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医生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平静得像在通知我,明天要降温,记得多穿一件衣服。
拿到诊断书那天,天阴得像一块忘了拧干的脏抹布。
灰蒙蒙的,往下滴着水汽。
我叫陈淑芬,五十九岁。
肺癌晚期。
医生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平静得像在通知我,明天要降温,记得多穿一件衣服。
我捏着那张薄薄的纸,上面的字一个一个,都像烧红的铁块,往我眼睛里烙。
疼。
但没哭。
都这把年纪了,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当年从纺织厂下岗,一夜之间没了饭碗,我也没哭。
我只是觉得有点好笑。
辛苦了一辈子,攒了一辈子,没享过一天福,临了临了,得了这么个病。
老天爷真会开玩笑。
我走出医院,没坐公交,就沿着马路慢慢走。
风刮在脸上,有点冷。
我掏出手机,想给老赵,赵卫国,我男人,打个电话。
手指在屏幕上悬了半天,又缩了回来。
怎么说?
说我快死了?
他那个人,胆子小,怕事。我怕我一说,先把他给吓瘫了。
还是回家当面说吧,好歹有个缓冲。
我们家在老城区,六楼,没电梯。
以前我一天上下跑个七八趟都不觉得累,买菜,倒垃圾,接孙女。
今天,这六层楼,像天梯一样。
我爬一层,歇一会儿,胸口闷得像塞了一团湿棉花。
好不容易摸出钥匙,打开门。
家里静悄悄的。
太静了。
“老赵?”
我喊了一声,没人应。
“卫国,我回来了。”
还是没人应。
我心里咯了噔一下。
一股说不出的预感,像冰凉的蛇,顺着我的脊椎往上爬。
客厅的茶几上,放着一个信封。
我的名字,陈淑芬,三个字,是赵卫国的笔迹。
我走过去,手有点抖。
信纸不长,就几行字。
“淑芬,对不起。我走了。家里的钱我带走了,我有急用。你别找我,也别怪我。这辈子,就这样吧。”
下面没有落款,没有日期。
就这么几句冷冰冰的话。
我站着,看着那几行字,看了很久很久。
久到那些字都开始在我眼前跳舞,模糊成一团。
钱……带走了?
我疯了一样冲进卧室,拉开床头柜的抽屉。
最底下,那个我用红布包了一层又一层的存折。
不见了。
我瘫在地上,把抽屉里所有的东西都倒了出来。
结婚证,房产证,孩子的出生证明……
什么都在。
就是那两本存折,一本我的,一本他的,都不见了。
里面是我们俩一辈子的积蓄。
四十八万七千六百块。
我一笔一笔记得清清楚楚。
那是我准备给我儿子赵亮换房子付首付的,是他女儿,我孙女妞妞未来的教育基金,是我们俩的养老钱。
现在,没了。
我感觉不到胸口的疼了。
也感觉不到肺癌了。
我只觉得,我的天,塌了。
不,不是塌了。
是被人从地基开始,一寸一寸,全都给抽空了。
我坐在冰凉的地板上,看着空荡荡的抽屉,突然就笑了。
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赵卫国,你好样的。
你的好样的。
我们俩,从二十四岁结婚,到今天,三十五年。
你上班的工厂倒闭,是我陪着你,去批发市场扛大包,一趟赚五毛钱。
我下岗,是你跟我说,没事,我养你。结果你一个月工资三百块,两百块要拿去跟你那帮狐朋狗友喝酒。
儿子上大学的学费,是我去我妈我姐那里,一家一家磕头借来的。
你妈瘫在床上五年,是我一把屎一把尿伺候的,你下班回来,连个碗都没洗过。
我以为,我们是少年夫妻老来伴。
我以为,就算日子再苦,我们也是一家人,要死死在一块。
结果呢?
我这边刚拿到催命符,你那边就卷着我拿命换来的钱,跟人跑了。
我掏出手机,手指颤抖着,拨通了赵卫国的电话。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我又打。
关机。
再打。
还是关机。
我把手机狠狠砸在地上。
屏幕碎裂开,像一张蜘蛛网。
也像我那颗千疮百孔的心。
我不知道自己在地板上坐了多久。
天从灰色,变成了黑色。
窗外,邻居家的饭菜香味飘了进来。
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冲到卫生间,对着马桶一通狂吐。
什么都没吐出来,只有酸水。
吐完,我撑着墙,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一张蜡黄的脸,头发花白,眼角全是褶子。
陌生的,连我自己都快不认识了。
我这辈子,到底图什么?
为了那个男人,为了那个家,我活成了一个陀螺,一天到晚不停地转。
没给自己买过一件超过两百块的衣服。
没用过一套像样的护肤品。
连出去旅游,都觉得是浪费钱。
我把所有的一切,都给了他们。
最后,我得到了什么?
癌症晚期。
人财两空。
手机在地上不屈不挠地响了起来。
是儿子赵亮。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爬过去,捡了起来。
屏幕碎了,但还能看见来电显示。
我划开接听。
“妈,吃饭了吗?我跟小雅说今天带妞妞回去看你跟爸。”
赵亮的声音,永远是那么温暖。
我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吃了。”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
“妈,你声音怎么了?感冒了?”
“没……没有,就是有点累。”
“爸呢?让他接电话。”
我的心,像被一只手狠狠攥住。
“你爸……他,他出差了。”
我这辈子没撒过几次谎,每一次都笨拙得要命。
“出差?去哪儿啊?怎么没听他说。”赵亮很奇怪。
“……去,去一个老战友那儿,挺远的,说是有点急事。”
“哦……那行吧。那我跟小雅晚点过去,给你带点你爱吃的酱肘子。”
“别!”我几乎是尖叫出声。
电话那头沉默了。
“妈,你怎么了?”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一点。
“亮亮,你们别过来了。我……我今天不舒服,想早点睡。”
“不舒服?哪儿不舒服?要不要去医院?”
“不用,老毛病了,睡一觉就好。”
我又撒了个谎。
我怕他们来了,看到我这个鬼样子,看到这个被搬空的家,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我陈淑芬,要强了一辈子。
我不能在我儿子面前,露出这么狼狈的一面。
赵亮还在电话那头不放心地嘱咐着,让我记得吃药,多喝热水。
我嗯嗯地应着,每一个字都像刀子,在割我的喉咙。
挂了电话,我再也撑不住了。
我抱着膝盖,坐在黑暗里,像个孩子一样,放声大哭。
哭我那还没来得及享受的人生。
哭我那喂了狗的三十五年。
哭我那不知所踪的四十八万。
更哭我这马上就要走到尽头的烂命。
第二天,我被对门的王姐叫醒了。
“淑芬!淑芬!你没事吧?我听你家昨天晚上动静那么大!”
王姐是我几十年的老邻居,热心肠。
我顶着一双核桃眼去开门。
王姐一看我这样,吓了一跳。
“我的妈呀!你这是怎么了?跟老赵吵架了?”
我把她让进屋,给她倒了杯水。
看着王姐关切的脸,我再也绷不住了,把昨天发生的所有事,都跟她说了。
包括癌症。
王姐听完,半天没说话,眼圈先红了。
她猛地一拍大腿,“这个杀千刀的赵卫国!他不是人!是!”
“你辛辛苦苦跟他一辈子,他怎么能干出这种事!”
王姐骂得比我还凶。
我看着她,心里那股堵着的气,好像顺了一点。
“王姐,我现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茫然地说。
“怎么办?报警!必须报警!这是卷款潜逃!是诈骗!”王姐比我还激动。
报警?
我愣住了。
我跟赵卫国,是夫妻。
夫妻之间的事,警察会管吗?
“管!怎么不管!这钱是你俩的共同财产,他一个人全拿走,就是违法的!”
王姐说得斩钉截铁。
她拉着我的手,“走,淑芬,姐陪你去!不能就这么便宜了那个白眼狼!”
派出所里,灯火通明。
听我结结巴巴地讲完事情经过,那个年轻的民警皱了皱眉。
“大姨,这属于家庭纠纷啊。你丈夫把钱拿走了,虽然不地道,但……这钱在法律上属于夫妻共同财产,他有处置权。”
“什么叫他有处置权?那里面有我一半!有我拿命换来的一半!”我急了。
“是是是,大姨您别激动。”民警安抚我,“理论上是这样,但实际操作起来很难界定为盗窃或者诈骗。我们只能先帮你做个失踪人口登记。”
“他不是失踪!他是跟人跑了!”我吼道。
民警叹了口气,“大姨,那您知道他跟谁跑了吗?有那个人的信息吗?”
我像被泼了一盆冷水。
我不知道。
我什么都不知道。
赵卫国这个人,平时蔫了吧唧的,朋友不多,爱好也就是下下棋,喝喝茶。
我从来没想过,他会在外面有人。
从派出所出来,王姐还在旁边愤愤不平。
“这叫什么事儿啊!这警察也不管!”
我却异常地平静。
或许,我心里早就料到是这个结果了。
家丑。
家丑不可外扬。
现在,我的家丑,已经成了一个笑话。
接下来的几天,我开始像个侦探一样,拼凑赵卫国的踪迹。
我去了他常去的那个社区棋牌室。
几个老头子正在下棋。
看到我,都挺惊讶。
“哟,淑芬来了?找老赵啊?他好几天没来了。”
“李大爷,你知道他最近跟什么人走得近吗?”我问。
李大爷想了想,“没注意啊……他就那样,跟谁都说不上几句话。哦,对了,前段时间,总看他往老年活动中心跑,说是在那学什么……手机支付。”
老年活动中心。
我心里记下了这个地方。
我又去了他单位的家属院,找他以前的工友。
大部分人都说不知道。
只有一个姓张的大姐,拉着我到一边,悄悄说。
“淑芬啊,有句话我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张姐,你说。”
“我上个月,在城南那个新开的超市,好像看到你家老赵了。跟一个女的在一起,四十多岁的样子,挺……挺妖艳的。俩人还手拉手。”
我的心,又被狠狠刺了一下。
四十多岁。
手拉手。
“你看清那女的长什么样了吗?”
“离得远,没看清。我还以为我看错了呢,就没跟你说。”
线索,就这么一点一点地冒了出来。
我像一个即将溺死的人,拼命想抓住任何一根救命稻草。
哪怕那根稻草,只会让我更痛苦。
我去了老年活动中心。
那里的负责人一听我找赵卫国,就笑了。
“赵大哥啊,他可是我们这儿的积极分子。尤其是那个交谊舞班,一节课不落。”
交谊舞班?
赵卫国那个连广播体操都做不顺的人,去学交谊舞?
“他舞伴是谁?”我直接问。
“是他同桌,一个姓秦的妹子,叫秦小琴。哎,那妹子人不错,就是命苦,老公前几年没了,一个人拉扯孩子。”
秦小琴。
我把这个名字,在嘴里嚼了一遍又一遍。
苦得像黄连。
我找到那个交谊舞班的时候,他们正在跳华尔兹。
悠扬的音乐里,一对对中老年人,笨拙又认真地旋转着。
我一眼就看到了赵卫国。
他穿着一件崭新的蓝色夹克,头发梳得油光锃亮。
他脸上带着我从未见过的笑容,专注,甚至可以说是……温柔。
而他的手,正搭在一个女人的腰上。
那个女人,大概四十多岁,烫着一头时髦的卷发,穿着一条红色的连衣裙,在灰扑扑的一群人里,格外显眼。
她就是秦小琴。
我站在门口,看着他们。
看着赵卫国扶着她的腰,带着她一步一步地转。
看着他们俩低声说着什么,然后相视一笑。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像个小偷。
一个闯入了别人幸福生活的小偷。
可笑不可笑?
那个男人,是我丈夫。
那个家,是我的家。
那笔钱,是我攒的钱。
现在,我却像个局外人,站在这里,看着他用我的钱,去讨好另一个女人。
我没有冲进去。
我只是静静地看着。
直到一曲终了,他们停下来。
秦小琴娇嗔地捶了一下赵卫国的胸口,不知道说了句什么。
赵卫国笑得满脸褶子都开了花。
我转身,走了。
我怕我再多看一秒,会忍不住,当场杀了他们。
我没有回家。
我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
手机响了,又是赵亮。
“妈,你怎么回事啊?打电话也不接。我跟小雅都到你家楼下了,你人呢?”
我这才想起来,今天周末,他们要回来看我。
我撒的谎,要被戳穿了。
“我……我在外面买菜。”
“买什么菜要买到现在?快回来,我们都饿了。”
我挂了电话,慢吞吞地往家走。
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打开门,赵亮和小雅正坐在沙发上,妞妞在旁边玩积木。
“妈,你可算回来了。”赵亮抱怨道。
小雅站起来,接过我手里的空袋子,“妈,你买什么了?怎么是空的?”
我没说话。
赵亮终于发现不对劲了。
“妈,你脸色怎么这么差?爸呢?还没回来?”
他一边说,一边往卧室走。
“爸!爸!”
我看着他的背影,知道,瞒不住了。
果然,几秒钟后,赵亮冲了出来,手里拿着我扔在床上的那封信。
“妈!这是怎么回事?!”
他的脸,因为愤怒和震惊,涨得通红。
小雅也凑过来看了信,脸色瞬间就白了。
“钱……钱都没了?”她颤抖着问。
我点了点头。
“啪!”
赵亮一拳砸在墙上。
“这个老东西!他疯了吗!”
妞妞被吓得哇哇大哭。
小雅赶紧抱起女儿,一边哄,一边红着眼圈看我。
那个晚上,我家里,乱成了一锅粥。
赵亮不停地打电话,打给他爸那些所谓的“朋友”,一个一个地问。
结果,可想而知。
没人知道。
或者说,没人愿意说。
小雅坐在我旁边,不停地唉声叹气。
“妈,这可怎么办啊?四十几万,那可是我们家所有的钱了。”
“本来还说,拿这笔钱给亮亮他们换个学区房,现在……”
她没说下去,但意思我懂。
我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对不起,小雅,是妈没用。”
“妈,我不是那个意思。”小雅赶紧说,“我就是……我就是急。”
我知道她不是那个意思。
小雅是个好孩子,刀子嘴豆腐心。
但她的话,还是像针一样,扎在我心上。
是啊,我没用。
看不住自己的男人。
也守不住自己的钱。
赵亮打完一圈电话,颓然地坐在沙发上。
“妈,报警了吗?”
“报了。警察说,是家庭纠纷,管不了。”
“管不了?!”赵亮又站了起来,“他把我们家都搬空了,这叫家庭纠纷?”
他拿起外套就要往外冲,“我去找他!我去那个老年活动中心找他!我今天非打断他的腿不可!”
“你站住!”我叫住了他。
“你去干什么?你去打他一顿,钱能回来吗?你去把他打伤了,你还得坐牢!”
“那怎么办?就这么算了?”赵亮眼睛都红了。
“当然不能这么算了。”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但是,不能用你的方法。”
“亮亮,你听妈说。你爸这件事,妈自己来解决。”
“你现在,有工作,有家庭,有妞妞。你不能冲动。”
“妈……”
“听话。”我的语气,不容置疑。
赵亮看着我,最终还是把外套脱了下来。
那天晚上,他们没走。
小雅在厨房给我下了一碗面。
赵亮坐在我旁边,沉默地陪着我。
我看着我这个已经长大成人的儿子,心里五味杂陈。
我不能倒下。
为了他,我也不能倒下。
第二天,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要去找那个秦小琴。
我不知道她家在哪,但我知道,她肯定还会去老年活动中心。
我在活动中心对面的小花园里,等了两天。
第三天下午,我终于看到了她。
她一个人,提着一个菜篮子,从活动中心出来。
我跟了上去。
她住的地方,离得不远,也是一个老小区。
看着她上了三楼,我记下了门牌号。
我在楼下,又站了很久。
我在想,我上去,应该说什么?
是痛骂她一顿,骂她是个不知廉耻的?
还是求她,求她把赵卫国还给我,把钱还给我?
好像都不对。
最后,我还是上去了。
我敲了敲门。
开门的是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应该是她儿子。
“你找谁?”男孩警惕地看着我。
“我找秦小琴。”
“妈!有人找!”
秦小琴从厨房里探出头来,看到我,她愣住了。
她显然是认出我了。
前天在舞厅门口,她也看到我了。
她的脸,瞬间变得煞白。
“你……你来干什么?”
“我们谈谈。”我说。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让我进去了。
她家不大,但收拾得挺干净。
赵卫国不在。
“他不在。”秦小琴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冷冷地说。
“我知道。”
我们在小小的客厅里坐下,她儿子警惕地站在卧室门口,看着我们。
“阿姨,你想喝点什么?”她客气地问,但语气里全是疏离。
“不用了。”
我们俩沉默着。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尴尬又紧张的气氛。
最后,还是我先开了口。
“你跟他,多久了?”
秦小琴的身体僵了一下。
“半年。”
半年。
我算了算,那时候,赵卫国刚退休。
原来,他不是因为退休了无聊才去学跳舞的。
他是为了她。
“他给你的那些钱,是我跟他攒了一辈子的钱。”我的声音很平静。
秦小琴的头垂得更低了。
“我知道。”
“你知道?”我有点想笑,“你知道你还敢要?”
“不是我要的。”她抬起头,眼睛里有了一丝倔强,“是他非要给我的。他说,他想跟我好好过日子。”
“好好过日子?”我重复着这五个字,觉得无比讽刺,“他跟我过了三十五年,现在,他想跟你好好过日子?”
“他说,他跟你在一起,一辈子都觉得压抑,不快乐。”
压抑?不快乐?
我为了他,为了这个家,累死累活,操心操肺,在他眼里,竟然是压抑?
我真想把桌上的水杯,直接泼到她脸上去。
但我忍住了。
我看着她,这个比我年轻十几岁的女人。
她的脸上,虽然有了一些风霜,但依然能看出年轻时的秀气。
她不像我,一双手,粗糙得像树皮。
她的手,看起来很柔软。
“你爱他吗?”我突然问了一个我自己都觉得奇怪的问题。
秦小琴愣住了。
她看着我,眼神很复杂。
有慌乱,有躲闪,还有一丝……迷茫。
“我……”她张了张嘴,没说出来。
我明白了。
她不爱他。
她爱的,是他的钱。
或者说,是钱能带给她的,那种所谓的“安稳”。
“赵卫国这个人,”我慢慢地说,“懒,自私,没担当。年轻的时候,家里但凡有点事,他跑得比谁都快。”
“他没什么大本事,但心气比天高。总觉得自己怀才不遇,是别人对不起他。”
“他爱喝酒,喝多了就吹牛。他爱面子,兜里没钱,也要在外面装大方。”
我每说一句,秦小琴的脸色就白一分。
因为我说的,都是真的。
“你以为,他拿了那笔钱,就能让你过上好日子了?”我看着她,笑了笑,“那笔钱,是他前半辈子唯一的积蓄。花完了,就没了。”
“到时候,他还是那个一无是处的赵卫国。你觉得,你还能跟他‘好好过日子’吗?”
秦小琴的嘴唇,开始哆嗦。
“你……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不想说什么。”我站起来,“我只是来告诉你,你捡走的那个男人,是我扔掉的垃圾。你把他当成宝,我祝你好运。”
说完,我转身就走。
我没有要钱,也没有骂人。
因为我知道,对付这种人,骂和求,都没用。
你只能,把血淋淋的现实,撕开给她看。
从秦小琴家出来,我感觉自己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但我心里,却有了一种病态的快感。
赵卫国,你以为你找到了真爱,找到了避风港?
我偏要让你看看,你的真爱,到底是个什么货色。
你的避风港,随时都可能变成一个漩涡。
我开始了我一个人的“战斗”。
我查了赵卫国的银行卡流水。
因为是夫妻,我去银行,费了点周折,还是查到了。
钱,是在半个月前,分三次,全部转走的。
转入的账户,户主,就是秦小琴。
我把那份银行流水,复印了十几份。
我去了老年活动中心。
我没有大吵大闹。
我只是把复印件,一张一张,递给那些正在跳舞,正在下棋,正在打牌的大爷大妈们。
“大家看看,这是我丈夫赵卫国,把我们夫妻一辈子的积蓄,四十八万,转给他们舞蹈班秦小琴的证据。”
我的声音不大,但足够让所有人都听见。
整个活动中心,瞬间就炸了锅。
所有人都围了过来,抢着看我手里的复印件。
议论声,指责声,鄙夷的目光,像潮水一样,向着那个角落涌去。
我没有看到秦小琴。
她今天没来。
但我知道,这些话,很快就会传到她耳朵里。
我又去了赵卫国以前的单位家属院。
我把复印件,贴在了小区的公告栏上。
我还去了秦小琴住的那个小区。
同样,贴在了公告栏上。
我就是要让所有认识他们的人,都知道他们干了什么好事。
我知道,这很丢人。
把自己的伤疤,揭开来给所有人看,像个疯子,像个泼妇。
但我不在乎了。
一个快死的人,还要什么脸面?
我不好过,你们谁也别想好过。
事情,很快就有了效果。
王姐告诉我,老年活动中心那个舞蹈班,已经把秦小琴给除名了。
说是影响不好。
秦小琴的邻居也说,她现在连门都不敢出。
一出门,就被人指指点点。
我心里,没有太多的高兴。
只有一片麻木的荒凉。
这样,有用吗?
钱,能回来吗?
不能。
赵卫国,还是没有出现。
他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我的身体,也越来越差。
咳嗽开始加重,有时候,会咳出血丝。
胸口的疼痛,也越来越频繁,像有无数只小虫子,在啃噬我的肺。
我去了医院。
医生建议我立刻住院,开始化疗。
“陈阿姨,你这个情况,不能再拖了。”
我看着化疗的费用单。
一个疗程,就要好几万。
我哪有钱?
我仅有的一点私房钱,这阵子折腾,也花得差不多了。
我跟医生说,我考虑一下。
我没告诉赵亮我的病情。
他已经为了他爸的事,焦头烂额了。
我不能再给他添乱了。
我从医院出来,坐在医院门口的花坛上,看着人来人往。
每个人,都行色匆匆。
好像只有我,被这个世界给抛弃了。
就在我绝望的时候,我的手机响了。
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接了起来。
“……是淑芬吗?”
电话那头,是一个迟疑的,又带着点惊慌的男人声音。
是赵卫国。
我的血,一下子就冲到了头顶。
“赵卫国!你还有脸给我打电话!”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淑芬,你听我说……你别激动……”
“我不激动?你卷走我所有的钱,跟那个快活去,你让我别激动?”
“不是的!不是你想的那样!”他急切地辩解,“我……我是有苦衷的!”
苦衷?
我冷笑,“你有什么苦衷?你的苦衷就是嫌我人老珠黄,嫌我是个累赘,是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淑芬,我们见一面吧。见了面,我跟你解释清楚。”
“我不想见你!我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你!”
“不,你必须见我!”他的声音也大了起来,“秦小琴……她出事了!”
我愣住了。
秦小琴出事了?
最终,我还是去见了他。
在我们家附近的一个小茶馆里。
几个星期不见,赵卫国像是老了十岁。
头发乱糟糟的,胡子拉碴,眼窝深陷。
他穿着那件我给他买的夹克,上面沾满了污渍。
他看到我,想上来拉我的手。
我躲开了。
“说吧,什么事。”我冷冷地看着他。
他搓着手,一脸的局促不安。
“淑芬,我对不起你。钱……钱没了。”
我的心,沉到了底。
虽然早有预料,但亲耳听到,还是像被重锤砸了一下。
“什么叫没了?”
“秦小琴……她,她儿子得了白血病,要骨髓移植,要一大笔钱。”
我看着他,忽然明白了。
什么狗屁的真爱。
什么狗屁的后半生。
从头到尾,就是一场骗局。
秦小琴,从一开始,就是冲着我的钱来的。
她编造了一个悲惨的故事,博取了赵卫国这个老糊涂的同情。
然后,顺理成章地,拿走了我们一辈子的血汗钱。
“所以,你就把我们俩的救命钱,都给了她?”我气得发抖。
“我……我当时也是昏了头。”赵卫国低下头,不敢看我,“她说,只要我帮她这一次,她就跟我好好过日子。她说她儿子病好了,她就没什么牵挂了。”
“你真是个蠢货!”我骂道,“你被她骗了!她就是个骗子!”
“我知道……我现在知道了。”赵卫国一脸的懊悔,“钱给她之后,她就变了。开始嫌我这,嫌我那。前几天,你把那些东西贴出去,她街坊邻居都知道了,她就跟我闹,说是我害了她。”
“昨天,她……她带着她儿子,跑了。手机也关机了,人也找不到了。”
我听着,只觉得荒谬。
无比的荒谬。
我这一辈子,省吃俭用,精打细算,活得像个账本。
结果,我守护了一辈子的财富,被我最亲近的男人,拿去给了一个骗子。
而我,还得了绝症,连化疗的钱都没有。
这世上,还有比我更可笑的人吗?
“赵卫国,”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我们离婚吧。”
赵卫国猛地抬起头,一脸的震惊。
“离婚?淑芬,你……你说什么?”
“我说,离婚。”
“不!我不离!”他激动地站起来,“淑芬,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以后,做牛做马报答你!”
“机会?”我笑了,“你卷走我钱的时候,怎么没想过给我一次机会?你在外面跟别的女人快活的时候,怎么没想过给我一次机会?”
“现在,钱没了,人也跑了,你想回来了?赵卫国,你把我当什么了?收容所吗?”
我的话,像刀子一样,一句一句,扎在他心上。
他颓然地坐下,双手抱着头,发出了野兽般的呜咽。
“淑芬,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别不要我……我这把年纪了,离了你,我可怎么活啊……”
看着他痛哭流涕的样子,我心里,没有一丝快意。
只有无尽的悲凉。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离婚协议,我会让律师准备好。房子归我,你净身出户。”
“至于你,”我看着他,“你好自为之吧。”
说完,我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
走出茶馆,外面的阳光,刺得我眼睛疼。
我终于,还是把这件事,告诉了赵亮。
包括我的病。
赵亮听完,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很久。
久到我以为他挂了。
“妈。”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你等我,我马上回来。”
那天下午,赵亮和小雅就赶了回来。
赵亮的眼睛,红得像兔子。
小雅的眼圈,也肿着。
一进门,赵亮就“扑通”一声,跪在了我面前。
“妈,对不起。是儿子不孝。”
我赶紧去扶他,“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
“妈,我不是人!”赵亮抱着我的腿,痛哭失声,“你病成这样,我竟然一点都不知道!我还为了那些钱,跟你置气……”
“不怪你,是妈没告诉你们。”我摸着他的头,眼泪也掉了下来。
小雅也在旁边抹眼泪。
“妈,你别担心钱的事。我跟亮亮商量好了,先把我们现在住的房子卖了,给你治病。”
“不行!”我立刻反对,“那你们住哪?妞妞上学怎么办?”
“房子没了可以再买,妈没了,就什么都没了!”赵亮哭着说。
我看着他们,心里又暖又疼。
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是自己。
但最值得的,是养了这么一个好儿子。
赵卫国又来找过我几次。
都被我拒之门外。
他像个游魂一样,在我家楼下徘徊。
邻居们看见他,都对他指指点点。
他再也不是那个,在棋盘上指点江山,在酒桌上吹牛侃天的赵卫"师傅"了。
他成了一个笑话。
一个被小三骗光了钱,又被老婆赶出家门的糟老头子。
我开始住院化疗。
过程很痛苦。
呕吐,脱发,浑身无力。
每一天,都像是在鬼门关前走一遭。
赵亮和小雅,轮流来照顾我。
赵亮每天下班,不管多晚,都会来医院陪我一会儿。
他会给我削苹果,给我讲公司里的趣事,给我读新闻。
小雅每天变着花样给我做吃的。
她说,化疗没胃口,也要逼着自己吃,不然没力气跟病魔斗。
连我那平时有点怕我的孙女妞妞,也每天在视频里给我唱歌跳舞。
“奶奶,你要快点好起来,带我去公园玩。”
看着视频里孙女天真的笑脸,我总会觉得,自己还能再撑一撑。
有一天,王姐来看我。
她神秘兮兮地告诉我一个消息。
“淑芬,你猜我看见谁了?”
“谁?”
“赵卫国!”
我的心,揪了一下。
“他去我们楼下那个小饭馆应聘,想当个洗碗工。结果老板嫌他年纪大,手脚不利索,没要他。”
“他现在,就住在桥洞底下。跟一群流浪汉挤在一起。”
我沉默了。
“活该!”王姐解气地说,“这就是报应!”
是啊,报应。
可是,听到他这么落魄,我心里,为什么没有想象中的痛快呢?
反而,有一丝说不出的酸楚。
毕竟,是三十五年的夫妻。
就算没有爱了,那份深入骨髓的习惯,也还在。
我曾经以为,我会恨他一辈子。
但现在,躺在病床上,每天跟生死打交道,我发现,那份恨,好像也慢慢淡了。
我没有时间去恨了。
我想把剩下的每一天,都用来爱我想爱的人。
我的病情,时好时坏。
化疗让我受尽了折磨,但癌细胞,依然在疯狂地扩散。
医生找赵亮谈了一次话。
我知道,我的时间,不多了。
出院那天,天气很好。
赵亮和小雅来接我。
我说,我想去一个地方。
我让他们,把车开到了城南的江边。
江风吹在脸上,很舒服。
我看着江面上来来往往的船只,觉得心里很平静。
“妈,你在想什么?”赵亮问。
“我在想,人这一辈子,到底图什么。”我轻声说。
“年轻的时候,图爱情,图一个家。”
“中年的时候,图孩子,图一份安稳。”
“老了,图个健康,图个陪伴。”
“我这一辈子,好像什么都图过,但最后,好像什么都没抓住。”
“妈,你别这么说。”赵亮握住我的手,“你还有我们。”
我笑了笑,拍了拍他的手背。
“是啊,我还有你们。这是我这辈子,最大的财富。”
那天晚上,我把赵亮和小雅叫到床前。
我把我藏在枕头底下的一个布包,交给了小雅。
“这是……我妈当年留给我的一对金镯子。我一直没舍得戴。现在,给你了。”
小雅看着那对镯子,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
“妈,我不能要,这太贵重了。”
“拿着。”我的语气,不容拒绝,“就当是……妈给妞妞的。以后,你们的日子还长。好好过。”
我又看向赵亮。
“亮亮,妈有件事,想求你。”
“妈,你说。”
“你爸……赵卫国。如果,你以后在街上看到他,如果他过得不好,你就……给他一口饭吃。”
赵亮愣住了。
“妈!他那样对你,你还管他?”
“我不是管他。”我摇了摇头,“我只是……不想让你为难。他毕竟,是你爸。”
“就算我走了,你们也是血亲。我不想,我儿子背上一个不孝的名声。”
赵亮看着我,嘴唇哆嗦了半天,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妈,我答应你。”
交代完这些,我感觉自己,彻底轻松了。
这辈子,该还的债,还了。
该了的缘,也了了。
我没有什么遗憾了。
弥留之际,我眼前,闪过了很多人。
下岗时,陪我一起哭的工友。
我妈临终前,拉着我的手。
赵亮小时候,迈着小短腿,朝我跑过来的样子。
妞妞在我怀里,咯咯笑的声音。
还有……
年轻时的赵卫国。
他穿着白衬衫,骑着一辆二八大杠,在工厂门口等我。
阳光照在他脸上,笑得一脸灿烂。
“淑芬,上车,带你兜风去!”
那时候,真好啊。
可惜,回不去了。
我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耳边,是赵亮和小雅压抑的哭声。
我这一生,就像一本错字连篇的书。
开头写得充满希望。
中间涂涂改改,狼狈不堪。
好在,结尾这一笔,还算圆满。
如果有来生,我不求富贵,不求长寿。
我只求,能为自己,真真正正地,活一次。
来源:榆荚间徜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