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接到外甥高强电话的时候,我正在阳台上给那几盆半死不活的吊兰浇水。
接到外甥高强电话的时候,我正在阳台上给那几盆半死不活的吊兰浇水。
老周在客厅里看他的抗战神剧,枪炮声响得跟真事儿似的,震得地板嗡嗡的。
“小姨,”电话那头,强的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我妈……我妈出事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水壶一歪,水全浇在了我的布拖鞋上,冰凉一片。
“出什么事了?你慢慢说,别急。”
“她在给人家做保洁,擦外墙玻璃……从三楼掉下来了……”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炸了。
手里的水壶“哐当”掉在地上,摔了个四分五裂。
老周闻声从客厅里冲出来,“怎么了这是?”
我看着他,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电话那头,强已经开始哭了,是那种压抑不住的,带着绝望的呜咽。
“小姨,你快来市三院……医生说……医生说……”
他说不下去了。
我挂了电话,魂不守舍地换鞋。
老周扶住我,“锦凤怎么了?你倒是说话啊!”
“从楼上掉下来了,在三院。”我的声音听起来像砂纸磨过,干涩,粗粝。
老周的脸色也白了。
我们俩赶到医院的时候,急诊室外面那条长长的走廊,白得晃眼。
消毒水的味道,混着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像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住了我的心脏。
强蹲在墙角,抱着头,肩膀一抽一抽的。一个二十多岁的大小伙子,此刻缩成了一团,像个没人要的孩子。
我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背。
他猛地抬起头,眼睛红得像兔子,布满了血丝。
“小姨……”
他一开口,眼泪就又下来了。
“你妈呢?”我问。
他指了指抢救室的门,那盏红色的灯,像一枚烧红的烙铁,烫在我的视网膜上。
“医生怎么说?”老周的声音还算镇定。
“还在抢救……说……说伤到了脊椎……下半辈子可能……可能就……”
后面的话,他没说,但我们都懂。
瘫了。
这个字像一颗子弹,精准地击中了我的天灵盖。
我表姐,陈锦凤,那个一辈子要强、一辈子跟生活死磕的女人,她怎么能瘫呢?
这比杀了她还让她难受。
抢救室的门开了。
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走了出来,摘下口罩,脸上是那种我们最怕看到的,混合着疲惫和同情的表情。
“家属是吧?命是保住了,但是……”
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一个不那么残忍的措辞。
“……高位截瘫。第四节胸椎爆裂性骨折,压迫了神经中枢。以后,胸部以下,恐怕都没有知觉了。”
我的腿一软,要不是老周在后面扶着,我能当场跪下去。
强“哇”的一声,哭得撕心裂肺。
整个走廊里,都是他绝望的哀嚎。
护士推着病床出来了。
我看到了我的表姐,陈锦凤。
她躺在那里,闭着眼睛,脸上罩着氧气面罩,面如金纸。
那张我看了五十多年的脸,此刻陌生的让我不敢认。
记忆里,她永远是鲜活的,是生猛的。
哪怕是哭,也是扯着嗓子,惊天动地。
什么时候,她这么安静过?
安静得……像一件没有生命的物件。
我跟着病床,一步一步挪向病房。
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我的脑子里,开始不受控制地闪回那些和她有关的片段。
我和锦凤,从小在一个大院里长大。
她比我大三岁,是孩子头。
那时候,她就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世魔王。
带着我们掏鸟窝,下河摸鱼,跟隔壁大院的男孩子打架。
她永远冲在最前面,打赢了,她叉着腰,得意洋洋地分战利品;打输了,她把我们护在身后,自己一个人挨揍,回家被姨夫用皮带抽,也一声不吭。
她就是这样的人,骨子里就刻着两个字:要强。
后来长大了,这份要强,就变成了跟生活死磕的执拗。
她长得漂亮,是我们那一片有名的“一枝花”,追她的小伙子能从街头排到街尾。
可她偏偏看上了一个外地来的,长得白净,会拉手风琴的男人。
姨夫姨妈死活不同意。
“门不当户不对!一个穷光蛋,你跟着他喝西北风啊?”
锦凤梗着脖子,“我就喜欢他!我这辈子非他不嫁!”
她真的就嫁了。
没有彩礼,没有像样的婚礼,就在单位分的一间十来平米的筒子楼里,安了家。
刚开始那两年,确实是幸福的。
男人拉着手风琴,她在一旁唱歌,眼睛里全是光。
再后来,强出生了。
生活的琐碎和压力,像砂纸一样,一点点磨掉了爱情的光泽。
那个会拉手风琴的男人,在现实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他开始酗酒,抱怨,甚至动手。
锦凤身上的伤,从一开始的遮遮掩掩,到后来的习以为常。
我们都劝她离。
她总说:“为了孩子,再忍忍吧。”
直到有一次,她被打破了头,缝了七针。
她终于离了。
那年她三十五岁,带着八岁的强,净身出户。
所有人都以为她会垮。
她没有。
她在我们厂里找了个扫厕所的活。
每天天不亮就去,把几个厕所刷得锃光瓦亮,没有一丝异味。
下了班,她就去夜市摆地摊,卖袜子,卖头花,卖所有能赚钱的小玩意儿。
风里来,雨里去。
城管来了,她抱着箱子就跑,跑得比谁都快。
我就见过一次,她被城管追得急了,摔了一跤,袜子散了一地。
她就跪在地上,一边哭,一边把那些沾了泥水的袜子一双一双捡起来,小心地擦干净。
那个晚上,她在我家,抱着我,哭得像个孩子。
“薇薇,我真的……太难了。”
“姐,别干了,你那点钱,我先给你垫上。”
她擦干眼泪,摇摇头,眼神又变得倔强起来。
“不行,我得靠自己。我不能让强被人看不起。”
从那天起,她就跟上了发条一样,再也没停下来过。
她一个人,把强拉扯大,供他读完大学。
强毕业后,在一家小公司上班,工资不高,一个月也就五六千。
锦凤总觉得亏欠了儿子。
她说:“都怪我没本事,没给你一个好家庭。”
强谈了个女朋友,叫小雅,是个挺不错的姑娘。
但是,小雅的父母提出了要求:结婚可以,必须在市区买套房。
哪怕是付个首付。
这个要求,像一座大山,压在了锦凤的身上。
那时候,锦凤已经五十五岁了。
一身的毛病,风湿,颈椎病,腰肌劳损。
我劝她:“姐,你歇歇吧,为了个房子,把命搭进去,值吗?让孩子们自己奋斗去。”
她瞪我一眼,眼睛里全是红血丝。
“歇?我怎么歇?强都快三十了,没房子,哪个姑娘肯嫁给他?我这辈子已经对不起他了,不能再耽误他的婚事。”
她更疯了。
除了白天的保洁工作,她又找了两份兼职。
一份是去一家快餐店后厨洗碗,从晚上七点洗到十一点。
另一份,是凌晨三点去给几个小区送牛奶。
她一天只睡三四个小时。
整个人像被风抽干了一样,瘦得脱了形。
我每次见她,都心疼得不行。
“姐,你这是在玩命!”
“没事,我身体好着呢!再拼两年,等强的首付凑够了,我就歇。”
她总是这么说。
眼睛里有一种近乎疯狂的,燃烧的光。
她把每一分钱都掰成两半花。
自己常年穿的是捡来的旧衣服,一顿饭就是一个馒头配点咸菜。
省下来的钱,一笔一笔,存进那张给儿子买房的银行卡里。
那张卡,是她的命。
她出事那天,就是接了一个“大活”。
一户别墅区的业主,家里大扫除,要求把外墙的玻璃都擦一遍。
一天,八百块。
对她来说,这是天价。
她想都没想就接了。
“小姨,”强的声音把我从回忆里拉了回来,他手里拿着一沓缴费单,眼神空洞,“钱……不够了。”
我接过来一看,心脏又是一阵猛抽。
手术费,住院费,各种检查费……加起来已经快十万了。
而这,仅仅只是个开始。
“你妈……存折在哪?”我问。
强摇摇头,“我不知道,我妈的钱,从来不让我碰。”
“你给她打电话,问问。”
强拨通了锦凤的手机。
那部她用了七八年,屏幕都裂了的老人机。
没人接。
也是,她现在那个样子,怎么接电话。
“你回家找找,肯定在家里。”老周提醒道。
强这才如梦初醒,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我和老周守在病房外。
透过玻璃窗,我能看到锦凤安静地躺着,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
床头的心电监护仪上,绿色的波浪线一起一伏。
那是我表姐还活着的唯一证明。
老周叹了口气,拍拍我的肩膀。
“你也别太难过了,事已至此……”
我摇摇头,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
“老周,你说她图什么啊?她这一辈子,到底图什么啊?”
老周没说话,只是把我的手握得更紧了。
我知道,他也答不上来。
是啊,图什么呢?
图儿子能娶上媳妇,住上新房?
图自己百年之后,能安心闭眼?
可是现在呢?
房子还没影,自己先倒下了。
这算什么?
求仁得仁,还是造化弄人?
我只觉得,荒唐。
刺骨的荒唐。
过了两个多小时,强回来了。
他手里攥着一张银行卡,脸色比走的时候更难看了。
“小姨,找到了。”
“里面有多少钱?”我急切地问。
强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吐出两个字。
“三万。”
“三万?”我愣住了,“怎么可能?她拼了这么多年,怎么可能就三万?”
“还有一本账本。”
强把一个油腻腻的,边角都卷起来的小本子递给我。
我翻开。
上面密密麻麻,记满了锦凤的每一笔收入和支出。
“3月5日,保洁,200元。”
“3月7日,洗碗,120元。”
“3月10日,送奶,80元。”
……
每一笔收入,都带着汗水和疲惫。
而支出那一栏,更是看得我触目惊心。
“3月12日,给强,2000元(换手机)。”
“4月2日,给强,3000元(小雅生日)。”
“4月25日,给强,1500元(同学聚会)。”
……
最大的一笔支出,是在半年前。
“9月16日,给强,五万元(炒股)。”
后面用红笔,重重地画了一个圈,又打了个叉。
我瞬间明白了。
我抬头看着强。
他的脸,已经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你……你拿你妈的钱去炒股了?”我的声音在发抖。
强“扑通”一声,跪在了我面前。
“小姨,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他抱着我的腿,嚎啕大哭。
“我听朋友说,那个股能赚大钱……我想着,赚了钱,就能早点把首付凑齐,我妈就不用那么辛苦了……”
“结果呢?”我冷冷地问。
“全……全赔了……”
我气得浑身发抖,扬起手,想给他一巴掌。
可是看着他那张充满悔恨和绝望的脸,我的手,却怎么也落不下去。
他是锦凤的命啊。
我打了他,锦凤醒了,不得恨死我。
“你……你……”我指着他,气得说不出话来。
“你妈为了给你凑首付,连命都不要了!你倒好,拿着她的血汗钱,去干这个?”
“你对得起她吗?”
强的头,埋得更低了,整个身体都在剧烈地颤抖。
“小姨,我对不起我妈……我对不起她……”
他一边哭,一边用手扇自己的耳光。
“啪!啪!啪!”
每一声,都那么响亮。
老周赶紧拉住他,“行了!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赶紧想办法凑钱!”
我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是啊,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
救命要紧。
“卡里这三万,先交了。剩下的,我们来想办法。”我对强说。
然后,我转向老周。
“老周,我们家还有多少钱?”
老周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我们那点积蓄,你也不是不知道,给儿子买完房,早就空了。”
我当然知道。
我们也是普通工薪阶层,一辈子的积蓄,都给儿子付了首付。
现在手头上,能动的活钱,也就十来万。
可这对于锦凤后续的治疗和康复来说,根本就是杯水车薪。
“先拿出来,能顶一阵是一阵。”我说。
老周点点头,没二话。
“我再去找亲戚朋友借借。”我说。
那几天,我几乎打遍了所有亲戚的电话。
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在这时候,体现得淋漓尽致。
有的人,一听是借钱,立马就找借口挂了电话。
“哎呀,真不巧,我最近手头也紧。”
“你看我这孩子马上要上大学了,到处都是花钱的地方。”
有的人,倒是客气,但说出来的话,更让人心寒。
“薇薇啊,不是我不帮你。你表姐这个情况,就是个无底洞啊。我们这钱借出去了,什么时候能还啊?”
是啊,无底洞。
谁不怕呢?
最后,东拼西凑,加上我们自己的钱,也就凑了二十万。
看着那笔钱,我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锦凤在重症监护室待了半个月,才转到普通病房。
她醒了。
但是,不会说话,也不能动。
只有一双眼睛,还能转动。
我去看她的时候,她就那么直勾勾地看着天花板,眼神空洞,没有一丝光彩。
我叫她:“姐。”
她的眼珠,缓缓地转向我。
然后,两行眼泪,就那么无声地,从她的眼角滑落,没入花白的鬓角。
我的心,像被针扎一样疼。
我知道,她什么都明白。
她明白自己瘫了。
明白自己成了一个废人。
明白自己成了儿子的拖累。
对于她这样一个要强了一辈子的人来说,这比死还难受。
强每天都守在病床前。
他瘦了,也沉默了。
他学会了给她翻身,拍背,擦洗,喂流食。
动作从一开始的笨拙,到后来的熟练。
他不再是那个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男孩了。
他一夜之间,长大了。
可是,这份长大,代价太惨重了。
小雅也经常来。
每次都提着水果,或者煲好的汤。
她会陪着锦凤说说话,尽管锦凤并不能回应。
她也会拉着强,在走廊里,小声地安慰他。
我看着这个姑娘,心里五味杂陈。
她是个好姑娘。
可是,这样的重担,她能扛多久?
这天,我正在给锦凤擦脸。
小雅的父母来了。
他们穿着体面,但表情严肃。
他们把我叫到走廊里。
“阿姨,我们是小雅的父母。”小雅的妈妈先开了口,语气还算客气。
“叔叔阿姨好。”我点点头。
“我们今天来,是想跟您谈谈强和小雅的事。”小雅的爸爸开门见山,语气就没那么客气了。
“您也看到了,现在这个情况……我们不是嫌贫爱富的人,但是,我们也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女儿往火坑里跳。”
我的心一沉。
“小雅还年轻,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我们不能让她嫁过来,就背上这么沉一个包袱。”
“你们打算怎么办?”我问,声音有些发冷。
“我们的意思是,婚事,暂时先放一放。”小雅的妈妈说,“当然,我们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如果……如果锦凤大姐的病能治好,或者,你们能想办法解决后续的康复费用,不拖累孩子们,我们还是同意这门婚事的。”
这话说的,真是滴水不漏。
既表明了立场,又留了余地。
翻译过来就是:你们要是能解决这个大麻烦,我们就继续;解决不了,那就一拍两散。
我还能说什么呢?
我只能说:“我明白。我会跟强说的。”
他们走后,我一个人在走廊里站了很久。
晚风吹来,凉飕飕的。
我突然觉得很无力。
在巨大的现实面前,所有的感情,所有的道德,都显得那么苍白。
我没敢把这事告诉强。
我怕他最后一点精神支柱也垮了。
但是,钱,是真的要见底了。
医院的催款单,一天一张,像雪片一样。
那天晚上,老周跟我商量。
“薇薇,要不……把我们那套老房子卖了吧?”
我们那套老房子,是单位分的,面积不大,地段也一般。
但是,那是我们结婚的地方,是儿子长大的地方。
是我们最后的根。
我犹豫了。
“卖了,我们住哪?”
“先租个房子。总不能眼睁睁看着锦凤被医院赶出来吧?”
我看着老周,他眼里的坚定,让我无话可说。
是啊,我们总不能见死不救。
第二天,我去找强商量。
我还没开口,强先说话了。
“小姨,我想好了。”
他抬起头,眼睛里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决绝的光。
“我想把我们现在住的房子卖了。”
我愣住了。
他们现在住的,是锦凤当年离婚后,拼死拼活买下的一个小两居。
是她和强唯一的家。
也是她一直想换掉的,“配不上”儿子婚事的旧房子。
“卖了?那你妈……”
“我妈这样,住哪不一样?医院的钱不能断。而且……小雅家那边,我也得给个交代。”
他显然也想到了。
“我想用这笔钱,一部分给我妈治病,另一部分,我想租个好点的房子,把我妈接回家,再请个护工。剩下的钱,我想……我想还给小雅家。”
“还给小雅家?”
“嗯。他们家之前给我们家买房,赞助了十万块钱。这钱,我不能要。我不能拖累小雅。”
我看着他,突然觉得,这个外甥,真的不一样了。
他的肩膀,好像宽阔了,能扛事了。
“你想好了?房子卖了,就什么都没了。你和小雅的婚事,可能就真的黄了。”
“想好了。”他点点头,语气异常平静。
“我妈为了我,拼了一辈子。现在,该我为她拼了。至于小雅,她要是愿意等我,我以后一定加倍对她好。她要是不愿意,我也不怪她。是我没本事。”
我鼻子一酸,眼泪又差点掉下来。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孩子,你长大了。”
房子很快就卖了。
因为急着出手,价格比市价低了不少。
拿到钱的那天,强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医院的欠款全部缴清。
然后,他约了小雅和她父母。
我陪他一起去的。
在一家茶馆里。
强把一张银行卡,推到了小雅父母面前。
“叔叔,阿姨,这是你们之前给我的十万块钱。现在,我还给你们。”
小雅的父母对视一眼,有些惊讶。
“强,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妈现在这个情况,我不能再拖累小雅了。这门婚事,就……就算了吧。”
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看到他的手在桌子底下,攥得死死的。
小雅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高强,你混蛋!”她骂了一句,眼泪就下来了。
小雅的妈妈叹了口气,把卡推了回来。
“强,我们说那些话,不是要逼你。我们只是……只是心疼小雅。”
“我知道。”强低着头,“所以,我不能更自私了。”
一直没说话的小雅爸爸,突然开口了。
“钱,我们不要。”
他看着强,眼神复杂。
“我只想问你一句,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强抬起头,迎着他的目光。
“叔叔,我没什么大本事。但我保证,我会好好照顾我妈,我会努力工作,我会凭我自己的本事,给小雅一个家。也许这个家,会来得晚一点,会小一点,但一定会有。”
他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掷地有声。
茶馆里很安静。
过了很久,小雅的爸爸点点头。
“好。我信你。”
他又看了一眼小雅,“丫头,你自己决定吧。不管你做什么决定,爸妈都支持你。”
小雅擦了擦眼泪,走到强身边,挽住了他的胳膊。
“高强,我告诉你,这辈子我跟定你了。房子,我们可以一起租。你妈,我跟你一起照顾。钱,我们一起赚。我不怕苦。”
强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一个大男人,哭得像个孩子。
我别过头去,假装看窗外的风景。
其实我的眼睛,也早就模糊了。
生活给了他们最沉重的一击。
但他们,却用最柔软,也最坚韧的方式,扛住了。
我们把锦凤接回了家。
租了一个一楼的,带小院子的房子。
方便轮椅进出。
请了一个有经验的护工,和强一起,二十四小时照顾她。
强的公司知道他的情况后,特批他可以在家办公一段时间。
他每天除了工作,就是陪着他妈。
给她按摩,跟她说话,推着她去小院里晒太阳。
锦凤的精神状态,好了很多。
虽然还是不能说话,不能动,但她的眼神,不再是空洞的了。
她会看着强和小雅在院子里忙活,眼神里,有了一丝暖意。
有一次,我去看她。
强正在给她读报纸。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他和她的身上,暖洋洋的。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这样,也挺好。
房子没了,钱没了。
但是,家还在。
爱还在。
锦凤用她的半条命,换来了儿子的成长,换来了这份失而复得的温情。
我不知道,这笔买卖,到底是亏了,还是赚了。
那天下午,我推着锦凤在小院里晒太阳。
护工和强都在午休。
院子里很安静,只有几只麻雀在叽叽喳喳。
我给她掖了掖毯子,自言自语般地开口。
“姐,你还记得吗?小时候,你带我们去偷邻居家王大爷的向日葵。”
“被王大爷发现了,你让我们先跑,自己被抓住了。王大爷拎着你的耳朵,把你揪到姨夫面前。”
“那天晚上,姨夫用皮带抽你,你一声都没吭。后来我偷偷去看你,你趴在床上,背上全是血印子。你还冲我笑,说一点都不疼,还说下次带我去偷他家的西瓜。”
我说着说着,就笑了。
笑着笑着,眼泪就下来了。
“姐,你这一辈子,就是这样。什么事都自己扛,什么苦都自己咽。你总觉得,你多扛一点,你爱的人,就能轻松一点。”
“可是,你想过没有?你就是个普通人,你的肩膀,能扛得动多少东西?”
“你把自己压垮了,你以为他们就轻松了吗?”
“你看强,他现在长大了,懂事了,知道心疼你了。可是,你高兴吗?你愿意用你下半辈子的瘫痪,来换他这个样子吗?”
我看着她。
她的眼睛,也看着我。
那双曾经那么明亮,那么有神的眼睛,此刻,像两口枯井。
突然,她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
发出了一个极其微弱的,含混不清的音节。
“……悔……”
我愣住了。
我俯下身,把耳朵凑到她的嘴边。
“姐,你说什么?”
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又说了一遍。
那声音,比蚊子哼哼也大不了多少。
但我听清了。
她说的是:“后……悔……”
后悔。
我握住她那只毫无知觉,冰凉的手,泪如雨下。
是啊,怎么能不后悔呢?
如果时间可以倒流,她还会那么拼命吗?
她还会把儿子的人生,当成自己唯一的目标吗?
她还会觉得,只要她付出一切,就能换来一个圆满的结局吗?
我想,不会了。
她用最惨痛的方式,明白了一个最朴素的道理。
晚年再缺钱,做什么,都要适可而止。
你以为的“为你好”,有时候,恰恰是一种绑架。
你以为的“无私奉献”,有时候,不过是一种自我感动。
生活这根弦,绷得太紧,是会断的。
爱,也是一样。
过度的爱,不是滋养,是窒息。
你燃烧了自己,以为照亮了别人。
其实,你只是留下了一地灰烬,和一屁股还不完的债。
这债,有金钱的,更有情感的。
压得所有人都喘不过气来。
从那以后,我时常会去看看锦凤。
强和小雅,最终还是结婚了。
没有婚礼,没有新房,只是领了个证。
小雅的父母,最终还是接受了这个现实。
他们说:“孩子自己选的路,只要她不后悔就行。”
强找了一份薪水更高的工作,在一家销售公司,很辛苦,经常要出差。
但他每次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去看他妈。
小雅一边上班,一边和护工一起,把锦幕照顾得很好。
她的脸上,少了些少女的天真,多了些生活的沧桑。
但她的眼神,很坚定。
他们用自己的方式,在偿还那份沉重的母爱。
而锦凤,就那么日复一日地,躺在那张床上。
看着天花板,看着窗外。
看着儿子儿媳为她忙碌,为她奔波。
我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是欣慰,还是更深的痛苦?
也许,都有吧。
有一次,我去的时候,看到强在给他妈剪指甲。
剪得很仔细,很认真。
一边剪,一边絮絮叨叨。
“妈,我上个季度,业绩第一,发了不少奖金。等攒够了钱,我们就去看个更好的专家。”
“妈,小雅怀孕了,你说,是男孩还是女孩?要是女孩,就叫念念,好不好?思念的念。”
“妈,你别担心,我们都好着呢。你也要好好的。”
锦凤静静地听着,眼角,又滑下了一滴泪。
那滴泪,晶莹剔透。
我不知道,那是欣慰的泪,还是悔恨的泪。
我只知道,这个家,被那场意外彻底改变了。
所有人都被强行按下了人生的暂停键,然后,以一种完全不同的方式,重新启动。
他们都长大了。
以一种近乎残酷的方式。
而那个催促他们长大的,曾经最想保护他们的人,却永远地,停在了那里。
成了一座沉默的,需要被瞻仰,被照顾,也被禁锢的雕像。
我走出那个带小院的房子。
回头望去。
夕阳的余晖,把整个院子染成了一片温暖的金色。
一切看起来,那么平静,那么安详。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碎了。
再也拼不回来了。
我回到家,老周正在看电视。
看到我回来,他问:“去看锦凤了?”
“嗯。”
我脱下鞋,走进厨房,给自己倒了杯水。
水是凉的。
我一口气喝完,那股凉意,从喉咙,一直窜到胃里。
我突然想起我自己的儿子。
他也一样,被我们夫妻俩,当成宝贝一样宠着。
我们给他买了房,给他铺好了路。
我们总觉得,我们为他做得还不够多。
我们总想着,再多为他攒点钱,好让他以后,能过得更轻松一点。
我走到老周身边,坐下。
电视里,依旧是震耳欲聋的枪炮声。
“老周,”我关掉电视,“我们下个月,去报个旅游团吧。”
老周愣了一下,“旅游?去哪?”
“去哪都行。去个远点的地方。”
“好端端的,怎么想起旅游了?”
我看着他,很认真地说:“因为我想通了。”
“我们辛苦了一辈子,也该为自己活一活了。”
“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们能给他的,都给了。剩下的路,该让他自己走了。”
“我们不能像我姐一样,活到最后,把自己活成了一场悲剧,一个教训。”
老周沉默了。
他看着我,看了很久。
然后,他点点头,笑了。
“好。”
他说。
“听你的。”
那一刻,我心里的那块大石头,好像终于落了地。
我靠在沙发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窗外,夜幕已经降临。
城市的万家灯火,一盏一盏,亮了起来。
每一盏灯火下,或许,都有一个像陈锦凤一样的人。
在为子女,为家庭,为那份沉甸甸的责任,燃烧着自己。
我只希望,他们能早一点明白。
爱,不是掏空自己。
人生,也不是一场无休止的奔赴。
有时候,停下来,喘口气,等等自己的灵魂。
适可而止。
这四个字,不是退缩,不是自私。
而是对生命,最深沉的,也是最清醒的智慧。
来源:一辰情感驿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