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律师事务所签下我名字最后一笔的时候,外面阳光正好,透过百叶窗切进来,在红木桌上投下几道斑马线。
我叫李卫国,今年七十有三。
在律师事务所签下我名字最后一笔的时候,外面阳光正好,透过百叶窗切进来,在红木桌上投下几道斑马线。
我把笔放下,指尖有些抖。
不是因为害怕,也不是因为后悔。
是解脱。
律师姓王,四十出头,戴着金边眼镜,镜片后的眼神很复杂。
他把文件整理好,一式三份,推过来一份给我。
“李老,您确定了?这份遗嘱一旦生效,法律上……”
我摆摆手,打断他。
“我比谁都清楚。”
我的遗嘱内容很简单。
我死后,名下这套一百二十平的房子,还有存折里剩下的六十多万块钱,全部,一分不差,留给我的保姆,张兰。
至于我的亲生儿子李建军,和我的亲生女儿李静。
一毛钱都没有。
王律师叹了口气,没再劝。
他知道劝不动。
这两个月,我们见了五次,每一次,他都试图让我“再考虑考虑”。
他说:“血浓于水啊,李老。”
我说:“水有时候,也能烧开,也能把心烫出泡。”
走出律师事务所,我没让王律师派车送,自己慢慢往公交车站走。
秋天的风刮在脸上,有点凉,但不刺骨。
像我那个已经走了十年的老伴儿的手,总是带着点恰到好处的凉意。
我想,她要是知道我这么干,估计会从下面跳上来,指着我的鼻子骂我老糊涂。
可骂完了,她大概率还是会拍拍我的背,说:“你个死老头子,自己心里有数就行。”
我们俩过了一辈子,她最懂我。
可惜,她走得太早了。
公交车晃晃悠悠地来了,车上人不多。
我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看着外面飞速倒退的街景。
高楼,商场,穿着时髦的年轻人。
这个世界变得太快了,快到我有点跟不上。
就像我的儿子和女儿,他们也变得太快了,快到我几乎认不出来。
手机在口袋里震了一下。
我掏出来,是个陌生的座机号码。
划开接听。
“您好,是李卫国先生吗?我们是XX理财公司的,现在有一款年化收益百分之八的理财产品,特别适合您这样的退休人士……”
我没等他说完就挂了。
自从上次我儿子李建军“不小心”把我的电话号码泄露给他的一个做销售的朋友后,这样的电话就没断过。
他说:“爸,我那朋友就是想完成个业绩,你听听,不买没事的。”
我信了。
结果呢?我的清净日子就这么没了。
我看着手机屏幕上,我儿子李建munder的微信头像,是他和他老婆孩子在国外旅游的合影,背景是蓝天白云,每个人都笑得像朵花。
这张照片,他没给我发过,是我在女儿李静的朋友圈里看到的。
李静的配文是:“我哥一家子又出去浪啦,真羡慕!啥时候我也能带咱爸出去转转!”
下面一堆点赞和评论。
“静姐真孝顺,还惦记着老爷子。”
“有你这么个孝顺女儿,叔叔真有福气。”
我当时看着那条朋友圈,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福气?
我的福气,就是躺在病床上咳得撕心裂肺的时候,打电话给女儿,她说她在陪客户做SPA,走不开。
我的福气,就是大年三十晚上,儿子一家在五星级酒店吃年夜饭,发了九宫格的朋友圈,唯独忘了给我打个电话。
我的福气,就是他们把我当成一个需要定期维护,但又嫌麻烦的旧家电。
想到这里,我胸口又开始闷。
我从口袋里掏出药瓶,倒出一粒,干咽下去。
药片的苦味在舌根上蔓延开来。
车到站了。
我家在个老小区,楼是八十年代的,没电梯。
我住五楼。
以前一口气能上十楼,现在,五楼都得歇两次。
爬到三楼,我扶着楼梯扶手,喘得像个破风箱。
楼道里传来一阵饭菜的香味。
是张兰在做饭。
我心里那股子憋闷,忽然就散了一点。
回到家,门虚掩着。
我推门进去,张兰正系着围裙在厨房里忙活。
“李叔,您回来啦?今天怎么这么早?”她探出头,额头上带着细密的汗珠。
“嗯,办完了。”我说。
“那正好,饭马上就好。今天给您炖了萝卜排骨汤,润肺。”
她笑起来眼角有几道细纹,不漂亮,但让人看着舒坦。
张兰今年四十八,老家在农村,男人前几年得病走了,自己一个人拉扯着儿子。
她来我家三年了。
一开始是钟点工,后来我摔了一跤,她干脆就住了进来,全天候照顾我。
她手脚麻利,话不多,但心细。
我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药什么时候吃,水杯习惯放左手还是右手,她记得比我自己都清楚。
我把律师给我的那份遗嘱放进卧室抽屉,上了锁。
钥匙我贴身放着。
吃饭的时候,张兰给我盛了一大碗汤。
排骨炖得软烂,萝卜入口即化。
“小兰,坐下一起吃。”我招呼她。
“诶,好。”她解下围裙,在我对面坐下。
我们俩吃饭,一向没什么话。
但这种安静,不尴尬。
就像我和我老伴儿以前一样,一个眼神,就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小兰,”我喝了口汤,忽然开口,“你儿子,快高考了吧?”
张兰愣了一下,随即点头:“嗯,快了。这孩子,就是学习上不太开窍,我愁得慌。”
“男孩子,开窍晚。别急。”
“嗯。”
“学费什么的,够吗?”我问。
张兰的脸一下子红了,连连摆手:“够的够的,李叔,我工资够用,您别操心。”
我没再说话。
我知道她不容易。
她每个月五千块工资,除了自己的开销,大部分都寄回了老家。
她儿子在县里最好的高中上学,开销大。
她有好几次,都是躲在自己房间里,对着电话发愁。
我假装没听见。
吃完饭,张兰收拾碗筷,我去阳台浇花。
那几盆兰花,是老伴儿留下来的。
我一直养着。
手机又震了。
这次是李静,我女儿。
我划开接听。
“爸,干嘛呢?”电话那头闹哄哄的,像是在打麻将。
“刚吃完饭。”
“哦,吃了啊。那个……爸,我最近手头有点紧,你看……”
又来了。
我心里冷笑一声。
“你手头什么时候松过?”
李静在那头顿了一下,语气有点不高兴:“爸,你怎么说话呢?我这不是有困难才找你吗?再说了,你的钱不留给我们,还想留给谁?”
这话,像一根针,精准地扎在我心上。
“你的钱不够花,可以让你哥支援你点。他不是刚换了辆五十多万的车吗?”
“我哥?得了吧,他那个人你还不知道?铁公鸡,一毛不拔!上次我孩子报个班,找他借五千,他跟我说了一堆大道理。爸,我就你这么一个亲爹,你不帮我谁帮我?”
她开始撒娇,声音软了下来。
换做以前,我可能就心软了。
但现在,我只觉得恶心。
“我没钱。”我冷冷地说。
“怎么可能!你那退休金一个月八千多,你一个人又花不完!是不是那个保姆,她跟你说什么了?”
她终于提到了张兰。
我就知道。
“跟你没关系。”
“怎么跟我没关系!爸,我可提醒你,那女人心眼多着呢,你别被她骗了!她就是图你钱,图你这套房子!”
“是吗?”我反问,“她图我钱,图我房子,所以她在我半夜发烧的时候,二话不说背我下五楼打车去医院?她图我钱,图我房子,所以她三年如一日地给我做饭洗衣,把我这身老骨头照顾得利利索索?”
“那……那都是她该做的!你给她发工资了!”李静的声音尖利起来。
“那我给你钱的时候,你怎么不说是我该做的?我养你到那么大,给你买房,帮你带孩子,是不是我活该?”
电话那头沉默了。
我能想象到她此刻咬牙切齿的表情。
“爸,你变了。”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说。
“是啊,我变了。”我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人老了,总得学着变聪明点。”
说完,我挂了电话。
手抖得更厉害了。
张兰端着一盘切好的苹果走过来,看到我的脸色,吓了一跳。
“李叔,您怎么了?不舒服吗?”
她把果盘放下,伸手想扶我。
我看着她担忧的眼神,那股子火气,忽然就没那么旺了。
“没事,跟你没关系。”
我拿起一块苹果,咬了一口。
不甜,有点酸。
但很爽口。
我知道,这通电话只是个开始。
暴风雨,还在后头。
果然,第二天下午,我儿子李建军就回来了。
他开着他的新车,一辆黑色的奥迪,停在楼下,惹得不少邻居探头探脑。
他提着两盒包装精美的茶叶,一进门就满脸堆笑。
“爸,我来看看您。”
我坐在沙发上,没动。
“稀客啊。”
李建军的笑容僵了一下。
他把茶叶放在桌上,自己给自己倒了杯水。
“爸,听说您昨天跟小静吵架了?”
“不算吵架,就是说了几句实话。”
“爸,小静也是关心您。您别跟她一般见识。”他一副和事佬的派头,“我们做儿女的,还能害您不成?”
我看着他,没说话。
他穿着剪裁得体的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手腕上戴着一块亮闪闪的表。
看起来,人模狗样的。
可我记得,他刚创业那会儿,穷得连房租都交不起,是我偷偷拿了十万块钱给他。
那是我和老伴儿攒了一辈子的养老钱。
我说:“建军,这钱,就当爸投资你了。以后赚了,记得还。”
他当时,眼睛都红了,抓着我的手说:“爸,您放心,我以后一定好好孝敬您和妈!”
后来,他公司做起来了,赚钱了。
换了车,换了房。
那十万块钱的事,他再也没提过。
我也不提。
我不是非要那笔钱,我就是想看看,他心里,还有没有我这个爹。
“爸,您别不说话啊。”李建军坐到我身边,“我知道,我们平时工作忙,是疏忽了对您的照顾。但我们心里,都是有您的。”
他说得情真意切。
我差点就信了。
“是吗?”我抬起眼皮,“那你说说,我上次住院,是什么时候?”
李建军愣住了。
他张了张嘴,眼神开始躲闪。
“就……就去年?还是前年?”
我笑了。
“是今年春天。住了半个月。”
他脸上有点挂不住,干咳了两声:“哎呀,您看我这记性。公司事太多,忙昏头了。”
“是啊,你忙。”我说,“忙到你妈的忌日都能忘。”
李建军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爸!您怎么说话呢?我那是……我那天正好在国外出差!有时差,我给忘了!”
“出差?”我冷笑,“你不是在朋友圈晒你带客户去打高尔夫了吗?”
他彻底没话说了。
客厅里的空气,像是凝固了。
这时候,张兰从厨房里出来,看到这剑拔弩张的气氛,有点手足无措。
“李……李先生,您喝茶。”她小声说。
李建军像是找到了一个出气筒,猛地转头瞪着她。
“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一个下人!”
张兰的脸“刷”地一下白了。
她攥着衣角,低下头,没敢再出声。
我“啪”的一声,把茶杯重重地放在桌上。
茶水溅了出来,烫得我手背一疼。
“李建军!”我吼了一声,“你给我滚!”
我这辈子,很少发这么大的火。
李建军被我吼得一愣一愣的。
“爸,您为了一个外人,这么对我?”
“外人?”我指着张兰,又指指他,“在我眼里,她比你这个亲儿子,亲多了!”
“你……”
“滚出去!带着你的茶叶,滚!”
我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门口。
李建军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最终还是没敢再跟我顶嘴。
他抓起桌上的茶叶,狠狠地瞪了张兰一眼,摔门而去。
门“砰”的一声关上,整个屋子都震了一下。
我瘫在沙发上,大口大口地喘气。
心脏跳得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张兰赶紧跑过来,给我拍背顺气。
“李叔,您别生气,别气坏了身子。”她声音里带着哭腔,“都怪我,都怪我。”
我抓住她的手,摇了摇头。
“不怪你。是我自己……是我自己没教好儿子。”
那天晚上,我一夜没睡。
我在想,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我想起李建军小时候,很黏我。
我下班回家,他总是第一个冲上来抱住我的腿,喊“爸爸,爸爸”。
我想起李静小时候,最喜欢坐在我自行车后座上,唱着跑调的歌。
他们是什么时候,离我越来越远的?
是我老了,跟不上他们的脚步了?
还是这个世界,本来就是这样,人走茶凉?
第二天,李静来了。
她没有像李建军那样,一上来就兴师问罪。
她买了菜,亲自下厨,做了四菜一汤。
吃饭的时候,她不停地给我夹菜。
“爸,多吃点这个,这个对身体好。”
“爸,尝尝我的手艺,有没有退步?”
她笑意盈盈,仿佛昨天电话里那个咄咄逼人的女人,不是她一样。
张兰很识趣地躲在自己房间里,没出来。
我没什么胃口,随便吃了几口就放下了筷子。
李静收拾完碗筷,坐到我身边,给我捏肩膀。
“爸,昨天我哥是不是惹您生气了?您别理他,他那个人就是个炮仗脾气,说话不过脑子。”
她先是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然后,话锋一转。
“不过爸,我哥有句话,其实也没说错。”
我闭着眼睛,没做声。
“我们是担心您。您年纪大了,身边放着一个不熟悉的外人,我们不放心。”
“不熟悉?”我睁开眼,“她在我家三年了。”
“三年算什么?”李静撇撇嘴,“知人知面不知心。现在新闻里那么多保姆骗老人钱的,我们能不防着点吗?”
“所以,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这个保姆,不能再用了。”李静图穷匕见,“您要是实在需要人照顾,我给您送到最好的养老院去。那里的护工都专业,我们也放心。”
养老院。
她说得真轻巧。
把我送进去,他们就彻底省心了。
逢年过节,提着水果去看一眼,拍张照片发朋友圈,继续当他们的“孝子贤孙”。
“我不去。”我说。
“爸!”李静的耐心终于用完了,“你怎么这么犟呢?我们都是为了你好!”
“为了我好?”我看着她,“为了我好,就是把我关进一个笼子里,等着我死?”
“话怎么能说得这么难听!养老院怎么了?现在多少人想去还去不了呢!”
“那让你去,你去吗?”
李静噎住了。
“爸,我跟您说不通。”她站起来,在客厅里踱步,“您是不是被那个保-姆灌了什么迷魂汤了?她到底给了您什么好处,您这么护着她?”
“她没给我什么好处。”我说,“她只是给了我,你们给不了的东西。”
“我们给不了的?我们给您钱,给您买东西,还不够吗?”
“是啊,你们是给了我钱。”我点点头,“建军给我买过一块上万的表,我戴不惯,压在箱底。你给我买过一台按摩椅,太大,占地方,后来被你拉回自己家了。”
“你们给我的东西,都是你们觉得我需要的。”
“而张兰,她会记得,我喜欢喝的不是你买的那些花里胡哨的龙井,而是楼下小卖部十块钱一包的茉莉花茶。”
“她会记得,我膝盖有旧伤,天一冷,就提前把护膝找出来给我戴上。”
“她会记得,我爱听评书,每天下午三点,准时把收音机打开,调到那个频道。”
“这些,是钱能买到的吗?”
我一口气说完,觉得有点累。
李静站在那里,脸色很难看。
“爸,您说的这些,不就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吗?我们工作那么忙,哪有精力记这些?”
“是啊,鸡毛蒜皮。”我惨然一笑,“可在你们眼里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就是我现在的全部生活。”
“我活到这把年纪,不图什么大富大贵。我就图个安稳,图个舒心。”
“你们给不了我,张兰给了。就这么简单。”
李静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不解和怨恨。
“所以,您宁愿相信一个外人,也不愿意相信我们?”
“信任不是靠血缘关系来维系的,是靠一天天,一桩桩的小事积累起来的。”我说,“你们自己,把这份信任弄丢了。”
那天,李静也是摔门而去的。
从那以后,他们俩再也没单独来过。
他们一起来了。
还带了个律师。
不是王律师,是个我不认识的年轻人。
他们把一份文件拍在我面前。
“爸,我们也不跟您绕弯子了。”李建军面无表情地说,“我们咨询过律师了。您要是执意要把财产留给那个外人,我们就去法院起诉。”
“起诉什么?”我问。
“起诉您立遗嘱时神志不清,受到了那个女人的蛊惑和胁迫。申请法院判定遗嘱无效。”李静在一旁补充道。
我看着他们俩,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配合得天衣无缝。
心里,最后一点温度,也凉透了。
“你们就这么肯定,我会输?”
“爸,我们也不想走到这一步。”李建军的语气缓和了一些,带着一丝威胁,“只要您现在,把那个保姆辞了,重新立一份遗嘱,把房子和钱留给我们兄妹俩。我们保证,以后一定好好孝顺您。”
好好孝顺我。
这话,他说出来,自己不觉得可笑吗?
我拿起桌上的文件,看都没看,直接撕成了两半。
“你们想告,就去告吧。”
我说。
“我等着。”
李建军和李静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他们没想到,我这么硬气。
“好!好!好!”李建军连说三个好字,“爸,这可是您逼我们的!到时候,别怪我们不念父子之情!”
他们走了。
家里又恢复了安静。
张兰从房间里出来,眼圈红红的。
“李叔,要不……我还是走吧。”她声音哽咽,“我不想您为了我,跟孩子们闹成这样。”
我看着她,摇了摇头。
“小兰,这件事,已经不只是你的事,或者我的事了。”
“这是我作为一个父亲,要给自己,也给他们上的最后一课。”
“我就是要让他们明白,亲情不是理所当然的索取,孝顺也不是挂在嘴边的口号。”
“人,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没过多久,我就收到了法院的传票。
开庭那天,天气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
我穿了一件干净的中山装,是老伴儿给我做的。
张兰陪我一起去的。
她很紧张,手心冰凉。
我拍了拍她的手背:“别怕,有我呢。”
法庭上,人不多。
我对面,坐着李建军和李静。
他们俩都穿着深色的衣服,表情严肃,看起来,倒真像是来为父亲讨公道的孝子。
他们的律师,就是上次那个年轻人,看起来很精明。
法官是个中年女人,表情很严肃。
庭审开始。
李建军的律师先发言。
他口若悬河,把我说成一个晚年糊涂,被保姆蒙蔽,神志不清的孤寡老人。
“我的当事人,李建军先生和李静女士,作为李卫国先生的亲生子女,一直对父亲关爱有加,定期探望,给予经济上的支持。”
“但是,自从三年前,被告张兰以保姆身份进入李家后,情况就发生了变化。”
“被告利用李卫国先生晚年孤独,情感脆弱的特点,刻意讨好,挑拨离间,逐步孤立李先生和子女之间的关系。”
“她甚至控制了李先生的饮食起居和对外联络,其目的,昭然若揭,就是为了侵占李先生的财产!”
他说得慷慨激昂,好像他亲眼看见了一样。
李建军和李静在下面,配合地做出悲痛的表情。
我坐在那里,面无表情。
我觉得很荒诞。
黑的,能被说成白的。
谎言,能被包装得如此冠冕堂皇。
接下来,是李建军和李静作为证人发言。
李建军先上。
他对着法官,痛心疾首地说:“法官大人,我爸以前不是这样的。他是个很精明,很要强的人。可是最近这两年,他变得越来越糊涂,记忆力也差了很多。我们跟他说的话,他转头就忘。”
“有一次,我去看他,他居然问我是谁。我当时心都碎了。”
他说着,还挤出了几滴眼泪。
我差点笑出声。
他来看我,问我是谁?
那天明明是他喝得醉醺醺地跑到我家,抱着我哭,说他生意上亏了钱,老婆要跟他闹离婚。
我嫌他丢人,骂了他一句“你看看你现在像谁”,他就记恨上了。
轮到李静。
她比她哥会演多了。
她一上来,就哭得梨花带雨。
“法官大人,我们真的不是图我爸那点钱。我们就是担心他。那个保姆,她不让我们见我爸。我们每次打电话过去,她都说我爸在睡觉。我们上门去看,她也找各种理由拦着。”
“我爸的退休金卡,银行卡,全都在她手上。我们做子女的,心里怎么能不急?”
她哭得那么真,连旁听席上都有人开始窃窃私语,对我指指点点。
我看着她,想起了小时候。
她摔了一跤,膝盖磕破了皮,也是这样,哭得惊天动地。
我把她抱在怀里,哄了好久。
我说:“静静不哭,爸爸在呢。”
现在,她还是在哭。
却是为了把我推进深渊。
我的律师,王律师,站了起来。
他开始反驳。
他拿出了一沓厚厚的医院账单和缴费记录。
“法官大人,这是李卫国先生近三年来所有的就医记录。请注意看,每一次的紧急联系人,每一次的陪同签字,每一次的缴费人,都是同一个人——张兰。”
“而在这期间,原告李建军先生,李静女士,一次都没有出现过。”
他又拿出了一份通话记录。
“这是李卫国先生和两位原告的通话详单。我们可以看到,绝大部分通话,都是由李先生的子女打来,而且通话内容,根据我们的当事人回忆,百分之九十以上,都与‘钱’有关。”
“反观李先生打过去的电话,寥寥无几,而且经常无人接听。”
李建军和李静的脸色有点变了。
他们的律师立刻站起来反对:“这些只能说明我的当事人工作繁忙,并不能证明他们不孝顺!”
法庭上,开始了一轮新的唇枪舌战。
我有些疲惫地靠在椅子上。
我觉得自己像个被围观的动物。
我一生的对错,我家庭的悲欢,都被摊开来,放在这个冰冷的法庭上,任人评说。
法官敲了敲法槌,示意安静。
她看向我。
“被告人李卫国,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我深吸了一口气,站了起来。
我没有去看我的儿子和女儿。
我看着法官,一字一句地说。
“法官大人,我今天站在这里,不是为了钱,也不是为了房子。”
“我活到这把年纪,这些都是身外之物。”
“我就是想为自己,讨一个公道。为一个父亲,讨一个尊严。”
“他们说我糊涂,说我神志不清。”
“那我倒想问问,一个神志不清的人,还记不记得,自己儿子创业的第一笔钱,是谁给的?”
“一个神志不清的人,还记不记得,自己女儿离婚后,是谁帮她拉扯着孩子,熬过了最难的那一年?”
“一个神志不清的人,还记不记得,自己老伴儿的坟,在哪个方向?”
我每说一句,李建军和李静的头就低一分。
“他们说,张兰图我的钱。”
“没错,我给她开了工资。这是她应得的。”
“但是,有些东西,是工资买不来的。”
“我半夜咳得喘不上气,是她端来一杯温水,坐在我床边,轻轻给我拍背,直到我睡着。这,是工资吗?”
“我一个人对着老伴儿的遗像发呆,一坐就是一下午,是她默默地给我披上一件衣服,然后悄悄走开,不打扰我的清净。这,是工资吗?”
“我过生日,我的亲生子女,一个在国外旅游,一个在陪客户应酬,只有一个祝福短信。是她,笨手笨脚地给我烤了一个蛋糕,上面用果酱歪歪扭扭地写着‘李叔,生日快乐’。这,是工资吗?”
“法官大人,我没糊涂。”
“我比任何时候都清醒。”
“我知道谁是真心对我好,谁是把我当成一个累赘,一个提款机。”
“我的遗嘱,是我在最清醒的状态下,做出的最理智的决定。”
“我把我的晚年,托付给了一个值得信任的人。我把我的身后财产,留给一个给了我温暖和尊严的人。”
“我不觉得,我做错了什么。”
我说完,重新坐下。
法庭里,一片死寂。
我能感觉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
有同情,有不解,有审视。
李建军和李静的律师,显然没料到我会这么说。
他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反对!被告人所说的一切,都只是他单方面的主观感受,带有强烈的情绪化色彩,不能作为证据!”
法官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她转向张兰。
“证人张兰,请你上庭。”
张兰站起来,身体在微微发抖。
她走到证人席,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李建نا的律师像一头看见了猎物的狼,立刻扑了上去。
“张兰女士,你是什么学历?”
“我……我初中毕业。”
“哦,初中毕业。”律师拖长了音调,“那你来大城市,主要做什么工作呢?”
“做……做家政。”
“一个月能赚多少钱?”
“四……四五千。”
“四五千?”律师冷笑一声,“那你知不知道,李卫国先生留给你的那套房子,现在市价多少钱?至少三百万!他留给你的存款,六十多万!加起来,将近四百万!”
“这笔钱,你做家政,不吃不喝,要赚多少年?六十年?还是七十年?”
张兰的脸,已经白得像一张纸。
“我……我没有……”
“你没有什么?你没有处心积虑地接近一个孤寡老人?你没有在他最脆弱的时候趁虚而入?你没有在他面前说他子女的坏话,挑拨他们的关系?”
律师步步紧逼,声音越来越大。
“我没有!我真的没有!”张兰急得快要哭了。
“你没有?那你敢不敢发誓,你对李卫生的财产,没有一点觊觎之心?”
“我……”
张兰说不出话来。
她只是个老实本分的农村妇女,哪里见过这种阵仗。
她被问得哑口无言,只能一个劲地摇头。
李建军和李静的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神色。
我知道,他们赢了。
在所有人眼里,张兰就是一个典型的,为了钱财不择手段的“坏保姆”。
而我,就是那个被她骗得团团转的“糊涂老头”。
王律师在一旁,急得满头大汗,却也找不到反击的突破口。
法庭上的气氛,几乎已经凝固。
法官拿起法槌,似乎准备宣布休庭。
就在这时。
一直沉默着,像个木头人一样的张兰,忽然抬起了头。
她的眼睛里,没有了刚才的慌乱和恐惧。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豁出去的决绝。
“法官大人。”
她的声音不大,但很清晰。
“我……我有一份东西,想给您听。”
所有人都愣住了。
李建军的律师皱起眉头:“证人,现在不是你提交证据的环节。”
“不。”张兰摇了摇头,她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很旧的,小小的录音笔。
“这不是证据。”
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歉意。
“这是李叔,说给我听的,心里话。”
她按下了播放键。
一阵轻微的电流声后,我的声音,从录音笔里传了出来。
清晰,沉稳,带着一丝疲惫。
那是在我立完遗嘱后的一个晚上。
我睡不着,一个人坐在客厅里。
张兰给我倒了杯热水。
我拉着她,说了很多话。
我当时并不知道,她把我们的对话,录了下来。
录音里,我的声音在安静的法庭上回响。
“……小兰啊,你是不是也觉得,我这个老头子,有点绝情?”
“……我不是恨他们。他们毕竟是我的孩子。我只是……失望。”
“……建军这孩子,从小就聪明,也肯吃苦。我以为他会是我的骄傲。可他越成功,离我越远。他上次给我打电话,你猜是为了什么?他想让我把这套老房子抵押了,给他做生意周转。他说,爸,这房子迟早是我的,你先拿出来用用怕什么?”
“……我当时就问他,建军,你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发高烧,我背着你跑了三条街去医院?他说,爸,都多少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你还记着呢?”
“……是啊,我不该记着。我该记着的,是他现在有多成功,我这个当爹的,有多碍事。”
“……还有小静。她总说我偏心她哥。可她不知道,她结婚的时候,我偷偷给了她五万块钱的压箱底,比给建军的还多。她离婚了,没地方去,是我把她和孩子接回家,一住就是一年。那一年,你还没来,都是我,一把屎一把尿地帮她带孩子,买菜做饭。我一个大男人,学着给她孩子织毛衣……”
“……可现在呢?她来看我,十分钟里,有八分钟是在玩手机,回微信。剩下两分钟,是在抱怨她老板,抱怨她前夫,抱怨她儿子不听话。她从来没问过我一句,爸,你今天药吃了吗?晚上睡得好吗?”
“……他们不缺我这套房子,也不缺我这点钱。他们缺的,是良心。”
“……我把这些留给你,不是为了让你感激我。我是想给自己买一个体面。买我晚年最后几年的安宁和尊严。”
“……你不用有心理负担。这是你应得的。你照顾我这把老骨头,比他们这两个亲生的,尽心多了。”
“……以后,要是我走了,他们要是来找你麻烦,你就把这房子卖了,回你老家去,离他们远远的。别跟他们纠缠。他们不配。”
“……你就当,是替我,买个清净吧……”
录音结束了。
法庭里,死一般的寂静。
连窗外风吹树叶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
我闭上了眼睛。
眼角,有滚烫的液体滑落。
我没想到,我那天晚上酒后失态的胡言乱语,竟被她录了下来。
我更没想到,她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把它放出来。
这无异于,把我的伤口,血淋淋地撕开,给所有人看。
我慢慢地睁开眼,看向对面。
李建军的脸,白得像鬼。
他低着头,双手死死地攥着,身体在发抖。
李静,已经趴在桌子上,肩膀一耸一耸地,发不出声音地痛哭。
他们的律师,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法官看着录音笔,又看看我,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她沉默了很久很久。
久到我以为,时间已经停止了。
最后,她敲响了法槌。
声音在空旷的法庭里,显得格外清晰。
“本庭认为,被告人李卫国先生在立遗嘱时,意识清晰,逻辑缜密,其对自己财产的处分,是其真实意愿的表达。”
“原告方所提出的‘精神失常’‘受到胁迫’等主张,证据不足,本庭不予采纳。”
“现宣判。”
“驳回原告诉讼请求。”
“本案受理费,由原告承担。”
“退庭。”
法官说完,站起身,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转身离开了。
一切都结束了。
我赢了。
可是,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我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王律师走过来,扶住我:“李老,我们赢了。”
我点点头。
张兰也走过来,她不敢看我,低着头,小声说:“李叔,对不起……我……”
我摇了摇头,拍了拍她的手。
我知道,她是为了我。
我们往外走。
经过李建军和李静身边时,他们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一动不动。
像两座没有生命的雕像。
走到法庭门口,李静忽然冲了过来,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
“爸……”
她抬起头,满脸都是泪水。
“爸,我错了……我们错了……”
她的声音沙哑,充满了悔恨。
我看着她。
看着这张我曾经无比熟悉,现在却感到陌生的脸。
我想起了她小时候的样子。
扎着两个羊角辫,跟在我身后,像个小尾巴。
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
疼。
但我没有说话。
我只是,轻轻地,把她的手,从我胳膊上,一根一根地,掰开了。
有些东西,碎了,就再也拼不回去了。
我没有回头,和张兰一起,走出了法院。
外面的天,不知道什么时候放晴了。
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但我却觉得,有点冷。
来源:贩卖情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