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怀里的安安终于不哭了,小胸脯一起一伏,带着均匀的、小动物一样的鼻息。
手机屏幕的光,幽幽地照在我脸上,像停尸房里那盏永远不关的灯。
已经凌晨三点十七分了。
怀里的安安终于不哭了,小胸脯一起一伏,带着均匀的、小动物一样的鼻息。
我一动不敢动,生怕一个翻身,就把这尊小祖宗给惊醒。
胳膊已经麻了,像有几千只蚂蚁在上面开运动会。
我侧着头,用唯一能动的右手,极其缓慢地划开手机。
朋友圈第一个跳出来的,是我婆婆。
一张九宫格,定位在三亚亚龙湾。
照片里,她穿着一条颜色鲜艳得像鹦鹉的连衣裙,戴着一顶巨大的草帽,脸上那副墨镜几乎遮住了半张脸。她和公公手牵着手,站在蔚蓝的大海边,笑得牙花子都露出来了。
配文是:“退休后的生活,就是要尽情享受阳光和海浪呀![太阳][太阳]”
阳光。
海浪。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睡衣上有一块已经干涸的奶渍,硬邦邦的,像一块丑陋的勋章。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挥之不去的酸味,是安安吐奶的味道。
我的阳光,是二十四小时亮着的卧室顶灯。
我的海浪,是安安每隔两小时一次的、声嘶力竭的啼哭。
一股火,不是“噌”地一下冒上来,而是像用湿柴火生炉子,憋着一股浓烟,慢慢地、慢慢地从我的五脏六腑里熏出来,呛得我眼泪直流。
我把那张照片放大,仔仔细细地看。
婆婆脖子上那条丝巾,是上个月她生日时,我特意托人从杭州买的。
公公身上那件Polo衫,是我老公林涛给他买的,花了他小一千。
他们看起来那么悠闲,那么体面,那么……置身事外。
我划到第二张,婆婆在学插花,面前摆着一堆叫不出名字的洋气花草。
第三张,公公在练书法,宣纸上四个大字:静享晚年。
静享晚年。
这四个字像四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我眼睛里。
他们俩退休金加起来,一个月一万五千八。
我跟林涛,每个月房贷六千。
安安出生后,我辞了职,家里全靠林涛一个人一万出头的工资撑着。
尿不湿、奶粉、早教课、孩子的保险……哪一样不是张着血盆大口等着吞钱的怪兽?
我每个月精打细算,买菜要赶晚市,给孩子买衣服都要蹲好几个平台的折扣,给自己,我已经快一年没买过一件新衣服了。
我不是没求过他们。
安安刚出月子那会儿,我产后抑郁的苗头刚露出来,整夜整夜地哭。
我求林涛,让他爸妈过来搭把手,哪怕就白天过来几个小时,让我能喘口气,睡个完整的觉。
林涛一脸为难。
“我妈身体不好,腰间盘突出,看不了孩子。”
“我爸一个大男人,更不会弄了。”
“他们辛苦了一辈子,好不容易退休了,就让他们好好歇歇吧。”
辛苦了一辈子。
说得好像我就活该受累一样。
腰间大病初愈,就能去三亚的海滩上劈叉了?
我越想越气,胸口堵得发慌。
我轻轻地,像拆炸弹一样,把安安从我怀里挪到小床上。
然后蹑手蹑脚地走进客厅。
林涛睡得像头死猪,还打着轻微的鼾。
我走到他面前,把手机屏幕怼到他脸上。
“你看。”我说,声音因为愤怒而发抖,“你看看你妈多滋润!”
林涛被强光刺得眯起眼,哼哼唧唧地翻了个身。
“几点了啊……看什么……”
“你看!”我拔高了音量,不管不顾了,“你妈在三亚享受阳光海浪,你老婆在家给你当免费保姆,你儿子哭了整整一个小时!”
林涛终于不耐烦地坐起来,抓了抓鸡窝一样的头发。
他看了一眼手机,眉头皱了起来,但语气还是和稀泥。
“哎呀,他们出去玩玩挺好的嘛,一年到头也难得出去一次。”
“一年到头?”我冷笑,“上上个月是不是去了黄山?过年是不是去了哈尔滨?林涛,你当我是傻子吗?”
“那都是跟老年团,花不了几个钱。”
“花不了几个钱?”我感觉自己的理智正在一根一根地崩断,“他们一个月一万五的退休金,花不了几个钱!我们一个月六千的房贷,每一分钱都要掰成两半花!你知不知道安安下个月的奶粉钱还没着落?”
林涛沉默了,他最怕我提钱。
他从床头柜摸出烟盒,想抽一根。
“别抽!”我吼道,“安安在屋里!”
他烦躁地把烟盒扔回桌上,发出“啪”的一声。
“那你想怎么样?”他终于也来了火气,“非要我去跟我爸妈要钱吗?非要让他们把退休金都给你吗?陈静,你讲点道理好不好!”
讲道理。
全世界都在跟我讲道理。
我婆婆说,带孩子是你们年轻人的事,我们那个年代都是这么过来的。
我老公说,我爸妈辛苦了一辈子,你就不能体谅一下他们吗?
好像就我一个人,是天生铁打的,是不知疲倦的,是活该被绑在这座叫“家庭”的牢笼里,耗尽所有力气的。
我的眼泪“唰”地一下就下来了。
不是嚎啕大哭,就是无声地往下掉,一颗一颗,砸在冰冷的地板上。
林涛最怕我哭。
他立刻就软了,过来想抱我。
“好了好了,我错了,我不该冲你嚷嚷。”
我推开他。
“林涛,我不是要他们的钱。”
我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我只是觉得不公平。”
“凭什么他们的晚年是静享,我的前半生就是负重前行?”
“你的儿子,难道不是他们的亲孙子吗?”
“他们可以不给钱,可以不出力,但他们能不能不要一边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一切,一边还要在我的伤口上撒盐?”
林涛被我问得哑口无言。
他张了张嘴,最后只吐出几个字。
“我……明天给他们打个电话。”
又是明天。
永远是明天。
我看着他疲惫又躲闪的脸,心里一片冰凉。
我知道,这个电话,他多半是不会打的。
就算打了,也不过是轻描淡写地问候几句,绝对不敢提我和孩子半个字。
他是出了名的孝子。
在他心里,他父母的“静享晚年”,比他老婆孩子的水深火热,重要多了。
我没再说话,转身回到卧室。
安安睡得很沉。
我躺在他身边,听着他细小的呼吸声,一夜无眠。
第二天,林涛果然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照常上班去了。
我顶着两个巨大的黑眼圈,开始了新一天的兵荒马乱。
喂奶,换尿布,拍嗝,洗孩子的衣服,做辅食……
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重复着枯燥的动作。
上午十点,我妈打来视频电话。
屏幕里,她正在厨房里忙活,背景音是“滋啦”的炒菜声。
“小静啊,吃饭了没?”
“还没呢,妈,刚把安安哄睡。”
我妈看了一眼我的脸色,心疼地说:“又没睡好吧?你看你那脸,都快挂到地上了。”
我扯了扯嘴角,想笑一下,却比哭还难看。
“没事,习惯了。”
“林涛呢?”
“上班去了。”
“唉,”我妈叹了口气,“他也是辛苦。不过小静,你一个人在家带孩子,实在太累了。要不……我过去帮你几天?”
我鼻子一酸。
“妈,你别折腾了,你那腰也不好。”
“我这算什么,总比你一个人强。”我妈停下手中的活,压低声音,“他爸妈呢?就真的一点不管啊?”
我把手机摄像头转向窗外,不想让她看到我的表情。
“他们……去三亚旅游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
然后是我妈一声压抑着怒气的冷哼。
“真行啊他们。”
“行了妈,别说了。”我打断她,我怕我再听下去,会忍不住哭出来,“你好好做饭吧,我饿了,也得去弄点吃的了。”
挂了电话,我坐在沙发上,发了很久的呆。
我妈也是退休的,退休金一个月三千出头,还常年腰腿疼。
可她心里,装的全是我和孩子。
上个星期,她和老爸坐了两个小时的公交车过来,提着大包小包的菜和水果,一进门就钻进厨房忙活,给我做了一大桌子我爱吃的菜。
临走时,还偷偷塞给我两千块钱。
“妈知道你手头紧,给安安买点好吃的。”
我当时拿着那两千块钱,手都在抖。
那是我爸妈省吃俭用攒下来的。
而我的公婆,拿着一万五的退休金,心安理得地在朋友圈里“静享晚年”。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这句话,简直是人间真理。
下午,我正在给安安做南瓜泥,手机响了。
是个陌生号码。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喂,是陈静吗?”
一个有点耳熟的女声,带着一股子居高临下的客气。
“我是,请问您是?”
“我是你婆婆她们老年大学舞蹈队的队长,我姓王。”
我愣住了。
“王阿姨您好,有事吗?”
“哦,是这样,”王队长的声音透着一股炫耀,“我们舞蹈队下个月要去维也纳参加一个中老年文化交流活动,你婆婆是我们的领舞之一。”
维也纳?
金色大厅?
我脑子里瞬间闪过这些词。
“这是好事啊。”我干巴巴地说。
“是好事,是天大的好事!这可是为国争光啊!”王队长拔高了声调,“但是呢,这次出去服装要统一,每个人要交五千块钱的服装费和报名费。你婆婆刚才给我打电话,说她微信上钱不够,让你帮忙转一下。”
我握着手机,感觉自己像个傻子。
“她……让我转?”
“对啊,她说她现在在外面不方便,让你先垫上,回头让你公公转给你。”
王队长又热情洋溢地补充了一句。
“小陈啊,你可得支持你婆婆啊!她跳得可好了,是我们团的台柱子!这次要是能在维也纳拿个奖,你们脸上也有光啊!”
我脸上有没有光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卡里所有的余额加起来,不到三千块。
那是我们一家三口下半个月的生活费。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王阿姨,不好意思,我这边现在手头有点紧,可能不太方便。”
电话那头的王队长明显愣了一下。
“啊?不方便?五千块钱而已啊。”
她那句“而已”,像一根针,精准地刺中了我的痛处。
是啊,五千块钱。
对他们来说,可能就是买条丝巾,吃顿大餐的钱。
对我来说,是救命钱。
“真的很抱歉。”我重复道。
王队长的语气瞬间就冷了下来。
“行吧,那我再问问别人。真是的,现在这年轻人……”
她后面的话没说完就挂了,但我能猜到是什么。
无非就是“不懂事”“不支持长辈的爱好”之类的。
我放下手机,看着碗里那坨黄澄澄的南瓜泥,突然一阵反胃。
我冲进卫生间,吐得昏天暗地。
什么都没吐出来,只有酸水。
我撑着洗手台,看着镜子里那个面色蜡黄、头发凌乱、眼神空洞的女人。
这是我吗?
我曾经也是项目组的骨干,穿着精致的职业装,踩着高跟鞋,在会议室里指点江山。
我曾经也和朋友们喝着下午茶,聊着最新的电影和展览。
我曾经也以为,婚姻是避风港,是两个人携手对抗世界的坚实堡垒。
可现在呢?
我被困在这一方小小的天地里,每天面对的是屎尿屁和无尽的琐碎。
我的队友,在我孤立无援的时候,只会说“我明天给你妈打个电话”。
我的“后援团”,在千里之外的沙滩上,岁月静好。
甚至,他们还要我从牙缝里挤出钱来,去支持他们那高雅的、为国争光的舞蹈事业。
凭什么?
我越想越觉得荒谬,越想越觉得可笑。
我笑出了声,笑着笑着,眼泪又下来了。
晚上林涛回来,我把维也纳的事跟他说了。
我没带任何情绪,就是陈述事实。
“老年大学的王队长今天给我打电话,说你妈要去维也纳表演,让我先垫五千块钱服装费。”
林涛正换鞋,闻言动作一顿。
“那你垫了?”
“我没钱。”我说,“我卡里就剩两千多,要交下个月的物业费和水电费。”
林涛的脸沉了下来。
“你怎么不跟我说?”
“跟你说什么?说你老婆连五千块钱都拿不出来,给你丢人了?”我看着他,眼神冰冷。
他被我堵得说不出话,烦躁地从我身边走过,一屁股陷进沙发里。
“我妈也真是的,这点事怎么不直接跟我说,麻烦你干嘛。”他嘟囔着。
“可能在她眼里,我这个儿媳妇,就是你们家的提款机和免费保姆吧。”
“陈静!”林涛的音量猛地提高,“你说话能不能别这么夹枪带棒的?我妈不是那个意思!”
“那她是什么意思?”我寸步不让,“她知不知道我们现在什么情况?她不知道她儿子每个月要还六千的房贷吗?她不知道她孙子连奶粉都快喝不起了吗?”
“她不知道!你从来没让她知道!”林涛也站了起来,眼睛因为愤怒而微微发红,“每次她打电话来,你都说挺好的,没事!你报喜不报忧,反过来又怪他们不体谅你!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被他吼得浑身一震。
是啊。
我好像一直在逞强。
我觉得家里的窘迫,是我们的事,不该让老人操心。
我觉得跟他们诉苦,像是在乞讨。
我以为我的懂事,能换来他们的体谅。
结果,我的懂事,在他们眼里,成了我“过得很好”的证明。
成了他们心安理得“静享晚年”的通行证。
我真是个天大的笑话。
“好。”我点点头,忽然觉得无比疲惫,“是我错了。”
“我从一开始就不该辞职。”
“我不该相信什么‘我养你’的鬼话。”
“我不该把希望寄托在任何人身上。”
我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锤子,狠狠敲在林涛心上。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小静,你……你不是这个意思……”
“我就是这个意思。”我看着他,一字一句,“林涛,我累了。真的。”
那天晚上,我们分房睡了。
我抱着安安,他睡在客厅沙发。
这是我们结婚以来,第一次冷战到这种地步。
第二天,林涛的眼睛肿得像核桃。
他什么也没说,默默地把一万块钱转到我卡上。
附言是:给妈的钱,还有家里的开销。
我看着那串数字,心里没有半分喜悦,只有无尽的悲凉。
钱能解决问题吗?
能。
但它解决不了人心里的那个窟窿。
我把五千块钱,通过微信转给了婆婆。
没有多说一个字。
婆婆很快就收了,回了我一个“谢谢”的表情包。
然后,就再也没有然后了。
她没有问我这钱是哪来的。
也没有问我们过得怎么样。
仿佛这五千块钱,是我理所应当该出的。
我自嘲地笑了笑,把手机扔到一边。
算了。
就这样吧。
日子还得过,孩子还得带。
我把剩下的钱,一部分存起来,一部分拿去交了各种费用,给安安囤了半年的尿不湿和奶粉。
花钱的那一刻,我心里竟然有了一丝久违的快感。
至少,这些东西,是实实在在握在手里的。
不像感情,虚无缥缈,一戳就破。
接下来的日子,我和林涛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静。
我们说话,但只谈孩子。
“安安今天拉臭臭了吗?”
“辅食吃了吗?”
“晚上你来哄睡吧,我腰疼。”
我们像两个合租的室友,共同抚养一个孩子。
曾经的亲密无间,荡然无存。
我开始失眠。
整夜整夜地睁着眼睛,脑子里像放电影一样,一遍遍地回放着这些年的点点滴滴。
从恋爱时的甜蜜,到结婚时的憧憬,再到现在的满地鸡毛。
到底是从哪里开始错的呢?
我想不明白。
我只知道,我的心,好像被掏空了。
朋友莉莉看我状态不对,硬是把我从家里拖了出来。
我们约在一家咖啡馆。
她看着我,叹了口气。
“陈静,你再这么下去,就废了。”
我搅着杯子里的咖啡,苦笑。
“我感觉我已经废了。”
“放屁!”莉莉一拍桌子,引得邻桌的人纷纷侧目,“你才几岁?你忘了你以前什么样了?拿下公司最难啃的那个项目时,你在庆功宴上说,‘没有什么能打倒我’。那股劲儿呢?”
我眼圈一红。
“被孩子磨没了,被生活磨没了。”
“不是,”莉莉犀利地指出,“是被你那个和稀泥的老公,和你那对自私的公婆磨没了。”
她顿了顿,语气缓和下来。
“静,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你得为你自己,也为你儿子想想。在一个充满怨气的家庭里长大的孩子,不会快乐的。”
“你必须跟林涛摊牌,也必须让你公婆知道,他们没有权利置身事外。”
“可是怎么说?”我茫然地看着她,“我一说,林涛就觉得我是在逼他,是在无理取闹。”
“那你就让他看看,你被逼到了什么份上。”莉莉的眼神闪着光,“有时候,人是叫不醒的,只能痛醒。”
莉莉的话,像一颗石子,投进了我死水一般的心湖。
我开始思考。
我不能再这么被动下去了。
我不能再指望任何人的良心发现。
我要自己,拿回生活的主动权。
一个计划,在我心里慢慢成形。
周末,我对我妈说,我想带安安回娘家住几天。
我妈立刻就答应了,千叮咛万嘱咐,让我注意安全。
我没有告诉林涛。
我只是默默地收拾了自己和安安的衣物,装了满满一个行李箱。
然后,我给林涛发了一条微信。
“我带安安回我妈家住一段时间。你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想清楚你到底是谁的丈夫,谁的爸爸,再来找我们。”
发完,我直接关机,拔卡。
世界清静了。
我抱着安安,打车去了我妈家。
一进门,闻到熟悉的饭菜香,我的眼泪差点掉下来。
我爸妈看到我拖着行李箱,什么都没问。
我妈接过安安,我爸默默地帮我把行李箱提进房间。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我妈抱着安安,像抱着稀世珍宝,“看我们大外孙,又长高了。”
晚上,吃完饭,我爸陪着安安在客厅玩,我妈把我拉进房间。
“跟林涛吵架了?”
我点点头。
“因为他爸妈?”
我“嗯”了一声。
我妈叹了口气,拍了拍我的手。
“住在妈这儿,想住多久住多久。别委屈自己。”
那一刻,我所有的坚强都土崩瓦解。
我扑进我妈怀里,哭得像个孩子。
我把我所有的委屈,所有的不甘,所有的愤怒,都哭了出来。
我妈就那么抱着我,轻轻地拍着我的背,像小时候一样。
“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妈知道你苦。”
在娘家的日子,是我生下安安以来,最轻松的一段时光。
我不用半夜三点起来喂奶,我妈会帮我。
我不用绞尽脑汁想三餐吃什么,我爸会做好。
我终于可以睡一个完整的觉,可以有时间看一本书,甚至可以和我妈一起去逛逛超市。
我感觉自己像一株快要枯死的植物,被重新放回了土壤里,慢慢地,又活了过来。
我没有主动联系过林涛。
我知道,他肯定急疯了。
他肯定给我打了无数个电话,发了无数条微信。
他肯定也给我妈打过电话。
但我妈的口风很紧。
“小静在我这儿,挺好的,你别担心。让她清静几天吧。”
我就是要让他急。
让他也尝尝,那种孤立无援,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滋味。
一个星期后,林涛出现在了我家楼下。
他看起来憔悴了很多,胡子拉碴的,眼窝深陷。
是我爸下楼买菜时碰到他的。
我爸把他让进屋。
他看到我,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
我妈抱着安安,面无表情地坐在沙发上,像一尊门神。
气氛尴尬得能拧出水来。
还是我爸打破了沉默。
“吃饭了吗?一起吃点吧。”
“不了,叔叔。”林涛的声音很沙哑,“我……我来接小静和孩子回家。”
我看着他,没说话。
林涛走到我面前,他的眼神里,是我从未见过的恐慌和乞求。
“小静,跟我回家吧。”
“我错了。”
“我真的错了。”
“这几天,我一个人待在那个空荡荡的房子里,我才明白你每天过的是什么日子。”
“我给你洗了衣服,才知道洗衣机要分好几类。”
“我试着给安安冲奶粉,不是水太烫就是奶太多。”
“我才知道,你每天做的,根本不是什么轻松的活儿。”
他拉起我的手,声音带着哭腔。
“小静,你别不要我。”
“我们回家,好好过日子,行吗?”
我看着他通红的眼睛,心里五味杂陈。
我承认,我心软了。
但理智告诉我,不能就这么轻易地回去。
如果问题不解决,这次的和好,只是下一次更大争吵的序幕。
“林涛,”我抽出我的手,“你想过我们之间的问题到底出在哪儿吗?”
他愣住了。
“是……是因为我爸妈?”
“不全是。”我摇摇头,“是因为你。”
“因为你,从来没有把我,把安安,把我们这个小家,当成你生命里的第一位。”
“在你心里,你父母的感受,永远排在我的前面。”
“我受了委屈,你第一反应不是为我出头,而是让我‘体谅’。”
“我们经济困难,你宁可让我省吃俭用,也不愿意向他们开口。”
“林涛,你不是一个合格的丈夫,也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你只是一个还没断奶的、长不大的儿子。”
我的话,像一把刀,狠狠地插进他的心脏。
他脸色惨白,摇摇欲坠。
我妈看不过去了,抱着安安站起来。
“行了,你们年轻人的事,自己解决。我带安安出去转转。”
客厅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良久的沉默。
林涛终于开口,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我……给我爸妈打电话了。”
我挑了挑眉,有点意外。
“我把我离家出走的事……跟他们说了。”
“我说,如果陈静不回来,这个家就散了。”
“我说,你们的孙子,可能以后再也见不到了。”
我能想象到,电话那头,我公婆会是怎样的震惊。
“他们怎么说?”
“我妈……哭了。”林涛的眼圈又红了,“我爸在电话里,半天没说出话。”
“他们订了最近一班的飞机,从三亚回来了。”
“今天下午到。”
这个消息,让我始料未及。
我没想到,林涛这次,竟然这么刚。
也没想到,我公婆的反应,会这么大。
“他们回来,然后呢?”我追问,“继续对我们不闻不问,然后指责我这个儿媳妇不懂事,把你逼得离家出走?”
“不是的!”林涛急切地否认,“我爸说,他们错了。”
“他说,他们只想着自己享受,忘了我们有多难。”
“他说,他们对不起你,也对不起安安。”
林涛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恳切。
“小静,再给我一次机会,也给他们一次机会,好吗?”
“我们一家人,坐下来,好好谈一次。”
“如果……如果他们还是老样子,我跟你保证,以后我们跟他们,就当亲戚走动。我再也不会让你受半点委"
他的话还没说完,我的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
我接起来,里面传来婆婆带着哭腔和小心翼翼的声音。
“小静吗?我是妈妈。”
这一声“妈妈”,让我浑身一僵。
她以前,从来都是连名带姓地叫我“陈静”。
“……有事吗?”我的声音很冷淡。
“小静,我们……我们到机场了。”婆婆的声音在发抖,“我和你爸,想……想见见你和安安。”
“我们知道错了,真的知道了。”
“你别怪林涛,都是我们不好,是我们老糊涂了。”
“你能不能……能不能给我们一个当面道歉的机会?”
我握着电话,沉默了。
客厅里很安静,我能听到林涛紧张的呼吸声。
我看着他,他也在看着我,满眼的祈求。
我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莉莉的话,又在我耳边响起。
“人是叫不醒的,只能痛醒。”
或许,这一次,他们是真的痛了。
“地址发给你。”
我说完,就挂了电话。
林涛的眼睛瞬间亮了,像在黑暗中看到了光。
一个小时后,我家的门铃响了。
我爸去开的门。
门口站着的,是我公公和婆婆。
他们风尘仆仆,脸上写满了疲惫和焦虑。
婆婆手里提着一个巨大的玩具熊,公公拎着两箱一看就很贵的水果。
跟我上次在朋友圈里看到的,那个神采飞扬的“鹦鹉”,判若两人。
他们走进屋,看到我,脚步都顿住了。
婆婆的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先红了眼圈。
“小静……”
还是公公,这个一向沉默寡言的男人,先开了口。
他对着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小静,对不起。”
我愣住了。
林涛也愣住了。
我爸妈更是惊得说不出话。
“爸,你这是干什么!”林涛赶紧去扶他。
公公却坚持着,没有起身。
“这是我们该的。”他抬起头,眼睛里布满血丝,声音嘶哑,“我们这两个老的,太自私了,光想着自己快活,把所有的担子都扔给了你们两个孩子,尤其是扔给了小静。”
“我们不是合格的爷爷奶奶,更不是合格的公婆。”
婆婆也走过来,拉住我的手。
她的手很凉,还在微微发抖。
“小静,妈错了,妈混蛋!”她说着,眼泪就下来了,“妈不该跟你说那些风凉话,不该对你们不管不顾,还……还不该让你掏那个钱……”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们一回来,就去银行查了账。林涛这些年,陆陆续续给了我们十几万。我们都不知道……不知道你们的日子,过得这么紧巴。”
“我们拿着你们省下来的钱,去到处潇洒,我们……我们不是人啊!”
我看着眼前这两个哭得像孩子一样的老人,心里的那块坚冰,好像……裂开了一道缝。
我从来没想过,他们会以这样一种方式,跟我道歉。
我以为,会是一场唇枪舌剑的辩论。
我以为,他们会指责我小题大做,破坏家庭和睦。
我甚至做好了,跟林涛一拍两散的准备。
可我没想到,等来的,是这样一场迟到的、却无比真诚的忏悔。
那天,在我娘家的客厅里,我们进行了一场史无前例的家庭会议。
没有争吵,没有指责。
每个人都把心里的想法,摊开来说了。
公公说:“我们以前总觉得,把儿子养大成人,给他娶了媳-妇,我们的任务就完成了。退休了,就该好好享受生活。我们忘了,家庭的责任,是一辈子的。”
婆婆擦着眼泪说:“我总拿我们那个年代的标准来要求你们,觉得我们那时候更苦都过来了,你们这点苦算什么。我忘了,时代不一样了,你们的压力,比我们那时候大多了。”
林涛说:“是我没做好中间的桥梁。我总想着两边都不得罪,结果两边都得罪了。我逃避问题,把所有的压力都给了小静。我是个懦夫。”
最后,他们把目光都投向了我。
我看着他们,心里百感交集。
我说:“我也有错。”
“我不该一个人扛着所有,不该用沉默和冷战来对抗。”
“我以为我的懂事能换来体谅,结果却造成了更深的误解。”
“一个家庭,需要的是沟通,而不是猜忌。”
那次谈话,一直持续到深夜。
最后,公公做出了决定。
“从下个月开始,我们每个月拿出一万块钱。”
“六千,帮你们还房贷。”
“四千,给安安当教育基金。”
“我们不去维也纳了,也不到处乱跑了。我们搬过来,在你们小区附近租个房子住。”
“白天,我们来帮你们带孩子,让小静能喘口气。晚上,我们回自己那儿,也不打扰你们小两口的生活。”
“小静,你看这样,行吗?”
公-公看着我,眼神里带着征询和尊重。
我看着他花白的头发,看着婆婆红肿的眼睛,看着林涛期盼的眼神。
我还能说什么呢?
我点了点头。
“好。”
事情,就这么以一种我从未预料到的方式,解决了。
公婆说到做到。
他们很快就在我们小区附近,租了一套一居室。
然后,开始了他们的“带孙”生涯。
一开始,自然是各种磨合。
婆婆还是会用她那些老观念,比如给安安绑腿,想给他喂米汤。
我耐着性子,拿出手机,一篇一篇地给她看育儿科普文章。
她嘴上不服气,但行动上,还是听了我的。
公公一个大男人,带孩子笨手笨脚,换个尿不湿能把自己弄得满手都是。
但他很用心,每天拿着小本子,记录安安几点吃的,几点睡的,拉了几次臭臭。
林涛也像变了个人。
他不再当甩手掌柜。
下班回来,第一件事就是从他妈手里接过孩子,让我去休息。
周末,他会主动提出带我去看电影,把孩子留给他爸妈。
我的生活,终于不再是只有屎尿屁和无尽的疲惫。
我有了自己的时间。
我开始重新捡起以前的专业知识,在网上接一些零散的活儿。
虽然赚得不多,但那种重新与社会接轨的感觉,让我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
有时候,下午阳光正好,我坐在阳台上,喝着咖啡,看着客厅里,我公公婆-婆围着安安,一个在唱“爸爸的爸爸叫爷爷”,一个在用拨浪鼓逗他笑。
安安“咯咯”地笑着,口水流了一胸口。
林涛在厨房里,笨拙地学着做我爱吃的糖醋排骨。
屋子里,有一种吵吵闹闹的、充满了烟火气的温暖。
我常常会想,如果当初,我没有选择“离家出走”,没有把所有问题都摊开来,现在会是什么样?
可能,我还在那个充满了怨气的房子里,日复一日地消耗着自己。
可能,我和林涛,已经走到了离婚那一步。
可能,我的公婆,还在朋友圈里,继续着他们“与我无关”的静享晚年。
生活没有如果。
但生活,给了我一个不算完美,却足够真实的结局。
上个周末,是婆婆的生日。
我们一家人,加上我爸妈,在外面订了个包间,热热闹闹地给她庆祝。
饭桌上,婆婆喝了点酒,拉着我的手,又哭了。
“小静,妈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是你。”
“现在能看着你们好好的,看着安安健健康康的,比去什么维也纳,拿什么奖,都让妈高兴。”
我给她夹了一块蛋糕。
“妈,都过去了。”
“以后,我们好好过日子。”
是的。
都过去了。
那些委屈,那些不甘,那些深夜里的眼泪,都成了过去。
生活就像我脚下的这片土地,有阳光,也难免会有泥泞。
我们这个家,也像一艘在海浪中颠簸的小船,经历过风暴,也差点触礁。
但好在,我们都学会了如何去掌舵,如何去沟通,如何去互相体谅。
回家的路上,安安在车里睡着了。
林涛开着车,公婆坐在后排,小声地讨论着明天给安安做什么辅食。
我转头看着窗外,城市的霓虹一闪而过。
手机震动了一下。
是莉莉发来的微信。
“姐妹,最近怎么样?还活着吗?”
我笑了笑,回复她。
“活着。而且,活得还不错。”
我收起手机,回头看了一眼。
我的家人,都在我身边。
这满地鸡毛的生活,虽然依旧琐碎,却因为有了爱和理解,变得前所未有的踏实和温暖。
这就够了。
来源:花少情更真一点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