁上,贴满了花花绿绿的招工启事。
“诚招车位,生手勿扰。”
“高薪聘请电工,需持证上岗。”
……
每一个字,都像一扇关上的门。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一张A4纸打印的、被雨水打湿了一角的招聘,抓住了我的眼球。
“诚聘:产线技术员一名。”
要求:高中以上学历,懂基础物理、电路知识,有动手能力者优先。
待遇:月薪三百,包吃住。
我当时就懵了。
这不就是给我量身定做的吗?
我高中物理化学成绩一直在班里名列前茅,我爹虽是个木匠,但家里那些收音机、电风扇坏了,都是我拆开来捣鼓好的。
我感觉浑身的血都热了起来。
地址就在不远处,一家叫“鸿盛电子厂”的地方。
我整了整皱巴巴的衬衫,把头发用水抹了抹,深吸一口气,走了过去。
工厂不大,一栋三层的旧厂房,门口的铁门锈迹斑斑。
门口保安亭里的大爷,用一种审视的眼神上下打量我。
“找谁?”
“我,我来应聘的。”我把那张招聘启事递过去。
大爷瞥了一眼,懒洋洋地指了指里面,“二楼,老板办公室。”
我道了声谢,心脏怦怦直跳。
厂房里机器轰鸣,一股机油和塑料混合的味道扑鼻而来。
工人们穿着蓝色的工服,在流水线上忙碌着,没人看我一眼。
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一种麻木的疲惫。
我小心翼翼地上了二楼。
楼道里安静许多,能听到楼下隐约的机器声。
“老板办公室”的牌子挂在一扇木门上。
我敲了敲门。
“进。”
一个女人的声音,清脆,利落,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命令感。
我推开门。
办公室不大,一张宽大的老板桌,一个文件柜,一套待客的沙发,把空间塞得满满当GALAXY。
桌子后面坐着一个女人。
她看起来也就三十岁左右,一头利落的短发,穿着一件白色的确良衬衫,手腕上戴着一块小巧的女士手表。
她没有抬头,正低头看着一份文件,眉头微蹙。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给她勾勒出一道金色的轮廓。
她长得并不算顶漂亮,但身上有股劲儿。
那是一种在男人堆里摸爬滚打才能历练出来的,又硬又韧的劲儿。
“什么事?”她终于抬起头,看了我一眼。
她的眼神很锐利,像两把小刀,能直接扎进你心里。
我被她看得有点发毛,赶紧把手里的招聘启事递过去。
“老板,我,我是来应聘技术员的。”
她接过那张纸,扫了一眼,然后又重新把目光落在我身上,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打量。
那眼神,不像是在看一个求职者,更像是在评估一件货物。
“叫什么名字?哪里人?以前做过什么?”
一连串的问题,又快又急。
“我叫林伟,山东来的。高中毕业,没,没做过什么……”我有点心虚。
“没做过?”她眉毛一挑,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那就是没经验了?”
“我……我懂电路,物理学得好,收音机我都会修!”我急了,生怕她直接把我赶出去。
她没说话,只是盯着我。
办公室里一片死寂,只有墙上的挂钟在滴答作响,每一声都像敲在我的心上。
我紧张得手心冒汗,感觉自己像个等待审判的犯人。
就在我以为彻底没戏的时候,她突然站了起来。
“跟我来。”
她踩着一双半高跟的皮鞋,走在前面,鞋跟敲击水泥地面的声音,清脆,有力。
我跟在她身后,闻到一股淡淡的雪花膏香味。
她把我带到生产线上。
一台机器停在那里,旁边围了几个工人,正交头接耳。
一个穿着油腻工服的老师傅,满头大汗地在机器上捣鼓着,嘴里骂骂咧咧。
“老板,不行啊,这破玩意儿又卡壳了!怕是里面的齿轮又崩了。”
陈洁眉头皱得更紧了。
“崩了就换!这批货明天就要交,耽误了你赔得起吗?”她的声音不大,但带着一股寒气,周围的工人立刻噤声。
“换也要时间啊,这德国佬的机器,零件都得订,一来一回不得三五天?”老师傅一脸为难。
陈洁的脸色沉了下来。
她环顾四周,目光最后落在我身上。
“你。”她指着那台机器,“你来看看。”
我愣住了。
周围的目光“唰”地一下全集中到了我身上,有好奇,有怀疑,更多的是看笑话。
那个老师傅更是用鼻子“哼”了一声,满脸不屑。
“老板,他一个毛头小子,懂个屁啊!”
我当时脑子一片空白,腿肚子都有点转筋。
这可是德国进口的机器,我连见都没见过,让我修?这不是开玩笑吗?
可我看着陈洁那双眼睛,那里面没有一丝开玩笑的意思。
她就是在逼我。
或者说,在给我一个机会。
一个证明我那句“我会修收-音机”不是吹牛的机会。
我心一横,死就死吧!
反正已经山穷水尽了,还能比现在更糟吗?
“我……我试试。”
我走到机器前,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我围着机器转了一圈,仔细观察它的结构。
这台机器是用来给电子元件上锡的,结构很复杂,齿轮、传送带、加热器……像一个精密的怪物。
我让老师傅把机器断了电,然后趴在地上,借着光线往机器肚子里看。
一股浓重的机油味呛得我直咳嗽。
老师傅在旁边抱臂冷笑,“小子,别把腰给闪了。”
我没理他。
我发现问题可能没他说的那么严重。
不是齿轮崩了,而是一个小小的传动轴,因为长时间的磨损,有些许的变形,导致在某个特定的角度会卡住。
要彻底解决,确实需要换零件。
但要应急,也不是没有办法。
我问老师傅要了锤子和一小块钢垫。
我在脑子里飞快地计算着力道和角度。
这就像我爹做木工活,有时候一块木头有点瑕疵,他不会扔掉,而是用刨子、用凿子,巧妙地修正,让它重新变得合用。
我爹常说,死物是人造的,只要是人造的,就有办法。
我把钢垫垫在传动轴变形的位置,然后拿起锤子。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陈洁也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我。
“当!”
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又快又准地敲了下去。
整个车间,仿佛都随着这一声震动了一下。
我站起来,拍了拍手上的灰。
“好了,试试吧。”
老师傅一脸狐疑地走过去,合上电闸。
机器发出一阵轻微的嗡鸣,然后,平稳地运转了起来。
传送带顺畅地移动,机械臂精准地落下,一切恢复了正常。
周围先是一片死寂,然后爆发出了一阵压抑不住的惊呼。
老师傅张着嘴,眼睛瞪得像铜铃,脸上的表情比调色盘还精彩。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后背已经被汗水湿透了。
我赌赢了。
陈洁走了过来,她没有笑,但眼神里那股冰冷的锐利,似乎融化了一点。
她绕着机器走了一圈,又看了看我。
“林伟是吧?”
“是。”
“从今天起,你就在厂里干吧。试用期一个月,三百块。过了试用期,五百。”
她顿了顿,补充道:“另外,刚刚那一下,给你发二十块奖金。”
二十块!
我当时的心情,不亚于范进中举。
那可是二十块啊!够我吃四十个馒头,够我交三分之一的房租了!
“谢谢老板!谢谢老板!”我激动得有点语无伦次。
她没再说什么,转身又踩着那双高跟鞋,哒哒哒地走了。
我成了鸿盛电子厂的一名技术员,虽然只是个“准”的。
我终于有了“单位”,有了饭票,不用再睡那十六个人的大通铺了。
厂里包吃住。
住,是厂房顶楼加盖的铁皮房,夏天像蒸笼,冬天像冰窖。
但对我来说,那已经是天堂了。
至少,我有了自己的一张床。
吃,是工厂的大食堂,白菜豆腐,偶尔能见到几片肥肉,但管饱。
对于吃了半个月水煮菜叶的我来说,那简直是山珍海味。
我上班的第一天,就狼吞虎咽地干了三大碗米饭,把食堂打饭的阿姨都看呆了。
我的工作,就是负责维护生产线上的十几台机器。
那个被我当众“打脸”的老师傅,叫王福生,大家都叫他老王。
他对我,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我跟他打招呼,他爱理不理。
我问他问题,他一句“自己看”就把我打发了。
我知道,我抢了他的风头,让他没面子。
车间的工人,也对我敬而远之。
他们大多是初中毕业,或者干脆没上过学,对我这个“高中生”,既有点莫名的敬畏,又有点嫉妒和排斥。
他们背地里叫我“小白脸”,说我是靠着拍老板马屁上位的。
这些,我都不在乎。
我一头扎进了那些冰冷的机器里。
我把厂里所有的机器图纸都找了出来,没日没夜地看。
那都是德语和英语的,我一个字也看不懂。
我就买了一本最厚的英汉词典,一个词一个词地查,一个零件一个零件地对。
晚上,宿舍里的人打牌、吹牛,我就在床头,借着昏暗的灯光,在笔记本上画着那些复杂的电路图。
我像一块干涸的海绵,疯狂地吸收着关于这个陌生领域的一切知识。
我爹常说,手艺人,靠的是手,更是脑子。
手上的活儿,练就能熟。
脑子里的东西,才是真正属于你自己的,谁也抢不走。
一个月后,我已经能把厂里所有机器的“脾气”摸得一清二楚。
哪里容易出毛病,哪里需要勤保养,我心里都有数。
生产线的故障率,肉眼可见地降了下来。
老王对我的态度,也从一开始的敌视,慢慢变成了一种复杂的默认。
有时候,他搞不定的问题,会含含糊糊地把我叫过去。
“小林,你过来……看看这个地方,是不是有点不对劲?”
我知道,这是他给我台阶下。
我也不点破,过去三下五除二搞定,然后说:“王师傅,还是您经验老道,一眼就看出了问题所在。”
他听了,脸色会好看很多,甚至会递给我一支烟。
我不会抽烟,但我会接过来,夹在耳朵上。
我开始慢慢明白,在这个小小的工厂里,技术只是敲门砖,人情世故才是润滑剂。
而陈洁,那个被所有人称为“老板”的女人,依然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存在。
她很少来车间,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她的办公室里,或者开着一辆半旧的桑塔纳出去跑业务。
但她好像又无处不在。
车间的产量,工人的考勤,食堂的菜价,她都一清二楚。
谁要是偷懒耍滑,绝对逃不过她的眼睛。
厂里有个小伙子,手脚不干净,偷拿了几个电子元件出去卖。
第二天,就被陈洁堵在了工厂门口。
没有打,没有骂。
她就站在那里,冷冷地看着那个小伙子。
“东西拿出来。自己去派出所,还是我送你去?”
那个小伙子,“扑通”一声就跪下了,哭着求饶。
陈洁看都没看他一眼。
“我这里,不养贼。”
从那以后,再也没人敢在厂里动歪心思。
她就像一只鹰,盘旋在工厂的上空,用她锐利的眼睛,注视着自己的领地。
我跟她,几乎没什么交集。
除了每个月发工资的时候,她会亲自把一个信封交到我手上。
“林伟,五百块,你点点。”
她的声音,永远是那么平静,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
我也不敢多看她,接过钱,说声“谢谢老板”,就赶紧溜走。
我怕她那双能看透人心的眼睛。
我把每个月的工资,大部分都寄回家。
只留下一百多块,作为生活费。
我给我爹写信,告诉他我在这里找到了工作,当上了技术员,一个月能挣五百块。
我没有提睡铁皮房,没有提吃白菜豆腐,更没有提刚来时捡菜叶的狼狈。
我只想让他知道,我没有给他丢人。
我爹没有回信。
是我妈偷偷给我写的。
她说,我爹收到信和钱的时候,一个人在院子里坐了半宿,抽了一整包的烟。
第二天,他就把我寄回去的钱,换成了崭新的票子,在村里挨家挨e户地“显摆”。
“我儿子,在深圳,当大官了!一个月挣五百!”
我看着信,眼睛有点湿。
我知道,我爹那倔强的老头,心里是认可我了。
我在鸿盛电子厂,一干就是大半年。
日子就像生产线上的传送带,单调,重复,但也在平稳地向前。
我攒了三千多块钱。
离我爹定下的一万块目标,越来越近。
我甚至开始幻想,等我攒够了钱,就衣锦还乡,在村里盖一栋两层的小楼,把我爹妈接来住。
然而,平静的日子,总会被突如其来的石头,砸出巨大的涟漪。
那天下午,我正在检修一台机器。
陈洁的秘书,一个叫小莉的女孩,匆匆忙忙地跑了过来。
“林师傅,老板让你马上去她办公室一趟!”
小莉的脸上,带着一种掩饰不住的焦急。
我心里“咯噔”一下。
陈洁很少在上班时间,这么急地找我。
出什么事了?
我放下手里的工具,擦了擦手,快步往二楼走。
一路上,我看到厂里的气氛有点不对劲。
工人们虽然还在干活,但都心不在焉,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压低了声音在议论着什么。
我推开办公室的门。
一股浓重的烟味扑面而来。
陈洁坐在她的老板椅上,手里夹着一支女士香烟,办公室的烟灰缸里,已经堆满了烟头。
她的眉头紧锁,脸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看到我进来,她掐灭了手里的烟。
“坐。”
我拘谨地在沙发上坐下。
“小林,”她很少这么叫我,通常都是直呼我的全名,“你来厂里,多久了?”
“八个多月了。”
“觉得厂里怎么样?”
我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能实话实说:“挺好的,能学到东西,也能挣到钱。”
她沉默了一会儿,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厂里最近,出了点事。”
她从抽屉里拿出一份合同,和几个电子元件,推到我面前。
“这是我们跟香港一家公司签的合同,给他们代工一批随身听的主板。货款五十万,我们已经投了三十多万进去买原料,做模具。”
五十万!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在那个年代,这绝对是一笔天文数字。
“但是现在,”她的声音里透着一股深深的疲惫,“对方说我们的产品有严重的质量问题,要取消订单,还要我们赔偿他们的损失。”
“质量问题?不可能啊!”我脱口而出,“我们产线上的每一道工序,我都盯着呢,良品率一直很高。”
“问题不出在生产上。”
她指了指桌上的那块主板。
“问题出在设计上。”
她告诉我,这批主板的设计图,是香港那边提供的。但是他们的设计有一个致命的缺陷,在某种特定的环境下,主板的功耗会异常增大,导致电池消耗极快,甚至烧坏电路。
“我们厂里的工程师,还有我请来的几个专家,研究了好几天,都没找到解决办法。”
“香港那边,现在完全不接我们的电话。他们就是想赖掉这笔订单,让我们血本无归。”
我明白了。
这是一个局。
一个针对鸿盛,或者说,针对陈洁的局。
如果这笔订单黄了,别说赚钱,光是前期投入的三十多万,就足以让这个小小的电子厂瞬间倒闭。
所有的工人,都会失业。
而她,陈洁,会背上巨额的债务。
我看着她。
这个平时在厂里说一不二,雷厉风行的女人,此刻的眼神里,却充满了无助和挣扎。
她的肩膀,不再像往常那样挺得笔直,而是微微地塌了下去,仿佛扛着一座无形的大山。
“我找你来,是想问问你……”她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道,“你,有没有办法?”
我的心,猛地一沉。
我?
我只是一个高中生,一个靠着小聪明修机器的所谓“技术员”。
让我去解决连专家都搞不定的设计缺陷?
这已经不是赶鸭子上架了,这是让一只蚂蚁去撬动地球。
“老板,我……”我艰难地开口,“我只是个修机器的,设计上的事,我……我真的不懂。”
我说的是实话。
我的知识,仅限于实践,那些高深的理论,我一窍不通。
办公室里,再次陷入了死寂。
我能听到陈洁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
我看到她的手,在微微地颤抖。
她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我这个最后一根稻草上。
而我,却让她失望了。
“我明白了。”
过了很久,她才缓缓地开口,声音沙哑。
“你先出去吧。”
我站起身,如蒙大赦,又如坐针毡。
我走到门口,手已经放到了门把手上。
“等一下。”
她又叫住了我。
我回过头。
她看着我,眼神很复杂,有失望,有不甘,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东西。
“林伟。”
“晚上,来我办公室一趟。”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晚上,去她办公室?
这句话,像一颗炸雷,在我心里炸开。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那间办公室的。
整个下午,我都魂不守舍。
机器的轰鸣声,工人的说笑声,都离我远去。
我的耳朵里,只反复回响着那句话。
“晚上,来我办公室一趟。”
这句话,在90年代初那个风气还相对保守的年代,从一个年轻的女老板嘴里,对一个二十出头的男下属说出来,意味着什么?
我不敢想。
老王看出了我的不对劲。
“小子,丢魂了?老板找你啥事啊,脸白得跟纸一样。”
我摇了摇头,没说话。
“切,不说拉倒。”老王撇撇嘴,然后凑过来,压低了声音,“我可跟你说,咱们这老板,不简单。外面风言风语多着呢,说她一个女人家,能撑起这么大个厂子,背后肯定有‘贵人’相助。”
他挤眉弄眼,做了个男人都懂的表情。
“你小子,年轻,长得也还行,可别犯糊涂。有些饭,吃不得,吃了,是要命的。”
老王的话,像一把刀子,把我的心捅得更乱了。
车间的女工们,也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着我。
窃窃私语,指指点点。
我感觉自己像个被扒光了衣服,扔在展览台上的猴子。
羞耻,愤怒,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在我心里交织。
难道,她真的是那个意思?
因为厂子快倒了,所以破罐子破摔?
还是说,她觉得我有点小聪明,想用这种方式,把我彻底绑在她的船上?
我的脑子里,像放电影一样,闪过无数个念头。
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想到了逃跑。
卷起铺盖,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可我又能跑到哪里去?
我好不容易才在这里站稳了脚跟,有了一份体面的工作,有了稳定的收入。
难道要让我再回到那个捡菜叶吃的日子吗?
我舍不得。
更重要的是,我心里还有一丝不为人知的侥幸。
万一……万一事情不是我想的那样呢?
万一她只是想跟我谈谈那个主板的问题呢?
我一遍遍地安慰自己,但心里那个最坏的念头,却像藤蔓一样,疯狂地滋长,缠得我喘不过气来。
那一天,时间过得特别慢。
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终于,下班的铃声响了。
工人们潮水般地涌出车间,涌向食堂。
整个厂房,很快就安静了下来。
只剩下几盏昏暗的照明灯,和机器冷却时发出的“咔哒”声。
我一个人坐在车间的角落里,抽着老王给我的那根烟。
我不会抽,被呛得眼泪直流。
可我需要尼古丁来麻痹自己。
我该怎么办?
去,还是不去?
去了,可能会万劫不复,身败名裂。
不去,我肯定会立刻被开除,之前所有的努力,都将付诸东流。
这是一个两难的选择,一条没有退路的绝境。
天,一点点地黑了。
食堂那边传来了碗筷碰撞和说笑的声音。
我却一点胃口都没有。
我看了看手腕上那块廉价的电子表。
八点。
九点。
十点。
时间越晚,我的心越慌。
她还在等我吗?
或许,她只是随口一说,早就忘了。
或许,她现在已经离开了。
我抱着一丝侥幸,悄悄地走到楼下。
二楼,那间办公室的窗户,还亮着灯。
一缕昏黄的光,从窗户里透出来,像一只孤独的眼睛,在黑夜里注视着我。
我知道,我躲不掉了。
我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去奔赴刑场的死囚。
我上了楼。
楼道里空无一人,我的脚步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我的心尖上。
我走到那扇熟悉的木门前。
我抬起手,却迟迟不敢敲下去。
我的手,在发抖。
就在我犹豫不决的时候,门,突然从里面打开了。
陈洁站在门口。
她换下了一身干练的衬衫,穿上了一件居家的棉布裙子。
脸上没有化妆,头发也只是随意地挽着。
灯光从她背后照过来,让她整个人看起来,少了几分白天的凌厉,多了几分夜晚的柔和。
她看到我,似乎一点也不意外。
“来了?”
她的声音,有些疲惫,但很平静。
“……嗯。”
“进来吧。”
我跟着她走进办公室。
办公室里,没有我想象中的暧昧和旖旎。
只有一张凌乱的桌子。
桌子上,铺满了各种电路图纸,旁边放着一个万用表,一把烙铁,还有几个被拆得七零八落的随身听。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松香和咖啡混合的味道。
她没有让我坐沙发,而是指了指老板桌的另一边。
“坐。”
我拉过一张椅子,在她对面坐下。
我们之间,隔着一张堆满图纸的桌子。
她给我倒了一杯水,是热的。
“还没吃饭吧?”她问。
我摇了摇头。
她从抽屉里拿出一包饼干,推到我面前。
“先垫垫肚子。”
我没有动。
我不知道她到底想干什么。
这种未知的恐惧,比任何已知的危险,都更折磨人。
她似乎看出了我的紧张和戒备。
她点了一支烟,吸了一口,缓缓地吐出烟圈。
烟雾缭绕中,她的脸,有些模糊不清。
“你是不是觉得,我叫你来,是想对你做什么?”
她开门见山,一句话就戳破了我心里最龌龊的那个猜想。
我的脸,“刷”的一下就红了,一直红到耳根。
我感觉自己像个小偷,被人当场抓住了。
我无地自容。
“我……我没有……”我结结巴巴地辩解,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她笑了。
那是一种带着自嘲和苦涩的笑。
“林伟,你把我陈洁当成什么人了?”
她站起来,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漆黑的夜空。
“你知道吗?这个厂子,是我拿我家的房子抵押了,又借遍了所有亲戚朋友,才开起来的。”
“我一个女人,没文凭,没背景,想在深圳这个地方立足,有多难,你根本想象不到。”
“陪酒,陪笑,被人占便宜,都是家常便饭。还有些人,觉得你一个女人出来做生意,就是出来卖的。”
她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但我能听出,那平静的语气下,压抑着多少的辛酸和委屈。
“我之所以能撑到现在,就是憋着一口气。”
“我就是要让那些看不起我的人看看,我陈洁,不靠男人,一样能干出一番事业!”
她转过身,看着我,眼睛里闪着一种倔强的光。
“这个厂子,就是我的命。”
“现在,有人想要我的命。”
“下午,我跟你说我没办法,是因为我不想把你拖下水。这是我的事,我应该自己扛。”
“可是,我一个人坐在这里,想了整整一个下午,我发现,我扛不住了。”
“我所有的路,都被堵死了。”
“我想来想去,整个厂子,唯一可能帮到我的,只有你。”
她的目光,灼热而真诚。
“我知道,这对你不公平。你只是个打工的,没必要为我这个老板的死活,搭上自己的前途。”
“但是,林伟,我真的……走投无路了。”
说完这番话,她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颓然地坐回到椅子上。
办公室里,一片寂静。
我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
羞愧,同情,还有一丝莫名的感动。
我为自己之前的那些龌龊想法,感到无地自容。
原来,她叫我来,不是我想象的那样。
她只是一个在绝境中挣扎的女人,把我当成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而我,却用最肮脏的心思,去揣度她的无助。
我算什么男人?
我看着桌上那些凌乱的图纸,看着她布满血丝的眼睛。
我突然想起了我爹。
那个一辈子跟木头打交道的老木匠。
他总说,做人,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别人敬你一尺,你要还人一丈。
别人有难,能拉一把,就拉一把。
陈洁,她给了我一份工作,让我能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有尊严地活下去。
这份恩情,我一直记在心里。
现在,她有难了。
我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倒下,看着这个厂子倒闭,看着所有人都失业吗?
我做不到。
就算我真的不行,就算我真的帮不上忙。
我也要试一试。
哪怕只是为了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老板,”我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但很坚定,“图纸给我看看吧。”
陈洁猛地抬起头,眼睛里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光芒。
“你……”
“我不敢保证能行,但我会尽力。”
我拿起那包饼干,撕开,狠狠地咬了一口。
很硬,有点硌牙。
但我的心里,却前所未有的踏实。
那一夜,我一夜未眠。
陈洁也是。
我们两个人,就在那间小小的办公室里,对着一堆天书般的图纸,和一堆精密的零件,跟一个看不见的敌人,展开了一场殊死搏斗。
她不懂技术,但她懂市场,懂用户。
她能告诉我,一个随身听,用户最在乎的是什么。
是音质,是续航,是便携性。
而我,则把我高中三年学到的所有物理知识,和我这大半年来跟机器打交道积累的实践经验,全都调动了起来。
我发现,香港那边提供的设计图,确实非常精巧。
它在追求极致轻薄的同时,把所有的元器件都高度集成在了一起。
这就导致了一个问题。
散热。
当随身听长时间工作时,各个元器件产生的热量无法及时散发出去,就会导致功耗急剧增加,电池的电量被飞快地消耗掉。
严重的时候,过高的温度甚至会烧坏某些脆弱的元件。
找到了问题所在,就等于成功了一半。
接下来的问题是,怎么解决?
在不改变现有模具和主板布局的前提下,改善散热。
这几乎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我们就这样,一遍遍地分析电路图,一遍遍地在实验板上焊接、测试。
饿了,就啃几口饼干。
困了,就喝一口浓得发苦的速溶咖啡。
我从来没有那么专注过。
我的脑子里,只有电流,电阻,电容……那些冰冷的符号,在我的脑海里,仿佛都活了过来,变成了一个个跳动的精灵。
陈洁也一直陪着我。
她不像白天那样,是个发号施令的女王。
她更像一个战友。
她会帮我递工具,会帮我记录数据,会在我烦躁的时候,默默地给我递上一杯热水。
有好几次,我实验失败,烦躁地把手里的烙铁一扔。
“不行!根本不行!空间太小了,根本没有办法加散热片!”
她没有催我,也没有责备我。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我。
“小林,累了就歇会儿。吃点东西。”
她的平静,像一剂镇定剂,让我慢慢地冷静下来。
我看着她疲惫的脸,和那双充满信任的眼睛。
我不能放弃。
我重新拿起烙ot铁。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窗外的天色,开始泛起鱼肚白。
新的一天,快要来了。
而我们,还是一筹莫展。
我的脑子,已经变成了一团浆糊。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我的目光,无意中落在了桌角一个被拆开的随身听外壳上。
那是一个塑料外壳。
我突然灵光一闪。
既然不能在内部增加散热装置,为什么不能从外部想办法?
“老板!”我激动地抓住陈洁的手臂,“我有办法了!”
我的想法很简单,甚至有点异想天开。
我在主板上发热最严重的几个芯片上方,对应的塑料外壳内侧,贴上几片薄薄的铜箔。
铜的导热性比塑料好得多。
然后,再在外壳上,用细小的钻头,钻上几个不起眼的散热孔。
这样,芯片产生的热量,就可以通过铜箔,传导到外壳上,再通过空气对流,从散热孔散发出去。
这个改动,成本极低,而且不会影响外观。
陈洁听完我的想法,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快!试试!”
我们立刻动手。
找铜箔,裁剪,粘贴,钻孔……
半个小时后,一个经过“微创手术”的随身听,诞生了。
我们装上新电池,打开开关。
然后,就是紧张的等待。
我们把耳朵贴在外壳上,感受着它的温度变化。
一个小时。
两个小时。
三个小时。
随身听一直在平稳地工作着,外壳只是温热,并没有出现之前那种烫手的感觉。
我们又用万用表测量了电池的电压。
一切正常!
成功了!
我们真的成功了!
当太阳的第一缕光芒,透过窗户照进办公室的时候。
我和陈洁,对视了一眼。
我们两个,都顶着重重的黑眼圈,脸上满是疲惫。
但我们的眼睛里,却闪烁着同样的光芒。
那是劫后余生的喜悦,和并肩作战后的默契。
我们不约而同地笑了。
那一刻,我忘了她是老板,她也忘了我是员工。
我们只是两个一起打赢了一场硬仗的战友。
那天早上,陈洁没有回家。
她直接在办公室的沙发上,和衣睡着了。
我看着她熟睡的脸,第一次觉得,这个女人,其实也挺不容易的。
我没有叫醒她,只是拿起一件衣服,轻轻地盖在了她的身上。
然后,我走出了办公室。
楼下,工人们已经开始上班了。
机器的轰鸣声,再次响彻整个厂房。
老王看到我从楼上下来,一脸的惊讶。
“小子,你……你昨晚没回去?”
他的眼神,在我身上和二楼的办公室之间,来回逡巡,充满了暧昧的猜测。
我没有解释。
我知道,任何解释都是苍白的。
我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说:“王师傅,召集所有信得过的兄弟,准备开工,我们有大活儿要干了。”
接下来的三天,整个鸿盛电子厂,进入了一种近乎疯狂的状态。
陈洁把所有人都动员了起来。
我们把所有已经生产出来的主板,全部进行了返工。
钻孔,贴铜箔。
这是一项极其精细的活儿。
所有的工人都被要求,戴上白手套,用最高的标准,来完成这项工作。
陈洁亲自坐镇车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声音沙哑,但却充满了力量。
“兄弟姐妹们!鸿盛的生死,就在我们自己手上!这批货要是能顺利交出去,我给大家发双倍工资!”
“要是砸了,我陈洁对不起大家,下辈子做牛做马报答各位!”
人心,都是肉长的。
工人们看到了老板的决心,也看到了自己的未来。
所有人都爆发出了一股惊人的能量。
三天三夜,整个工厂灯火通明,人歇机器不歇。
我,则成了整个行动的技术总指挥。
哪里出了问题,哪里需要改进,我都第一时间冲上去。
我感觉自己就像一个上了发条的陀螺,不知疲倦。
三天后,当最后一箱货被打包封存的时候。
整个车间,一片欢呼。
很多人,都累得直接瘫倒在了地上。
但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笑容。
陈洁看着那堆积如山的货物,眼眶红了。
她走到我面前,什么也没说,只是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那一刻,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交货那天,陈洁亲自押车。
她没带别人,只带了我一个。
我们开着那辆半旧的桑塔纳,把货送到了香港客户指定的码头仓库。
来接货的,是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的香港人,一脸的倨傲。
他看都没看我们,只是轻蔑地挥了挥手。
“货放那儿吧。验完货,没问题的话,我们会通知你们的。”
那语气,仿佛是在打发两个叫花子。
我气得攥紧了拳头。
陈洁却拉住了我。
她脸上带着职业性的微笑,不卑不亢。
“黄经理,我们老板说了,这批货,必须当面验清。否则,出了任何问题,我们概不负责。”
那个黄经理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这个大陆来的女人,这么有胆色。
他冷笑一声:“验就验,我怕你们不成?”
他叫来几个工人,当着我们的面,随机拆开了几箱货。
然后,拿出专业的测试仪器,开始进行检测。
我的心,又一次提到了嗓子眼。
虽然我对自己的方案有信心,但毕竟没有经过长时间的测试。
万一,万一有什么疏漏……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黄经理脸上的表情,从一开始的轻蔑,慢慢变成了惊讶,最后,变成了一种难以置信的凝重。
“不可能……这不可能……”他喃喃自语。
他把所有的随身听都测试了一遍。
功耗,发热,全部正常。
完美得无可挑剔。
他抬起头,死死地盯着陈洁。
“你们……你们是怎么做到的?”
陈洁笑了,笑得云淡风轻。
“黄经理,这是我们的商业机密。”
她从包里拿出合同。
“现在,货您也验了。是不是该结一下尾款了?”
黄经理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他大概怎么也想不到,一个被他们判了死刑的单子,竟然能起死回生。
最终,他还是不情不愿地开了支票。
五十万。
当陈洁从他手里接过那张薄薄的纸片时,我看到,她的手,在微微地颤抖。
回来的路上,陈洁开着车,一言不发。
车里放着一盘磁带,是邓丽君的《甜蜜蜜》。
夕阳的余晖,透过车窗,洒在她的脸上,给她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我看着她,突然觉得,这个女人,其实挺美的。
“在想什么?”她突然开口。
“没什么。”我赶紧收回目光,“在想,回去怎么庆祝。”
她笑了。
“小林,这次,谢谢你。”
“这是我应该做的。”
“不,”她摇了摇头,“你救了我的命,也救了整个厂的命。”
她把车停在路边,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我。
“这是给你的。”
信封很厚。
我打开一看,里面是厚厚的一叠“大团结”。
我数了数,整整一万块。
“老板,这……这太多了!”我吓了一跳。
“不多。”她看着我,眼神无比认真,“这是你应得的。没有你,就没有这五十万,就没有鸿盛的明天。”
我拿着那一万块钱,手都在抖。
一万块。
我爹给我定下的目标。
我用了不到一年的时间,就完成了。
我感觉像在做梦。
“拿着吧。”陈洁说,“这是奖金。从下个月起,你的工资,提到一千。另外,我正式任命你为鸿盛电子厂的技术部经理。”
技术部经理。
工资一千。
一连串的惊喜,砸得我晕头转向。
我从一个差点饿死的穷小子,一跃成为了月薪千元,手底下管着一个部门的“领导”。
这一切,来得太快,太不真实。
“老板,我……”
“别叫我老板了。”她打断我,“以后,叫我陈姐吧。”
陈姐。
这个称呼,拉近了我们之间的距离。
也似乎,为我们未来的关系,定下了一种新的基调。
回到厂里,陈洁当众宣布了两个消息。
第一,这个月,所有人发双倍工资。
第二,我,林伟,被任命为技术部经理。
整个工厂,都沸腾了。
工人们欢呼着,把我举起来,抛向空中。
老王在一旁,咧着嘴笑,一边笑,一边用拳头捶我的胸口。
“好小子!真有你的!”
那一刻,所有的猜忌,隔阂,都烟消云散。
我用我的实力,赢得了所有人的尊重。
晚上,厂里开了庆功宴。
食堂的桌子上,摆满了鸡鸭鱼肉,还有成箱的啤酒。
陈洁端着酒杯,走上台。
她换上了一件红色的连衣裙,脸上化了淡妆,整个人容光焕发。
“今天,我陈洁,要感谢两个人。”
“第一个,要感谢在座的每一位兄弟姐妹。是你们的辛苦付出,才保住了我们的工厂!”
台下,响起一片热烈的掌声。
“第二个人,”她把目光转向我,“我要感谢我们的林伟经理!”
“是他,在最关键的时刻,力挽狂澜,带领我们打赢了这场翻身仗!”
“我提议,我们大家,一起敬林经理一杯!”
所有的目光,再次聚焦在我身上。
我端着酒杯,脸涨得通红,心里热乎乎的。
那种被认可,被需要的感觉,比挣了一万块钱,更让我感到满足。
从那以后,我在厂里的地位,彻底不一样了。
我有了自己独立的小办公室,就在陈洁办公室的隔壁。
我不再需要去挤那个铁皮房宿舍,陈洁在工厂附近,给我租了一间单身公寓。
我手底下,也多了几个兵。
都是厂里挑出来的,脑子灵光,肯钻研的年轻人。
我把我会的,毫无保留地教给他们。
我们一起研究新技术,改造旧设备,开发新产品。
鸿盛电子厂,在我们的努力下,也开始走上了快车道。
我们不再仅仅满足于代工,我们开始尝试做自己的品牌。
从随身听,到收音机,再到后来的VCD。
我们的产品,因为质量过硬,价格实惠,很快就在市场上站稳了脚跟。
工厂的规模,也从原来的一百多人,发展到了后来的五六百人。
旧厂房不够用了,陈洁又在旁边盘下了一块地,盖起了新的现代化厂房。
而我,也从一个技术部经理,一步步做到了主管生产的副总经理。
我和陈洁,成了生意场上最默契的搭档。
她主外,负责跑市场,拉订单。
我主内,负责抓生产,搞研发。
我们一起,见证了鸿盛的每一次成长,也一起,扛过了每一次危机。
我们的关系,也变得越来越微妙。
我们是上下级,是战友,但又似乎,不止于此。
她会在我加班到深夜的时候,给我送来一碗热腾腾的宵夜。
我会在她应酬喝醉的时候,默默地开车送她回家。
我们之间,有一种不需要言说的默契。
但我始终,不敢越过那条线。
因为我知道,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她是大老板,是女强人。
而我,骨子里,还是那个从山东农村出来的穷小子。
我心里,有一种深深的自卑。
这种自卑,像一道无形的墙,横亘在我们之间。
直到有一天,这道墙,被她亲手推倒了。
那是1995年的春节。
厂里放了假,工人们都回家过年了。
偌大的工厂,变得空空荡荡。
我没有回家。
一是因为春运的票难买,二是我也想用这个时间,好好规划一下来年的生产计划。
除夕夜,我一个人在公寓里,煮了一锅速冻饺子。
看着窗外别人家窗户里透出的温暖灯光,和隐约传来的欢声笑语。
一股前所未有的孤独感,将我淹没。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
我打开门,看到陈洁站在门口。
她提着一个食盒,脸上带着笑。
“不请我进去坐坐?”
那天晚上,她带来了一桌丰盛的年夜饭。
我们两个人,就着一瓶红酒,边吃边聊。
我们聊起了过去,聊起了未来,聊起了各自的家庭。
我才知道,她原来也有过一段失败的婚姻。
她的前夫,因为她太专注于事业,而选择了离开。
“他们都觉得,女人就应该在家相夫教子。可我偏不信这个邪。”她喝了一口酒,眼睛里有泪光在闪烁。
我看着她,心里一阵抽痛。
我突然明白,这个看似坚强的女人,内心深处,其实也渴望着一个可以依靠的肩膀。
酒过三巡,我们都有了些醉意。
她看着我,眼神迷离。
“林伟,你知道吗?那一年,那个晚上,我叫你来我办公室的时候,我其实也害怕。”
“我怕你看不起我,怕你觉得我是一个随便的女人。”
“但是,我没有选择。”
“后来,你拿着图纸,跟我说你有办法的时候,你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吗?”
我摇了摇头。
“我在想,这个男人,我可以信赖一辈子。”
我的心,猛地一跳。
她伸出手,抚摸着我的脸。
“林伟,这几年,谢谢你一直在我身边。”
“我们……在一起,好吗?”
窗外,突然响起了绚烂的烟花。
一朵又一朵,在漆黑的夜空中绽放。
我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脸,看着她眼睛里的期待和忐忑。
我心里的那道墙,在那一刻,轰然倒塌。
我没有说话,只是俯下身,吻住了她的唇。
那一夜,我们都没有再回各自的房间。
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阳光已经洒满了整个房间。
陈洁就睡在我的身边,像一只温顺的猫。
我看着她熟睡的脸,心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安宁和满足。
我知道,从今天起,我的生命,将和这个女人,和鸿盛电子厂,紧紧地联系在一起。
深圳,这个曾经让我感到恐惧和陌生的城市。
如今,已经成为了我的第二故乡。
因为这里,有我的事业,有我的爱人。
有我,林伟,用青春和汗水,浇灌出的,一个崭新的人生。
来源:新瓷握膝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