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不是那种阴沉沉要下雨的灰,是烧完的纸钱落下来,混进空气里,那种呛人的、死气沉沉的灰。
我爸的葬礼,天是灰的。
不是那种阴沉沉要下雨的灰,是烧完的纸钱落下来,混进空气里,那种呛人的、死气沉沉的灰。
我穿着一身黑,站在人群最后面。
刘芬,我后妈,哭得惊天动地,几乎要昏厥过去,全靠她儿子张瑞扶着。
张瑞的表情很到位,悲痛,但又带着一丝作为家里唯一男人的坚毅。
演得真好。
我看着那张放大的、挂在灵堂中央的黑白照片,我爸在上面笑得温和。
他一辈子都是个温和的人。
温和到有点懦弱。
我没哭。
一滴眼泪都没有。
不是不难过,是心里的某个地方,好像被冻住了,硬邦邦的,什么情绪都流不出来。
葬礼结束,宾客散尽。
家里那套一百四十平的房子,第一次显得这么空旷,也这么压抑。
刘芬的眼妆哭花了,坐在沙发上,拿着纸巾一下一下地擦着眼角。
张瑞给她递过去一杯温水。
母子情深。
我像个外人,站在玄关,不知道是该进去,还是该直接走。
“林墨,你过来坐。”刘芬开口了,声音嘶哑,带着哭过的鼻音。
我走过去,在我们家那张意大利进口的皮沙发上坐下,只坐了三分之一,身体绷得笔直。
这张沙发是我爸在我考上大学那年买的,他说,我女儿有出息,家里也要换换样。
现在,它闻起来全是刘芬身上那股廉价香水混合着油烟的味道。
“你爸的后事,总算是办完了。”她叹了口气,把纸巾扔进垃圾桶。
我没说话。
“有些事,也该跟你说清楚了。”
来了。
我心里冷笑一声,面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你爸走得突然,也没来得及立遗嘱。”
我看着她。
她被我看得有点不自在,眼神闪躲了一下,随即又理直气壮起来。
“不过他之前跟我提过,这个家,以后都是要留给小瑞的。”
张瑞在旁边低着头,摆弄着自己的手指,一副“这事与我无关,我只是个听话的好儿子”的模样。
“他说,你是个女孩子,以后总是要嫁人的。嫁了人,就是婆家的人了。”
“小瑞不一样,他要传宗接代的。”
传宗接代。
都什么年代了,还用这种词。
我爸是大学教授,教了一辈子书,我真不信他会说出这么迂腐的话。
“而且,”刘芬清了清嗓子,像是要宣布什么重大决定,“你已经工作了,能养活自己。小瑞还小,工作也不稳定,我一个妇道人家,总要为他多打算打算。”
张瑞,二十六岁,比我还大两岁,巨婴。
“所以,这套房子,还有你爸留下来的那点存款,我都转到小瑞名下了。”
她说完,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我的反应,仿佛在提防我随时会扑上去跟她拼命。
我只是觉得有点好笑。
真的。
从我妈去世,我爸把她娶进门那天起,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只是没想到,我爸尸骨未寒,她就这么迫不及待。
“那点存款,是多少?”我问,声音平静得像在问今天天气怎么样。
刘芬愣了一下,大概是没想到我会问得这么具体。
“也没多少……就……就五十几万。”她含糊其辞。
五十几万,是“那点存款”。
我爸一辈子的积蓄,在他嘴里变成了不值一提的零花钱。
“哦。”我应了一声。
就一个“哦”字。
没有质问,没有愤怒,没有歇斯底里。
空气安静下来,尴尬得能听见墙上挂钟秒针走动的声音。
滴答,滴答。
像是在为我爸的温和,或者说,懦弱,倒数。
刘芬和张瑞交换了一个眼神,大概都在奇怪我为什么这么平静。
“林墨,你别多想。妈也不是说完全不管你。”刘芬又开始她那套虚伪的说辞,“你要是以后有困难,跟家里说,能帮的,妈一定帮。”
“家?”我轻轻重复了一遍这个字,然后笑了。
“这里不是我家。”
我说完,站起身。
刘芬的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
“我说错了吗?”我看着她,“从你踏进这个家门的第一天起,这里就只是你的家,是你儿子的家。什么时候,轮到过我?”
“我吃你家的,喝你家的,把你养这么大,你现在跟我说这个?”刘芬的声音尖锐起来,那点伪装的悲伤荡然无存。
“养我的是我爸,用的是我爸的钱。”我一字一句,说得清晰。
“你……”她气得说不出话来。
张瑞终于抬起头,皱着眉,“姐,你怎么能这么跟妈说话?爸刚走……”
“闭嘴。”我冷冷地扫了他一眼,“别叫我姐,我妈只生了我一个。”
张瑞的脸涨成了猪肝色。
我懒得再跟他们纠缠。
我转身,朝我的房间走去。
那是我在这个家里,唯一还算有我气息的地方。
“你要干什么?”刘芬警惕地跟了过来。
“拿我的东西。”
我打开房门,里面的一切还维持着我上周末回来的样子。
书桌上放着我的手绘板,衣柜里挂着我的衣服。
我没多少东西要带走。
拉开行李箱,我开始收拾。
几件常穿的衣服,我的专业书,还有书桌上那个小小的相框。
相框里,是我和我亲妈的合影。
照片上,她笑得温柔,抱着五岁的我,背景是公园里的向日葵花田。
我把相框小心翼翼地放进衣服里。
然后,我拉开床头柜的抽屉,从最里面拿出一个陈旧的木盒子。
这是我妈留给我的。
里面是她以前做旗袍用的那些工具,顶针、划粉、还有一套用了很久,已经包浆的银剪刀。
我妈是个很厉害的旗袍师傅,我爸说,她做的旗袍,有灵魂。
我学了设计,也是受她的影响。
“这些破烂你也要?”刘芬倚在门口,撇着嘴,一脸嫌弃。
“在我眼里,它们比这满屋子的东西加起来都贵重。”我合上木盒,放进行李箱。
最后,我走到衣柜前,打开最里面的一个隔层。
里面放着一件用防尘袋罩好的旗袍。
墨绿色的丝绒,上面用金线绣着繁复的缠枝莲。
这是我妈给我做的,十八岁生日礼物。
她说,等我出嫁的时候穿。
我把它拿出来,连着防尘袋,一起叠好,放进行李箱。
做完这一切,我拉上拉链。
一个二十四寸的行李箱,就是我在这个家里,全部的家当。
我拉着箱子,走出房间。
客厅里,刘芬和张瑞像两尊门神一样看着我。
“你就这么走了?”刘芬的语气里,有惊讶,有不屑,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心虚?
“不然呢?”我反问,“留下来,看你们母慈子孝,给我添堵吗?”
“你走了,住哪?”
“不劳您费心。”
我走到玄关,换鞋。
“林墨!”刘芬忽然叫住我,语气软了下来,“我知道你心里有气。这样,妈给你五万块钱,你出去租个好点的房子,别委屈了自己。”
呵。
用我爸的五十几万,拿出五万来打发我。
真是好大的恩惠。
“不必了。”我打开门,“你的钱,我嫌脏。”
说完,我拉着行李箱,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门在我身后“砰”的一声关上,隔绝了里面的一切。
我站在楼道里,傍晚的风从窗户里灌进来,有点凉。
我深吸一口气,那股盘踞在胸口的浊气,好像终于散去了一点。
我没有哭。
我只是拉着我的行李箱,一步一步,走下了楼梯。
没有坐电梯。
我想用这种方式,跟这个我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地方,做个彻底的告别。
走出小区,城市的霓虹灯已经亮起。
车水马龙,人来人往。
我站在路边,忽然感到一阵茫然。
偌大的城市,好像没有我的容身之处。
手机响了,是闺蜜萧南打来的。
“墨墨,你那边怎么样了?那对极品母子没为难你吧?”电话一接通,萧南连珠炮似的声音就传了过来。
我吸了吸鼻子,故作轻松地笑了一下,“能有什么事,说完了,我出来了。”
“出来了?什么意思?你搬出来了?”萧南的声音瞬间拔高了八度。
“嗯。”
“靠!他们真把你赶出来了?!”她在那边爆了粗口,“那房子是你爸的婚前财产吧!凭什么全给那个废物!你没跟他们闹?”
“闹什么。”我看着眼前川流不息的车辆,“没意思。”
“你……”萧南气结,“你现在在哪?我去找你!”
“不用,我打个车,先去你那挤一晚。”
“行!你赶紧过来!我给你叫只烤鸡,咱们边吃边骂!”
挂了电话,我心里那块冻住的地方,好像有了一丝暖意。
至少,我不是一无所有。
我还有朋友。
打车去了萧南家。
她住一个单身公寓,不大,但被她收拾得温馨又热闹。
一进门,她就给了我一个大大的熊抱。
“没事了没事了,离开那个乌烟瘴气的地方,是好事!”
我把行李箱放在墙角,换了鞋。
桌上已经摆好了烤鸡和啤酒。
“来,先干一个!庆祝你脱离苦海!”萧南给我起开一瓶啤酒。
我跟她碰了一下,仰头喝了一大口。
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去,有点苦,但很爽。
“说吧,到底怎么回事?那个老巫婆怎么说的?”萧南撕下一个鸡腿递给我。
我把刘芬的话,原封不动地复述了一遍。
萧南听得火冒三丈,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我操!她脸呢?脸都不要了?什么叫‘女孩子总是要嫁人的’?这是二十一世纪该有的话吗?还有那个张瑞,一个大男人,心安理得地啃老,还要抢姐姐的财产,是个!”
她骂得酣畅淋漓,把我想说又没说出口的话,全都骂了出来。
我啃着鸡腿,默默地听着。
“墨墨,你不能就这么算了!”萧南越说越气,“这事必须打官司!你爸没立遗嘱,那按照继承法,你作为第一顺位继承人,至少有一半的份!凭什么全给她儿子?”
“打官司?”我摇了摇头,“跟他们打官司,得扯皮多久?我不想再跟他们有任何牵扯了。”
“这不是牵扯的问题!这是你的权利!是你爸留给你的!你不要,就是便宜了那对狗男女!”
“萧南,”我放下鸡腿,看着她,“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你有没有想过,就算我打赢了官司,又能怎么样?”
“怎么样?拿回属于你的钱和房子啊!”
“然后呢?把房子卖了,拿钱走人?还是跟他们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天天上演家庭伦理剧?”我苦笑了一下,“我累了。真的。”
从十三岁,刘芬进门开始,我就活得像个寄宿在亲戚家的孩子。
小心翼翼,看人脸色。
我爸总说,让我让着她点,她一个女人,带着个儿子,不容易。
他让我让了十年。
现在他走了,我不想再让了。
也不想再争了。
我只想彻底离开,开始我自己的生活。
“钱没了可以再赚,房子没了可以再买。但如果我一直陷在那个泥潭里,我这辈子都毁了。”
萧南看着我,眼圈有点红。
“你就是……太善良了。”她叹了口气。
“不是善良。”我拿起酒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是及时止损。”
那天晚上,我和萧南喝了很多酒。
我跟她讲了很多小时候的事。
讲我妈还在的时候,我们家那个小小的,只有六十平的房子,每天都充满了饭菜的香气和我妈的笑声。
讲我妈是怎么一针一线,教我认识那些布料,那些针法。
讲我爸那时候,还只是个普通的中学老师,每天骑着一辆二八大杠,载着我上下学。
后来,我妈病了。
为了给她治病,家里卖了那套小房子,欠了一屁股债。
可最后,人还是没留住。
再后来,我爸评上了教授,分了单位的房子,就是现在这一套。
他还清了债,生活好了起来,然后,娶了刘芬。
刘芬是他们学校食堂的员工,离异,带着个比我大两岁的儿子。
所有人都说,我爸是找了个保姆,照顾他的生活。
只有我知道,不是。
我爸是孤单怕了。
他需要一个家,一个热热闹闹的,有烟火气的家。
而刘芬,恰好给了他这些。
她会做饭,会收拾家,会说笑话逗他开心。
她对我,算不上坏,也绝对算不上好。
就是那种客客气气的疏离。
她会给我买新衣服,但永远不是我喜欢的款式。
她会给我做饭,但永远不会记得我不吃香菜。
她会关心我的成绩,但只是为了在我爸面前表现她的“慈母”形象。
在这个家里,我更像一个证明她贤惠的道具。
而张瑞,才是她生活的全部重心。
从小到大,张瑞闯了祸,永远是我爸去解决。
张瑞要买最新的游戏机,刘芬会软磨硬泡让我爸掏钱。
张瑞高考落榜,是我爸托关系,花钱让他上了个三本。
毕业后,工作换了一个又一个,没一个超过三个月。
现在,他就心安理得地待在家里,等着继承我爸的一切。
我说得断断续续,说到最后,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不是为那套房子,那笔钱。
是为我那个,再也回不去的,真正的家。
为我那个,温和了一辈子,最后却连自己女儿都护不住的,懦弱的爸爸。
萧南抱着我,轻轻拍着我的背。
“哭吧,哭出来就好了。以后,姐养你。”
我趴在她肩膀上,哭得像个孩子。
第二天,我顶着一双核桃眼醒来。
宿醉的头疼让我只想死。
萧南已经去上班了,给我留了早餐和一张字条。
“姐去给你赚钱了,醒了把粥喝了。房子我帮你留意,别急。爱你。”
我看着那张龙飞凤舞的字条,笑了。
生活再操蛋,也总有那么一点甜。
我在萧南家赖了三天。
三天里,我投了无数份简历,也接了几个面试电话。
我的专业是服装设计,之前在一家不大不小的公司做设计师助理。
说好听点是助理,说难听点就是个打杂的。
画图,找布料,联系工厂,什么都干。
工资不高,但能学到东西。
我不想再回那家公司了。
我想换个环境,彻底重新开始。
第四天,我拖着行李箱,从萧南家搬了出来。
我在离市中心很远的一个老城区,租了个小单间。
十五平米,带一个独立的卫生间,没有厨房。
房租一个月一千二。
押一付三,花掉了我大部分的积蓄。
我的全部家当,加起来不到一万块。
是我工作一年多,省吃俭用攒下来的。
房子很旧,墙皮有点脱落,空气里有股潮湿的霉味。
但窗户外面,有一棵很大的香樟树。
阳光透过树叶洒进来,在地上形成斑驳的光影。
我觉得还不错。
房东是个很精神的上海老太太,姓王。
头发花白,烫着精致的小卷,说话中气十足。
“小姑娘,一个人住,要注意安全。”
“晚上睡觉门要反锁好。”
“水电煤的单子我会贴在楼下,你自己去看。”
她絮絮叨叨地交代着,有点烦,但很暖。
我把小小的房间打扫了一遍,把带来的东西一一归置好。
我妈那个木盒子,我放在了床头。
那件墨绿色的旗袍,我挂进了唯一的衣柜里。
做完这一切,我坐在床边,看着这个属于我自己的,小小的空间。
心里忽然就踏实了。
没有皮沙发,没有大电视,甚至没有一张像样的桌子。
但我自由了。
接下来的日子,就是面试。
一次又一次。
有的公司嫌我经验不足,有的公司觉得我太年轻,还有的,开出的薪资低得离谱。
半个月下来,我备受打击。
钱,也快花光了。
我开始焦虑。
每天晚上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想着明天该怎么办。
就在我快要山穷水尽的时候,我接到了一个电话。
一个自称叫陈宇的男人打来的。
“你好,是林墨小姐吗?”他的声音很好听,低沉,有磁性。
“我是。请问你是?”
“我在网上看到了你发布的作品集,觉得很不错。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来我的工作室看看?”
我的作品集?
我愣了一下才想起来,我之前为了找工作,在一些设计师网站上注册了账号,上传了一些我的设计稿和作品照片。
大部分都石沉大海。
没想到,居然有人看到了。
“你的工作室?”
“嗯,我叫陈宇,做独立设计师品牌。主要是做一些新中式的服装。”
新中式。
这三个字,一下子击中了我的心。
“好,我有兴趣。请问地址是?”
陈宇的工作室,在一个创意园区里。
由老厂房改造的,红砖墙,大大的落地窗,充满了工业风和艺术感。
我推门进去的时候,他正在工作台前,低头摆弄着一堆布料。
他穿着一件简单的白T恤,黑色的休闲裤,头发微长,遮住了半边眼睛。
整个人看起来,干净又专注。
“你好,我是林-林墨。”我有点紧张,说话都结巴了。
他抬起头,冲我笑了笑。
“你好,陈宇。”
他的工作室很大,也很乱。
到处都是布料、人台、设计稿。
但那种乱,不是脏乱,而是一种充满了创造力的混乱。
空气里,有布料的味道,还有淡淡的松节油味。
我很喜欢这种味道。
“喝点什么?”他指了指角落的吧台。
“水就好,谢谢。”
他给我倒了杯水,然后带我参观他的工作室。
他给我看他做的衣服。
改良的汉服,简约的旗袍,还有一些把传统元素和现代剪裁结合得很好的日常服饰。
每一件,都很有设计感,而且做工精良。
“你的设计稿我看了,很有灵气。”他靠在工作台上,看着我,“特别是那几张旗袍的设计,既保留了古典的韵味,又加入了一些很现代的思考。”
“谢谢。”被人这么直接地夸奖,我有点不好意思。
“我这里,缺一个助理设计师。”他说,“主要工作是协助我完成设计,跟进版房和工厂的进度。有时候,也需要自己独立出一些小的系列。”
“薪资方面,刚开始可能不会太高,试用期六千,转正八千,有提成。但发展空间很大。”
“你愿意来试试吗?”
我看着他,看着他真诚的眼睛。
我几乎没有犹豫。
“我愿意。”
就这样,我成了陈宇工作室的一员。
也是唯一的员工。
工作很忙,很累。
我几乎每天都是第一个来,最后一个走。
画图画到手抽筋,为了找一块合适的布料跑遍整个布料市场,在闷热的工厂里一待就是一天。
但我不觉得苦。
因为我在做自己喜欢的事。
陈宇是个很好的老板,也是个很好的老师。
他话不多,但很敏锐。
他会一针见血地指出我设计稿里的问题,也会在我遇到瓶颈的时候,给我一些意想不到的启发。
他教我怎么去理解一块布料的性格,怎么用最精准的剪裁,去表达一个设计理念。
我们经常一起工作到深夜。
饿了,就叫外卖。
困了,就在沙发上眯一会儿。
我们聊设计,聊灵感,聊对未来的设想。
我发现,我们有很多相似的地方。
我们都喜欢老电影,喜欢听爵士乐,都对传统手工艺有着近乎偏执的热爱。
有一天晚上,我们又在加班。
外面下着大雨。
我正在画一张设计稿,怎么画都不满意,烦躁地把纸揉成一团。
“急什么。”陈宇递过来一杯热可可,“慢慢来。”
“我就是觉得自己很笨。”我有点沮丧。
“你不笨。”他坐在我对面,“你只是,太想证明自己了。”
我愣住了。
“你的设计里,有才华,但也有很多……愤怒。”他说,“像一把绷得太紧的弓,随时可能会断。”
我没说话,低头喝着可可。
“设计,是表达,不是宣泄。”他看着我,目光温和,“你得先跟自己和解。”
跟自己和解。
这五个字,像一把钥匙,一下子打开了我心里那把生了锈的锁。
是啊。
离开家以后,我一直憋着一股劲。
我要赚钱,我要成功,我要活出个人样来,让他们看看,没有他们,我过得更好。
这股劲,支撑着我,也禁锢着我。
它让我的设计,充满了攻击性,却少了从容和温度。
“谢谢你。”我轻声说。
“谢我什么?”
“谢谢你,点醒我。”
他笑了笑,揉了揉我的头发,“傻瓜。”
那天之后,我好像变了。
我不再那么急躁,不再钻牛角尖。
我开始尝试着,把我的故事,我的情感,用更柔软的方式,融入到我的设计里。
我设计了一个小的系列,主题叫“重生”。
灵感,就来源于我妈留给我的那件墨绿色旗袍,和那棵长在我窗外的香樟树。
我用了大量的香云纱和丝绒,颜色是沉静的墨绿、灰蓝和米白。
款式上,我保留了旗袍的立领和盘扣,但把裙身改成了更宽松、更舒适的廓形。
上面用手工刺绣,绣上了香樟树的叶子和光影的图案。
陈宇看了我的设计稿,很久没说话。
最后,他只说了一个字。
“好。”
这个系列,我们决定做成小批量的成衣,放到工作室的线上店铺去卖。
从打版,到制作样衣,再到拍摄,每一个环节,我都亲力亲-为。
拍摄那天,模特临时有事来不了。
陈宇看着我,说:“你来穿吧。”
“我?”我吓了一跳。
“嗯。”他点头,“这是你的设计,只有你,才能穿出它的灵魂。”
我换上了那件墨绿色的改良旗袍。
站在镜子前,我有点恍惚。
镜子里的人,是我,又好像不是我。
她的眉眼间,有我母亲的影子,但更多的是一种,我从未在自己脸上看到过的,平静和坚定。
陈宇亲自掌镜。
他没有让我摆什么复杂的姿势。
他就让我站在那扇大大的落地窗前,或者坐在那张旧旧的木椅子上。
他捕捉我每一个细微的表情,每一个不经意的动作。
照片出来的时候,所有人都惊了。
萧南在微信上给我发了一连串的感叹号。
“啊啊啊啊啊!墨墨!这是你吗?也太美了吧!这气质,绝了!”
“我宣布,陈宇就是我唯一的姐夫!谁赞成,谁反对?”
我看着照片,脸有点发烫。
照片上的我,确实,还不错。
“重生”系列上线后,反响出乎意料的好。
第一批做的五十件,不到一周就卖完了。
后台全是催补货的留言。
还有很多人在问,照片上的模特是谁。
我和陈宇,都松了一口气。
那天晚上,为了庆祝,我们去了常去的那家小酒馆。
“我就知道,你可以的。”陈宇举起杯子。
“是我们。”我跟他碰了一下杯,“没有你,就没有这个系列。”
“下一个系列,想做什么?”他问。
我想了想,说:“我想做一个,关于‘家’的系列。”
他看着我,笑了,“好。”
日子就这样,在画图、选料、和缝纫机的哒哒声中,一天天过去。
我的生活,忙碌,充实,并且充满了希望。
我和陈宇的关系,也越来越近。
我们是老板和员工,是师徒,是战友,更是……知己。
我们之间,有一种不需要言说的默契。
我以为,我的生活就会这样,一直平静地继续下去。
直到我接到那个电话。
是张瑞打来的。
看到那个号码的时候,我下意识地就想挂掉。
我已经快一年没有跟他们有任何联系了。
我换了手机号,拉黑了他们所有的联系方式。
不知道他从哪里搞到了我的新号码。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姐……”电话那头,张瑞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怯懦?
“有事?”我的声音很冷。
“那个……妈病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
刘芬病了?
“什么病?”
“脑……脑溢血,挺严重的,现在还在医院里。”
“哦。”我淡淡地应了一声。
“医生说,手术费要……要一大笔钱。”他吞吞吐吐地说。
我瞬间就明白了。
这是来要钱了。
“所以呢?”我冷笑。
“姐,我知道以前是我们的不对。”张瑞的语气近乎哀求,“但现在妈都这样了,你就……你就不能帮帮我们吗?”
“帮你?我拿什么帮你?”
“你……你不是在做什么设计师吗?听说还开了店,赚了不少钱……”
他居然还调查我。
“我赚的钱,是我一针一线,一个通宵一个通宵熬出来的,凭什么给你们?”
“可……可那房子……那房子也卖了啊!”他急了,终于说出了实话。
“房子卖了?”我愣住了。
那套房子,是我爸单位分的,地段很好,至少值三四百万。
“卖了钱呢?五十几万的存款,加上卖房子的钱,还不够给她看病?”
电话那头沉默了。
过了好一会儿,张瑞才用蚊子一样的声音说:“钱……钱没了。”
“没了?几百万,一年不到就没了?”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我拿去做生意,赔了……”
我气得笑出了声。
生意?
就凭他那个好高骛远,眼高手低的草包,能做什么生意?
“所以,钱赔光了,你妈气病了,现在想起我来了?”
“姐,你别这样说……好歹她也养了你十年……”
“养我?”我打断他,“张瑞,你摸着你的良心问问,这些年,到底是谁在养谁?是谁心安理得地花着我爸的钱,住着我爸的房子,最后还要把我赶出家门?”
“现在,你们把家底败光了,就想让我来给你们收拾烂摊子?凭什么?”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那些被我强行压下去的委屈和愤怒,在这一刻,全都涌了上来。
“我告诉你,张瑞。刘芬是死是活,都跟我没关系。你们的钱,你们的债,也别想赖到我头上。”
“我一分钱都不会给你们。”
说完,我直接挂了电话。
手,还在微微发抖。
陈宇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我身后,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
“没事吧?”
我摇摇头,眼泪却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他没再说什么,只是递给我一张纸巾,然后安静地陪着我。
我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没想到,几天后,张瑞居然找到了我的工作室。
他看起来憔-悴了很多,胡子拉碴,眼窝深陷。
“姐。”他一看到我,就想上来拉我的手。
我厌恶地躲开了。
“你来干什么?”
“姐,我求求你了,你就帮帮我们吧!”他“噗通”一声,居然给我跪下了。
工作室里还有其他同事,都朝我们这边看了过来。
我只觉得一阵难堪。
“你起来!”我低声喝道。
“你不答应我,我就不起来!”他耍起了无赖。
陈宇走了过来,把他从地上拉了起来。
“有话好好说,别在这里影响大家工作。”陈宇的语气很平静,但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张瑞被他看得有点发怵,没敢再闹。
陈宇把他带到了外面的休息区。
我跟了出去。
“说吧,到底要多少钱?”我不想再跟他废话。
“手术费……还有后续的治疗,医生说,至少要……五十万。”他低着头,不敢看我。
五十万。
我把工作室这两年赚的钱全拿出来,大概也够了。
可是,凭什么?
“我没有。”我冷冷地说。
“姐!我知道你有!”他急了,“你的店生意那么好,怎么会没有钱?”
“就算有,那也是我的钱。”
“你怎么能这么冷血!那也是你妈啊!”他开始道德绑架。
“她不是我妈。”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从她把我爸的遗产全给你,把我赶出家门的那一刻起,她在我心里,就已经死了。”
“你……”张瑞气得脸色发白。
“还有你,”我继续说,“你但凡有点良心,就该想想,你妈为什么会躺在医院里?是被你这个好儿子给气的!”
“你拿着卖房子的钱去挥霍,去赔光,你有没有想过你妈?有没有想过那个家?”
“现在,你把一切都毁了,就想让我来当这个冤大-头?”
“张瑞,你做梦。”
他被我骂得狗血淋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最后,他像是泄了气的皮球,瘫坐在椅子上。
“那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他喃喃自语,眼泪流了下来。
一个快三十岁的男人,哭得像个孩子。
我看着他,心里没有一丝同情。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这是你的责任,不是我的。”我说完,转身就走。
“姐!”他忽然叫住我,“爸……爸其实给你留了东西。”
我停下脚步,转过身。
“你说什么?”
“房子卖了之后,我收拾东西的时候,在爸的书房里,发现了一个盒子。”他说,“里面……里面是给你的。”
我的心,猛地一跳。
那天下午,我跟着张瑞,回到了那个“家”。
一年多没回来,这里已经变得面目全非。
房子里空荡荡的,家具都搬走了,只剩下满地的狼藉。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尘土和绝望的味道。
张瑞从一个角落里,拖出一个积了灰的保险箱。
“就是这个。密码是你的生日。”
我的生日。
我走过去,手指颤抖着,按下了那六个数字。
箱子“咔哒”一声,开了。
里面,没有我想象中的存折或者房产证。
只有一叠厚厚的信,和一个小小的丝绒盒子。
信封上,是我爸熟悉的字迹。
“吾儿林墨亲启”。
我打开第一封信。
“墨墨,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爸爸可能已经不在了。请原谅爸爸的懦弱……”
信,有很多封。
从他娶刘芬进门开始,一直写到他去世前不久。
信里,他写了他的愧疚,他的无奈,他的挣扎。
他写了他对刘芬的感情,那是一种中年男人对温暖家庭的渴望和依赖。
他写了他对张瑞的失望,恨铁不成钢,却又因为刘芬,一次次地妥协。
他也写了他对我的爱,和深深的亏欠。
“……我知道,刘芬不会把家产留给你。我跟她提过很多次,她嘴上答应,但我知道她心里不情愿。我不想跟她吵,我累了,墨墨。这个家,已经耗尽了我所有的精力。”
“……我偷偷给你存了一笔钱,不多,二十万。就当是爸爸最后,能为你做的一点事。密码还是你的生日。卡就在那个丝绒盒子里。”
“……爸爸知道你委屈。但你要相信,爸爸是爱你的。只是这份爱,太无力了。”
“……墨墨,不要为那些不值得的人和事,浪费你的生命。去过你自己的生活,去追求你自己的梦想。爸爸会在天上,看着你。”
信的最后,他的字迹已经有些潦草。
“……旗袍,还是你妈妈做得最好看。你的设计,也很好。像她。”
我的眼泪,一滴一滴,砸在信纸上,晕开了墨迹。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他不是不爱我,他只是……太累了。
我打开那个丝绒盒子。
里面是一张银行卡,和一张小小的纸条。
纸条上,只有一句话。
“我的墨墨,要幸福。”
我把信和盒子收好,站起身。
张瑞还眼巴巴地看着我,大概以为那里面是什么价值连城的宝贝。
“看完了?”他问。
“嗯。”
“那……那钱的事……”
我从包里拿出我的银行卡,扔给他。
“这里面有二十万。是我爸留给我的。”我说,“现在,我还给你们。算是,还了刘芬那十年的‘养育之恩’。”
张瑞愣住了,接过卡,手都在抖。
“姐,你……”
“从此以后,我们两清了。”我看着他,平静地说,“刘芬的手术费,你们自己想办法。这笔钱,是给她,还是给你拿去还债,都随你。”
“我只有一个要求。”
“什么?”
“别再来打扰我。永远。”
说完,我没有再看他一眼,转身离开了这个让我窒息的地方。
走出那栋楼,外面阳光正好。
我仰起头,闭上眼睛。
阳光照在脸上,暖洋洋的。
我爸,谢谢你。
也,再见了。
我把那二十万给了他们,不是因为我圣母。
是因为,我想用这笔钱,买断我和他们之间,最后的一丝联系。
我想让我爸,在天上,也能安心。
从那以后,张瑞再也没有联系过我。
后来,我听萧南说,刘芬的手术做了,人是救回来了,但半身不遂,话也说不清楚了。
张瑞卖掉了他最后的那辆破车,请了个护工照顾她。
他自己,找了个在超市理货的工作,每天累得像条狗。
日子过得,很艰难。
萧南说起这些的时候,语气里满是幸灾乐祸。
“活该!这就是报应!”
我只是安静地听着,心里没什么波澜。
他们的生活,好与坏,都与我无关了。
我的生活,还在继续。
我和陈宇的工作室,越做越好。
我们从线上走到了线下,在一条安静的老街上,开了一家小小的实体店。
店名,就叫“林墨”。
用我的名字。
是陈宇坚持的。
他说:“这是你的故事,你的品牌。”
开业那天,萧南和王奶奶都来了。
萧南送了我一个巨大的花篮,上面写着“祝我方墨总财源广进,早日包养我!”
王奶奶提着一篮子自己种的青菜,笑呵呵地说:“小林啊,以后发达了,可别忘了给我这老婆子留个打折卡。”
店里,挂着我设计的衣服。
有“重生”系列,有“家”系列,还有最新的“光”系列。
每一件,都藏着我的心事,我的成长。
陈宇站在我身边,握着我的手。
他的手心,温暖又有力。
我们在一起了。
没有轰轰烈烈的告白,一切都水到渠成。
那天,我们又一起加班到深夜。
我趴在桌上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身上多了一件他的外套。
他坐在我对面,正借着台灯的光,安静地看着我。
“醒了?”他笑了笑。
“嗯。”我揉了揉眼睛。
“林墨,”他忽然很认真地叫我的名字,“我们在一起吧。”
我看着他,心跳漏了一拍。
“我不想再做你的老板了。”他说,“我想做你的家人。”
家人。
这个词,让我红了眼眶。
我点了点头。
“好。”
我们的店,生意很好。
很多客人,都是冲着我的设计来的。
她们说,我的衣服,有故事,有温度。
有一个客人,是个即将出嫁的姑娘。
她在我店里,定制了一件旗袍,做嫁衣。
她说:“林小姐,我看了你的故事。我觉得,你设计的衣服里,有一种很温柔,但又很坚定的力量。我希望,我的婚姻,也能有这种力量。”
我亲自为她量体,为她选料,为她一针一线地缝制。
旗袍交到她手上的那天,她穿上它,在镜子前转了一圈。
她说:“真美。”
我看着她,想起了我妈给我做的那件墨绿色旗袍。
我想,我终于,活成了我妈希望我成为的样子。
独立,坚强,并且,拥有了创造幸福的能力。
两年后,我和陈宇结婚了。
没有办盛大的婚礼。
我们只是请了几个最好的朋友,在我们的店里,办了个小小的派对。
我穿着我自己设计的婚纱。
不是传统的白色,是一种很淡的米金色,上面用银线绣满了香樟树的叶子。
陈宇穿着和我配套的中式礼服,笑得像个傻子。
萧南是我的伴娘,哭得比我还凶。
“我靠,我养了这么多年的白菜,就这么被猪拱了!”
王奶奶也来了,她拉着我的手,往我手里塞了一个大红包。
“小林啊,要幸福啊。”
我看着眼前这些爱我的人,看着这个我亲手打造的,温暖的空间。
我忽然明白。
家,从来不是一栋房子,一个处所。
家,是爱,是牵挂,是那些愿意在你一无所有时,为你敞开的怀抱。
离开那个所谓的“家”,我曾经以为我失去了一切。
但现在我知道。
我只是,扔掉了一些不属于我的东西。
然后,才腾出手来,去拥抱,真正属于我的,全世界。
晚上,派对结束,客人都走了。
我和陈宇坐在店门口的台阶上,看着天上的星星。
“在想什么?”他问我。
“在想,我爸。”我靠在他的肩膀上,“如果他能看到我现在这个样子,应该会很开心吧。”
“会的。”他握紧我的手,“他会为你骄傲的。”
“陈宇。”
“嗯?”
“谢谢你。”
“又说谢谢。”他刮了刮我的鼻子,“我们是家人。”
是啊。
家人。
我转过头,看着他。
他的侧脸,在月光下,轮廓分明。
我凑过去,在他唇上,轻轻印下一个吻。
“老公。”
“嗯,老婆。”
他笑了,我也笑了。
晚风吹过,带来了阵阵花香。
我知道,我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而这一次,故事的底色,会是温暖和光明。
来源:情感大师一点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