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山坡上的风带着青草味儿,还有懒洋洋的蝉鸣,一声一声,跟催眠曲似的。
一九八四年的夏天,太阳毒得能把地里的石头烤出油来。
我叫陈进,十七岁,我们村里都管我叫“进子”。
那天下午,我把家里那头半大的黄牛牵到村后的山坡上吃草。
那是我家最值钱的家当。
我爹说,等它长壮实了,开春就能犁地,秋后卖了,给我娶媳妇。
我听着,心里没什么波澜。
娶媳妇?还不如多啃两个红薯来得实在。
山坡上的风带着青草味儿,还有懒洋洋的蝉鸣,一声一声,跟催眠曲似的。
我靠在一棵老槐树下,眼皮子越来越沉。
就眯一会儿,就一会儿。
我对自己说。
再醒来时,太阳已经挂在西边山头了,红彤彤的,像个熟透了的柿子。
天边的云彩烧得跟火一样。
坏了。
我一个激灵坐起来,心里咯噔一下。
牛呢?
我那头黄灿灿的,我爹的命根子,我的媳妇本儿……老黄呢?
放眼望去,除了被啃得乱七八糟的青草,连根牛毛都看不见。
完了。
这两个字像两块大石头,哐当一下砸在我脑门上。
我爹的脸,那张黑得像锅底一样的脸,瞬间在我眼前放大。
还有他那根挂在墙上,专门用来抽我的牛皮带。
我浑身的血都凉了。
就在我六神无主,准备嚎一嗓子的时候,我看见了她。
就在离我不远的一块青石上,坐着一个姑娘。
林淑。
我们村里最不爱说话的姑娘。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两条辫子乌黑,垂在胸前。
她就那么安安静静地坐着,看着天边的晚霞,好像周围的一切都跟她没关系。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
“你看见我的牛了吗?”
我几乎是冲过去的,声音都带着颤。
林淑回过头,看了我一眼。
她的眼睛很亮,像山里的泉水,清澈见底。
“没有。”
她的声音很轻,跟蚊子哼哼似的。
“没有?!”我火一下就上来了,“我睡着的时候你就在这儿?”
“嗯。”她点点头。
“那你眼睁睁看着我的牛跑了?你不会喊我一声?”
我气得想骂娘。
这他娘的叫什么事儿!一个大活人,看着一头牛丢了,屁都不放一个!
林淑低下头,手指抠着衣角。
“我……我以为你知道。”
“我知道个屁!”我脱口而出,吼完就有点后悔。
她一个姑娘家,我这么凶,不像话。
可一想到我爹那根皮带,我心里那点愧疚立马就烟消云散了。
“你往哪边走的,看见没?”我压着火,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像要吃人。
她摇摇头。
“真没看见。”
我死死盯着她的眼睛,想从里面看出一丝撒谎的痕迹。
没有。
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点点慌乱,和一片坦然。
我一屁股坐在地上,彻底没辙了。
天越来越暗,山里的风也凉了。
我爹这会儿估计快收工回家了。
他要是知道牛丢了……
我不敢想。
我抱住脑袋,把脸埋在膝盖里。
“怎么办……怎么办……”
我这辈子都没这么绝望过。
那头牛,是我家全部的指望。
去年分田到户,我家分的地多,但都是山坡上的旱地,没有牛,光靠我爹和我两个人,累死也刨不出多少粮食。
为了买这头牛,我娘把陪嫁的银镯子都卖了。
我爹从信用社贷了款,低声下气求遍了亲戚。
牛牵回家的那天,我爹喝了半斤烧刀子,抱着牛脖子,哭了。
他说,陈家的好日子,要来了。
现在,好日子没了。
我可能也快没了。
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
我抬起头,看见林淑站了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土。
“天黑了,山里有狼,你一个人不安全。”
她说完,转身就要走。
“你站住!”我喊住她。
她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你不能走。”我说,声音里带着一丝哀求,“你得帮我找。”
“我……”
“你看见了,你没喊我,你就有责任!”我开始不讲理了。
人在绝望的时候,什么道理都顾不上了,只想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哪怕这根稻草,只是一个比我还瘦弱的姑娘。
林淑沉默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再理我。
“往哪儿找?”她终于开口了。
我一下子从地上弹起来。
“东边!东边是老王家的菜地,老黄最喜欢偷吃他家的白菜!”
我像抓住了最后一丝希望,拔腿就往东边跑。
林淑默默地跟在我后面。
山路不好走,天色又暗,我好几次差点摔倒。
跑到老王家的菜地,我心又凉了半截。
菜地好好的,连个牛蹄印都没有。
“不在这儿。”我说,声音里全是失落。
“那边呢?”林淑指了指南边。
“南边是河,它不会去那儿。”
“去看看。”她说。
她的语气很平静,但有一种让人没法拒绝的力量。
我咬咬牙,跟着她往河边走。
河水在月光下泛着粼粼的白光。
我们沿着河岸找了半天,还是一无所获。
我的腿像灌了铅一样沉。
肚子也饿得咕咕叫。
“算了吧。”我泄了气,“找不到了。”
我一屁股坐在河边的石头上,不想动了。
回家挨顿打,打死算了。
一了百了。
林淑也在我旁边坐下。
我们俩谁也不说话,只听见河水流淌的声音和不知名的虫鸣。
“你爹……会打你吗?”她忽然问。
“会。”我闷声说,“往死里打。”
她又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递给我。
是个烤红薯。
还带着温热。
我愣住了。
“你哪儿来的?”
“下午我娘让我带的。”
我看着那个烤红薯,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我一整天没吃东西,又急又怕,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吃吧。”她说。
我没接。
“一个大男人,哭什么。”我对自己说。
可眼泪就是不争气。
“我不是为这个。”我吸了吸鼻子,声音哽咽,“我是……我是觉得对不起我爹娘。”
“我知道。”
她把红薯塞到我手里。
“先吃了,才有力气找。”
我掰开红薯,黄色的瓤冒着热气,一股甜香钻进鼻孔。
我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这可能是我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红薯。
吃完红薯,身上有了点力气,脑子也清醒了些。
“林淑。”我看着她,“谢谢你。”
“没什么。”她把脸转向一边,看着河面。
“你……为什么不回家?”我问。
她家和我家就隔着两块田,她爹妈肯定也担心她。
“我哥还没回来。”她说。
她哥,林强。
我们村有名的二流子,整天游手好闲,不干正事。
听说前阵子在镇上跟人赌钱,欠了一屁股债。
“他又去镇上了?”
“嗯。”
我心里叹了口气。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我丢了牛,她有个不省心的哥。
我们俩,也算是同是天涯沦落人了。
“走吧。”我站起来,“再去北边看看。”
北边是一片小树林,牛要是钻进去,就更难找了。
“等一下。”林淑拉住我。
她蹲下身,借着月光仔细看着地上的泥土。
“你看。”她指着一处不太明显的痕迹。
我凑过去看。
是一个蹄印。
很浅,但能看出来。
“是老黄的!”我激动得叫起来。
老黄的左前蹄有点毛病,走路落蹄比别的蹄子重一点,印子也深一些。
这个印子,就是!
“它往林子里去了!”
我像是打了鸡血,一头就往树林里钻。
“慢点!”林淑在后面喊。
林子里的光线更暗了,树影幢幢,跟鬼影子似的。
我一边拨开挡路的树枝,一边大声喊:“老黄!老黄!”
除了我的回声,什么也听不见。
“别喊。”林淑跟了上来,气息有点喘,“会把狼招来的。”
我心里一惊,闭上了嘴。
我们俩一前一后,顺着断断续续的蹄印往前走。
越走,我心里越发毛。
这林子我小时候常来,但从没在晚上进来过。
总觉得那些黑漆漆的树后面,藏着什么东西。
“怕了?”林淑忽然问。
“谁……谁怕了!”我嘴硬。
她没说话,只是往我身边靠了靠。
我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皂角味。
心里那点恐惧,好像一下子就消散了不少。
我们又走了一段路,蹄印突然消失了。
前面是一片乱石堆。
牛不可能从这儿过去。
“怪了。”我蹲下来,用手摸着地面。
“会不会……被人牵走了?”林淑小声说。
我心里咯噔一下。
偷牛?
八十年代的农村,偷牛可是天大的事。
抓住是要被打断腿,送去劳改的。
谁这么大胆子?
我的脑子飞快地转着。
村里谁家缺牛?谁家手头紧?谁有这个胆子?
想了一圈,也没想出个所以然。
“不可能。”我摇摇头,“我们村的人,干不出这事。”
我们村虽然穷,但民风还算淳朴。
偷鸡摸狗的有,偷牛的,闻所未闻。
“那它能飞了不成?”
我抬头看着林淑,发现她脸色有点白,眼神躲躲闪闪的。
我心里一动。
“林淑,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我……我不知道。”她低下头。
“你看着我!”我一把抓住她的胳膊。
她的胳膊很细,我稍微一用力,她就皱起了眉。
“你肯定知道什么,对不对?”
“我真的不知道……”她的声音带着哭腔。
“你再不说,我就去你家问你哥!”我急了,开始口不择言。
提到她哥,林淑的身体明显抖了一下。
她抬起头,眼圈红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陈进,你别逼我。”
“我逼你?”我气笑了,“我的牛丢了!那是我全家的命!你让我别逼你?”
我的声音很大,在寂静的林子里显得格外刺耳。
林淑被我吼得一愣一愣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她不哭出声,就那么默默地流泪,肩膀一抽一抽的。
我看着她,心一下子就软了。
我松开手,往后退了一步。
“对不起。”我说,“我太急了。”
我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嘴巴。
我算什么男人,就会欺负一个姑娘。
林淑摇摇头,擦了擦眼泪。
“不怪你。”
她吸了吸鼻子,好像下定了什么决心。
“陈进,你跟我来。”
她说完,转身往林子深处走去。
我愣了一下,赶紧跟上。
她走得很快,像是怕自己会后悔。
我们绕过那片乱石堆,又走了一会儿,前面出现一个被废弃的破炭窑。
这是解放前留下来的,早就没人用了。
窑口被一些乱七八糟的树枝和茅草堵着。
林淑停在窑口前,不走了。
我的心跳得厉害。
我有一种预感,我的牛,就在里面。
我走上前,一把扒开那些树枝。
一股熟悉的牛骚味传了出来。
“哞——”
一声低沉的牛叫,从窑里传来。
是老黄!
我激动得差点跳起来。
我三两下把洞口清理干净,探头往里看。
黑漆漆的窑洞里,一个庞大的黑影,可不就是我的老黄!
它被一根粗麻绳拴在窑壁的一个石桩上,嘴也被布条勒住了。
“哪个天杀的干的!”我骂了一句,钻进窑洞,解开老黄嘴上的布条和身上的绳子。
老黄委屈地蹭了蹭我,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我摸着它温热的身体,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
我牵着牛走出炭窑,看见林淑还站在原地,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林淑。”我走到她面前,“是你哥干的,对不对?”
她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我心里的火,“噌”的一下又冒了起来。
又是林强那个混蛋!
“他为什么要偷我的牛?”我咬着牙问。
“他……他在镇上赌钱,欠了人的钱。”林淑的声音细若游丝,“别人说,再不还钱,就要打断他的腿。”
“所以他就偷我的牛去卖?!”
“他本来想……想今天晚上就牵到镇上去,卖给屠宰场……”
“王八蛋!”我气得一脚踹在旁边的树上。
那可是我家的命根子!就为了他还赌债?
“他人呢?”
“我不知道……他把牛藏在这里,就走了。”
我看着林淑。
她一脸的无助和愧疚。
“这事,你一开始就知道?”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
“我下午看见他鬼鬼祟祟地把牛牵到这里,我问他,他也不说。我猜到了……但我不敢告诉你,我怕……”
“怕我报公安,抓他去坐牢?”
她没说话,眼泪又下来了。
我心里一团乱麻。
找到了牛,我本该高兴。
可现在,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我知道,只要我把这件事捅出去,林强这辈子就算完了。
偷牛,加上他之前那些烂事,够他喝一壶的。
可林淑呢?
她爹身体不好,常年吃药。她娘一个人撑着家里。
要是林强再出事,这个家就真的塌了。
我看着眼前这个哭得梨花带雨的姑娘。
她帮我找到了牛。
要不是她,我的牛这会儿可能已经在去屠宰场的路上了。
我该怎么办?
是去村长家,把林强揪出来,让他接受惩罚,给我家一个交代?
还是……
我看着林淑,她也正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哀求和恐惧。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
“算了。”
我听见自己说。
“什么?”林淑愣住了。
“我说,算了。”我重复了一遍,“牛找到了就行。”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我打断她,“就当这事没发生过。但是你得告诉你哥,再有下次,我绝对不会放过他!”
林淑不敢相信地看着我,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你不告诉村长?不告诉我爹娘?”
“告诉他们干什么?给我自己找麻烦吗?”我故作轻松地说,“赶紧回家吧,天都快亮了。”
我牵着牛,转身就走。
“陈进!”
林淑在后面喊我。
我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谢谢你。”
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
“不用。”我说,“你今天也帮了我。我们两清了。”
我牵着牛,快步走出了树林。
回到家的时候,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我爹正坐在院子里的石磨上,一口一口地抽着旱烟。
烟雾缭绕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但我知道,他一夜没睡。
我娘站在他身后,眼圈也是红的。
看见我牵着牛回来,我娘“哇”的一声就哭了,跑过来抱住我。
“你个死孩子!你跑哪儿去了!吓死娘了!”
我爹站起来,把烟袋锅在鞋底上磕了磕,走到我面前。
他没说话,就那么看着我。
然后,他抬起手,摸了摸老黄的背。
又摸了摸。
“回来了就好。”
他转过身,走进屋里。
我看着他的背影,突然觉得,他好像老了很多。
那天早上,我娘给我煮了两个荷包蛋。
我爹破天荒地没下地,坐在桌边,喝着闷酒。
他什么也没问。
我也什么都没说。
这件事,就像一颗扔进水里的石子,激起了一圈涟漪,然后就沉了底。
日子又恢复了平静。
我照旧每天去放牛,只是再也不敢在山坡上睡着了。
我跟林淑,也很少再说话。
在村里碰见了,也只是点点头,然后各自走开。
好像那天晚上的事,从来没有发生过。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我偶尔会看见她站在她家门口,远远地看着我。
眼神里,有我看不懂的东西。
秋天的时候,林强回来了。
他瘦了,也黑了,人看着精神了不少。
听说他出去打了几个月工,把赌债还清了。
他见到我,老远就低下头,绕着走。
有一天,我在河边洗手,他不知道从哪儿冒了出来。
“陈进。”他喊我。
我没理他。
“对不起。”他说,“还有……谢谢你。”
我站起来,看着他。
“你该谢的不是我。”我说,“以后做个好人吧,别让你妹再为你操心了。”
说完,我就走了。
从那以后,林强真的像变了个人。
不再游手好闲,开始跟着他爹下地干活。
村里人说,浪子回头金不换。
我听着,心里没什么感觉。
转眼到了冬天。
下第一场雪的那天,我娘跟我说,媒人给我说了门亲。
是邻村的姑娘,家里条件不错,要的彩礼也不高。
我爹很高兴,当天就请媒人吃了饭,把事定了下来。
我没什么意见。
这个年代的农村,婚姻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跟谁过,都一样。
消息传得很快,没几天,全村都知道我要娶媳妇了。
那天下午,我去村口的小卖部打酱油。
刚出门,就看见林淑站在我家不远处的巷子口。
她穿着一件红色的棉袄,是新的。
在白茫茫的雪地里,格外显眼。
她看见我,好像想说什么,但嘴唇动了动,又没说出口。
“有事?”我问。
她摇摇头。
然后,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塞到我手里,转身就跑了。
我摊开手心。
是一块手帕。
蓝色的,上面用白线绣着一头牛。
绣得很笨拙,歪歪扭扭的,但能看出来,是我的老黄。
我捏着那块手帕,站在雪地里,站了很久。
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像是被人用温水,慢慢地,慢慢地,把某个坚硬的角落给泡软了。
我订婚那天,家里摆了三桌酒。
亲戚朋友都来了,很热闹。
我喝了很多酒。
敬酒的时候,我看见林强也来了。
他给我敬酒,说:“陈进,祝你幸福。”
我看着他,点点头,把杯里的酒干了。
我没看见林淑。
后来听我娘说,林淑那天病了,没出门。
第二年春天,我结了婚。
媳妇是个本分人,勤快,孝顺。
日子过得不咸不淡,不好不坏。
就像村口那条河,就那么安静地流着。
婚后第二年,我儿子出生了。
家里添了丁,我爹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
为了多挣点钱,我跟着村里人去县城的建筑队打工。
一去就是一个月。
每次回家,媳妇都把家里收拾得妥妥帖帖,儿子也白白胖胖的。
我觉得,这日子,挺好。
有一年夏天,我从县城回家。
刚到村口,就听见村里的大喇叭在广播。
“村民林淑,考上地区师范大学,成为我们村第一个大学生……”
我愣住了。
林淑?考上大学了?
我记得她高中就没念了,怎么会……
后来我才知道,她辍学之后,一直在家自学。
这两年恢复高考,她偷偷报了名,没想到一下就考上了。
村里敲锣打鼓,把她像英雄一样送到镇上去坐车。
我去送她了。
我站在人群的最后面。
她还是穿着那件蓝布褂子,但人看着精神多了。
脸上带着笑,眼睛亮亮的。
她好像看见我了,朝我这边看了一眼。
然后就上了车。
车开走的时候,我看见她把头探出窗外,朝我挥了挥手。
我也抬起手,挥了挥。
心里空落落的。
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跟着那辆车,一起开走了。
林淑走了之后,村里平静了很久。
她成了村里父母教育孩子的榜样。
“你看看人家林淑,再看看你!”
这句话,我听我媳妇对儿子也说过。
几年后,我爹病了。
很重的病。
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还欠了一屁股债。
人还是没留住。
办完丧事,家里一下子就垮了。
媳妇整天唉声叹气,跟我吵架。
她说,要不是我爹这个病,我们家早就盖新房了。
我抽着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段时间,我觉得天都是灰的。
我把家里的老黄牛卖了。
卖牛那天,我牵着它,走了很远的路,才到镇上的牲口市场。
我不敢回头看。
我怕我一看,就舍不得了。
拿到钱,我先去还了债。
剩下的,我给媳妇和儿子买了新衣服。
回到家,媳妇看着新衣服,没说什么。
晚上,她跟我说:“陈进,我们离婚吧。”
我愣住了。
“为什么?”
“这日子,没法过了。”她说,“我不想一辈子都待在这个穷山沟里,看不到一点希望。”
我看着她,这个跟我生活了快十年的女人。
她的脸,已经没有了当年的水灵,眼神里,也全是疲惫和失望。
我点点头。
“好。”
我没有挽留。
我知道,她说的对。
跟着我,确实没有希望。
媳妇带着儿子走了。
偌大的院子,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开始没日没夜地喝酒。
喝醉了就睡,睡醒了就喝。
我像个活死人。
有一天,林强来找我。
他提着一瓶酒,两个下酒菜。
“陈进,别这样。”他说,“日子还得过。”
我看了他一眼,没说话,拿起酒瓶,给自己倒了一杯。
他也没再劝,陪着我喝。
喝到一半,他忽然说:“我妹回来了。”
我端着酒杯的手,抖了一下。
“她……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天。她毕业了,分到镇上的中学当老师。”
我沉默了。
“她让我来看看你。”林强说,“她不放心。”
我把杯里的酒一口喝干,火辣辣的液体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
“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我自嘲地笑了笑,“一个老婆孩子都留不住的。”
“陈进,你不是。”林强看着我,很认真地说,“当年要不是你,我们家就完了。我这辈子都记着你的情。”
“过去的事,还提它干什么。”
“我妹也记着。”
那天晚上,我们俩喝光了一瓶酒。
我记不清后来都说了些什么。
只记得,第二天醒来,头痛欲裂。
我挣扎着起来,想找点水喝。
一开门,就看见一个人站在院子里。
是林淑。
她穿着一件白色的连衣裙,长发披在肩上。
和多年前那个穿着蓝布褂子的小姑娘,判若两人。
但那双眼睛,还是一样,清澈见底。
“你……”我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给你带了早饭。”她说,举了举手里的饭盒。
是小米粥和两个白面馒头。
我看着她,又看了看自己。
胡子拉碴,一身酒气,衣服皱得像咸菜干。
我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想把门关上。
“别动。”她说。
她走进来,把饭盒放在桌上。
“去洗把脸。”
她的语气,还是那么平静,但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我鬼使神差地,就听了她的话。
我用冷水洗了脸,刮了胡子,换了件干净的衣服。
再出来的时候,她已经把粥盛好了。
“吃吧。”
我坐下来,默默地喝粥。
她就坐在我对面,看着我。
“好吃吗?”
“嗯。”
“以后别喝酒了。”
“嗯。”
“把日子过好。”
“……嗯。”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一个劲儿地“嗯”。
一碗粥喝完,我感觉自己活过来了。
“林淑。”我终于抬起头,看着她,“谢谢你。”
“我们之间,不用说谢谢。”她说。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落在她身上,给她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我看着她,心里某个地方,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悄悄地发芽。
从那天起,林淑每天都来。
有时候给我带点吃的,有时候帮我收拾屋子。
我们俩话不多。
她做她的,我看我的。
但那个空荡荡的院子,好像又有了人气。
村里开始传闲话。
说我跟那个大学生老师,有一腿。
话说得很难听。
我听了,想去找他们理论。
林淑拉住了我。
“别去。”她说,“让他们说去。”
“可是这对你名声不好。”
“我不在乎。”她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陈进,我不在乎。”
我看着她的眼睛,那里面,好像有一团火。
我被那团火,烫得心慌。
有一天,她又来给我送饭。
我没让她进屋。
“林淑。”我站在门口,说,“你以后别来了。”
她愣住了。
“为什么?”
“我们不合适。”我说,“你是大学生,是城里人。我呢?我就是个种地的,还离了婚,带着个拖油瓶……哦不,儿子都跟人跑了。”
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很刻薄。
“我配不上你。”
林淑看着我,眼睛慢慢红了。
“陈进,在你眼里,我就是这种人吗?”
“不是。”我摇摇头,“你是个好姑娘。正因为你好,我才不能耽误你。”
“你不是耽误我。”她说,声音里带着哭腔,“你是在救我。”
我愣住了。
“从很多年前,那个下午,你没有把我哥送去劳改开始,你就一直在救我。”
“我这辈子,所有的努力,就是为了有一天,能堂堂正正地站在你面前,告诉你……”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陈进,我喜欢你。”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她说什么?
她说她喜欢我?
“从我看见你在山坡上睡着,笨得像头猪的时候,就喜欢你了。”
她一边流泪,一边笑。
“我等了你十年。”
“现在,你还要赶我走吗?”
我看着她,看着这个为我哭了又笑了的姑娘。
我还能说什么?
我还能做什么?
我伸出手,把她拉进怀里。
紧紧地。
像是要把她揉进我的骨头里。
我闻到她头发上熟悉的皂角香。
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我和林淑,在一起了。
没有婚礼,没有酒席。
只是去镇上,领了一张证。
村里人都说我走了狗屎运,一个二婚的穷光蛋,居然娶了个大学生。
我说,是我修了八辈子的福。
婚后的日子,很平淡,也很幸福。
林淑在镇上教书,我继续在家种地。
我们把院子重新修整了一下,种上了各种各菜。
林淑说,她喜欢看我干活的样子。
我说,我喜欢看她批改作业的样子。
她笑我,说我俗气。
我也笑。
原来幸福,就是这么俗气的东西。
第二年,林淑怀孕了。
她孕吐得厉害,吃什么吐什么。
我急得团团转,到处给她找偏方。
她拉着我的手,说:“陈进,别担心,我没事。”
“我就是觉得,欠了你一个孩子。”
我愣住了。
她说的,是我跟前妻的那个儿子。
我摸着她的脸,说:“傻瓜,你什么都不欠我。”
“是我欠你。”
“我欠你一个更好的开始。”
林淑生了个女儿。
长得很像她,特别是那双眼睛,又黑又亮。
我们给她取名叫“念安”。
思念,平安。
有了孩子,家里更热闹了。
我不再去外面打工,就在家守着她们娘俩。
我开了个小养殖场,养鸡,养猪。
日子虽然辛苦,但有奔头。
几年后,我的前妻带着儿子回来了。
她在一个南方城市再婚了,对方是个小老板。
她想把儿子接走。
儿子已经十几岁了,长得很高,看我的眼神很陌生。
我问他:“你想跟妈妈走吗?”
他点点头。
我没再说什么,给他收拾了行李。
走的那天,林淑做了满满一桌子菜。
儿子吃得狼吞虎咽。
临走前,他走到我面前,小声说:“爸,对不起。”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
“好好生活。”
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我心里说不难受是假的。
林淑从后面抱住我。
“他会长大的。”她说,“他会明白的。”
我点点头。
“我们还有念安。”
是啊,我还有林淑,还有念安。
我还有家。
时间过得真快。
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
村里盖起了楼房,通了水泥路。
很多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不再回来了。
我和林淑,还守着这个小院。
我的头发白了,背也有些驼了。
林淑眼角也添了皱纹。
但她在我眼里,还是那个穿着蓝布褂子,坐在青石上看晚霞的姑娘。
念安也考上了大学,就在省城。
她说,她毕业了就回来,陪着我们。
一个夏天的傍晚,我和林淑坐在院子里乘凉。
夕阳把她的脸映得红扑扑的。
“陈进。”她忽然喊我。
“嗯?”
“你还记得吗?我们第一次见面。”
“怎么不记得。”我笑了,“我睡着了,牛丢了,你就在那儿坐着,跟个仙女似的。”
她也笑了。
“什么仙女,我那时候都快吓死了。”
“吓什么?”
“我怕你找不到牛,你爹会打死你。”她说,“我还在想,你要是被打死了,我该怎么办。”
我看着她,心里一动。
“那你想怎么办?”
“我不知道。”她摇摇头,“可能……就去给你上柱香吧。”
我哈哈大笑起来。
她也跟着笑。
笑声在小院里回荡。
我拉起她的手。
她的手,已经不像年轻时那么光滑了,有些粗糙。
但我握着,觉得很安心。
“林淑。”我说,“这辈子,能娶到你,是我最大的福气。”
她没说话,只是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
远处的山坡上,晚霞烧得正旺。
跟很多年前,那个下午,一模一样。
我知道,我丢了一头牛。
但我捡到了我的全世界。
来源:窗台盼晚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