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闭着眼,能清晰地“看”到那滴水,在空中划出一道短暂的、亮晶晶的弧线,然后“啪”地一下,砸进不锈钢水槽里积着的那一小汪油渍里。
水龙头在滴答。
一秒一下,很有节奏。
像个精准的节拍器,敲在寂静的午后,也敲在我的太阳穴上。
我闭着眼,能清晰地“看”到那滴水,在空中划出一道短暂的、亮晶晶的弧线,然后“啪”地一下,砸进不锈钢水槽里积着的那一小汪油渍里。
溅起一圈微不可见的涟漪。
然后,一切又归于平静,等待下一滴。
我翻了个身,老旧的弹簧床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嘎吱”声,以示抗议。
的吵。
墙上那张泛黄的“希望工程”宣传画,一个大眼睛姑娘,正忽闪着眼睛看我。
她好像在问我,叔叔,你后悔吗?
我没后悔。
我只是饿。
胃里像揣着个鼓风机,呼啦呼啦地烧着,空得发慌。
我摸索着从床头柜上拿起手机,屏幕亮起,下午三点十五分。
电量还剩12%。
充电器插在墙上唯一的插座里,但那个插座,接触不良,得找个特别刁钻的角度才能通上电。
我懒得动。
手机屏幕上,是我女儿李念的朋友圈。
她发了一张九宫格,全是吃的。
日料、烤肉、分子料理,还有一杯顶上堆着奶油小山的什么星冰乐。
定位在市中心最贵的那家商场。
配文是:又是被妈妈投喂的一天,开心!
底下,她妈,也就是我法律意义上还没离婚的妻子张兰,点了个大大的赞。
我划拉着屏幕,指尖在“开心”那两个字上摩挲了很久。
然后,我点进了张兰的朋友圈。
她的朋友圈就简单粗暴多了。
一张照片,一个崭新的爱马仕包,放在一辆车的副驾驶座上。
那车的方向盘上,有个眼熟的标志,不是我的。
配文:谢谢张总,破费了。
我把手机扔到一边,屏幕砸在枕头上,暗了下去。
胃烧得更厉害了。
我爬起来,走到厨房。
厨房和卫生间是一体的,统共不到三平米。
水龙头还在滴答。
我拧了一下,没用,反而滴得更欢了。
算了。
我拉开橱柜门,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一排方便面。
红烧牛肉、老坛酸菜、香菇炖鸡……各种口味,琳琅满目。
这是我这个月唯一的采购。
在超市的临期食品区,五毛钱一包。
我撕开一包红烧牛肉的,把面饼扔进那只用了五年、内壁已经发黄的搪瓷碗里。
然后是调料包。
撕开,挤进去,红色的辣油,黑色的酱料,还有一包干巴巴的脱水蔬菜。
水壶里还有早上剩下的开水,温吞吞的。
倒进去,水位将将没过面饼。
我找了本书盖在碗上,《百年孤独》。
不知道第几遍看了。
等待面泡开的三分钟,是人生中最难熬的时刻之一。
尤其是在你饿的时候。
我靠着墙,点上一根烟。
烟是楼下小卖部买的,五块钱一包,抽一口,满嘴都是燎过的纸味儿。
烟雾缭绕里,我又看到了墙上那个大眼睛姑娘。
三百万。
整整三百万。
我一辈子的运气,可能都凝结成了那串拆迁款的数字。
拿到那笔钱的当天,张兰眼睛里的光,比我手机屏幕最亮的时候还要亮。
她拉着我,规划着我们的“新生活”。
“卫民,咱们先把现在这破房子卖了,去城南买个大平层,带落地窗的那种!”
“再给你买辆车,宝马X5怎么样?你开出去有面子。”
“念念的钢琴也该换了,直接上施坦威,以后送她去维也纳。”
“我那几个姐妹,天天在朋友圈晒包,我也得买个铂金包,杀杀她们的威风!”
她像个陀螺一样,在我身边旋转、跳跃,吐出的每一个字都闪着金光。
我看着她,觉得无比陌生。
我们结婚十五年,从一无所有,到蜗居在这个五十平米的老破小里。
我以为我们是战友。
可拿到钱的那一刻,我发现,她只想当一个凯旋的女王。
而我,只是她登上王座的踏脚石。
那天晚上,我一夜没睡。
我看着存折上那一长串零,感觉那不是钱,是一串虚无的符号。
它买不来我失去的青春,也填不满我心里的那个洞。
第二天一早,我去了银行。
我没告诉张兰。
我甚至没告诉任何人。
我找到了希望工程的捐款账号,那个我从报纸上抄下来的号码。
柜员是个小姑娘,她反复跟我确认。
“先生,您确定是三百万,全部捐赠吗?”
“是的。”
“您不留一点吗?”
“不了。”
“这是您全部的积蓄吗?”
我看着她担忧的眼神,笑了笑。
“这是我全部的运气。”
当我把那张捐款回执单拿在手里的时候,心里出奇地平静。
没有激动,没有豪迈,就像刚刚办完了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业务。
走出银行,阳光刺眼。
我感觉自己像个脱壳的蝉,把沉重的、金光闪闪的壳,留在了过去。
然后,风暴来了。
张兰看到那张回执单的时候,没有哭,也没有闹。
她只是死死地盯着我,看了足足有一分钟。
然后,她笑了。
笑得特别大声,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李卫民,你是个疯子。”
“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你凭什么?那钱是我们家的!你凭什么一个人决定?”
我平静地看着她:“我也是这个家的一员。”
“你毁了我们!你毁了念念的未来!”她尖叫起来,把桌上的东西一股脑全扫到地上。
杯子、花瓶、相框……摔得粉碎。
就像我们的婚姻。
“我没有。”我说,“我只是觉得,我们不需要那些东西,也能活。”
“你活?你怎么活?你带着我们去喝西北风吗?”她指着我的鼻子,“李卫民,我告诉你,这日子没法过了!离婚!”
“离就离。”
我没想到,这三个字我说得那么轻松。
她愣住了。
可能她以为我会求她,会后悔。
我没有。
那天,她收拾了东西,带着女儿李念,摔门而去。
门“砰”的一声关上,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只剩下水龙头,还在不知疲倦地滴答、滴答。
“嘶——”
烟头烫到了手。
我回过神来,面已经泡好了。
我揭开书,一股廉价的香精味扑面而来。
我用筷子搅了搅,挑起一筷子,吹了吹,塞进嘴里。
面条有点硬,汤有点咸。
但胃里被填满的感觉,很踏实。
我一边吃,一边刷着手机。
本地新闻的公众号,推送了一条消息。
《本市市民李先生慷慨解囊,三百万巨款尽数捐赠希望工程,大爱无疆!》
下面配了一张照片,是我在银行门口,被他们“逮”住的时候拍的。
照片上的我,穿着洗得发白的T恤,头发有点乱,表情有点懵。
看上去,的确很“清贫”。
评论区已经炸了。
“这才是真正的英雄!致敬!”
“三百万啊!说捐就捐了,这得是多高的思想觉悟!”
“泪目了,我们社会就需要这样的正能量!”
当然,也有不和谐的声音。
“炒作吧?现在什么人都能当圣人了?”
“我赌五毛,这人肯定有别的目的。”
“他家里人同意吗?把钱都捐了,老婆孩子怎么办?这是不是一种自私?”
最后这条评论,被顶得很高。
我看着那条评论,把最后一口面汤喝完。
碗底,还剩几片可怜的脱水胡萝卜。
我把碗放下,手机响了。
是个陌生号码。
我接起来。
“喂,是李卫民先生吗?”一个清脆的女声。
“我是。”
“您好,我是市电视台《今日关注》栏目的记者,我叫陈晨。我们看到了您捐款的新闻,想对您做一个专访,可以吗?”
我沉默了。
专访?
采访什么?
采访我怎么吃五毛钱一包的方便面?
采访我老婆怎么跟人跑了?
采访我女儿怎么在朋友圈屏蔽我?
“李先生?您在听吗?”
“我……”我清了清嗓子,“我没什么好说的。”
“别啊李先生,您这是多大的善举啊!我们想让更多的人知道您的故事,弘扬这种精神。”陈晨的声音很诚恳。
“我的故事,没什么好听的。”
“您太谦虚了。这样吧,我们不耽误您太多时间,就半个小时,好吗?我们现在就在您家小区门口了。”
我愣住了。
这么快?
我看了看这乱得像狗窝一样的出租屋,墙上发霉的印子,地上没来得及扔的泡面盒子。
“我不在家。”我脱口而出。
“啊?那您在哪儿?我们可以过去找您。”
这记者,还挺执着。
我叹了口气。
“我在……我在图书馆。”我随便编了个地方。
“市图书馆吗?好的好的,我们马上过去!您稍等!”
电话挂了。
我看着手机,一阵苦笑。
得,现在非得去图书馆了。
我把泡面碗扔进水槽,换了件还算干净的衬衫,胡乱抓了抓头发,出了门。
这间出租屋,是我原来的家被张兰“查封”后,我找中介租的。
月租八百,押一付三。
花光了我身上最后一点现金。
我甚至连中介费都想赖掉。
但最后还是没好意思。
毕竟,我现在是个“高尚的人”了。
高尚的人,不能干这么龌龊的事。
我走到楼下,阳光依旧晃眼。
几个邻居大妈聚在一起聊天,看到我,眼神都变了。
以前她们看我,是看一个“老婆管得严”的妻管严。
现在,她们看我,像在看一个珍稀动物。
“小李啊,出门啊?”王大妈率先开口,笑得一脸褶子。
“嗯,出去转转。”
“哎哟,你可真是……真是我们小区的骄傲啊!”张大妈竖起大拇指,“三百万啊,说捐就捐了,佩服!佩服!”
“没什么,应该的。”我客套着。
“你看看人家这觉悟!”王大妈拍着大腿,对旁边的人说,“我家那口子,让他捐一百块都跟要他命似的!”
“就是就是!小李啊,你现在可是名人了!上电视了!”
我尴尬地笑了笑,想赶紧溜走。
“哎,小李,”一个平时不怎么说话的刘大妈突然凑过来,压低声音,“你……你老婆真跟你闹离婚了?”
我心里一沉。
消息传得真快。
“听说了吗?搬走了,带着孩子。”
“为啥啊?就因为捐钱?”
“那可不!三百万啊,谁受得了?”
“这女人也真是的,老公做了这么大好事,她不支持还捣乱!”
“头发长见识短呗!”
她们的议论声不大不小,正好能传进我耳朵里。
每一句,都像一根针。
我加快了脚步,几乎是落荒而逃。
坐上公交车,投了两块钱硬币。
车里一股子汗味和劣质香水味混合的奇怪味道。
我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车窗外的景象飞速倒退。
那些高楼,那些商店,那些行色匆匆的人……
都跟我没什么关系了。
我感觉自己像个漂浮在城市上空的幽灵。
看着人间的繁华,自己却融不进去。
到了市图书馆,我找了个角落坐下,随便抽了本书。
果然,没过多久,一个穿着职业装、扛着摄像机的组合就找到了我。
女记者陈晨,跟电话里的声音一样,很干练。
“李先生,总算找到您了。”她热情地伸出手。
我跟她握了一下。
她的手很软,很温暖。
不像我的手,因为常年干活,粗糙得像砂纸。
采访开始了。
摄像机的镜头对着我,像一只黑洞洞的眼睛。
“李先生,首先,请允许我代表所有观众,向您的善举表示最崇高的敬意。”陈晨开场白说得很漂亮。
我扯了扯嘴角,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我们都很好奇,是什么促使您做出这么重大的决定的呢?三百万,对任何一个普通家庭来说,都是一笔巨款。”
来了。
核心问题。
我沉默了几秒钟,脑子里闪过无数个念头。
闪过张兰那张写满欲望的脸。
闪过我女儿在朋友圈里陌生的笑容。
闪过我小时候,因为交不起两块钱学费,被老师罚站的那个下午。
“因为……”我开口,声音有点干涩,“因为我穷过。”
“我穷过,我知道没钱读书是什么滋味。”
“那笔钱,对我来说,是个意外。但对那些孩子来说,可能是个机会。”
“我只是,把一个意外,变成了一个机会。”
我说得很慢,很平静。
陈晨的眼睛亮了。
她显然很满意这个答案。
“太感人了。”她点点头,“那您的家人,他们支持您的决定吗?”
又是一个尖锐的问题。
我看着镜头,想起了那些邻居的议论。
想起了张兰摔门而去的背影。
我能怎么说?
说我老婆因为这个要跟我离婚?
说我成了孤家寡人?
那我的“善举”,不就成了一个笑话吗?
一个毁了自己家庭的、愚蠢的笑话。
“他们……支持。”我听见自己说。
声音不大,但很坚定。
“我妻子是个很善良的人,她一直很支持我。”
“我女儿也为我感到骄傲。”
我说这话的时候,心在滴血。
但我必须这么说。
我不能让我的“高尚”,变得一文不值。
采访很成功。
陈晨临走时,又握了握我的手。
“李先生,您是一个真正高尚的人。您的故事,会感动很多人的。”
我看着她真诚的脸,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高尚?
我只是一个撒了谎的骗子。
节目播出的那天晚上,我正在吃我的老坛酸菜面。
出租屋里没有电视,我用手机看的回放。
画面上,我坐在图书馆明亮的灯光下,侃侃而谈。
“钱财乃身外之物。”
“能为社会做点贡献,是我最大的心愿。”
经过剪辑和配乐,我的形象,高大得我自己都快不认识了。
弹幕里一片赞誉。
“泪目了,这才是我们这个时代的脊梁!”
“给李先生点赞!您是所有人的榜样!”
“嫂子和孩子也好样的!背后默默支持的家人最伟大!”
看到最后一条,我差点把面喷出来。
伟大?
我手机突然疯狂地振动起来。
是张兰。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李卫民!你还要不要脸!”电话一接通,就是她标志性的尖叫。
“你上电视胡说八道什么?我支持你?我为你骄傲?我呸!”
“你把我塑造成一个深明大D义的贤妻良母,你想干什么?想绑架我吗?”
“我告诉你,门都没有!离婚协议书我已经寄出去了,你等着收吧!”
我默默地听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还有,你女儿!”她话锋一转,“你知道她今天在学校被怎么议论吗?”
我心里一紧。
“同学都拿报纸给她看,说‘你爸是圣人啊’!你知道她有多尴尬吗?”
“她今天回家,哭了一晚上!”
“李卫民,你满意了?你当你的圣人,我们娘俩给你陪葬!”
电话“啪”地挂了。
我拿着手机,呆坐了很久。
碗里的面,已经坨了。
汤也凉了。
我突然觉得,这面,难吃。
接下来的几天,我成了我们这个三线小城不大不小的名人。
走在路上,总有人对我指指点点。
“看,就是他,捐了三百万那个。”
“真人看着,比电视上还瘦。”
“听说老婆都跑了。”
“活该,谁让他犯傻。”
赞扬和非议,像潮水一样,从四面八方涌来。
我把自己关在出租屋里,不想见任何人。
我开始失眠。
一闭上眼,就是张兰愤怒的脸,和女儿李念哭泣的模样。
还有那个大眼睛姑娘,她好像在嘲笑我。
叔叔,你看,你把一切都搞砸了。
我开始怀疑。
我真的做对了吗?
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意义”,毁掉了自己实实在在的生活。
值得吗?
我没有答案。
这天,我正在对着天花板发呆,门被敲响了。
我以为是房东来催下个月的房租,没好气地喊了声:“谁啊?”
门外,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响起:“爸,是我。”
是念念。
我猛地从床上弹起来,冲过去拉开门。
李念站在门口,穿着校服,背着书包。
她瘦了,也黑了。
两个多星期没见,她好像长高了一点。
她看着我,眼神很复杂。
有委屈,有埋怨,还有一丝……担忧。
“你怎么来了?”我声音沙哑。
“我……我来看看你。”她低下头,抠着书包带子。
我让她进屋。
她看着这间狭小、昏暗的屋子,眉头皱了起来。
“你就住这儿?”
“嗯。”
“怎么……这么乱?”她小心翼翼地绕开地上的杂物,在唯一一张还算干净的椅子上坐下。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给她倒了杯水。
杯子是泡面送的。
“妈……她还好吗?”我问。
“不好。”李念摇摇头,“她天天在家发脾气,还跟……跟那个张总走得很近。”
我心里像被针扎了一下。
“爸,”李念抬起头,看着我,眼睛红红的,“你为什么要那么做?”
“为什么要把钱都捐了?”
“你知不知道,我妈本来都给我联系好了去学画画的老师,是很有名的那个,一节课就要两千块。”
“还有我们说好要换的房子,我都看好了,有个特别大的阳台,可以种花。”
“现在……全没了。”
她说着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爸,他们都说你是英雄,是圣人。可是,我一点都不觉得。”
“我只觉得,你是个自私的骗子。”
“你为了自己的名声,根本不管我们娘俩的死活!”
她的话,像一把最锋利的刀,一刀一刀,凌迟着我的心。
骗子。
自私。
连我最亲的女儿,都这么看我。
我浑身发冷,手脚冰凉。
我张了张嘴,想解释。
我想告诉她,我不是为了名声。
我想告诉她,我只是不想活成她妈妈期望的那个样子。
我想告诉她,爸爸小时候的故事。
但我什么都说不出来。
在女儿的眼泪面前,任何解释都显得苍白无力。
“对不起。”
我只能说出这三个字。
“对不起,念念。是爸爸不好。”
李念哭得更凶了。
她趴在桌子上,肩膀一耸一耸的。
我走过去,想拍拍她的背。
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来。
我现在,有什么资格去安慰她?
那天,李念在我这里待了很久。
我们俩,一个哭,一个沉默。
直到天黑,她才擦干眼泪,站起来。
“我得回去了,不然妈要骂我了。”
她走到门口,又回过头。
“爸,你……你还有钱吃饭吗?”
我愣住了。
我口袋里,只剩下最后二十几块钱。
“有,有。”我强撑着笑脸,“你爸好歹也是个名人,饿不死的。”
她将信将疑地看了我一眼,从书包里掏出一百块钱,塞到我手里。
“这是我这个星期的零花钱,你先拿着。”
“我不要!”我像被烫到一样,要把钱推回去。
“你拿着!”她很固执,“你要是不要,我以后再也不来看你了!”
我看着她决绝的眼神,手僵在了半空。
一个捐了三百万的“英雄”,现在,要靠女儿的零花钱度日。
这世上,还有比这更讽刺的事情吗?
李念走了。
我捏着那张还带着她体温的一百块钱,蹲在地上,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我的人生,好像走进了一个死胡同。
前无去路,后无退路。
我开始找工作。
但我能干什么呢?
我四十多岁了,没学历,没技术。
之前在一家私人工厂当库管,一干就是十年。
安逸,但也废了。
我去人才市场,人家一看我这年纪,都直摇头。
“大哥,我们这儿只招三十五以下的。”
我去应聘保安,人家说我太瘦,看着就没战斗力。
我去应聘快递员,跑了两天,累得骨头都快散架了,一天才挣了不到一百块。
生活,用最残酷的方式,给了我一记响亮的耳光。
它告诉我,你那点“高尚”,在现实面前,一文不值。
你连自己都养不活,还谈什么拯救别人?
最让我难堪的,是有一次,我去一个工地应聘搬砖的。
工头是个满脸横肉的胖子,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突然“咦”了一声。
“我怎么瞅着你这么眼熟呢?”
他拍了拍脑门,“哦!想起来了!你不就是那个……那个捐了三百万的李……李什么民吗?”
周围的工友都围了过来,看猴一样看着我。
“真是他啊!”
“我的天,捐三百万的大老板,跑我们这儿来搬砖?”
“图啥啊这是?体验生活?”
工头的脸上,挂着一种混合了鄙夷和戏谑的笑容。
“我说李大善人,你这是演的哪一出啊?”
“你那三百万,不会是假的吧?”
我涨红了脸,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
“行了行了,”工头不耐烦地摆摆手,“我们这儿庙小,可容不下您这尊大佛。您啊,还是去电视台吧,那儿适合您。”
我被一群人哄笑着,赶出了工地。
那天,我沿着马路,漫无目的地走了很久。
夕阳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
我觉得自己,就是个笑话。
一个天大的笑话。
手机响了,是那个记者陈晨。
“李先生,最近还好吗?”她的声音依然充满活力。
“还行。”我无力地回答。
“是这样的,希望工程那边传来消息,您捐赠的第一所希望小学,在贵州一个偏远山区,已经奠基动工了。他们想邀请您,过去参加一个简单的奠基仪式,您看您有时间吗?”
贵州山区?
希望小学?
奠基仪式?
这些词,听上去那么遥远,那么不真实。
“我……”
“李先生,去看看吧。”陈晨的声音变得柔和起来,“去看看您的善心,开出了什么样的花。”
“孩子们都很期待见到您呢-。他们说,想亲眼看看,给他们盖学校的叔叔,长什么样。”
我的心,突然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撞了一下。
去看看吗?
离开这个让我窒息的城市,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也许,是个不错的选择。
“好。”我说,“我去。”
去贵州的路,很长。
先是火车,然后是长途汽车,最后,是颠簸了三个多小时的山路。
陈晨和摄像师一路陪着我。
她看出了我的窘迫,主动承担了所有的费用。
我没拒绝。
我已经没有资格谈自尊了。
车子停在一个山坳里的时候,我几乎以为自己到了世界的尽头。
四周是连绵不绝的大山,光秃秃的,像巨兽的脊背。
所谓的“学校”,就是几间破败的土坯房,窗户上糊着塑料布。
一群孩子,穿着不合身的、脏兮兮的衣服,站在操场上。
操场,就是一片被踩平了的泥地。
他们看到我们,都睁着好奇的大眼睛,怯生生地不敢靠近。
一个头发花白、皮肤黝黑的老人走了过来。
他是这里的校长,也是唯一的老师。
“你们是……城里来的客人?”他操着一口浓重的方言。
陈晨跟他交流了几句,然后指着我,对孩子们说:“小朋友们,这位就是李叔叔。就是他,要给你们盖新的学校。”
孩子们愣了一下。
然后,不知道是谁带的头,他们突然“呼啦”一下,全都围了上来。
他们拉着我的手,摸着我的衣服。
“叔叔好!”
“谢谢叔叔!”
一声声稚嫩的、带着方言的童音,像一股暖流,瞬间涌遍我的全身。
我看着他们。
他们的脸蛋,因为常年风吹日晒,显得又黑又红。
他们的眼睛,却亮得惊人。
就像……就像墙上那张宣传画里,那个大眼睛姑娘一样。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什么。
奠基仪式很简单。
村长讲了几句话,老校长讲了几句话。
然后,他们把一块红布覆盖的奠基石,交到了我手里。
让我来,为这所学校,铲下第一锹土。
我握着那把崭新的铁锹,手在抖。
我用尽全身力气,把铁锹插进脚下的黄土地里。
“咔嚓”一声。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我心里,也跟着破土而出。
晚上,村里为我们准备了最丰盛的饭菜。
腊肉,土鸡,还有自家种的青菜。
老校长端起一碗米酒,敬我。
“李先生,我替这山里的娃儿们,谢谢你。”他眼圈红了,“有了新学校,他们就不用再挤在那个漏雨的屋子里上课了。”
“他们……就有希望了。”
我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辛辣的酒液,呛得我眼泪都流出来了。
我不知道,那是酒辣的,还是心酸的。
那天晚上,我睡在老校长家。
土炕,很硬。
但我睡得格外踏实。
这是我捐款以来,睡得最好的一个晚上。
没有噩梦,没有失眠。
我梦见了一片金色的麦田。
我在麦田里奔跑,阳光温暖,微风和煦。
我看见了我的女儿念念。
她也在笑,笑得很开心。
从贵州回来,我好像变了一个人。
心里的那个结,好像被解开了。
我不再纠结于别人的看法,也不再沉溺于自我怀疑。
我接受了我的“清贫”,也接受了我的“高尚”。
它们都是我的一部分,是我选择的结果。
我得活下去。
不为别的,就为山里那些孩子的眼睛。
也为念念塞给我的那一百块钱。
我放下了所谓的“面子”,开始真正地去工作。
我去了一家餐厅,做后厨的杂工。
洗菜,切菜,刷盘子。
一天工作十个小时,累得腰都直不起来。
一个月三千块。
很辛苦,但很踏实。
我用第一个月的工资,给自己买了一部新的老年机,把那部耗电飞快的智能手机,寄给了念念。
我在微信上给她留了言。
“念念,爸爸现在在工作了。以后,爸爸会努力挣钱,让你过上好日子。”
我不知道她会不会看到。
我也没指望她回复。
我只是想让她知道,她的爸爸,没有倒下。
生活还在继续。
水龙头依旧在滴答。
方便面依旧是我的主食。
只是,偶尔,我会给自己加个蛋。
这天,我正在后厨刷着堆成山的盘子,餐厅老板突然把我叫了出去。
外面,站着一个让我意想不到的人。
是张兰。
她瘦了,也憔悴了。
没有了之前的盛气凌人,脸上带着一种疲惫。
她看着我身上沾满油污的厨师服,眼神很复杂。
“李卫民,你……”
“我在这儿上班。”我平静地说。
我们俩,就这么站在餐厅门口,相对无言。
旁边,是来来往往的食客。
“那个……张总,”我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他对你好吗?”
张兰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她摇摇头,没说话。
我大概明白了。
“念念呢?”
“她挺好的。就是……总念叨你。”张兰吸了吸鼻子,“她把你寄给她的手机,天天带在身上。”
我的心,又被撞了一下。
“她让我来……看看你。”张兰从包里拿出一张银行卡,递给我,“这里面有五万块钱,是我这些年存的私房钱。你先拿着。”
我看着那张卡,没有接。
“我不要。”
“你拿着!”张兰的声音带了哭腔,“李卫民,算我求你了,行吗?”
“你别再折磨自己了,也别再折磨我们了。”
“我……我把离婚协议书,撤回来了。”
我愣住了。
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
我们好像,又回到了十五年前。
那个时候,我们什么都没有。
只有彼此。
我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
也许,我们还会争吵,还会互相埋怨。
也许,我这辈子,都无法让她过上她想要的“好日子”。
但是,至少现在,我们还是一家人。
我没有接那张卡。
我只是对她说:“下班,我回家吃饭。”
张兰愣了一下,随即,泪如雨下。
那天晚上,我回了那个曾经的家。
屋子被打扫得很干净。
桌上,摆着我最爱吃的红烧肉。
念念也在。
她看到我,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扑过来,紧紧地抱住我。
“爸,你回来了。”
“嗯,我回来了。”
我抱着她,感觉自己抱住了整个世界。
墙上,还挂着那张“希望工程”的宣传画。
那个大眼睛姑娘,依旧在看着我。
这一次,她的眼睛里,好像多了几分笑意。
我的人生,也许清贫,也许充满了误解和挣扎。
但我想,我没有后悔。
因为,我用我全部的运气,换来了一样东西。
那样东西,比三百万,比大房子,比名牌包,都要珍贵。
那样东西,叫作心安。
几个月后,我收到了一封信。
信封上的邮戳,来自贵州那个偏远的山区。
信,是一个叫小娟的女孩写的。
字迹歪歪扭扭,还有好几个错别字。
“李叔叔:
你好。
我们搬进新学校了。
教室好亮堂,桌子和椅子都是新的。
我们再也不用怕下雨了。
老师说,等我们长大了,也要像你一样,去做一个好人。
叔叔,谢谢你。
我们全班同学,都谢谢你。”
信纸的最后,画了一幅画。
画上,是一栋崭新的小楼,楼顶飘着一面红旗。
楼前,站着一群小人儿,都在笑着。
太阳,在他们头顶,笑得特别灿烂。
我把信,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贴身的口袋里。
窗外,阳光正好。
我仿佛又闻到了,那天在贵州山里,泥土的芬芳。
来源:雪色染温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