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也是因为这个。人间烟火气,让我不至于觉得自己活在一座孤岛上。
我叫林荞,二十八岁,一个靠画图为生的自由职业者。
一个人住在这种老式居民楼里,不好也不坏。
不好,是隔音约等于无,楼上夫妻吵架,隔壁小孩哭闹,声声入耳。
好,也是因为这个。人间烟火气,让我不至于觉得自己活在一座孤岛上。
尤其是在跟谈了七年的周晖分手之后。
那天晚上,我刚完成一个甲方催了八百遍的logo,脖子僵得像块石头。
窗外下着雨,不大,淅淅沥沥的,敲在老旧的玻璃窗上,有点烦人。
我拉开窗帘,想透口气。
就是那个时候,我看到了他。
他从隔壁那栋楼的天台,顺着那些乱七八糟的管道和防盗网,玩命一样地往我们这栋楼爬。
动作不算敏捷,甚至有些狼狈,一看就不是专业的。
我脑子里第一个念头是,小偷?
可这年头的小偷,还有这么实打实干活的?
我下意识地想关窗,手都摸到窗框了。
他好像察觉到了我的视线,猛地抬头。
四目相对。
路灯昏黄的光从下面照上来,把他半张脸隐在阴影里。
他看起来很年轻,也就二十出头的样子,头发被雨水打湿,一绺一绺地贴在额头上。
他的眼神,不像小偷。
没有那种贼眉鼠眼的算计,只有一种被逼到绝境的惊惶,像野地里被猎狗追赶的兔子。
然后,他脚下一滑。
我心里“咯噔”一下。
这可是六楼。
他整个人挂在空调外机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在寂静的雨夜里格外刺耳。
他死死抓着支架,手臂上的肌肉绷得像铁块。
他看着我,没出声,但嘴型分明是两个字。
救我。
我疯了。
我一定是疯了。
我打开了窗户。
不是完全打开,只是把窗户的插销拨开,留了一道缝。
我退后两步,心脏快要从嗓子眼儿里跳出来。
我对自己说,林荞,你只是没关窗,他自己爬进来的,不关你的事。
对,不关我的事。
几秒钟后,窗户被“哗啦”一声推开。
一个浑身湿透的男人,带着一身雨水和铁锈味,滚了进来。
他摔在地板上,发出一声闷哼,然后挣扎着爬起来,第一时间把窗户关上,拉上了窗帘。
整个过程,快得像一场幻觉。
他靠在墙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
雨水顺着他的头发、脸颊、下巴往下淌,在我刚拖干净的地板上积起一小滩水。
我看着那滩水,洁癖让我有点不舒服。
“你……”我刚开口,声音干涩得厉害。
“别出声。”他立刻打断我,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但尾音却在发抖。
他指了指楼下。
我走到窗帘边,小心翼翼地掀开一个角。
楼下,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两辆警车。
红蓝色的警灯无声地旋转,像两只诡异的眼睛,把整栋楼的墙面照得忽明忽暗。
我的血,一下子凉了。
我不是在救一个小偷。
我在救一个逃犯。
“你到底是谁?”我转过身,声音也跟着发起抖来。
他没回答,只是死死盯着我,眼神里的惊惶慢慢褪去,换上了一种近乎哀求的戒备。
“我不会伤害你。”他说,“我只待一晚,天亮就走。”
我信你个鬼。
哪个逃犯不是这么说的?
我的手悄悄伸向口袋,那里有我的手机。
110,三个数字而已。
他似乎看穿了我的意图,身体猛地绷紧,像一只准备扑杀的猎豹。
“别报警。”他哑着嗓子说,“求你。”
“我给你钱。”
我冷笑一声。
“你看我像是缺钱的样子吗?”
其实我缺,下个月的房租还没着落。
但他那句话激怒了我。好像所有问题,都能用钱来解决。周晖也总这么说。
“对不起。”他立刻道歉,态度软了下来,“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靠着的墙边,留下了一道暗红色的印记。
他受伤了。
他顺着墙壁滑坐到地上,左边胳膊无力地垂着,T恤的袖子被血浸透了,变成了深褐色。
血腥味混着雨水的味道,在小小的客厅里弥漫开。
我觉得有点恶心,有点头晕。
“你走吧。”我说,“从哪儿进来的,就从哪儿出去。”
他苦笑了一下,抬起那只受伤的胳膊,动了动,疼得龇牙咧嘴。
“我现在这样,出去就是送死。”
“那也比死在我家里强。”我脱口而出。
说完我就后悔了。
这话太刻薄了。
他愣了一下,随即低下头,没再说话。
客厅里只剩下他沉重的呼吸声,和窗外越来越大的雨声。
我看着他,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浑身是伤,狼狈不堪,像一只无家可归的流浪狗。
而我,把他最后一点希望也堵死了。
周晖说我最大的毛病,就是心太软。
他说,林荞,你这种性格,迟早要吃大亏。
一语成谶。
“起来。”我听见自己说。
他没动。
“起来,去洗个澡,把湿衣服换了。”我的语气很不耐烦,像在打发一个麻烦。
他猛地抬起头,眼睛里闪着难以置信的光。
“柜子里有我前男友的衣服,你随便找一套穿。”我指了指卧室,“他跟我差不多高,你应该能穿。”
说完这句,我才意识到,我把他和我那个一米八五、热爱健身的前男友相提并论了。
他站起来,比我高出一个头,但身形单薄,像根竹竿。
周晖的衣服,他穿上肯定像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
“谢谢。”他低声说,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
“别谢我。”我转过身,不想看他,“我随时可能改变主意。”
我去储物间翻出医药箱。
碘伏,棉签,纱布,绷带。
我把东西放在茶几上,自己缩进沙发的角落里,抱着一个抱枕。
浴室里传来哗哗的水声。
我开始控制不住地胡思乱想。
他到底犯了什么事?杀人?抢劫?
电视上的通缉犯,不都长得凶神恶煞吗?
可他看起来,除了狼狈,甚至有点清秀。
万一他是个变态杀人狂怎么办?等下洗完澡出来,就会把我……
我打了个冷战,抱紧了怀里的抱枕。
水声停了。
几分钟后,他从浴室里出来。
他穿着周晖留下的一套灰色纯棉家居服,果然,又长又大,空空荡荡的,显得他更瘦了。
头发擦得半干,湿漉漉地搭在额前,遮住了那双眼睛。
他没敢看我,低着头,走到茶几边。
“我自己来。”他说。
“你行吗?”我瞥了一眼他那只软绵绵挂着的胳膊。
他没说话,用右手笨拙地拧开碘伏的瓶盖。
血肉模糊的伤口暴露在空气里。
一道很深的口子,从上臂一直划到手肘,皮肉外翻,看样子是攀爬的时候被什么锋利的东西划的。
他用棉签蘸了碘伏,咬着牙,往伤口上戳。
身体因为剧痛而微微颤抖,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我看不下去了。
“给我。”我从他手里夺过棉签。
他的手指冰凉。
我让他坐在地毯上,自己跪坐在他面前。
“可能会很疼,你忍着点。”我学着电视里医生的口气说。
他点点头,把脸转向一边。
我从来没干过这种事。
我连杀鸡都不敢看。
但现在,我正拿着棉签,一点一点地,清理一个逃犯的伤口。
碘伏接触到伤口,他闷哼了一声,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
我放轻了动作。
“你叫什么名字?”我没话找话,想分散他的注意力。
他沉默了一会儿。
“陈烬。”他说,“灰烬的烬。”
一个听起来就很丧的名字。
“林荞。”我说。
“哪个荞?”
“荞麦的荞。”
“哦。”
处理伤口花了很长时间。
我给他缠上厚厚的纱布,又用绷带固定好。
做完这一切,我累出了一身汗,好像受伤的是我。
“好了。”我说。
“谢谢。”他又说了一遍谢谢。
“别再说了。”我烦躁地把医药箱收起来,“听着就烦。”
他没再开口,只是安静地坐在那儿。
客厅里又恢复了那种令人窒息的沉默。
我看了看时间,凌晨两点。
“你去那屋睡。”我指了指旁边那间常年堆放杂物的次卧。
“我睡沙发就行。”
“让你去就去,废话真多。”我吼了一句。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大火气。
可能是恐惧,也可能是分手后的压抑,找到了一个宣泄口。
他被我吼得一愣,然后默默地站起来,走进了次卧。
我把客厅的灯关了,只留了一盏落地灯。
我在沙发上躺下,用毯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我睡不着。
隔壁房间里,有一个逃犯。
这个认知像一块巨石,压在我的胸口。
我竖着耳朵,听着次卧的动静。
一片死寂。
他是不是已经睡着了?
心真大。
还是说,他在等我睡着,然后……
我不敢再想下去。
我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直到窗帘的缝隙里透进一丝微光。
天亮了。
他说过,天亮就走。
我竖起耳朵听。
次卧里还是没有动静。
我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把耳朵贴在门上。
里面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他睡得正香。
我心里莫名地升起一股火。
说好天亮就走,结果睡得跟猪一样!
我抬手想敲门,又放下了。
外面还在下雨。
警车……应该已经走了吧?
我走到窗边,掀开窗帘一角。
警车果然不见了。
小区里很安静,只有早起的大爷大妈,撑着伞,提着菜篮子,慢悠悠地走着。
一切如常。
好像昨晚那场惊心动魄的追捕,只是一场梦。
我松了口气,同时又感到一阵失落。
他可以走了。
我的生活,又要回到原来那种一潭死水的状态。
我没叫醒他。
我给自己煮了碗速冻水饺,吃完后,打开电脑,开始工作。
画图需要绝对的专注。
我沉浸在点、线、面的世界里,暂时忘掉了那个叫陈烬的男人。
不知道过了多久,次卧的门响了。
他走出来,头发乱糟糟的,睡眼惺忪。
看到我坐在电脑前,他愣了一下,眼神有点慌乱。
“我……”
“醒了?”我没回头,眼睛还盯着屏幕,“醒了就赶紧走吧。”
我的语气冷得像冰。
他站在原地,没动。
“外面还在下雨。”他说。
“所以呢?”我转过头,看着他,“你想让我给你买把伞?”
他被我噎得说不出话,脸颊微微泛红。
“我不是那个意思。”他小声说,“我只是……现在出去,太显眼了。”
“那是你的事。”
话说得绝情,但我心里清楚,他说的是事实。
一个大晴天,一个男人穿着不合身的衣服,胳膊上缠着纱布,在街上晃悠,不被盘问才怪。
我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我这是请回来一尊菩萨吗?
“中午吃什么?”我问。
他愣住了,没反应过来。
“问你话呢,中午吃什么?面还是饭?”
“……都行。”
“那就面吧,家里只有挂面。”
我起身走进厨房,从冰箱里拿出两个鸡蛋,一根火腿肠。
我听见他跟了进来,站在我身后。
“我来吧。”他说。
“你会?”我表示怀疑。
“会一点。”
“行,那你来。”我把锅铲塞给他,自己乐得清闲。
他真的会做饭。
切菜的刀工虽然生疏,但有模有样。
很快,两碗热气腾腾的鸡蛋火腿面对出锅了。
葱花翠绿,荷包蛋金黄,卖相还挺不错。
我尝了一口,味道竟然还行。
“手艺不错啊。”我由衷地夸了一句。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这是我第一次见他笑。
嘴角有两个浅浅的梨涡,显得很……干净。
一个逃犯,怎么能用干净来形容?
我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你……到底犯了什么事?”我还是没忍住,问了出来。
他拿着筷子的手顿了一下。
“伤人。”他低着头,声音很小,“可能……会判很多年。”
“为什么伤人?”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一个工头,欠了我跟几个工友大半年的工钱,不给。”
“我们去找他要,他叫人打我们。”
“我一个兄弟,被打断了腿。”
“我急了,就……抄起旁边一根钢管,朝他头上砸下去了。”
他的声音很平静,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但我能感觉到,那平静下面压抑的愤怒和悔恨。
“他死了?”我问得小心翼翼。
“没有。”他摇摇头,“送医院了,听说还在抢救。”
那就是故意伤害致人重伤。
“所以你就跑了?”
“嗯。”
“跑有什么用?现在到处都是天网,你跑得掉吗?”
“我不知道。”他抬起头,眼睛里一片茫然,“我只想回家看看我妈。”
“她有很严重的心脏病,我怕她……”
他说不下去了,眼圈红了。
我心里最柔软的那个地方,被轻轻地戳了一下。
一个为了给兄弟出头而失手伤人、为了见母亲最后一面而亡命天涯的孝子。
这剧本,比八点档的家庭伦理剧还狗血。
但我竟然有点信了。
吃完饭,他主动把碗洗了。
厨房被他收拾得干干净净,比我弄得还利索。
下午,我继续画图。
他就坐在沙发上,安安静静地看电视。
他把声音开得很小,小到我几乎听不见。
偶尔,我会回头看他一眼。
他就那么坐着,背挺得很直,像个小学生。
阳光从窗帘缝隙里照进来,在他身上投下一道光斑。
那一刻,我产生了一种错觉。
好像他不是逃犯,只是一个来我家做客的普通朋友。
这种感觉很荒谬,也很危险。
傍晚,我接到了周晖的电话。
“荞荞,你在家吗?”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温柔。
“在。”我的回答很简短。
“我炖了你最爱喝的乌鸡汤,我给你送过去好不好?”
“不用了,我吃过了。”
“这么早?”
“嗯。”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
“荞荞,我们谈谈好吗?我知道错了,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又是这一套。
每次吵架,他都这样。先冷暴力,等我快心死了,再跑来摇尾乞怜。
以前,我总会心软。
但这次,我不想了。
“周晖,我们已经分手了。”我说。
“我不同意!”他的声音陡然拔高,“七年的感情,你说分就分?”
“那你出轨的时候,怎么没想过七年的感情?”
我听见他倒吸一口凉气。
“你……你知道了?”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荞荞,你听我解释,那是个误会,我跟她只是……”
“我不想听。”我打断他,“就这样吧,别再来找我了。”
我挂了电话,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好像搬开了一块压在心口很久的石头。
“你男朋友?”
陈烬的声音冷不丁地在身后响起。
我吓了一跳。
“前男友。”我纠正道。
“哦。”
他没再多问,低头继续看他的电视。
但我感觉,空气中的气氛有点不一样了。
晚上,我没让他睡次卧。
那里面太乱了,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你睡沙发吧。”我说。
我自己回了卧室,锁上了门。
躺在床上,我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脑子里一会儿是周晖那张虚伪的脸,一会儿是陈烬那双干净的眼睛。
乱七八糟的。
第二天,第三天……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
陈烬像个影子一样,生活在我的房子里。
他话很少,大部分时间都是沉默的。
他会帮我做饭,拖地,收拾屋子。
我那乱得像狗窝一样的家,被他打理得井井有条。
有一次,我画图画到半夜,饿得胃疼。
他默默地给我煮了一碗面,跟那天中午的一样,一个荷包蛋,几片火腿肠。
我吃着面,眼泪差点掉下来。
跟周晖在一起七年,他从来没给我做过一顿饭。
他总说,君子远庖厨。
我跟陈烬,形成了一种诡异的默契。
我们绝口不提他的过去,也绝口不提他的未来。
我们就像两个生活在孤岛上的人,彼此取暖,相安无事。
我甚至开始享受这种生活。
每天醒来,有热腾腾的早饭。
工作累了,一回头,有个人安安静静地陪着你。
家里永远是干净整洁的。
连我养的那盆快要死的绿萝,都被他养得重新抽出了新芽。
这种安稳,让我产生了依赖。
我开始害怕他离开。
我知道这种想法很可怕。
我是在窝藏一个逃犯。
这是犯罪。
但理智在情感面前,节节败退。
我甚至开始帮他打探消息。
我上网搜索那个工头的名字,想看看后续报道。
新闻很少,只在本地一个不起眼的论坛里,找到一条帖子。
说那个工头已经脱离生命危险,但脑部受到重创,成了植物人。
植物人。
我关掉网页,心里一阵发冷。
这意味着,陈烬的罪名,从故意伤害,变成了故意伤害致人重伤,后果极其严重。
他要是被抓住,至少十年起步。
我没告诉他。
我不想看到他那双眼睛里,重新燃起的希望,再次熄灭。
小区里的气氛,也越来越紧张。
楼下贴了通缉令。
我每次出门扔垃圾,都能看到。
黑白的打印照片,很模糊,但那双眼睛,我认得。
就是陈烬的眼睛。
照片下面的悬赏金额,从一开始的一万,涨到了五万。
五万。
够我交好几年的房租了。
我每次看到那个数字,心里都像被针扎了一下。
社区的网格员开始挨家挨户地排查登记。
那天下午,敲门声响起的时候,我跟陈烬正在吃饭。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陈烬的反应比我还快,他立刻丢下碗筷,闪身进了次卧。
我深吸一口气,走过去开门。
门口站着一个戴着红袖章的大妈,手里拿着个文件夹。
“小林啊,在忙呢?”大妈笑呵呵地问。
“没,王阿姨,有事吗?”
“社区统一登记一下常住人口,你这儿……就你一个人住吧?”
“对,就我一个。”我努力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自然一点。
“行,那我给你登记上了。”王阿姨低头在表上画了个勾,“最近不太平,出了个事儿,你知道吧?楼下都贴通告了。你自己一个人住,要注意安全,晚上睡觉锁好门窗。”
“嗯嗯,我知道了,谢谢王阿姨。”
送走王阿姨,我靠在门上,腿都软了。
陈烬从次卧出来,脸色煞白。
“她没怀疑吧?”
“没有。”
我们对视了一眼,都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后怕。
“我不能再待下去了。”他说,“我给你添了太多麻烦。”
“你想去哪?”我问。
他摇摇头。
“总不能一直待在这儿,迟早会暴露的。”
“等风声过去点再说吧。”我说。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出挽留的话。
那天晚上,我们第一次坐在一起,聊了很久。
他跟我说他老家在北方一个很小的山村。
说他妈妈是怎么一个人把他拉扯大的。
说他出来打工,就是想挣钱给他妈治病。
“我妈总说,做人不能做亏心事。”他看着窗外的夜色,喃喃自-语,“可我还是做了。”
“你后悔吗?”我问。
“后悔。”他毫不犹豫地说,“我后悔没能用更聪明的方法去解决问题。”
“但如果再来一次,看着我兄弟被打成那样,我可能……还是会冲上去。”
我看着他的侧脸,轮廓在月光下显得很柔和。
我突然觉得,他不是个坏人。
只是个被逼急了的普通人。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
梦见我和陈烬,生活在一个没有警察,没有通缉令的小岛上。
我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过着最平淡,也最幸福的生活。
醒来的时候,枕头湿了一片。
现实给了我一记响亮的耳光。
周晖又来了。
这次,他没打电话,直接杀到了我家楼下。
我下楼扔垃圾,正好撞见他。
他瘦了,也憔悴了,胡子拉碴的,看起来很颓废。
“荞荞。”他抓住我的手腕,“我们和好吧。”
“放手。”我挣扎着。
“我不放!”他固执地说,“我知道你还爱我,你只是在跟我赌气。”
“周晖,你别自作多情了。”
“是不是因为我没给你买那个最新款的包?我现在就去买!还是因为我上次忘了我们的纪念日?我补给你,我们去欧洲旅行好不好?”
他喋喋不休地说着,说的全都是物质。
我突然觉得很可笑。
我们之间的问题,是包和旅行能解决的吗?
“周晖,我们回不去了。”我一字一句地说。
“为什么?!”他咆哮起来,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因为你脏。”
我说完,甩开他的手,转身上楼。
我没看到他是什么表情。
我也不想看。
回到家,陈烬正站在窗边。
他肯定都看到了。
“他就是你前男友?”
“嗯。”
“他对你不好。”陈烬说,这不是一个问句,而是一个陈述句。
“你怎么知道?”
“他看你的眼神,没有心疼。”
我愣住了。
连陈烬一个外人都能看出来,我却自欺欺人了七年。
那天,我的情绪很低落。
晚饭也没吃,就躺在床上。
陈烬敲了敲我的门。
“林荞,你没事吧?”
我没理他。
过了一会儿,门被推开一条缝。
他端着一碗粥走进来。
“我熬了点小米粥,你喝点吧,暖暖胃。”
他把碗放在床头柜上,没走,就那么站在旁边。
我坐起来,拿起碗,一口一口地喝着。
粥熬得很烂,很暖。
暖意从胃里,一直流到心里。
“陈烬。”我叫他的名字。
“嗯?”
“如果……我是说如果,你能躲过这一劫,你有什么打算?”
他沉默了很久。
“找个小地方,开个小饭馆,把我妈接过来。”他说,“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挺好。”
“你呢?”他反问我。
“我?”我自嘲地笑了笑,“我可能会因为窝藏罪,进去待几年吧。”
他脸色一变,猛地抓住我的手。
“不会的!”他急切地说,“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就说是我拿刀逼着你,威胁你收留我的,跟你没关系!”
他的手很用力,抓得我有点疼。
但我没有挣开。
我看着他,他的眼睛里满是焦急和认真。
那一刻,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我完了。
我好像,喜欢上一个逃犯了。
这个认知,比知道他是逃犯的那一刻,还要让我恐惧。
日子在一种甜蜜又恐慌的交织中,继续往前滑。
我开始给他买新衣服,借口是周晖的衣服不合身。
我给他买了手机,让他可以偷偷地跟他妈妈联系。
他每次打电话,都躲在次卧里,压低声音,说不了几句就挂了。
但我能看到,他挂完电话后,眼里的光。
那是对亲人的思念,和对未来的期盼。
我越来越像一个妻子,而不是一个收留者。
我会提醒他按时吃饭,会给他受伤的胳gid换药,会因为他多看了一眼电视里的女明星而莫名其妙地生气。
他总是很包容我。
无论我怎么无理取闹,他都只是笑笑,然后笨拙地哄我。
“林荞,别生气了,在我眼里,她们都没你好看。”
我的心,就在他这些朴实又真诚的话语里,一点点沦陷。
我甚至开始幻想,等他没事了,我就跟他一起,去那个他描述的小山村。
开一个小饭馆,养一条狗,种一院子的花。
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他的时候,他愣了很久。
然后,他紧紧地抱住我。
“林荞。”他把头埋在我的颈窝里,声音闷闷的,“你别对我这么好。”
“我怕我还不起。”
“我不要你还。”我说,“我只要你好好的。”
我们像一对真正的情侣一样,拥抱,亲吻。
他的吻,很生涩,带着一丝颤抖。
但很炙热。
足以将我整个人都融化。
然而,美梦,总是要醒的。
那天,是周晖的生日。
我早就忘了。
是他发信息提醒我的。
“荞荞,晚上一起吃饭吧,就我们两个人,在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我本来想直接拒绝。
但陈烬说:“去吧。”
“为什么?”我不解。
“你这样一直躲着,他会起疑心的。”他说,“去跟他做个了断,以后,就再也没有瓜葛了。”
他说得对。
我应该去,跟我的过去,做个彻底的告别。
我答应了周晖。
出门前,陈烬帮我整理好衣领。
“早点回来。”他说,像个叮嘱妻子出门的丈夫。
“嗯。”
我去了那家我们第一次约会的西餐厅。
周晖已经到了,穿得人模狗样,面前放着一大束玫瑰。
“荞荞,你来了。”他站起来,想为我拉开椅子。
“不用了。”我自己在他对面坐下。
“你还是这么漂亮。”他由衷地赞美。
我没说话。
“荞-荞,我知道我错了,我混蛋,我不是人。”他开始了他的忏悔表演,“你原谅我这一次,最后一次,好不好?”
“周晖。”我看着他,“我们真的结束了。”
“为什么?就因为那个小模特?我跟她早就断了!我发誓!”
“不是因为她。”我摇摇头,“是因为我们之间,早就没有爱情了。”
“你所谓的爱,就是用钱买来的包,是用一场旅行来弥补的纪念日。你从来没有真正关心过我,你不知道我胃不好,不知道我害怕打雷,不知道我画图的时候喜欢听纯音乐。”
“这些,你都不知道。”
“而一个认识不到一个月的人,他全都知道。”
周晖的脸色,一瞬间变得很难看。
“谁?他是谁?”他质问道,“你是不是背着我有人了?”
“我再说一遍,我们已经分手了。”我站起来,“祝你生日快乐,再也不见。”
我转身就走,没有一丝留恋。
走出餐厅,我感觉前所未有的轻松。
我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走向我的新生了。
我拿出手机,想给陈烬发个信息,告诉他我正在回家。
就在这时,我看到了一条本地新闻推送。
“本市警方于今日下午,成功抓获‘6.17’故意伤害案重大犯罪嫌疑人同伙,据该嫌疑人交代,主犯陈某,极有可能仍藏匿于本市XX区……”
XX区。
就是我住的这个区。
我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我发疯一样地往家跑。
一路上,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他得走,必须马上走!
我气喘吁吁地跑上楼,用钥匙打开门。
“陈烬!陈烬!”
屋里一片漆黑,没有人回应。
我打开灯,客厅里空荡荡的。
他不在。
他去哪了?
我冲进卧室,次卧,厨房,卫生间……
都没有。
他走了?
看到新闻,所以他自己走了?
也好,走了也好。
走了就安全了。
我瘫坐在沙发上,心脏还在狂跳。
桌上,放着一张纸条。
是陈烬的字,歪歪扭扭的。
“林荞,我走了,去找我妈。谢谢你这些天的照顾,如果有下辈子,我做牛做马报答你。勿念。”
眼泪,瞬间就涌了上来。
这个傻子。
现在外面到处都是警察,他能跑到哪里去?
我抓起手机,想给他打电话。
但号码还没拨出去,门,被敲响了。
不是那种礼貌的,试探性的敲门声。
是“咚咚咚”的,急促又用力的砸门声。
“开门!警察!例行检查!”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他们……还是找来了。
陈烬,他还没走远!
我该怎么办?
我该怎么办!
我冲到窗边,想看看他是不是从窗户跑了。
没有。
楼下,停着好几辆警车,警灯闪烁,将黑夜照得如同白昼。
几个警察,正把守着单元门口。
他跑不掉的。
敲门声越来越响,还夹杂着邻居探头探脑的议论声。
“开门!再不开门我们就要强制破门了!”
我绝望地靠在墙上,身体顺着墙壁滑落。
完了。
一切都完了。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一个极其细微的声音。
是从衣柜里传来的。
我猛地回头,死死盯住卧室那个顶天立地的大衣柜。
他没走!
他躲在里面!
这个傻子!
他为什么不走!
巨大的恐惧和愤怒,瞬间攫住了我。
为什么要留下来?为什么不走得远远的?
留下来,是想拉着我一起下地狱吗?
我这些天,为了他,担惊受怕,提心吊胆。
我放弃了安稳的生活,我跟我的过去决裂。
我甚至开始幻想我们的未来。
可现在,警察就在门外。
我们没有未来了。
我完了。
我会因为窝藏罪,被判刑。
我的档案上,会留下永远抹不去的污点。
我的父母,他们怎么承受得了这个打击?
我的人生,我才二十八岁的人生,就要这么毁了吗?
不。
我不要。
我不想坐牢。
我不想我的人生就这么完了。
敲门声还在继续,像催命的鼓点。
我看着衣柜门,脑子里一片混乱。
那个为了兄弟两肋插刀的男人。
那个为了妈妈亡命天涯的孝子。
那个会给我做饭、会笨拙地哄我开心的陈烬。
和通缉令上那个悬赏五万的逃犯。
两个身影,在我脑海里不断地交叠,撕扯。
“砰!”
一声巨响,门被撞开了。
几个穿着制服的警察冲了进来。
“不许动!警察!”
冰冷的手铐,闪着寒光。
我被这阵势吓傻了,呆呆地坐在地上,一动不动。
“队长,没人。”一个年轻的警察在屋里巡视了一圈,说道。
带头的那个中年警察,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整个房间,最后,落在我身上。
“你是林荞?”
我点点头。
“我们接到举报,说你这里,藏匿了一名在逃嫌疑人。”
他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
举报?
谁举报的?
是那个来登记的王阿姨?还是……周晖?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无法呼吸。
“没有。”我听见自己用一种极其陌生的,颤抖的声音说,“我……我一直一个人住。”
“是吗?”中年警察冷笑一声,“那我们需要搜查一下,没问题吧?”
“……没问题。”
两个年轻警察开始搜查。
他们拉开抽屉,翻开床垫,检查每一个可能藏人的角落。
我的心,随着他们的动作,一点点地往上提。
当他们走向卧室的时候,我的呼吸,几乎停止了。
衣柜。
那个衣柜。
他就在里面。
我能感觉到,衣柜里的那个人,也跟我一样,屏住了呼吸。
我们的命运,就在这一线之间。
“队长,这里有个大衣柜。”
那个年轻警察的手,已经摸到了衣柜的门把手。
只要他轻轻一拉。
一切就都结束了。
我看着那个警察的背影,看着那个近在咫尺的衣柜门。
我的脑海里,闪过无数个念头。
我的人生,我的未来,我父母的脸。
还有陈烬那双干净的眼睛。
对不起。
陈烬。
对不起。
我猛地从地上站起来,冲着阳台的方向,用尽全身力气,声嘶力竭地尖叫起来。
“他在那里!他要从窗户跑了!”
所有人的注意力,瞬间被我吸引了过去。
包括那个正要拉开衣柜门的警察。
他们全都转身,朝阳台的方向冲去。
就在他们转身的那一刹那。
我冲进了卧室。
我没有丝毫犹豫,用我这辈子最快的速度,冲到衣柜前。
我拉开了柜门。
陈烬蜷缩在里面,像个受惊的动物,满眼都是惊恐和不解。
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我没有给他机会。
我伸出手,用尽我全身的力气。
把他,从衣柜里,推了出去。
我把他推向了那几个刚刚反应过来,转身冲向我的警察。
“他在这里!”
我指着被我推倒在地,一脸错愕的陈烬,大声喊道。
“我把他抓住了!”
时间,在那一刻,仿佛静止了。
陈烬倒在地上,没有反抗,也没有挣扎。
他只是看着我。
那眼神,很复杂。
有震惊,有失望,有痛苦。
但更多的,是一种我看不懂的,类似解脱的情绪。
警察一拥而上,将他死死按在地上。
冰冷的手铐,“咔哒”一声,锁住了他的双手。
也锁住了我所有的,关于未来的幻想。
我被带回了警察局。
不是作为嫌疑人,而是作为“协助警方抓获逃犯”的有功市民。
我在一间小小的问讯室里,待了很久。
我把我早就编好的故事,说了一遍又一遍。
我说,他是怎么撬开我的窗户,闯进我的家里。
我说,他是怎么用刀威胁我,逼我收留他。
我说,我是怎么在这些天里,担惊受怕,忍辱负重。
我说,我是怎么趁他不备,勇敢地向警方指认了他。
我说的每一个字,都滴水不漏。
我的表情,悲愤,委屈,后怕,恰到好处。
我演得很好。
我把自己都骗过去了。
他们相信了。
那个中年警察,还拍了拍我的肩膀。
“小同志,你很勇敢。”他说,“你放心,我们会为你申请见义勇为奖励的。”
见义勇为。
我听到这四个字,差点笑出声来。
多讽刺啊。
我离开了警察局。
天已经蒙蒙亮了。
我一个人走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
我回到了那个空荡荡的家里。
屋子里,还残留着他的气息。
厨房里,有他没吃完的面。
沙发上,有他坐过的凹陷。
次卧里,有他换下来的,带着血迹的T恤。
阳台上,那盆被他救活的绿萝,绿得刺眼。
一切,都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但一切,又都回不去了。
我打开衣柜。
里面挂着我给他买的新衣服,吊牌都还没摘。
最里面,是我叠得整整齐齐的,周晖留下的那套灰色家居服。
我把它拿出来,抱在怀里。
上面,有他的味道。
淡淡的烟草味,和洗衣液的清香。
我把脸埋在衣服里,终于,放声大哭。
几天后,我收到了警方送来的锦旗和五万块钱奖金。
红色的锦旗,上面写着“智勇双全,为民除害”。
我把它收进了柜子的最深处,再也不想看见。
那五万块钱,我取出来,匿名捐给了一个山区助学基金。
我用一种近乎自虐的方式,试图洗刷我的罪恶感。
周晖又来找过我。
他从新闻上看到了我的“光荣事迹”。
“荞荞,我就知道你不是那种人。”他想来抱我,“我就知道你不会背叛我。”
我躲开了。
“滚。”
我只说了一个字。
他愣住了,然后,灰溜溜地走了。
从那以后,他再也没出现过。
我的生活,回到了正轨。
甚至,比以前更好。
因为那次“见义勇为”,我成了小区里的名人。
邻居们看我的眼神,都充满了敬佩。
我的设计工作,也因为这次“出名”,接到了好几个大单。
我不再需要为房租发愁。
我换了一个更大的房子,在一个高档小区里。
隔音很好,我再也听不到邻居家的吵闹声。
一切,都像陈烬说的那样。
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只是,夜深人静的时候。
我总会想起他。
想起他那双干净的眼睛。
想起他做的鸡蛋火腿面。
想起他笨拙的吻。
想起他最后看我的那个眼神。
我不知道他被判了多少年。
我也不敢去打听。
我怕听到那个数字,我会彻底崩溃。
我把他藏在了心里最深的角落。
就像我把他藏在我的家里一样。
然后,在我需要自保的时候,毫不犹豫地,把他推了出去。
我得到了我想要的一切。
安全,富足,平静。
但我知道,我失去了什么。
我失去了那个,敢在雨夜里,为一个陌生人打开窗户的林荞。
我失去了那个,会因为一碗热粥而感动流泪的林荞。
我失去了那个,唯一一次,奋不顾身,想要去爱的林-荞。
我杀死了她。
就在我把他推出衣柜的那一刻。
我亲手,杀死了她。
从此以后,我只是林荞。
一个智勇双全、为民除害的好市民。
一个住在高档小区里,开着好车,用着最新款电脑的,成功的独立女性。
一个,行尸走肉。
来源:风过晨为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