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手机震了一下。我划开屏幕,一条短信安静地躺在那里。【尊敬的张建国先生,您的首笔退休金6872.5元已于今日
手机震了一下。
我划开屏幕,一条短信安静地躺在那里。
【尊敬的张建国先生,您的首笔退休金6872.5元已于今日到账。】
六千八百七十二块五。
我盯着这串数字,反复看了三遍,连小数点后面的毛票都看得清清楚楚。
心里说不上是激动,更像是一块悬了半辈子的石头,终于“咚”的一声,落了地。
我,张建国,六十岁,今天起,正式成了一个靠退休金过活的无业游民。
挺好。
我关掉手机,把那台用了十几年的旧茶壶续上水,听着水烧开的“咕嘟”声,觉得这声音都比平时悦耳。
傍晚,儿子张明伟和儿媳小莉提着大包小包地来了。
“爸,庆祝您光荣退休!”
张明伟的声音洪亮,脸上堆着笑,但我总觉得那笑意没抵达眼底。
小莉在厨房里忙活,很快就张罗出一桌子菜,丰盛得像过年。
“爸,您辛苦一辈子了,以后就在家享清福吧。”小莉给我夹了一块最大的排骨。
我点点头,心里暖了一下。
饭桌上的气氛很好,孙子乐乐在旁边用学习机看动画片,我们三个大人推杯换盏。
我喝了点酒,话也多了起来,讲了些厂里退休那天的情景。
张明伟一直耐心听着,时不时点头附和。
“爸,那退休金到账了吧?”
酒过三巡,他终于问出了口。
我“嗯”了一声,“到了。”
“多少啊?”
“六千八。”我含糊地说。
“具体点呢,爸,咱们得规划规划。”
他这话一出,我心里那点酒意,瞬间醒了大半。
规划?
我一个人的退休金,需要他来规划?
“我花销不大,够用了。”我放下筷子,语气淡了些。
“爸,您不懂。”
张明伟也放下了筷子,表情严肃起来。
他朝小莉使了个眼色,小莉立刻会意,从包里拿出一个笔记本电脑。
“爸,您看,我跟明伟给您做了个方案。”
电脑打开,屏幕上是一个Excel表格。
表格的名字很刺眼:《张建国同志退休生活及家庭资产增值计划书》。
我差点笑出声。
同志?资产增值?
我一个刚从工厂退休的老头子,什么时候成了需要做计划书的“资产”了?
“爸,您看啊。”
张明伟把电脑转向我,指着屏幕上的条条框框。
“您的退休金,每月6872.5元。我们给您算了笔账,您一个月的基本开销,包括水电煤气、吃饭、买点日常用品,我们给您算2000块,够了吧?”
我看着那个“2000”,心里一沉。
我一个月抽烟得三百,偶尔跟老伙计们喝顿酒得两百,人情往来随个份子又是几百,还有头疼脑热买个药……
两千?
这是让我勒紧裤腰带,断绝一切社交,当个活死人。
“剩下的4872.5元,您自己留着也没用,存银行利息又低,纯属浪费。”
张明伟的手指在触摸板上滑动,表格往下翻。
“所以我们想,这笔钱,由我来统一管理。”
“我最近在研究基金和理财,年化收益做到5%不成问题。这样一年下来,这笔钱就能增值小三千块。”
“这笔增值的钱,一方面可以作为家庭的抗风险储备金,另一方面,乐乐上学,我们换车,都能用得上。”
他的声音充满了理性和不容置疑的“远见”。
“爸,您想啊,这钱在您手里是死的,在我们手里是活的。咱们都是一家人,钱放在谁那儿不是放?关键是要让钱生钱,实现整个家庭的财富升级。”
小莉在旁边连连点头,“是啊爸,明伟都是为了这个家好。您把钱给我们,我们保证让您的晚年生活更有保障。”
更有保障?
我看着他们夫妻俩一唱一和,那副精明算计的嘴脸,像两只盯着肉骨头的狼。
我的晚年生活,就是靠每月2000块的“保障”活着,然后把剩下的钱,全部上交给他们,去给他们换车,去给他们“财富升级”?
我一辈子没听过这么好笑的笑话。
心,一点一点地凉了下去。
凉得像数九寒天的冰。
我没说话,只是端起酒杯,把剩下的白酒一饮而尽。
辛辣的液体从喉咙烧到胃里,可我一点感觉都没有。
“爸,您觉得怎么样?”张明伟追问,带着一丝不耐烦。
仿佛我只要说一个“不”字,就是冥顽不化,就是拖全家后腿的罪人。
我看着他。
这张脸,曾经那么稚嫩。
我想起他小时候,发高烧,我背着他跑了三条街去医院。
我想起他上大学,我跟老婆子省吃俭用,把学费一分不少地给他凑齐。
我想起他结婚,我把攒了一辈子的积蓄,十好几万,拿出来给他付了首付。
那时候,他会抱着我的胳膊,说:“爸,您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
什么时候,这个“最好的爸爸”,变成了一个需要被“规划”的“家庭资产”了?
“这事,我再想想。”
我听到自己用一种极其疲惫的声音说道。
张明伟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爸,这有什么好想的?这是最科学、最合理的方案。您那代人的观念要改改了,不能总把钱攥在手里发霉。”
“是啊爸,”小莉也帮腔,“您要相信明伟,他可是名牌大学毕业的,比咱们懂得多。”
名牌大学毕业。
对,我儿子是名牌大学毕业的。
所以他懂Excel,懂年化收益,懂资产配置。
他唯一不懂的,可能就是“孝顺”这两个字怎么写。
“我累了,今天就到这吧。”
我站起身,下了逐客令。
气氛瞬间尴尬到了极点。
张明伟的脸色很难看,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被小莉拉住了。
“那……那爸您好好休息,我们改天再来看您。”
小莉收拾着电脑,匆匆忙忙地拉着张明伟走了。
连孙子乐乐都感觉到了不对劲,临走时怯生生地看了我一眼,小声说了句“爷爷再见”。
门“砰”的一声关上。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我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客厅里,看着满桌子几乎没怎么动的菜。
这些菜,正在一点点地变凉。
就像我的心。
我忽然觉得无比的悲哀。
我这一辈子,到底图了个什么?
接下来的几天,日子过得像一潭死水。
张明伟没再上门,但电话一天一个。
“爸,方案您想得怎么样了?”
“爸,我跟您说,我看好的一支基金马上就要封闭了,再不投就来不及了。”
“爸,您别那么固执行不行?我们都是为你好!”
他的语气从“商量”变成了“说教”,最后干脆成了“命令”。
我每次都用“再说吧”来搪塞。
我不想跟他吵。
跟自己的亲生儿子,为了钱吵架,太难看了。
我宁愿自己憋着。
这天下午,我出门去公园溜达,想散散心。
遇到了老邻居,老李。
老李比我早退休两年,我们俩在公园的长椅上坐下,一人点了根烟。
“老张,看你这几天脸色不好啊,有心事?”
我叹了口气,没瞒他,把儿子做的那个“计划书”一五一十地说了。
老李听完,沉默了半天,然后狠狠地把烟头摁在地上。
“他妈的,一群白眼狼!”
他骂的不是我儿子,是他自己儿子。
“我那小子,比你这还狠。”
老李说,他退休金比我高,快八千。他儿子儿媳也是这么个套路,说帮他理财。
老李心软,同意了。
结果呢?
钱拿过去,第一年还假模假样地给他看个收益报表。
第二年,儿子换了辆三十多万的车。
老李问钱呢?儿子说,投资亏了。
“亏了?亏到车轱辘上去了!”老李气得直哆嗦。
“我现在,每个月就指着他们给的两千五百块过日子。有时候想多要点,去看个病,还得看他们脸色。”
“老张,我跟你说,钱!这玩意儿,一定得在自己手里攥着!这是咱们的命根子,是咱们的尊严!”
老李的话,像一把锤子,狠狠地砸在我心上。
尊严。
是啊,尊严。
我张建国,在工厂干了一辈子,当了一辈子的小组长,谁见了我不得客客气气喊声“张师傅”?
我没做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但我活得堂堂正正,有里有面。
现在老了,退休了,倒要为了每个月两千块钱,看儿子的脸色过活?
凭什么?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我在黑暗里睁着眼睛,想了一整夜。
第二天一早,我做了个决定。
我打开手机,没理会张明伟发来的催促微信。
我上网,搜索。
然后,我找到了一个号码,拨了过去。
“您好,这里是‘春蕾计划’助学基金会。”
电话那头,是一个很温柔的女声。
我的心,莫名地安定了下来。
“你好,我想……我想捐款。”
周末,张明伟和小莉又来了。
这次,他们手里拿着一份打印好的文件。
《家庭资产代管协议书》。
比上次的Excel表格,更正式,也更冰冷。
他们把协议放在我面前的茶几上,一人一边,坐在沙发上,像是在进行一场商业谈判。
“爸,您考虑了这么久,也该有个决定了。”
张明伟翘着二郎腿,一副势在必得的样子。
“口说无凭,咱们还是签个协议,对大家都好。”
我看着那份协议。
甲方:张建国。
乙方:张明伟。
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甲方自愿将每月退休金中,除2000元基本生活费外的所有余款,全权委托给乙方进行投资管理。
乙方不对投资亏损负责。
委托期限:永久。
“永久……”
我念出这两个字,觉得嘴里发苦。
这是要我把下半辈子,连同死后的那点抚恤金,都打包卖给他们。
“爸,您就签了吧。”小莉把一支笔递到我面前,“签了,咱们还是一家人,和和美美的。”
“要是我不签呢?”我抬起头,看着他们。
张明伟的脸色瞬间就变了。
“不签?”他冷笑一声,“爸,您别给脸不要脸。我们这么做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这个家?为了乐乐的将来?”
“您那点钱,放在手里能干嘛?通货膨胀,一年就没多少了。交给我们,是让它保值增值!您怎么就不明白这个道理?”
“您是不是听了外面那些老头子嚼舌根了?他们懂什么?一群没见识的老古董!”
他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都快喷到我脸上了。
我静静地看着他,看着这个我一手养大的儿子,是如何用最锋利的语言,来戳我的心窝子。
“说完了吗?”
等他喘气的间隙,我平静地问。
他愣了一下。
“说完了,就听我说两句。”
我站起身,走到电视柜前,拿起我的手机。
然后,我走回他们面前。
“你们的方案,很好,很科学。”
我看着他们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但是我没采纳。”
“因为,我也给我自己,做了一个规划。”
我点亮手机屏幕,打开了一张图片。
那是一张电子捐款证书。
上面写着:
【感谢张建国先生,向“春蕾计划”捐赠人民币6872.5元,用于资助贫困山区女童完成学业。善举无价,大爱永存。】
我把手机屏幕,怼到了他们眼前。
“这是我的规划。”
“从这个月开始,我的每一笔退休金,扣除我自己的生活费之后,剩下的钱,我都会捐出去。”
“一分不留。”
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间凝固了。
张明伟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的手机屏幕,瞳孔因为震惊而放大。
小莉的嘴巴张成了“O”型,能塞进一个鸡蛋。
足足过了十几秒。
“你……你疯了?!”
张明伟的声音尖锐得像被踩了尾巴的猫。
他一把抢过我的手机,仿佛要确认那张证书是不是我P的。
“六千八!你全捐了?!”
“你是不是老糊涂了!这钱你给一群不相干的人,都不给你亲儿子?!”
他终于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不是“为了这个家”,不是“为了乐乐”,就是为了他自己。
“对。”我点点头,表情平静得可怕。
“这是我的钱,我想给谁,就给谁。”
“你的钱?!”张明伟把手机狠狠地摔在沙发上,指着我的鼻子。
“你吃我家的,住我家的,你的钱就是我们家的钱!你有什么资格自己做主?!”
我气笑了。
“你再说一遍?我住谁的家?”
我指了指这套房子的墙壁。
“这房子,房产证上写的是我的名字!是我跟你妈,一砖一瓦攒出来的!”
“你结婚,我给你付首付,你现在住的那套房子,有我一半的血汗钱!”
“我吃你的?我喝你的?张明伟,你摸着你的良心说,你从小到大,吃的穿的用的,哪一样不是我掏钱买的?!”
我积压了半辈子的火气,在这一刻,全部爆发了出来。
“你现在翅膀硬了,觉得我老了,没用了,就想把我最后这点养老钱都榨干?”
“我告诉你,没门!”
“我宁愿把钱扔水里听个响,宁愿把它捐给那些需要帮助的孩子,让她们有书读,有未来,也绝不会给你这种白眼狼!”
我的声音在客厅里回荡,震得窗户玻璃都嗡嗡作响。
张明伟被我吼得一愣一愣的,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
小莉已经吓傻了,哆哆嗦嗦地想去拉他。
“好……好……好!”
张明伟连说了三个“好”字,气得浑身发抖。
“张建国,你行!你够狠!”
“你为了跟我们置气,把钱都捐了!你等着!我看到时候谁管你!你别指望我再给你一分钱!”
“你就在这房子里,抱着你的捐款证书,一个人过去吧!”
他撂下狠话,抓起沙发上的外套和车钥匙。
“我们走!”
他冲小莉吼道。
小莉如梦初醒,慌忙捡起地上的那份《协议书》,看都不敢再看我一眼,跟着张明伟就往外跑。
乐乐被这阵仗吓哭了,哭着喊“爷爷”。
张明伟一把将他抱起来,头也不回地冲出了门。
“砰!”
防盗门被重重地甩上,发出一声巨响。
世界,再次安静下来。
我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一屁股瘫坐在沙发上。
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喘不上气。
眼泪,毫无征兆地流了下来。
我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
天色从亮到暗,屋里没有开灯,我被笼罩在一片黑暗里。
桌上那份被遗落的《协议书》,像一张白色的符咒,在黑暗中格外刺眼。
我拿起它,走到厨房,打开了煤气灶。
蓝色的火苗“呼”地一下窜了起来。
我把那份协议,连同我心里最后一点对儿子的幻想,一起丢进了火里。
纸张卷曲,变黑,化为灰烬。
屋子里弥漫着一股焦糊味。
我关掉火,打开冰箱。
里面空空如也。
也是,他们每次来,都是计算着我的“资产”,谁会关心我的冰箱里有没有吃的?
我给自己下了一碗面条,卧了两个鸡蛋。
吃着吃着,眼泪又掉进了碗里。
咸的。
那天晚上,我睡得格外沉。
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只有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
以及,一丝隐藏在疲惫之下的……轻松。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
我把家里彻彻底底地打扫了一遍,把所有跟他们有关的东西,都收进了一个箱子,塞到了床底下。
然后,我出门,去菜市场买了新鲜的蔬菜和肉。
我给自己炖了一锅排骨汤。
香气在屋子里弥漫开来,驱散了昨晚的焦糊味和冷清。
生活,好像又回到了正轨。
只是,那个每天准时响起的电话,再也没有响过。
我的世界,一下子清净了。
起初,我还有些不习惯。
太安静了。
安静得能听到墙上石英钟秒针走动的“滴答”声。
我开始给自己找事做。
早上,去公园跟着一群老头老太太打太极。
我的动作笨拙,总比别人慢半拍,但没人笑话我。
教拳的王师傅说:“老张,心静下来,气就顺了。”
我试着放空自己,只专注于一呼一吸,一招一式。
慢慢地,我那颗烦躁的心,真的沉静了下来。
中午,我回家自己做饭。
以前总觉得做饭是件麻烦事,现在却成了一种乐趣。
研究菜谱,琢磨火候,把普普通通的食材,变成一道道可口的饭菜。
我发现,原来我的手艺还不错。
下午,我去社区的图书室看书,或者去老年活动中心,跟人下棋。
我的棋艺很臭,十盘输九盘。
但对面的老头总乐呵呵地说:“没事儿,再来一盘!输了的请客喝茶!”
我们就为了一杯两块钱的茉莉花茶,能杀得天昏地暗。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着。
我的退休金,每个月都准时到账。
我给自己留足了三千块的生活费,过得比那个Excel表格里规划的,滋润多了。
剩下的钱,我一分不差,全都捐给了“春蕾计划”。
每个季度,我都会收到基金会寄来的感谢信和项目报告。
信里,会附上几张孩子们的照片。
她们穿着新校服,站在破旧的教室前,笑得那么灿烂。
报告里,会详细列出每一笔善款的去向:买了多少本书,换了多少张新课桌,资助了多少个孩子。
我把这些信和报告,都小心翼翼地收在一个文件夹里。
那是我晚年生活里,最宝贵的“资产”。
偶尔,我也会想起张明伟。
尤其是在看到别人家儿孙绕膝的时候。
心里会泛起一阵酸楚。
但那感觉,就像石头丢进湖里,只起了一圈涟漪,很快就平复了。
我没有主动联系他。
他在气头上,我也在气头上。
或者说,我不是在生气,我是失望,是心寒。
这道坎,我不知道怎么迈过去。
也许,我也不想迈过去。
有一天,我在公园打完拳,遇到了老李。
他看起来比上次更憔悴了。
“老张,羡慕你啊。”他抽着烟,满脸愁容。
“羡慕我什么?孤家寡人一个。”我自嘲道。
“孤家寡人,也比当牛做马强。”
老李说,他前阵子病了,住院花了一万多。
他找儿子要钱,儿子说,钱都投进去了,取不出来。
儿媳妇更绝,说:“爸,您不是有医保吗?能报销一大半呢,自己先垫上吧。”
老李气得差点当场犯病。
最后,是找亲戚朋友借钱,才把住院费给交了。
“我现在算是看透了。”老李的眼圈红了。
“养儿防老?狗屁!养儿是来讨债的!”
“还是你狠,老张。你那一下,是断了他们的念想,也给自己留了条活路。”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只能拍拍他的肩膀。
活路。
是啊,我给自己留了一条活路。
一条不被人拿捏,不被人算计,可以有尊严地活下去的路。
只是这条路,有点孤单。
转眼,半年过去了。
秋天来了,天气转凉。
我添了件新毛衣,是我自己去商场挑的,羊绒的,暖和。
这天,我正在家看电视,门铃响了。
我以为是社区送温暖的,打开门一看,愣住了。
门口站着的,是小莉。
她一个人来的,怀里抱着乐乐。
她的脸色很憔悴,眼袋很重,看起来比半年前老了好几岁。
“爸……”
她一开口,声音就哽咽了。
我没让她进门,就站在门口,看着她。
“有事吗?”我的声音很平静。
“爸,我……我们知道错了。”
小莉的眼泪掉了下来。
“您就让我们进去,说两句话,行吗?”
我看了看她怀里,正睁着大眼睛看我的乐乐。
他瘦了点,眼神里有些胆怯。
我心里一软,侧身让开了路。
她们进了屋。
小莉局促地站在客厅中央,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乐乐从她怀里挣脱下来,跑到我身边,小声地喊了句:“爷爷。”
我摸了摸他的头。
“爸,您喝水。”
小莉给我倒了杯水,双手递过来。
我没接。
“说吧,什么事。”
小莉“噗通”一声,跪下了。
我吓了一跳,赶紧往后退了一步。
“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
“爸,您要是不原谅我们,我就不起来!”
她哭得泣不成声。
“这半年,我们过得一点都不好。”
“明伟……他把家里的积蓄,还有找朋友借的钱,都投到他说的那个什么基金里去了。”
“结果,爆雷了。”
“钱……钱全没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
爆雷了?
“他现在,天天在家里发脾气,班也不好好上,还欠了一屁股债。”
“我们那套房子,也准备要卖了……”
“爸,我求求您了,您帮帮我们吧!您还有退休金,您先借我们点,把债还上,行不行?”
她一边哭,一边给我磕头。
我看着跪在地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儿媳妇。
听着她嘴里那个“借”字。
我忽然觉得,这一切,是那么的荒诞,又那么的合情合理。
当初,他们是如何意气风发地拿着Excel表格,来“规划”我的资产。
如今,他们又是如何卑微地跪在地上,来“借”我的救命钱。
我没有去扶她。
我就那么站着,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我没钱。”我说。
小莉猛地抬起头,不敢相信地看着我。
“怎么会……您不是还有退休金吗?”
“我的退休金,每个月,都捐了。”
我指了指墙角那个文件夹。
“不信,你可以自己看。”
“每一笔,都有收据。”
小莉的眼神,从乞求,变成了绝望。
她瘫坐在地上,好像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光了。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她喃喃自语。
我看着她,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我不是圣人。
我做不到在他们把我当成提款机,榨干失败后,又反过来对他们施以援手。
我心里的那道伤疤,结了痂,但一碰,还是会疼。
“你们走吧。”我说。
“以后,不要再来了。”
“爸!”小莉凄厉地喊了一声。
“您就真的这么狠心吗?那也是您的亲孙子啊!您就眼睁睁看着他,以后连住的地方都没有吗?”
她开始打感情牌了。
我走到乐乐身边,蹲下来,看着他的眼睛。
“乐乐,爷爷问你,你想不想上学?”
乐乐似懂非ě懂地点点头。
“想不想有很多新书包,新铅笔?”
他又点点头。
我笑了笑,摸着他的头,然后站起身,看着小莉。
“你放心。”
“就算你们把房子卖了,流落街头,我也不会让我的孙子没书读。”
“我捐出去的那些钱,就是给像他这样的孩子,买书包,买铅笔,建学校的。”
“只不过,那些孩子,比他更需要。”
“至于你们俩……”
我顿了顿,看着她那张惨白的脸。
“成年人了,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
说完,我打开了门。
“请吧。”
小莉坐在地上,哭了很久。
最后,她还是自己爬了起来,失魂落魄地抱起乐乐,走了出去。
这一次,我没有马上关门。
我看着她的背影,在楼道昏暗的灯光下,显得那么单薄和可怜。
我心里,没有报复的快感。
只有一种无尽的苍凉。
这到底是谁的错?
是张明伟太贪心,还是我太绝情?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从我把第一笔退休金捐出去的那一刻起,我们之间,就已经回不去了。
关上门,屋子里又恢复了安静。
乐乐刚才玩过的一个小汽车,还掉在沙发底下。
我把它捡起来,擦干净,放在了电视柜上,和我的那个文件夹摆在一起。
日子,还得过下去。
又过了几个月,快到年底了。
我的生活平静如水。
打拳,下棋,看书,做饭。
基金会又寄来了新的感谢信,还有一本台历。
台历上印的,都是受资助的孩子们的笑脸。
我把台历挂在墙上最显眼的位置,每天撕下一页,就像在撕掉过去那些不开心的日子。
这天,我正在家包饺子,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请问,是张建国先生吗?”
“是我,您是?”
“我是乐乐的班主任,我姓王。”
我心里一紧,“是乐乐出什么事了吗?”
“哦不不不,您别紧张。”王老师连忙解释。
“是这样的,学校要开家长会,但是乐乐的爸爸妈妈……我们一直联系不上。”
“我看紧急联系人那里,留了您的电话,所以想问问您,能不能替他来开一下?”
我沉默了。
“张先生?您在听吗?”
“在,在听。”
“什么时候?”
“今天下午,两点钟。”
我看了看墙上的钟,已经十二点半了。
“好,我一定到。”
挂了电话,我看着案板上包了一半的饺子,没了心思。
我换了身干净的衣服,把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然后出了门。
这是我第一次去乐乐的学校。
一所很普通的小学,但很干净。
我在教室的后排,找到了乐乐的座位,坐了下来。
桌子上贴着他的名字:张乐乐。
旁边,还画了一朵小红花。
家长会的内容,无非是那些。
老师在讲台上讲着孩子们的学习情况,纪律表现。
我听得很认真,比当年给自己开会还认真。
王老师说,乐乐是个很乖巧,但有点内向的孩子。
最近成绩有点下滑,上课也总是走神。
“希望家长们能多关心一下孩子的心理健康,家庭的稳定,对孩子的成长至关重要。”
王老师这句话,像针一样,扎在我心上。
家长会结束,家长们陆续离开。
我走到讲台前,找到了王老师。
“王老师,我是乐乐的爷爷。”
“啊,您好您好,张爷爷。”
“乐乐他……是不是在学校受欺负了?”我问。
王老师愣了一下,然后叹了口气。
“欺负倒没有。”
“只是……前阵子,他跟同学吵架,我问他为什么,他说,同学笑话他,说他快没家了。”
我的心,又被狠狠地揪了一下。
“我知道了,谢谢你,王老师。以后,我会多关心他的。”
走出校门,天已经快黑了。
冷风吹在脸上,很疼。
我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在学校门口的小卖部,给乐乐买了一个他最喜欢的奥特曼玩具。
然后,我凭着记忆,找到了他们租的那个小区的地址。
那是一个很老旧的小区,连电梯都没有。
我爬了六楼,才找到那扇门。
我敲了敲门。
开门的,是张明伟。
他看到我,整个人都僵住了。
我们有大半年没见了。
他瘦得脱了相,胡子拉碴,眼神里充满了疲惫和颓丧。
我们俩,就这么隔着一道门,互相看着。
他没有让我进去。
我也没有要进去的意思。
我把手里的奥特曼玩具递给他。
“给乐乐的。”
他看着那个玩具,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话。
“他……他还好吗?”我问。
“……还行。”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别在孩子面前吵架。”我说。
“也别在他面前,说那些丧气话。”
“大人再难,也别让孩子跟着担惊受怕。”
张明伟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他低下头,肩膀微微抽动着。
“爸……”
他终于又叫了我一声“爸”。
“我对不起你……”
我没说话,只是把玩具,又往前递了递。
他伸出颤抖的手,接了过去。
“行了,我走了。”
我转过身,准备下楼。
“爸!”
他在我身后喊了一声。
我停下脚步,但没有回头。
“您……您自己,多保重身体。”
我“嗯”了一声,然后一步一步地,走下了楼。
走出那个黑暗的楼道,外面已经是华灯初上。
我回头看了一眼那个亮着昏黄灯光的窗户。
心里五味杂陈。
我不知道我们的关系,会不会因为这次见面而有所改变。
也许会,也许不会。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我原谅他了吗?
我不知道。
我只是,原谅了那个曾经为了他,掏心掏肺,最后却被伤透了心的自己。
我慢慢地往家走。
路过一个广场,一群大妈正在跳广场舞。
音乐很响,充满了活力。
我停下来看了一会儿,忽然觉得,这人间烟火,也挺好的。
手机又震了一下。
我拿出来一看。
【尊敬的张建国先生,您的本月退休金6872.5元已到账。】
我看着那串数字,笑了笑。
然后,我熟练地点开那个熟悉的APP,输入金额,点击了“确认捐赠”。
做完这一切,我把手机放回口袋,汇入了广场上的人流中。
天上的月亮,很圆,很亮。
照着我,也照着那些远方我从未谋面的孩子们。
我的晚年,没有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
但我有我的太极拳,我的棋友,我的排骨汤,还有那一封封来自远方的感谢信。
我活得不富裕,但很踏实。
我活得很孤单,但很自由。
我想,这样,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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