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熟悉的是轮廓,是眉眼,是嘴角那颗小小的痣。三十年了,岁月在他脸上刻下了痕迹,但那股子书卷气,没变。
电视里那张脸,既熟悉,又陌生。
熟悉的是轮廓,是眉眼,是嘴角那颗小小的痣。三十年了,岁月在他脸上刻下了痕迹,但那股子书卷气,没变。
陌生的,是他身上的西装,他谈吐间的从容,和他身边那个雍容华贵的女人。
主持人用一种近乎崇拜的语气介绍他:“著名经济学家,陈志平教授。”
我手里的抹布“啪”地一声掉进了水盆里,溅起的水花,冰凉刺骨。
“妈,你看什么呢?魂都丢了。”
儿子晓军从后厨探出头,嘴里还叼着一根面条。
我没应声,眼睛死死地盯着屏幕。
陈志平正在笑,对着镜头,对着主持人,对着他身边的妻子。
“我今天的成就,离不开我的妻子,徐静。”他说,“当年我从乡下来到北京,是她给了我最大的支持和鼓励。可以说,没有她,就没有我的今天。”
他说得那么诚恳,那么深情。
那个叫徐静的女人,微微一笑,握住了他的手。
镜头给了他们一个特写,十指紧扣,岁月静好。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喘不过气。
电视里的声音还在继续,但我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了。
耳朵里嗡嗡作响,全是三十年前,他在火车站对我喊的那句话。
“兰兰,等我!我一毕业就回来娶你!”
我等了。
我把他唯一的名额让给了他,我把我的一辈子都给了他。
结果,我等来了什么?
我等来了他在电视上,感谢另一个女人。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我冲进卫生间,对着马桶,吐得昏天暗地。
什么都没吐出来,只有酸水,火烧火燎地灼着我的喉咙。
晓军在外面敲门,声音焦急:“妈!你怎么了?是不是吃坏东西了?”
我扶着墙,慢慢站起来,打开水龙头,用冷水一遍遍地泼在脸上。
镜子里,是一个面色蜡黄,眼角爬满皱纹的中年女人。
头发随便挽在脑后,几缕花白的碎发垂在额前,身上还系着那条沾满油污的围裙。
这是我。
林岚。
一个开了二十年面馆的,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女人。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忽然就笑了。
笑得比哭还难看。
林岚啊林岚,你真傻。
你的是个天底下最大的傻子。
那年是1977年,冬天。
广播里说,恢复高考了。
整个红星公社都炸开了锅。
那四个字,像一道惊雷,劈开了我们这些乡下青年混沌的天空。
有机会上大学了!
有机会吃商品粮了!
有机会跳出这片黄土地了!
我和陈志平,是公社里最有名的“读书种子”。
他是大队书记的儿子,我是赤脚医生的女儿。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一起在田埂上背语录,一起在煤油灯下偷偷看那些被翻烂了的“禁书”。
消息一传来,我俩都疯了。
我们把所有能找到的初中、高中课本都翻了出来,像两只贪婪的田鼠,没日没夜地啃着。
那时候的条件,苦啊。
白天要上工挣工分,只有晚上才有时间看书。
公社里没电,我们就凑钱买煤油。
一盏小小的煤油灯,豆大的火苗,映着我们两张年轻又充满渴望的脸。
他总说:“兰兰,你真聪明,这些题我还要想半天,你一看就会。”
我总是拍拍他的脑袋:“你也不笨,就是懒。”
那段日子,虽然苦,但心里是甜的。
因为有希望。
也因为,有他。
考试那天,天还没亮,整个公社的考生都聚在大队部门口,坐着拖拉机去县城。
北风刮在脸上,像刀子一样。
他把他的军大衣脱下来,裹在我身上,又把一个热乎乎的煮鸡蛋塞进我手里。
“兰兰,别紧张,我们一定能考上。”
我点点头,把手揣进兜里,紧紧地握着那个鸡蛋。
掌心里的温度,一直暖到心底。
考完了。
感觉像是脱了一层皮。
回家的路上,所有人都沉默着,心里没底。
只有我和他,心里是笃定的。
我们对过答案,八九不离十。
“兰兰,我们报一个学校吧,报北京的大学!”他眼睛里闪着光。
“北京?太远了吧……”
“远什么!北京是首都!我们去那儿,去最好的大学,以后就有大出息了!”
看着他意气风发的样子,我被感染了。
好,就去北京。
我们一起去。
等待放榜的日子,是这辈子最煎熬,也最甜蜜的。
我们每天都在一起,计划着未来。
他说,等到了北京,他要带我去天安门,去故宫,去爬长城。
他说,等毕了业,他要当一个大学教授,我就当一个医生。
他说,他要挣好多好多的钱,给我买最漂亮的裙子。
他说……
他说得越多,我心里的那份期待就越浓。
我以为,我们的未来,就会像他说的那样,光明灿烂。
直到,那份录取通知书的到来。
那天,邮递员骑着那辆二八大杠,一路喊着“陈志平!陈志平的大学录取通知书!”
整个村子都沸腾了。
陈志平,考上了!
还是北京的大学!
他爸,大队书记陈建国,当场就激动得掉下泪来,摆开架势就要在院子里放鞭炮。
陈志平从邮递员手里接过那个牛皮纸信封,手都在抖。
他没拆,而是拉着我,跑到了村后的小河边。
“兰兰,你快拆开看看!”他把信封塞给我,满脸的兴奋。
我心里也激动,但更多的是疑惑。
“我的呢?我的通知书怎么还没到?”
“可能路上耽搁了吧,先看我的!”
我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撕开信封。
一张烫金的录取通知书,静静地躺在里面。
北京钢铁学院。
真的是北京的大学!
“太好了!志平!你考上了!”我高兴得跳了起来。
他抱着我,在原地转了好几个圈。
“我们考上了!兰-我们考上了!”
可我的那份,迟迟没有来。
一天,两天,三天。
公社里其他考上的人,也都陆续收到了通知书。
只有我,没有。
我慌了。
陈志平也慌了。
他拉着我,跑到公社,跑到县招生办,一遍遍地问。
得到的答复都是一样的:没有一个叫林岚的考生的录取信息。
怎么可能呢?
我们明明考得差不多,他上了,我怎么会没上?
我不信。
我不停地写信去省里问,但每一封信都石沉大海。
眼看着离开学的日子越来越近,陈志平也越来越沉默。
那天晚上,他来找我。
月光下,他的脸,白得像纸。
“兰兰,”他声音沙哑,“我爸托人去省里问了。”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怎么样?”
他低下头,不敢看我。
“我们公社……今年只有一个名额。”
“什么?”我如遭雷击。
“他们说,是工作失误。我们两个的分数都够了,但名额只有一个。档案报上去的时候,只报了一个人的。”
只报了一个人的。
报的是他,陈志平。
因为他爸,是陈建国,是大队书记。
而我爸,只是一个走街串巷的赤脚医生。
那一瞬间,我什么都明白了。
天,塌了。
我没哭,也没闹。
我只是看着他,一字一句地问:“所以呢?”
他猛地抬起头,抓住我的手,急切地说:“兰兰,你相信我,我不知道会这样!我爸他……”
“我问你所以呢?”我打断他。
他噎住了。
月光洒在我们之间,像一条冰冷的河。
过了很久,他才艰难地开口。
“兰兰,要不……我不去了。我们明年再一起考。”
我看着他。
看着他那张写满痛苦和挣扎的脸。
我知道,他舍不得。
那是北京,那是大学,那是他梦寐以求的一切。
让他放弃,比杀了他还难受。
我更知道,就算他不去,这个名额也轮不到我。
它只会白白浪费掉。
心,像是被泡在苦水里,又涩又疼。
我慢慢地,把手从他掌心里抽出来。
“你走吧。”我说。
他愣住了。
“兰-你什么意思?”
“我说,你走吧。”我重复了一遍,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这个机会难得,你应该去。”
“那你呢?兰兰,你怎么办?”他急了,眼圈都红了。
“我?”我扯了扯嘴角,想笑一下,却比哭还难看,“我明年再考就是了。我比你聪明,不怕。”
“不行!我不能就这么走了!这不公平!”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公平。”我看着远处的黑暗,轻轻地说,“志平,你听我说。”
“你去北京,好好读书。等你毕业了,有了出息,再回来。”
“我等你。”
“你一定要回来。”
他就那么看着我,眼泪,一颗一颗地往下掉。
一个大男人,哭得像个孩子。
他扑过来,紧紧地抱住我。
“兰兰,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
“别说对不起。”我拍着他的背,像哄一个小孩,“你只要记住你今天说的话就行。”
他用力点头,在我耳边一遍遍地发誓。
“兰兰,等我!我一毕业就回来娶你!”
“我陈志平这辈子,非你不娶!”
“如果我负了你,就让我天打雷劈,!”
那时候的我,信了。
我相信他的眼泪,相信他的誓言,相信我们之间牢不可破的爱情。
我以为,暂时的分离,只是为了未来更好的相聚。
我亲手把他送上了北上的火车。
火车开动的那一刻,他把头探出窗外,冲我声嘶力竭地喊。
“兰兰——等我——”
我站在月台上,拼命地挥手,直到火车变成一个小黑点,再也看不见。
我没有哭。
我知道,他会回来的。
他走了。
我的人生,好像也被分成了两半。
一半跟着他,飞去了那个叫北京的繁华都市。
另一半,留在了这片贫瘠的土地上,日复一日。
第二年,我又参加了高考。
可那口气,散了。
心里那团火,灭了。
白天上工,累得像条狗,晚上拿起书,看着看着就想起了他。
想他现在在做什么?是不是也在想我?
他信里说,北京好大,楼好高,学校的图书馆,书多得一辈子都看不完。
他说,他认识了很多新同学,他们都很有才华。
他说,他参加了学校的文学社,还发表了诗歌。
他的世界,越来越大,越来越精彩。
而我的世界,只有这一亩三分地,和永远也干不完的农活。
成绩出来,我落榜了。
差了十几分。
我躲在被子里,大哭了一场。
不是因为落榜,而是因为我突然意识到,我和他之间的距离,好像越来越远了。
我怕,我追不上他了。
他来信安慰我,说没关系,让我不要放弃,继续考。
我擦干眼泪,又把书本捡了起来。
第三年,我爸病倒了。
常年在外奔波,风里来雨里去,落了一身的病根。
家里一下子没了顶梁柱,弟弟妹妹还小,我不能再只顾着自己了。
我彻底放下了书本,跟着我爸学医。
我把这件事写信告诉了他。
他在回信里,第一次没有鼓励我继续考试。
他说:“兰兰,你辛苦了。当个医生也很好,救死扶伤,很伟大。”
他还说:“你要照顾好自己,等我。”
又是那句“等我”。
我靠着这句话,熬过了一天又一天。
我开始跟着我爸走街串串,给人看病,抓药。
我学得很快,也很用心。
几年下来,我也成了十里八乡小有名气的“小林医生”。
而他,也成了他们大学里的风云人物。
他当上了学生会主席,他的文章,开始出现在一些有名的报刊上。
他的信,越来越短,也越来越少。
从一开始的一周一封,到半个月一封,再到一个月一封。
信里的内容,也从一开始的“兰兰我想你”,变成了“最近很忙”、“参加了一个学术会议”、“正在准备毕业论文”。
我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悄悄地改变。
但我不敢问,也不敢想。
我只能安慰自己,他忙,他是要做大事的人。
我只要安安静静地等他回来就好。
毕业那年,我等啊等,却没有等到他回来的消息。
却等来了一封信。
不是他写的。
是一个叫徐静的女人写的。
她说,她是陈志平的同班同学,也是他的女朋友。
她说,她和陈志平已经在一起两年了。
她说,陈志平很痛苦,他不知道该怎么跟我开口。
她说,希望我能成全他们。
她说:“林岚同志,我知道你为志平付出了很多。但时代不同了,人总是要往前看的。你们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了,强求在一起,对谁都是痛苦。志平是属于北京的,是属于学术的,他不属于那个小山村。”
信的最后,还附了一张照片。
陈志平和一个梳着两条大辫子,笑得很灿烂的女孩,并肩站在一起。
背景,是天安门。
就是他曾经发誓要带我来的地方。
我看着那封信,看着那张照片,浑身的血,都凉了。
天打雷劈,。
那天,天很蓝,没有雷,也没有雨。
我把他所有的信,连同那封分手信,一起扔进了灶膛里。
火苗“噌”地一下窜了起来,把那些字,那些誓言,全都吞噬得一干二净。
我没有哭。
一滴眼泪都没有。
只是心口那个地方,空了。
后来,我听村里人说,陈志平留校了,还跟一个北京高官的女儿结了婚。
那个人,就是徐静。
再后来,我嫁给了我们镇上一个修车的师傅,老张。
老张是个老实人,不爱说话,但对我很好。
他知道我的过去,但他不在乎。
他说:“都过去了。以后,我疼你。”
我们结婚那天,很简单,就请了亲戚朋友吃顿饭。
没有誓言,没有承诺。
但看着他憨厚的笑脸,我心里,前所未有地踏实。
婚后,我们开了这家面馆。
我揉面,他烧火。
日子过得不富裕,但很安稳。
第二年,晓军出生了。
儿子的到来,彻底填满了我心里那个空洞。
我把所有的爱,都给了他。
我以为,我这辈子,就会这样,平平淡淡地过下去了。
陈志平这个名字,连同那段不堪的过去,已经被我埋在了记忆的最深处,再也不会被提起。
我以为。
直到今天。
直到他在电视上,对着全国人民,感谢另一个女人。
他把我,抹得一干二净。
仿佛我从来没有在他生命里出现过一样。
凭什么?
凭什么他可以心安理得地享受着本该有我一份的荣光?
凭什么他可以把我当成一块垫脚石,踩完了,就一脚踢开?
凭什么我要像个傻子一样,被蒙在鼓里三十年?
不。
我不甘心。
“妈,你想什么呢?”
晓军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
我看着他,他已经长得比我还高了,眉眼间,有几分老张的影子。
如果老张还在,看到儿子这么出息,该有多高兴。
老张是十年前得癌症走的。
走的时候,拉着我的手,说:“兰子,我对不住你,没让你过上好日子。”
我摇摇头,说:“你别瞎说,跟你在一起,就是好日子。”
那是真心话。
老张虽然没给我大富大贵,但他给了我一个家,给了我一个完整的、被尊重的后半生。
“妈,你脸色好难看,真没事?”晓军不放心地又问了一遍。
我摇摇头,勉强笑了笑。
“没事,就是有点累了。晓军,店里你先看着,我出去走走。”
“去哪儿啊?天都快黑了。”
“就随便走走,透透气。”
我没理会他的追问,脱下围裙,拿上外套,走出了面馆。
夜风吹在脸上,很冷。
我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
小城不大,霓虹灯闪烁着,照着一张张行色匆匆的脸。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
而我的故事,像一个讲到一半,就被强行撕掉的烂尾小说。
我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就走到了长途汽车站。
看着售票窗口上方那个大大的“北京”,我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
“去北京,还有票吗?”
售票员抬头看了我一眼:“有,最后一班车,半小时后发车。”
“给我一张。”
我几乎是脱口而出。
等我捏着那张薄薄的车票,站在寒风里的时候,我才反应过来,我到底在干什么。
去北京?
去找他?
然后呢?
质问他?痛骂他?还是哭着求他给我一个说法?
不,那太难看了。
我林岚,就算再不堪,也不能活成一个笑话。
可不去,我这口气,咽不下。
它像一根刺,扎在我心上,不拔出来,我这辈子都不得安宁。
手机响了。
是晓军打来的。
“妈!你跑哪儿去了?怎么还不回来?我给你留了碗面,都快坨了!”
听着儿子咋咋呼呼的声音,我心里那股翻腾的怨气,忽然就平息了一些。
是啊,我还有儿子。
我不是一无所有。
“晓军,”我吸了吸鼻子,“妈想去个地方,可能要几天才回来。”
“去哪儿啊?这么突然?”
“去……见一个故人。”
“男的女的?”
“男的。”
电话那头沉默了。
过了好一会儿,晓军才闷闷地说:“是……我爸吗?”
他以为我要去给老张扫墓。
我心里一酸。
“不是。是一个……很重要的人。”
“哦。”晓军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失落,“那你注意安全,早点回来。”
“好。”
挂了电话,我看着手里的车票,眼神一点点变得坚定。
陈志平。
我不是来找你复合的,也不是来找你要什么补偿的。
我就是想让你知道。
我林岚,活过。
你陈志平欠我的,你必须亲口还给我。
去北京的车,摇摇晃晃,开了一夜。
我一夜没合眼。
窗外的景物,从熟悉的田野,变成了陌生的高楼。
天亮的时候,车子进了北京城。
三十年前,我做梦都想来的地方。
如今我终于来了,却是以这样一种方式。
下了车,一股冷空气夹杂着汽车尾气的味道扑面而来。
这就是北京。
好大,好冷。
我按照电视上看到的地址,坐着公交车,一路打听,终于找到了那所著名的大学。
陈志平的家,就在大学的家属院里。
那是一栋栋漂亮的小洋楼,红墙绿树,看着就气派。
我站在门口,看着那些进进出出的人,他们衣着光鲜,气质儒雅。
再看看自己,一身洗得发白的旧棉袄,一双沾满尘土的布鞋。
我跟这里,格格不入。
一个保安拦住了我。
“大姐,你找谁?”
“我找……陈志平教授。”
保安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番,眼神里带着一丝怀疑。
“你跟他有预约吗?”
“没有。”
“那不行,陈教授不是谁想见就能见的。”
我被拦在了门外。
我没有硬闯,也没有跟他争辩。
我就站在门口,等着。
从早上,一直等到中午。
腿站麻了,肚子也饿得咕咕叫。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冷掉的馒头,就着凉水,慢慢地啃着。
来来往往的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
我不在乎。
我今天,一定要见到他。
下午,一辆黑色的轿车,缓缓地开了过来。
车子在门口停下,一个年轻人从驾驶座上走了下来。
他很高,很瘦,戴着一副金丝眼镜,斯斯文文的。
眉眼间,有几分陈志平的影子。
我猜,他应该是陈志平的儿子。
他跟保安说了几句话,似乎是在问什么。
保安指了指我。
年轻人朝我走了过来。
“请问,您是林岚阿姨吗?”他问,语气很客气。
我愣住了。
他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是……是我。”
他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您好,我叫陈磊,是陈志平的儿子。”他朝我伸出手。
我局促地在衣服上擦了擦手,才跟他握了一下。
他的手,很温暖。
“我爸他……他今天有个重要的会,可能要晚点才能回来。要不,我先带您去个地方坐坐?”
我看着他,心里充满了疑问。
“你怎么知道我会来?”
陈磊的表情有些复杂。
他犹豫了一下,说:“我……我看到了我爸的日记。”
日记?
“很多年前的日记。他刚上大学那会儿写的。”陈磊说,“日记里,他提到了您。”
我的心,猛地一颤。
他竟然还留着日记。
他还记得我。
“他说……他说他亏欠了您。他说,是您把上大学的名额让给了他。”陈磊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愧疚,“对不起,阿姨。这件事,我妈……我们都不知道。”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原来,他不是真的忘了。
他只是,选择了不说。
“昨天晚上,我在电视上看到他……他说的话,我……”我哽咽了,说不下去。
“我明白。”陈磊点点头,“所以,我今天特意请了假,在这里等您。我知道,您一定会来。”
他把我带到附近一家咖啡馆。
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进咖啡馆。
里面很暖和,放着舒缓的音乐。
他给我点了一杯热牛奶。
“阿姨,我爸他……其实这些年,他过得也并不像外面看起来那么风光。”陈磊叹了口气。
“我妈的家庭背景,确实给了他很多帮助。但也给了他很多压力。”
“他就像一个被线牵着的木偶,每一步,都身不由己。”
“他想过回去找您。真的。”
“他大二那年暑假,偷偷攒了钱,买了火车票,准备回老家。但是被我外公发现了。”
“我外公把他关在家里,哪儿也不许去。还跟我妈说,如果我爸敢回去,就让他这辈子都别想在北京待下去。”
“后来……后来就有了我。”
陈磊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奈。
我静静地听着。
这些所谓的“苦衷”,并不能减轻我心里的半分痛苦。
身不由己?
难道我当年,就身由己了吗?
“所以,他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把我忘得一干二净?”我冷笑一声。
“他没有忘!”陈磊急切地辩解,“他书房里,一直锁着一个箱子。前几天我帮他整理东西,无意中打开了。里面……全是他当年写给您的信的底稿,还有一张您的照片。”
照片?
我愣住了。
我都不记得,我们什么时候照过相。
“是一张黑白的小照片,您扎着两个辫子,笑得很甜。”
我想起来了。
那是我们去县城考试前,在照相馆门口,他非要拉着我照的。
他说,等到了北京,就把它放在书桌上,每天都能看到我。
原来,他一直留着。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
酸,胀,疼。
“他……他还好吗?”我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
问完,我就后悔了。
我来这里,不是为了关心他过得好不好的。
陈磊的眼神,黯淡了下来。
“不好。”他说,“他有很严重的失眠和抑郁症,吃了十几年的药了。”
“他常常一个人在书房里待到半夜,对着那个箱子发呆。”
“我知道,他心里一直有道坎,过不去。”
“那道坎,就是您。”
咖啡馆里很安静。
我看着窗外,北京的冬天,灰蒙蒙的。
原来,他也不是真的那么幸福。
原来,他也被这段过去,折磨了半辈子。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他的痛苦,能抵消我的痛苦吗?
他的悔恨,能换回我失去的青春和梦想吗?
不能。
“阿姨,”陈磊看着我,眼神诚恳,“我替我爸,向您道歉。”
“我希望,您能给他一个机会。也给您自己一个机会。”
“见一面吧。”
晚上,我在陈磊安排的宾馆里,接到了陈志平的电话。
三十年了。
我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
不再是记忆里那个清朗的少年音,而是带着一丝疲惫和沙哑的中年男人的声音。
“兰……兰兰?”
他在电话那头,小心翼翼地喊出我的名字。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我死死地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
“是我。”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我能听到他粗重的呼吸声。
“对不起。”
又是这三个字。
多么廉价,多么苍白。
“陈志平,”我吸了吸鼻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些,“我不是来听你说道歉的。”
“我知道。”他声音苦涩,“你……你现在在哪儿?我们见一面吧。”
“好。”
我们约在一家茶馆。
他到的时候,我已经在包间里等了很久。
他推门进来。
还是那张脸,但已经没有了记忆里的神采飞扬。
他瘦了很多,头发也花白了,眼角的皱纹,比电视上看到的还要深。
他穿着一件深色的呢绒大衣,但依然掩盖不住满身的疲惫。
我们相对而坐,谁也没有先开口。
茶香袅袅,气氛却尴尬得近乎凝固。
最后,还是他先打破了沉默。
“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挺好的。”我淡淡地说,“结婚了,有个儿子,开了个面馆。”
他点点头,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手指,在微微地颤抖。
“我……我昨天在电视上看到你了。”我终于还是忍不住,把话题引到了正轨上。
他的身体,明显地僵了一下。
“你感谢你的妻子,感谢她支持你,鼓励你。”
“你说,没有她,就没有你的今天。”
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陈志平,那你把我放在哪里了?”
“你把我为你做的一切,都放在哪里了?”
他的脸,瞬间变得惨白。
嘴唇翕动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不是要来破坏你的家庭,也不是要来找你要什么名分。”
“我就是想问问你。”
“当年,你把我一个人扔在火车站,让我等你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你可能,再也回不去了?”
“当年,你跟那个叫徐静的女人在一起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在老家,还有一个傻女人,在一天一天地盼着你?”
“当年,你功成名就,站在聚光灯下的时候,你有没有哪怕一秒钟,想起过那个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的,叫林岚的姑娘?”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抖。
积压了三十年的委屈、愤怒、不甘,在这一刻,全部爆发了出来。
他低着头,肩膀在剧烈地颤抖。
“对不起……兰兰……对不起……”
他翻来覆去,只会说这三个字。
“我不要你的对不起!”我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茶杯被震得跳了一下,茶水洒了出来。
“陈志平,你看着我!”
他缓缓地抬起头,眼睛里,全是红血丝。
“我今天来,不是来听你忏悔的。我就是想让你亲口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他看着我,嘴唇哆嗦着,过了很久,才发出声音。
“我……我没得选。”
“没得选?”我气笑了,“是有人拿刀架在你脖子上,逼你跟她在一起吗?”
“是!”他突然也激动了起来,“是有人拿刀架在我脖子上!”
“兰兰,你不知道!你根本不知道我在北京过的是什么日子!”
“我一个乡下来的穷小子,无权无势,在那种地方,连呼吸都要小心翼翼!”
“徐静她爸,是我的导师,也是当时系里的领导。他看中了我,也看中了我的‘潜力’。”
“他明里暗里地撮合我和徐静。我拒绝过,我挣扎过!但是没用!”
“我如果不顺着他的意思,我的毕业论文就通不过,我的留校名额就会被取消,我之前所有努力,都会化为泡影!”
“我会被打回原形,甚至比原来更惨!”
“兰兰,我怕了。我真的怕了。”
“我怕我再也回不到你身边,我怕我这辈子都只能在那片黄土地上刨食。”
“我选择了妥协。我以为,我只是暂时的妥协。我以为,等我站稳了脚跟,我就可以把你接过来。”
“但是,我错了。”
“一步错,步步错。”
“等我和徐静结了婚,有了孩子,我就更没有退路了。”
“我被困住了,兰兰。我被这张看不见的大网,死死地困住了。”
他一口气说了很多。
说到最后,他趴在桌子上,像个无助的孩子一样,失声痛哭。
我看着他。
看着这个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变成了现在这个被生活压垮了脊梁的中年男人。
心里的那股恨意,竟然在一点一点地消散。
是啊,他是个懦夫,是个叛徒。
但他,也是个可怜人。
被时代洪流裹挟着,身不由己的可怜人。
我慢慢地坐了下来。
包间里,只剩下他压抑的哭声。
过了很久,他才慢慢地抬起头,眼睛肿得像核桃。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钱包,从里面拿出一张银行卡,推到我面前。
“兰兰,我知道,这些都弥补不了什么。”
“这里面……有五十万。”
“算是我……对你的一点补偿。”
我看着那张卡。
五十万。
对我来说,是一笔天文数字。
我开一辈子面馆,也挣不了这么多钱。
我笑了。
“陈志平,你是不是觉得,有钱,就可以摆平一切?”
他愣住了。
“你是不是觉得,用钱,就可以买断我的青春,买断我的牺牲,买断你欠我的那份情?”
我把那张卡,推了回去。
“收起来吧。”
“我林岚虽然穷,但还没到要靠你施舍的地步。”
“我今天来,不是为了钱。”
“我就是想把话说清楚。”
“现在,话说清楚了。”
“我,也该走了。”
我站起身,准备离开。
他猛地拉住我的手。
“兰兰,别走!”
“你别走……留下来,好不好?”
“我跟徐静,早就没有感情了。我们离婚,我跟你在一起。我们重新开始。”
我看着他,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重新开始?”
“陈志平,你是不是糊涂了?”
“我们都五十多岁了,不是十七八岁的孩子了。”
“回不去了。”
“三十年前,当你选择放开我的手那一刻,我们就已经回不去了。”
我用力地,挣脱了他的手。
“我的人生,虽然没有你那么光鲜亮丽,但我有我的丈夫,我的儿子,我的小面馆。”
“我很知足。”
“至于你,陈志平,”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你欠我的,不是钱。”
“你欠我的,是一句当着所有人的,堂堂正正的,‘谢谢’。”
“但是现在,我不需要了。”
“因为,我的人生,不需要你的感谢来证明价值。”
说完,我转身,拉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身后,传来他绝望的哭喊声。
我没有回头。
走出茶馆,北京的夜风,吹在脸上。
这一次,我却觉得,没有那么冷了。
心里那块压了三十年的大石头,终于,被搬开了。
我没有恨了。
也没有爱了。
只剩下,一片释然。
回到小城的第二天,我像往常一样,早早地起来,和面,烧水。
面馆里,很快就充满了烟火气。
晓军看我回来了,很高兴,围着我问东问西。
“妈,你见到那个‘故人’了?”
“见到了。”
“那……聊得怎么样?”
我笑了笑,把一碗刚出锅的热汤面推到他面前。
“吃面吧。吃完了,妈有故事讲给你听。”
那天中午,客人不多。
我坐在窗边,把我跟陈志平的故事,从头到尾,都讲给了晓军听。
我讲得很平静,像在讲别人的故事。
晓军一直沉默地听着,没有插话。
等我讲完,他红着眼圈,过来抱住了我。
“妈,你受委屈了。”
我拍拍他的背:“傻孩子,都过去了。”
“那个姓陈的,就是个混蛋!”晓军愤愤不平,“他凭什么这么对你!”
“他现在是大教授,了不起了?要不是你,他还在乡下种地呢!”
“妈,我们去找他!去曝光他!让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个忘恩负义的伪君子!”
我摇了摇头。
“不用了,晓军。”
“为什么?就这么便宜他了?”
“不是便宜他。”我看着儿子的眼睛,认真地说,“是因为,不值得。”
“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把我们自己的生活搅得一团糟,不值得。”
“他有他要走的路,我有我要过的桥。从今往后,我们,再无关系。”
“妈,可是我心疼你。”
“妈不用你心疼。”我摸了摸他的头,“妈有你就够了。”
“你爸走得早,妈这辈子,最大的骄傲,就是把你拉扯大。”
“你只要好好的,妈就什么都值了。”
晓军把头埋在我肩膀上,没再说话。
我知道,他懂了。
日子,又恢复了平静。
面馆的生意,不好不坏。
每天迎来送往,听着客人们天南地北地聊天,看着窗外人来人往。
我偶尔,还是会在电视上看到陈志平。
他好像更老了,也更沉默了。
有一次,是一个财经访谈,主持人问他,人生最大的遗憾是什么。
他在镜头前,沉默了很久。
然后,他说:“我年轻的时候,弄丢了一个人。”
“一个……比我生命还重要的人。”
“这是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是看着镜头的。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对我说话。
但这已经不重要了。
晓军后来谈了个女朋友,是个很爱笑的护士姑娘。
两人感情很好,准备结婚了。
我把这些年攒下的钱,都拿了出来,给他们付了房子的首付。
看着晓军和未来儿媳妇脸上幸福的笑容,我感觉,我这辈子,真的圆满了。
有一天,我接到了陈磊的电话。
他说,陈志平病了。
很严重。
肝癌晚期。
他说,他想在走之前,再见我一面。
我犹豫了很久。
最后,还是去了。
在医院的病房里,我见到了他。
他躺在病床上,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身上插满了管子。
曾经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那个在电视上侃侃而谈的学者,如今,只是一个等待死亡的,虚弱的老人。
徐静也在。
那个在照片上笑得灿烂的女人,如今也老了,脸上写满了憔悴和疲惫。
她看到我,愣了一下,然后,朝我点了点头,走了出去,把空间留给了我们。
病房里很安静,只有仪器发出的“滴滴”声。
“你……来了。”他艰难地开口,声音微弱得像蚊子叫。
我点点头。
“别说话了,好好休息吧。”
他摇摇头,眼睛固执地看着我。
“兰兰……我……我对不起你……”
又是这句。
我叹了口气,在他床边坐下。
“陈志平,都过去了。”
“过不去……”他眼角,滑下一滴浑浊的泪,“我这辈子……最后悔的……就是当年……放开了你的手……”
“如果……如果能重来一次……”
“没有如果。”我打断他。
“人生没有如果,只有后果和结果。”
我看着他,这个我曾经爱过,也曾经恨过的男人。
到了这一刻,所有的爱恨情仇,都烟消云散了。
只剩下,无尽的唏嘘。
“你还记得吗?”他突然问。
“我们当年……在河边……你跟我说……你要当个医生……”
“你做到了吗?”
我点点头:“算是吧。跟着我爸,当了几年赤脚医生。”
他笑了。
那笑容,像是回光返照一样,在他枯槁的脸上,绽放出一丝光彩。
“那……就好……”
“兰兰……我的书房里……那个箱子……你……你拿走吧……”
“密码……是你的生日……”
说完这句话,他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心电图上,那条跳动的线,变成了一条直线。
发出了刺耳的,长长的鸣叫。
我没有哭。
我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他。
看着这个,跟我纠缠了一辈子的男人,终于,走向了他最终的结局。
我没有去拿那个箱子。
里面的东西,不管是信,还是照片,对我来说,都已经是过去式了。
我的人生,在前面,不在后面。
陈志平的追悼会,办得很隆重。
很多社会名流都来了。
我没有去。
我只是在我的小面馆里,给他烧了一碗面。
就当是,送他最后一程。
生活,还在继续。
晓军结了婚,很快,我就要当奶奶了。
面馆的生意,也越来越好。
很多老街坊都喜欢来我这里,吃一碗面,聊聊天。
他们说,我做的面,有家的味道。
我常常在揉面的时候,看着窗外的阳光,发呆。
我在想,如果当年,去北京的是我,现在,会是什么样?
也许,我会成为一个著名的医生。
也许,我也会嫁给一个有权有势的人,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
但是,我还会是现在的我吗?
我还会拥有晓军这么孝顺的儿子吗?
我还会拥有这家小小的,却充满了人情味的面馆吗?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现在的生活,虽然平凡,但很真实,很踏实。
我用我的双手,挣来了我的尊严,也挣来了我的幸福。
这就够了。
至于那个叫陈志平的男人,和他那句迟到了三十年的“谢谢”。
就让它,随风而去吧。
我的人生,不需要任何人的感谢来定义。
我,就是我。
林岚。
一个靠自己,活出了一片天的,普通的女人。
来源:榆荚间徜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