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爸把最后一个肉包子夹到我碗里,浓黑的眉毛拧着,声音却放得很轻。
1979年,夏。
知了在窗外的老槐树上,叫得像要把命都搭进去。
我爸把最后一个肉包子夹到我碗里,浓黑的眉毛拧着,声音却放得很轻。
“岚岚,再吃点,吃了才有力气。”
我妈在旁边,眼圈是红的,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只是把一瓶装着凉白开的军用水壶往我面前推了推。
“路上渴了喝,别舍不得。”
我叫林岚。
今天,是我高考的日子。
我们这片儿,是红星机械厂的家属区。一排排红砖筒子楼,像巨大的火柴盒,装着几千户人家的悲欢离合。
而高考,是唯一能飞出这个火柴盒的机会。
我攥着我爸给我削得只剩一小截的铅笔,笔杆上被他刻了个小小的“胜”字,硌得我手心发痒。
“爸,妈,我走了。”
我不敢看他们的眼睛,我怕那份沉甸甸的期望,会把我的肩膀压垮。
我爸“嗯”了一声,别过头去点烟,烟雾缭绕里,我看不清他的脸。
我妈跟着我下了楼,一直送到巷子口。
“岚岚,别紧张,你平时学得那么好,肯定没问题。”
她一遍遍地重复着,像是在说服我,也像是在说服她自己。
我点点头,跨上我爸那辆除了铃不响哪儿都响的二八大杠,猛地蹬了出去。
风从耳边刮过,带着清晨的凉意和工厂烟囱里飘出的煤灰味儿。
我心里一遍遍地默念着政治题的要点,还有那几首总也背不全的古诗词。
车轮滚滚,碾过铺着碎石子的路,也碾过我那颗砰砰直跳的心。
通往县一中的路,要经过一条河,叫青龙河。
河上有一座老旧的石板桥,窄得只能容一辆自行车通过。
我到桥头的时候,正看见陈红也推着车,准备上桥。
她是我们厂子弟校的同学,学习中等,人长得白净,说话细声细气,像只受惊的小兔子。
“林岚!”她看见我,眼睛一亮,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你也去考试啊?”
我点了下头,“嗯,快走吧,别迟到了。”
她“哎”了一声,推着车走在我前面。
就在她走到桥中央的时候,意外发生了。
不知道从哪儿窜出来一条黄狗,冲着她的车轮子就撞了过去。
陈红尖叫一声,车把一歪,连人带车,直直地栽进了河里!
“扑通!”
水花溅得老高。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七月的青龙河,河水并不算急,但前几天刚下过雨,水涨了不少。
陈红在水里扑腾着,呛了好几口水,一张脸惨白惨白的。
“救……救命……”
她的声音,微弱得像蚊子叫。
桥上桥下,空无一人。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凝固了。
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一边,是改变我一生命运的考场。
另一边,是一条在水里挣扎的鲜活生命。
我手表上的秒针,在“滴答”、“滴答”地走。
八点半开考,现在已经七点五十了。
从这里到考场,骑车最快也要二十分钟。
我只要一咬牙,一闭眼,骑上车冲过去,我的人生,或许就此不同。
可……
我看着水里那双绝望的眼睛,那双渐渐失去力气的手。
那是一条人命。
我妈常说,人心都是肉长的,见死不G,天理不容。
“操!”
我低低地骂了一句,把车往地上一扔,甩掉鞋子,一个猛子就扎进了水里。
河水比我想象的要凉,刺得我一个激灵。
我奋力向陈红游过去,抓住她的胳膊。
她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死死地抱住我,把我往水里按。
“别……别抱我!放松!”我被她缠得喘不过气,连喝了好几口浑浊的河水。
我用尽全身力气,掰开她的手,从后面架住她的腋下,一点一点地把她往岸边拖。
那几十米的距离,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等我终于把她拖上岸,我已经累得连一根手指头都动不了了。
我俩都瘫在河边的烂泥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陈红趴在那里,吐了几口水,然后就开始哭,哭得撕心裂肺。
我躺着,看着灰蒙蒙的天,耳朵里全是她压抑的哭声和自己“咚咚”的心跳声。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缓过劲儿来,挣扎着坐起来。
我抬起手腕,看了看那块上海牌手表。
九点一刻。
第一门语文,已经开考四十五分钟了。
迟到十五分钟,就不能进考场。
我的大学,没了。
这个念头,像一道闪电,劈中了我的天灵盖。
我浑身冰凉,比刚从河里爬出来的时候还要冷。
我没哭,也没喊。
我只是呆呆地坐着,看着那条静静流淌的青龙河,感觉自己的人生,也像这条河水一样,流向了一个完全未知的、灰暗的去处。
陈红的哭声渐渐小了。
她挪到我身边,怯生生地拉了拉我的衣角。
“林岚……对不起……都怪我……”
她的眼睛又红又肿,像个核桃。
我看着她,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能说什么呢?
怪她吗?
她也不是故意的。
怪那条狗吗?
怪我自己吗?
我只是做了一件,我认为应该做的事。
可代价,太大了。
大到我根本承受不起。
后来,是陈红的父母闻讯赶来了。
她爸是厂里的一个车间主任,叫陈建国,平时看着挺威严的一个人。
他看到我们俩那副狼狈样子,脸都白了。
他一把抱住陈红,声音都在抖,“红红!你没事吧?吓死爸爸了!”
陈红的妈妈,则拉着我的手,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
“好孩子,真是好孩子……你就是我们家的大恩人啊!”
他们把我送回了家。
我妈开门看到我一身湿透,脸白得像纸,吓得差点晕过去。
等听陈建国把事情一说,我妈抱着我就开始哭。
我爸蹲在墙角,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烟灰掉了一地,他也没发觉。
整个屋子里的空气,都凝固了。
陈建国搓着手,一脸的愧疚和感激。
“老林,弟妹,这事儿……都怪我们家红红,耽误了岚岚的前途……你们放心,这份恩情,我们家一辈子都记着!我们一定补偿,一定!”
我爸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陈主任,补偿就不用了。人没事就好。就是……就是我这闺女……她为了考大学,熬了多少夜啊……”
他说不下去了,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那天下午,陈家又来了。
提着罐头、麦乳精,还有一块崭新的“的确良”布料。
在那个年代,这都是顶好的东西了。
陈建国当着我们全家的面,拍着胸脯保证。
“岚岚这事儿,我已经跟厂里汇报了!厂领导非常重视,说要给你报见义勇为!还要跟县教育局反映,看看有没有补救的办法!”
听到这话,我爸妈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一点希望。
我也一样。
万一呢?
万一有特事特办的可能呢?
那几天,我整个人都恍恍惚惚的。
听着外面传来的考试结束的欢呼声,看着同学们三三两两地对答案,我的心就像被针扎一样。
陈红几乎天天都来我们家。
帮我妈洗菜,给我端水,坐在我床边,小心翼翼地跟我说话。
“林岚,你别难过了,我爸说肯定有办法的。”
“林岚,这块桂花糕你尝尝,可甜了。”
她越是这样,我心里越不是滋味。
我救了她,我从不后悔。
但我失去的,是我整个青春的梦想。
半个月后,厂里的广播响了。
高亢的女播音员,用激昂的语调,通报表扬了我的“英雄事迹”。
说我是青年一代的楷模,是值得全厂职工学习的榜样。
一张大红奖状,和五十块钱奖金,送到了我家。
我爸妈脸上有了点笑容。
街坊邻居见了我们,都竖起大拇指。
“老林,你养了个好闺女啊!”
“岚岚真是好样的!”
我成了英雄。
可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英雄不能去上大学。
又过了一阵子,高考成绩出来了。
我们大院里,哀鸿遍野。
那年的录取率,低得吓人。
只有几个人,考上了大专或者中专。
而我,那个曾经最有希望考上重点大学的林岚,连一张成绩单都没有。
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谁也不见。
我把那些复习资料,一本一本地撕掉,撕得粉碎。
每一页纸上,都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我的笔记。
那些字迹,仿佛在嘲笑我的愚蠢。
就在我几乎绝望的时候,陈建国又来了。
他这次来,满面红光,像是带了天大的好消息。
“老林!弟妹!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
他激动地挥着手,声音都变了调。
“我托了好多关系,找到了省招生办的领导!领导听了岚岚的事迹,非常感动!决定特事特办!”
我爸妈激动地站了起来,“陈主任,您的意思是?”
“特招!给岚岚一个特招名额!”
陈建国一字一句地说道。
“轰”的一声,我的脑子炸了。
特招名额?
我……我还能上大学?
幸福来得太突然,我甚至觉得自己在做梦。
我妈喜极而泣,拉着陈建国的手,一个劲儿地说“谢谢”。
我爸也激动得搓着手,非要留陈建国在家吃饭喝酒。
陈建国摆摆手,“别客气,这都是我应该做的!岚岚救了我闺女的命,我就是豁出这张老脸,也得把这事儿办成!”
他顿了顿,又说:“不过,这事儿还没最后定下来。省里的意思是,要我们厂里先出个推荐材料,把岚岚的事迹和学习情况写清楚,然后他们再开会研究。”
“材料里,需要附上岚岚平时的模拟考成绩,还有……还有这次高考,虽然没考,但最好能有个预估分。”
我爸连忙说:“有有有!岚岚每次模拟考都是年级第一!预估分……老师们都说,她考个重点大学,稳稳的!”
“那就好!那就好!”陈建国连连点头,“材料我来想办法写,写得感人一点!老林,你们就等好消息吧!”
那一天,是我出事以来,最高兴的一天。
我们家,也终于传出了久违的笑声。
我把那些被我撕碎的复-资料,一点一点地粘了起来。
我重新拿起了笔,开始憧憬我的大学生活。
是去北京,还是去上海?
学文学,还是学物理?
我觉得,我的人生,又充满了光。
陈家人,成了我们家最尊贵的客人。
我妈把他们送的麦乳精,冲了一杯又一杯。
我爸把他珍藏的好酒,拿出来跟陈建国喝了一瓶又一瓶。
陈红看着我,眼睛里也全是真诚的喜悦。
“林岚,太好了!我们以后说不定还能在一个城市上大学呢!”
我笑着点头。
是啊,太好了。
我甚至觉得,之前发生的一切,都是一场考验。
一场对我人性的考验。
而我,通过了。
接下来,就是漫长的等待。
陈建国隔三差五就过来通报一下“进展”。
“材料已经交上去了,厂领导签了字!”
“送到县教育局了,局长很重视!”
“市里也通过了,现在就等省里的最终批复!”
每一次,他都带来新的希望,让我们家的气氛,一次次地被点燃。
我们全家,都把他当成了救苦救难的活菩萨。
我爸甚至说,等我的录取通知书下来,要给他立个长生牌位。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就到了八月底。
录取通知书,开始陆陆续续地发下来了。
我们大院里,那个考上省城师专的男生,被敲锣打鼓地送上了去报到的火车。
我羡慕得眼睛都红了。
我的通知书呢?
我妈比我还急,天天跑到厂收发室门口去等。
可是一次又一次地失望而归。
我开始有点慌了。
我去找陈红,她也说不知道。
“林岚,你别急,这种特招的,可能流程慢一点。”她安慰我。
我去找陈建国,他总是拍着胸脯让我放心。
“快了快了,就在这两天了!”
可“这两天”,似乎永远也到不了。
直到那天,我生命中最黑暗的一天。
那天下午,下着瓢泼大雨。
我因为淋了雨,有点发烧,我妈让我去厂职工医院开点药。
医院就在办公楼的一楼。
我打着伞,路过办公楼后面的小花园时,听到了两个人的对话声。
声音,是从假山后面传来的。
“老陈,这事儿你办得可有点不地道啊。”
这个声音,是厂工会的刘干事。
我停下了脚步。
另一个声音,我太熟悉了。
是陈建国。
“老刘,话不能这么说。我也是没办法。”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
“什么没办法?那名额,明明是给林岚那丫头的!人家为了救你闺女,连高考都错过了!你倒好,偷梁换柱,把名额给了你家陈红?”
刘干事的声音,充满了鄙夷。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像被重锤狠狠砸了一下。
雨伞从我手中滑落,掉在泥水里。
我浑身冰冷,血液都仿佛凝固了。
我听到了什么?
偷梁换柱?
把名额,给了陈红?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扶着湿漉漉的假山,指甲深深地抠进了石头缝里。
陈建国叹了口气。
“老刘,你也是当爹的人。手心手背都是肉啊。”
“我家红红,这次高考也就差了几分。她要是复读一年,谁知道明年是什么政策?我这个当爹的,能不替她着急吗?”
“林岚那丫头,是可惜了。但她年轻,脑子又好使,大不了明年再考一次嘛!我们家,以后会好好补偿她的。”
“补偿?你怎么补偿?你还人家一个大学名额吗?”刘干事冷笑一声。
“这事儿……你就别管了。我欠你的那个人情,下次还你。今天这事,你就当没听见。”
“老陈,你……你真是……”
后面的话,我听不清了。
我只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世界都在下沉。
原来,根本没有什么特招名额。
或者说,有。
但那个名额,从一开始,就不是为我准备的。
所谓的“报恩”,所谓的“奔走”,全都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骗局!
他们利用我的善良,利用我的牺牲,为自己的女儿,铺就了一条通往大学的路!
而我,那个被蒙在鼓里的傻子,那个被捧上神坛的“英雄”,只是他们踩在脚下的一块垫脚石!
“啊——!”
我再也忍不住,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
假山后的对话声,戛然而止。
陈建国和刘干事,从后面绕了出来。
看到我,陈建国的脸,瞬间变得惨白。
“岚……岚岚?你怎么在这里?”
他眼里的惊慌,再也掩饰不住。
我看着他,看着这个我曾经无比感激的“恩人”,看着这个我爸妈眼里的“活菩萨”。
我觉得无比的恶心。
“为什么?”
我的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陈建国张了张嘴,眼神躲闪,“岚岚,你……你听我解释……”
“解释?”我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解释你如何处心积虑地欺骗我们全家?解释你如何把我的人生,偷走送给你女儿?”
我的声音,一句比一句高。
“你还是人吗?陈建国!我的前途,我爸妈的希望,在你眼里,就这么一文不值吗?”
雨水混着泪水,从我脸上滑落。
我感觉自己快要疯了。
刘干事在一旁,尴尬地搓着手,一脸的不忍。
陈建国被我问得面红耳赤,恼羞成怒。
“林岚!你怎么说话呢!我这不也是为了你好吗?”
“为我好?”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耳朵。
“对!就是为你好!”他挺直了腰杆,仿佛自己占尽了道理,“你想想,就算你去了大学又怎么样?一个女孩子家,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早晚还不是要嫁人?”
“我们家红红不一样!她要是上了大学,以后就能找个好工作,就能帮衬家里!我这么做,是为了我们两个家庭的未来!”
“再说了,厂里不是表扬你了?还给了你奖金!你已经是英雄了,还要什么自行车?”
他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子,狠狠地扎进我的心脏。
无耻!
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我气得浑身发抖,指着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老陈!你少说两句吧!”刘干事都听不下去了。
“我说的都是实话!”陈建国梗着脖子,“林岚,这件事,到此为止。你要是闹出去,对谁都没好处。你别忘了,你爸还在我手底下干活呢!”
这是威胁。
赤裸裸的威胁。
我死死地盯着他,那张曾经让我觉得和善可亲的脸,此刻在我眼里,丑陋得如同魔鬼。
我转身就跑。
我不知道我要跑到哪里去。
我只想逃离这个让我窒息的地方。
我一口气跑到了陈红家楼下。
她们家住的是厂里最好的苏式小楼,窗明几净。
我站在雨里,冲着楼上大喊。
“陈红!你给我下来!”
“陈红!你这个小偷!骗子!你给我下来!”
我的喊声,引来了不少邻居探头探脑。
很快,陈家的窗户打开了。
陈红的妈妈探出头来,看到是我,脸色一变。
“林岚?你……你这是干什么?快上来,别在雨里淋着。”
“让她下来!”我指着楼上,声嘶力竭。
不一会儿,楼道门开了。
陈红穿着一件干净的连衣裙,撑着一把伞,慢慢地走了出来。
她看到我这副鬼样子,吓了一跳。
“林岚,你怎么了?”
她的眼神里,还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关切和无辜。
装!
还在装!
我冲上去,一把夺过她的伞,狠狠地扔在地上。
“别装了!陈红!我都知道了!”
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你……你知道什么了?”
“我知道你顶替了我的名额!我知道你们全家都在骗我!”我抓着她的肩膀,用力地摇晃,“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们不是朋友吗?我救了你的命啊!”
她被我摇得像个破布娃娃,眼神从惊慌,到闪躲,最后,变成了一种我看不懂的冷漠。
她挣脱我的手,往后退了两步,整理了一下被我弄乱的衣服。
“林岚,你冷静一点。”
她的声音,不再是以前那种细声细气,而是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平静。
“是,名额是我拿了。那又怎么样?”
我愣住了。
“那是我用命换来的!”我尖叫道。
“是吗?”她轻轻地笑了,那笑容,像针一样刺眼,“你救我,是你自己愿意的,我没求你。再说了,一个大学名额而已,对你来说,明年再考一次不就行了?你成绩那么好。”
“可对我来说,这是我唯一的机会。我爸为了我,求了多少人,花了多少钱,你知道吗?”
“林-,做人不能太自私。你已经当了英雄,得到了荣誉,也该知足了。”
知足?
自私?
这些话,从我救下的女孩嘴里说出来,是何等的讽刺。
我看着她,这个我曾经以为善良柔弱的女孩,突然觉得无比的陌生。
她的脸上,写满了理所当然和冷酷无情。
原来,兔子急了,也是会咬人的。
原来,我舍命救下的,根本不是什么小白兔,而是一条披着兔子皮的白眼狼!
我的心,彻底死了。
那天晚上,我回到家,一句话也没说。
我爸妈看我脸色不对,追着我问。
我什么也没说,把自己锁在房间里。
第二天,我爸去上班,被陈建国叫到了办公室。
具体说了什么,我爸回来没说。
他只是一个人,喝了一整夜的闷酒。
第二天早上,他的头发,白了一小半。
他看着我,眼睛里是化不开的疼惜和愧疚。
“岚岚,是爸没本事……护不住你……”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我们没去闹。
就像陈建国说的,闹出去,对谁都没好处。
在那个年代,胳膊,是拧不过大腿的。
几天后,我亲眼看着陈红,穿着崭新的衣服,胸前戴着大红花,在全厂人的羡慕和欢送中,登上了去往省城大学的火车。
陈建国和她妈,满脸笑容地站在站台上,冲她挥手。
那画面,刺得我眼睛生疼。
人群中,陈红似乎看到了我。
她的目光和我对上,没有丝毫的愧疚,反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得意和挑衅。
火车开动了。
带走了我的大学,我的梦想,我的人生。
我的人生,在1979年的夏天,被强行拐了一个弯。
我没有复读。
心气儿,已经散了。
而且,家里也再经不起任何折腾。
我爸因为这件事,在厂里处处被陈建国穿小鞋,从技术岗被调去看大门,工资降了一大截。
我妈急得病倒了,住了半个月的院。
为了给家里减轻负担,我进了厂,接了我妈的班,成了一名纺织女工。
每天,我都站在轰鸣的机器旁,重复着同样枯燥的动作。
棉絮在空气中飞舞,像永远下不完的雪。
噪音震得我耳朵嗡嗡作响。
下班的时候,我常常累得连饭都不想吃。
我看着镜子里,那个头发蓬乱,满脸疲惫,手指粗糙的女孩,常常会想,如果那天我没有下水,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我会在窗明几净的大学教室里,听着教授讲课吗?
我会在图书馆里,贪婪地阅读着我喜欢的书籍吗?
我的人生,会有无限的可能吗?
可是,没有如果。
日子就像纺织机上的纱线,一圈一圈,单调而乏味地过着。
大院里的人,看我的眼神,也渐渐从同情,变成了惋 ઉ。
“可惜了,多好的一个苗子。”
“还不是年轻,冲动,为了个不相干的人,把自个儿一辈子都搭进去了。”
“听说那陈红,在大学里可风光了,还当了学生干部呢。”
这些话,像针一样,时不时地扎我一下。
我学会了沉默。
我把所有的委屈和不甘,都咽进了肚子里。
我开始看书。
只要一有空,我就抱着书看。
厂里的图书馆,被我翻了个遍。
后来,我又托人从外面买各种各样的书。
文学,历史,哲学,甚至还有我以前最头疼的数理化。
我不知道我看这些有什么用。
我只是觉得,只有在书本里,我才能找到片刻的安宁,才能暂时忘记现实的残酷。
我爸看我这样,心疼得不行。
“岚岚,别看了,伤眼睛。出去走走,跟同龄人说说话。”
我摇摇头。
我跟她们,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
她们聊的是哪个男工长得帅,哪家布店又来了新花色。
而我的心里,装着另一个世界。
一个被偷走的世界。
几年后,我结了婚。
对方是厂里一个技术员,叫周正,比我大五岁。
人很老实,话不多,但对我很好。
是他,在我最低谷的时候,默默地陪在我身边。
他会帮我占图书馆的座,会把他省下来的粮票给我换鸡蛋,会骑着车带我去看新上映的电影。
他说:“林岚,我知道你心里苦。但日子,总要往前过。”
我们的婚礼,很简单。
没有大操大办,只是请了两家人,吃了顿饭。
婚后,我们分到了一间十五平米的单身宿舍。
虽然小,但很温馨。
周正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不让我干一点重活。
他说:“你的手,是用来拿笔的,不是用来洗衣服的。”
我靠在他的肩膀上,哭了。
那些年积攒的委屈,仿佛都在那一刻,找到了一个出口。
后来,我们有了自己的孩子,一个女儿。
我给她取名叫“念念”。
取自“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我把所有未曾实现的梦想,都寄托在了女儿身上。
我从她很小的时候,就教她读书,认字。
我把我所有的知识,都毫无保留地教给了她。
我不想让她,再走我的老路。
日子,就在这样平淡如水中,一年年地过去。
八十年代,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了神州大地。
我们厂,也开始搞承包制。
周正因为技术好,脑子活,被提拔成了车间副主任。
我的生活,也渐渐好了起来。
我们搬出了那个小小的单身宿舍,住进了宽敞的楼房。
而关于陈红的消息,也断断续续地传来。
听说她大学毕业后,留在了省城,进了一个很好的单位。
听说她嫁给了一个高干子弟,过上了人上人的生活。
每一次听到她的消息,我的心,还是会隐隐作痛。
但我已经学会了,把那份疼痛,深深地埋藏起来。
我有了自己的生活,有了爱我的丈夫,有了可爱的女儿。
我告诉自己,要向前看。
陈建国,也在几年前退休了。
他退休后,身体一直不好,很快就中风瘫痪在床。
他老婆要照顾他,还要照顾孙子,整个人都憔悴得不成样子。
大院里的人都说,这是报应。
我没什么感觉。
我只是觉得,命运,自有它的安排。
时间,是最好的疗伤药。
它能抚平最深的伤口,也能冲淡最浓的恨意。
转眼,二十年过去了。
我的女儿念念,也长大了。
她很争气,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
1999年,她也迎来了自己的高考。
送她去考场的那天,我的心情,比当年我自己高考时,还要紧张。
我一遍遍地叮嘱她,要带好准考证,要检查文具。
周正笑着说:“你看你,比孩子还紧张。”
我看着女儿自信满满的背影,眼眶有些湿润。
仿佛看到了,二十年前的自己。
那一年,念念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名牌大学。
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我们全家都高兴坏了。
我抱着那张烫金的通知书,看了又看,摸了又摸。
这张纸,我等了整整二十年。
周正提议,全家一起去北京,送女儿上学,顺便也去旅游。
我同意了。
我想去看看,那个我曾经魂牵梦绕的城市。
那是九月的北京,秋高气爽。
我们安顿好女儿,就在北京城里逛了起来。
天安门,故宫,长城……
每一个地方,都让我感到新奇和震撼。
那天,我们逛到了王府井。
周正和念念去逛百货大楼,我嫌人多,就在路边的长椅上等他们。
我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看着那些时尚的、充满活力的面孔,心里感慨万千。
这个时代,真的不一样了。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请问……你是林岚吗?”
这个声音,有些沙哑,有些迟疑,但又带着一种该死的熟悉。
我猛地回过头。
一个穿着讲究,但面容憔悴的中年女人,站在我面前。
她的头发烫着时髦的卷,脸上化着精致的妆。
但那厚厚的粉底,也掩盖不住她眼角的皱纹和深深的疲惫。
是陈红。
二十年了。
我以为,我再也不会见到她。
我以为,我已经可以平静地面对她。
可是,当她真的出现在我面前时,我发现,我还是做不到。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攥住了。
那些被我刻意遗忘的往事,像潮水一样,汹涌而来。
那条冰冷的河水,那张苍白的脸,那句冷酷的“那又怎么样”,那列远去的火车……
一幕一幕,清晰得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我的手,不自觉地握成了拳头。
她见我没说话,又往前走了一步,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真的是你……林岚……我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你。”
我看着她,没有说话。
她似乎有些尴尬,局促地搓着手。
“你……你来北京旅游吗?”
我还是没说话。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或者说,我不想跟她说话。
她眼里的光,渐渐暗了下去。
她低下头,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哽咽。
“林岚……对不起。”
这三个字,她迟了整整二十年。
“当年……当年的事,是我不对。我对不起你。”
她抬起头,眼睛里已经蓄满了泪水。
“这些年,我没有一天,睡过安稳觉。我总是在做噩梦,梦到你站在雨里,质问我为什么。”
“我大学毕业后,工作很不顺。我嫁的人,对我也不好。我们前几年,已经离婚了。”
“我爸……我爸前年也走了。走的时候,一直念叨着你的名字,说对不起你家。”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像是在忏悔,又像是在诉苦。
我静静地听着。
我的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我没有感到快意,也没有感到同情。
我只是觉得,很可笑。
你过得不好,所以你想起了我?
你想用你的不幸,来换取我的原谅,好让你自己心安理得吗?
凭什么?
“林岚,你……你能原谅我吗?”
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乞求。
我看着她,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我笑了。
我轻轻地摇了摇头。
“陈红,你知道吗?这些年,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
“如果当年,我没有救你,会怎么样?”
她愣住了。
“我可能会死。”她小声说。
“不。”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死的,是你。而我,会活成我本来应该成为的样子。”
她的脸,瞬间变得惨白。
“我的人生,被你偷走了二十年。这二十年,你用什么来还?”
“你的一句对不起?你的几滴眼泪?”
“陈红,你不配得到我的原谅。”
“永远,都不配。”
说完,我站起身,不再看她一眼。
周正和念念正好从百货大楼里出来,看到我,笑着朝我挥手。
“岚岚!快看我们买了什么!”
我迎着阳光,朝他们走去。
我的丈夫,我的女儿,我的……新的人生。
我听到身后,传来了压抑的哭声。
我没有回头。
有些事,过去了,就是过去了。
有些人,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我的人生,虽然拐了一个大弯,虽然留下了无法弥补的遗憾。
但是,我没有被打倒。
我靠着自己的努力,活出了另一番光景。
我有一个爱我的丈夫,一个优秀懂事的女儿。
我还在厂里的夜校,拿到了大专文凭。
我写的文章,还上过厂报和市里的报纸。
我的人生,不比任何人差。
至于陈红,和她那句迟到了二十年的道歉。
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我不需要她的道歉,来证明我的正确。
我也不需要她的忏悔,来获得内心的平衡。
我只是,不想原谅她。
不是因为恨。
而是因为,那是我对自己,对那段被偷走的青春,最后的尊重。
来源:温柔叶为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