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手机在工作台上震动,嗡嗡的声音,像一只被困在玻璃罐里的大号蜜蜂。
电话是婆婆打来的。
手机在工作台上震动,嗡嗡的声音,像一只被困在玻璃罐里的大号蜜蜂。
我正用一根细得像头发丝的毛笔,给一只明代的青花瓷碗填补裂缝处的釉色。
手不能抖。
气也不能喘得太用力。
我瞥了一眼屏幕,是“妈”。
我没动,继续屏着呼吸,直到最后一笔落下,那道细小的伤痕,才算是在我手里被岁月温柔地抚平。
我放下笔,长长舒了一口气,感觉肺里的空气都带着一股樟木屑和旧书页混合的气味。
这是我的工作室,也是我的避难所。
接起电话,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妈,怎么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只有一点细微的电流声,像是风穿过老旧的窗缝。
“阿渝啊。”婆婆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发干,像秋天被踩碎的落叶。
“嗯,我在。”
“后天,我七十大寿,你……就别来了。”
我的心,像是那只刚刚被我修复好的瓷碗,毫无征兆地,又裂开了一道缝。
细细的,无声的,但痛感却尖锐地蔓延开来。
我握着手机,指尖有点凉。
工作室的窗外,天色正一点点暗下去,远处的城市轮廓被灰蒙蒙的暮色浸染,像一幅褪了色的水墨画。
我能想象出婆婆说这话时的样子。
她会微微低着头,眼神躲闪,不停地用一只手搓着另一只手的指关节,那是她紧张或者下定决心时的小动作。
为什么?
这个词在我舌尖上滚了一圈,又被我咽了回去。
问了,又能怎么样呢?
她既然开了口,就一定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准备好了无数个理由来搪塞我。
那些理由,或许听起来天衣无缝,但只会像砂纸一样,把我的心磨得更疼。
“好。”我听见自己说。
声音平静得不像话,甚至还带着一丝微笑的弧度。
“妈,我知道了。您那天好好过,开心点。”
电话那头,婆婆似乎也愣住了,大概是没想到我答应得这么干脆。
她“嗯”了一声,声音很轻,然后匆匆挂了电话。
嘟嘟的忙音,在安静的工作室里,显得格外刺耳。
我把手机放在桌上,看着那只被修复的青花瓷碗。
灯光下,它温润如玉,几乎看不出曾经破碎的痕迹。
可我知道,它碎过。
就像我和婆婆的关系。
表面上,我们相敬如宾,在外人看来,我们是再和睦不过的婆媳。
我叫她“妈”,她叫我“阿渝”,我们会在家庭聚会上微笑着给对方夹菜,会在过年时一起准备年夜饭。
可只有我们自己知道,那层薄薄的釉彩下面,布满了看不见的裂痕。
这些裂痕,从我嫁给林森的第一天起,就存在了。
林森是我先生。
我们是大学同学,从校服到婚纱,走了十年。
他是那种像太阳一样的男人,温暖,明亮,能驱散我心底所有的阴霾。
可他的家庭,对我来说,却像是一片永远也走不进去的密林。
我记得第一次去他家,是在一个冬天。
婆婆给我开的门,她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眼神很淡,没什么温度。
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或者一件待估价的物品。
她没让我换鞋,只是侧身让我进去。
客厅里,公公坐在沙发上看报纸,只是抬眼看了我一下,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林森热情地介绍:“爸,妈,这是阿渝。”
然后拉着我,想让我坐下。
可婆婆却说:“厨房里还炖着汤,阿渝,你跟我来,帮我打打下手。”
那不是请求,是命令。
我跟着她走进厨房,那是一个很干净,但也很冰冷的厨房,所有的东西都摆放得一丝不苟,像手术室里的器械。
她递给我一盆青菜,说:“洗洗。”
然后她就站在我旁边,看着我洗。
水龙头里的水冰冷刺骨,冻得我指尖发麻。
我能感觉到她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一寸一寸地扫过我的手,我的脸,我的头发。
她什么也没说,但那种沉默的审视,比任何尖刻的言语都更让人难受。
后来,林森冲进来,抢过我手里的菜,笑着说:“妈,你让她歇着,我来。”
婆婆这才收回目光,淡淡地说了一句:“城里长大的姑娘,就是金贵。”
那句话,像一根小小的刺,扎进了我的心里。
后来,这样的刺,越来越多。
她会当着亲戚的面,说我工作太忙,不像个顾家的女人。
她会在我精心准备了礼物送给她时,看也不看就放到一边,说:“别花这些冤枉钱,我们老人家用不着。”
她会在林森加班,我一个人回家吃饭时,只给我留一碗白饭和一碟咸菜,说:“家里没什么菜了,你将就吃点。”
而林森在的时候,她永远是那个慈祥和蔼的母亲,会给我夹我最爱吃的红烧肉,会拉着我的手,说阿渝真是个好孩子。
林森不是不知道。
他只是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他会私下里跟我道歉:“阿渝,我妈她就那样,没什么坏心,你别往心里去。”
我怎么能不往心里去?
人心又不是石头。
可我爱他,我不想让他为难。
所以我选择了忍耐和微笑。
我把所有的委屈,都像修复那些古董一样,用一种叫“爱”的黏合剂,小心翼翼地粘起来,再用微笑这层釉彩把它覆盖掉。
我以为,只要时间够长,那些裂痕总会慢慢愈合的。
可现在我才发现,有些裂痕,只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越裂越深。
直到今天,彻底崩裂。
七十大寿,不让我去。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在那个最重要的,最需要家人团聚的场合,我,这个儿媳妇,被彻底地排除在外了。
我不再是这个家的一份子。
我拿起那只青花瓷碗,指尖划过那道修复的痕迹。
很平滑,几乎感觉不到。
可我知道它在那里。
永远都在。
林森下班回来的时候,我正坐在沙发上发呆。
他一进门就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身上还带着外面微凉的空气。
“怎么不开灯?”他问,顺手按下了开关。
温暖的灯光瞬间洒满了整个客厅。
他看到我脸上的表情,愣了一下,“怎么了?不开心?”
我摇摇头,挤出一个笑容,“没有啊。”
他凑过来,捧着我的脸,仔细地看,“还说没有,眼睛都红了。”
我的伪装,在他面前,总是不堪一击。
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他慌了,手忙脚乱地给我擦眼泪,“到底怎么了?谁欺负你了?告诉我。”
我靠在他怀里,把婆婆打电话的事情告诉了他。
他的身体僵了一下。
我能感觉到他胸膛里那颗心脏的跳动,瞬间变得沉重而杂乱。
过了很久,他才叹了口气,把我抱得更紧了。
“阿渝,对不起。”他说。
这三个字,他说过很多次。
每一次,都是在他妈妈又一次伤害我之后。
我摇摇头,“不关你的事。”
“怎么不关我的事?她是我妈。”他的声音里充满了疲惫和无奈,“我等下就给她打电话,我问问她到底想干什么!”
“别。”我拉住他,“别打了。”
“为什么?”他看着我,眼睛里有红血丝,“难道就让她这么欺负你吗?”
“打了又能怎么样呢?”我苦笑了一下,“吵一架吗?然后呢?让她更讨厌我?还是让你夹在中间更难受?”
他沉默了。
是啊,除了争吵,还能有什么结果呢?
“林森,”我看着他,认真地说,“也许,她真的只是不希望我出现。我们就……顺着她的意思吧。七十大寿,让她开开心心地过,比什么都重要。”
“那你呢?”他心疼地摸着我的头发,“你的开心呢?”
我笑了笑,没说话。
我的开心,好像已经很久没有那么重要了。
那天晚上,林森还是没忍住,在阳台上给他妈妈打了电话。
我假装在房间里看书,其实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我能听到他压抑着怒气的声音,从一开始的质问,到后来的争辩,再到最后的无力。
“妈,你到底为什么这么对阿渝?她哪里做得不好了?”
“她是我妻子!我的家人!你怎么能不让她来?”
“什么叫为我好?你这样是把我往火坑里推!”
最后,他几乎是吼出来的:“我不管!后天,阿渝必须去!她要是不去,我也不去了!”
然后,是重重的摔门声。
他走了进来,脸色铁青,一屁股坐在床边,双手插进头发里,用力地抓着。
我走过去,从背后抱住他。
他的身体在微微发抖。
“别这样。”我轻声说,“你这样,我更难受。”
他转过身,把我紧紧地搂在怀里,下巴抵在我的头顶。
“阿渝,我们搬出去吧。”他闷闷地说,“搬得远远的,再也不回来了。”
我的心一颤。
我知道,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的解决办法了。
逃离。
可是,能逃到哪里去呢?
那是他的母亲,是他血脉相连的亲人。
就算我们搬到天涯海角,这条线,也永远断不了。
“傻瓜。”我拍了拍他的背,“别说傻话了。”
“我没说傻话。”他抬起头,眼睛通红地看着我,“我受够了。我不想再看到你受委屈。一天都不想。”
我看着他,心里又酸又暖。
这个男人,他把所有的爱和愧疚,都写在了眼睛里。
为了他,我觉得一切都值得。
“林森,”我说,“听我的,后天,你自己回去。好好陪妈过生日。”
“那你呢?”
“我?”我笑了笑,“我在家等你回来,给我带好吃的寿桃。”
他定定地看了我很久,最后,还是妥协了。
他知道我的脾气,我决定的事,很难改变。
婆婆生日那天,是个大晴天。
阳光很好,透过窗户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
林森一大早就走了。
他穿上了我给他熨烫好的西装,临走前,一步三回头地看着我,眼神里满是担忧和不舍。
“有事给我打电话。”他说。
“放心吧。”我笑着推他出门,“快去吧,别迟到了。”
门关上的那一刻,我脸上的笑容也跟着消失了。
整个房子,瞬间变得空空荡荡。
我一个人,坐在空无一人的客厅里,听着墙上挂钟滴答滴答的声音。
一声,又一声,像时间的脚步,也像敲在我心上的鼓点。
我打开电视,胡乱地换着台,可没有一个节目能看进去。
我走进工作室,想找点活干,可看着那些残破的古董,只觉得心烦意乱。
原来,一个人的时间,可以这么漫长。
原来,被排斥在外的感觉,是这么的孤独。
我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直到手机响了。
是林森的妹妹,林月。
一个只比我小两岁,却总是古灵精怪的女孩。
她是我在这个家里,唯一能说上几句话的人。
“嫂子!你怎么还没来啊?寿宴都快开始了!”林月的声音像连珠炮一样。
我愣了一下,“我……我今天有点不舒服,就不去了。”
这是我和林森商量好的说辞。
“不舒服?严重吗?你看医生了吗?”林月的声音立刻紧张起来。
“没事,就是有点头疼,睡一觉就好了。”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一些。
“哦……那好吧。”林月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失望,“我还以为能跟你一起吐槽今天的菜呢。哥也真是的,把你一个人丢在家里。”
“他也是没办法。”
“行吧,那你好好休息,我等下给你打包好吃的。”
挂了电话,我的心里更不是滋味了。
连林月都不知道我不被允许参加。
看来,这是婆婆一个人的决定。
她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百思不得其解。
难道仅仅是因为不喜欢我吗?
可这份不喜欢,为什么要在我嫁进来十年之后,以这样一种决绝的方式爆发出来?
我想不通。
就像我永远也想不通,为什么有些瓷器上的裂痕,会无缘无故地扩大。
一定是有些我看不到的应力,在内部悄悄地作用着。
我决定去一趟老宅。
就是林森从小长大的那个地方。
我们结婚后,公婆就搬到了城里的新楼房,老宅一直空着,只有婆婆偶尔会回去打扫一下。
她说,那是她的根,不能丢。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去那里。
或许,我只是想找个地方透透气。
或许,我潜意识里觉得,答案,就在那里。
老宅在城郊,是一个很安静的独栋小院。
我开着车,花了将近一个小时才到。
院门是虚掩着的。
我推开门,一股熟悉的,混合着泥土和植物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
院子里种着一棵很大的桂花树,虽然还没到花期,但满树的绿叶在阳光下,依然显得生机勃勃。
我记得,我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场景。
那时候,婆婆的态度,虽然也算不上热情,但至少,没有现在这么冰冷。
她还给我摘了院子里的石榴,说:“尝尝,自己家种的,甜。”
是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
我想不起来了。
好像就是一点一点,一天一天,慢慢冷下去的。
像一壶放在灶台上忘了关火的水,等到你发现的时候,已经烧干了。
我走进屋子。
屋子里很干净,看得出婆婆经常回来打扫。
家具都用白布盖着,像一个个沉默的幽灵。
空气中飘着一股淡淡的灰尘和旧木头的味道。
我漫无目的地在屋子里走着。
客厅,厨房,林森小时候的房间……
每一件物品,都像是时间的标本,凝固着过去的记忆。
最后,我走进了公婆的卧室。
那是我以前很少进来的地方。
房间的陈设很简单,一张老式的木床,一个大衣柜,还有一个梳妆台。
梳妆台上,放着一个上了锁的红木首饰盒。
我见过那个盒子。
婆婆很宝贝它,平时都锁在衣柜里。
今天,它却被放在了外面。
而且,钥匙就插在锁孔里。
像是,特意在等什么人来打开一样。
我的心脏,开始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我有一种强烈的预感,我想知道的答案,就在这个盒子里。
我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冰凉的铜锁。
犹豫了很久,我还是轻轻地,转动了钥匙。
“咔哒”一声,锁开了。
我打开盒子。
里面没有我想象中的金银珠宝。
只有几件样式很旧的银饰,还有一本……日记。
日记本的封面是深蓝色的,已经有些褪色了。
我拿起日记本,手有些发抖。
我知道,偷看别人的日记,是不对的。
可是,我控制不住自己。
我翻开了第一页。
娟秀的字迹,映入眼帘。
是婆婆的笔迹。
日记是从二十年前开始写的,断断续续,记录的都是一些生活的琐事。
我耐着性子,一页一页地往下翻。
直到,我翻到了十年前。
我嫁给林森的那一年。
“今天,林森带那个叫阿渝的女孩回家了。长得很干净,眼睛很亮,像天上的星星。林森很喜欢她,看得出来。也好,儿子长大了,总要有自己的家。”
我的鼻子一酸。
原来,在她心里,对我的第一印象,并不差。
我继续往下看。
“阿渝是个好孩子,就是性子太静了,也不太会说话。不过这样也好,安安分分的,比那些油嘴滑舌的姑娘强。只是,她好像不太会做家务,洗个菜都笨手笨脚的。以后,得好好教教她。”
我仿佛看到了那个在厨房里,用挑剔的目光看着我的婆婆。
原来,那不是讨厌,是“教导”。
我苦笑了一下,继续翻。
“今天,我把传家的那个翡翠镯子拿出来看了看。这是我妈当年给我的,说要传给儿媳妇。镯子很漂亮,水头很好,绿得像一汪春水。我想,等他们结婚的时候,就给阿渝戴上。”
我的心,猛地一揪。
翡翠镯子?
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个镯子。
结婚那天,婆婆什么都没有给我。
我当时还以为,是他们家没有这个传统。
为什么?
为什么她后来没有给我?
我迫不及待地往下翻。
后面的几页,都是空白的。
直到,我结婚前一个月。
“老林厂里出了事故,从架子上摔了下来,腿断了,需要一大笔手术费。家里的积蓄不够,林森刚工作,也没什么钱。我把镯子拿了出来。当铺的老板说,这镯子值十万。够了,够手术费了。”
我的眼睛,瞬间模糊了。
原来是这样。
原来,那个我从未见过的镯子,换了公公的一条腿。
我的眼泪,一滴一滴地砸在日记本上,晕开了一片小小的水渍。
“我对不起阿渝。我把本该给她的东西,弄丢了。我没脸见她。以后,我该怎么对她呢?我给不了她一个母亲该给儿媳妇的见面礼,我只能……对她坏一点。让她讨厌我,让她觉得我不喜欢她,这样,她就不会对我有任何期待了。也就不会因为没有得到镯子而难过了吧。”
“我真是个没用的母亲。我真是个坏婆婆。”
“阿渝,对不起。妈对不起你。”
日记的最后,是这几行字。
字迹已经有些潦草,甚至还有被泪水浸湿过的痕迹。
我合上日记本,紧紧地抱在怀里,蹲在地上,放声大哭。
十年。
整整十年。
我所有的委屈,所有的不解,所有的怨怼,在这一刻,都有了答案。
原来,她不是讨厌我。
她只是,用一种最笨拙,最伤人的方式,在保护着她的愧疚和自尊。
她怕我失望。
她怕我瞧不起她。
所以她先竖起了满身的刺,把我推得远远的。
她以为,只要我离她够远,就不会发现她心里的那个缺口。
这个傻瓜。
这个固执得像头牛一样的老太太。
我哭得喘不过气来。
阳光透过窗户,照在我身上,暖洋洋的。
可我的心,却像是被泡在又酸又涩的柠檬水里。
我终于明白,她为什么不让我去参加她的寿宴了。
七十大寿,对她来说,是一个很重要的日子。
她大概觉得,在那样一个子孙满堂,接受所有人祝福的时刻,她这个“亏欠”了儿媳妇的婆婆,是不配得到我的祝福的。
她还没有准备好,面对我。
或者说,她还没有原谅她自己。
我擦干眼泪,站起身。
我不能让她再这样下去了。
这个心结,必须由我来解开。
我拿起手机,给林森打了个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通,那边很吵,能听到亲戚们的说笑声和碰杯声。
“阿渝?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林森的声音很焦急。
“我没事。”我的声音还有些沙哑,“林森,你听我说。你现在,马上去妈的房间,打开她梳妆台上的那个红木首饰盒,把里面的日记本拿出来,看一看。”
“日记本?看那个干嘛?”
“你别问了,快去看!”我的语气不容置疑。
林森大概是被我吓到了,应了一声,就挂了电话。
我握着手机,在老宅里来回踱步。
我不知道林森看到日记后会是什么反应。
我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我只知道,我必须做点什么。
我走出卧室,目光落在了客厅墙上挂着的一张全家福上。
那是我们结婚后第二年拍的。
照片上,婆婆站在我身边,嘴角带着一丝很淡的笑,但眼神,却飘向了别处。
那时候,我只觉得她是不情愿。
现在我才知道,那是不敢。
不敢看我的眼睛。
我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照片上她的脸。
“妈,”我轻声说,“您这个傻瓜。”
过了大概十几分钟,林森的电话打了过来。
他的声音,带着压抑的哭腔。
“阿渝……我……我看到了。”
“嗯。”
“我……我都不知道……我妈她……”他哽咽着,说不下去。
“她就是这样的人。”我说,“把所有的苦,都自己一个人扛着。”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我能听到他粗重的呼吸声。
“阿渝,对不起。我真的对不起你。”
“现在不是说对不起的时候。”我打断他,“林森,你听着。我现在要去做一件事,你帮我拖住妈,不要让她离开酒店。等我。”
“你要做什么?”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我挂了电话,深吸一口气,走出了老宅。
阳光有些刺眼。
我眯起眼睛,发动了汽车。
我知道我要去哪里。
我要去我们这个城市,最大的古玩市场。
我是一名古董修复师。
我见过无数破碎的珍宝。
我知道,有些东西,一旦碎了,就再也回不到原来的样子。
但是,我也知道,我们可以用爱和记忆,去创造一个新的,独一无二的完整。
我没有见过那个镯子。
我不知道它是什么样子。
日记里只说,“绿得像一汪春水”。
这是一个很模糊,但又很诗意的描述。
我要去找一个,配得上这个描述的镯子。
古玩市场里人声鼎沸,到处都是地摊和店铺。
我一家一家地看,一家一家地问。
翡翠这东西,水很深。
我虽然懂一些,但算不上专家。
我只能凭着我的直觉,和我对婆婆的理解,去寻找。
她不是一个追求奢华的人。
那个镯子,对她来说,最重要的不是价值,而是传承。
是她母亲传给她,她再传给儿媳妇的,一份心意。
所以,我要找的,也不是最贵,最完美的。
而是一个有故事,有温度的镯子。
我找了很久,看得眼花缭乱。
直到,我在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落,看到了一只镯子。
它被随意地放在一堆杂物里。
不是帝王绿,也不是玻璃种。
它的颜色,是一种很温润的,带着点点棉絮的淡绿色。
就像春天里,刚刚被雨水洗过的柳叶。
在阳光下,透着一种很柔和,很宁静的光。
我把它拿在手里,冰凉的触感,很舒服。
我仿佛能看到,很多年前,一个年轻的母亲,把它戴在一个更年轻的女孩手腕上。
“以后,你就是我们家的人了。”
就是它了。
我问了价钱,老板看我真心喜欢,给了个实诚价。
我没有还价,直接付了钱。
我把它小心翼翼地放进盒子里,然后开车,直奔婆婆办寿宴的酒店。
路上,华灯初上。
城市的霓虹,像一条流光溢彩的河。
我的心,却前所未有的平静。
我不知道等待我的会是什么。
也许,婆婆会更加生气,觉得我是在打她的脸。
也许,亲戚们会觉得我小题大做,不懂事。
但,我不在乎了。
有些事情,现在不做,可能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我到了酒店,直接上了楼。
包厢门口,林森和林月正在等着我,一脸焦急。
“嫂子,你可算来了!”林月跑过来拉住我,“妈刚才就要走,被我哥死活拦住了。”
林森看着我,眼神复杂,“阿渝,你……”
我对他笑了笑,示意他安心。
然后,我深吸一口气,推开了包厢的门。
屋子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所有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投向了我。
几十双眼睛,带着惊讶,不解,和探究。
婆婆坐在主位上,脸色很难看。
她看到我,先是一愣,随即,眼神变得慌乱起来。
她站起身,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
我微笑着,穿过人群,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
整个过程,我的眼里,只有她。
我能看到她鬓角的白发,在灯光下,有些刺眼。
我能看到她眼角的皱纹,像干涸的河床。
我能看到她那双因为紧张而不断搓着的手。
我走到她面前,站定。
然后,我当着所有人的面,缓缓地,跪了下来。
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林森和林月也惊呆了。
婆婆更是吓得后退了一步,脸色发白,“阿渝,你……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
她想来扶我,我却摇了摇头。
我从包里,拿出那个装着镯子的盒子。
双手捧着,举到她面前。
“妈,”我的声音,不大,但很清晰,足以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听到。
“对不起。”
婆婆愣住了,“你……你说什么?”
“我说,对不起。”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今天才看到您的日记。我才知道,这十年来,您一个人,在心里藏了这么大的一个秘密,背了这么重的一个包袱。”
“我才知道,我一直以为的冷漠和不喜欢,其实是您的愧疚和不安。”
“我才知道,您不是不接纳我,而是觉得自己对不起我。”
婆-婆的身体,开始微微地颤抖。
她的嘴唇哆嗦着,眼眶,一点一点地红了。
“妈,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
“这十年来,我只看到了自己的委屈,却从来没有想过去了解您的内心。”
“我只是一味地忍耐和退让,以为这样就是懂事,就是孝顺。”
“可我错了。”
“真正的家人,不是相敬如宾,不是客客气气。而是应该有话就说,有结就解。是应该一起分担痛苦,而不是让您一个人,默默地承受这一切。”
我打开盒子,把那只淡绿色的镯子,捧了出来。
“妈,我没有见过您说的那只镯子。但在我心里,它一定很美,因为它‘绿得像一汪春水’。”
“今天,我找到了另一汪‘春水’。”
“它可能没有原来那只贵重,也没有原来那只漂亮。但是,它代表着我的心意。”
“妈,您当年用那只镯子,换回了爸的健康,换回了我们这个家的完整。您没有做错任何事。您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母亲,也是最好的婆婆。”
“今天,是您七十大寿。我想把这份‘传承’,重新交到您手上。”
“请您,亲手把它戴在我的手腕上。好吗?”
“请您,从今天起,放下心里的包袱。好吗?”
“请您,真正地,接纳我,做您的女儿。好吗?”
我的话说完了。
整个包厢里,鸦雀无声。
只能听到,压抑的抽泣声。
婆婆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她看着我,看着我手里的镯子,整个人都在发抖。
她想说话,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用手,紧紧地捂住自己的嘴。
公公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她身边,扶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他的眼睛也红了,拍着婆婆的背,声音沙哑地说:“老婆子,哭什么。孩子这么懂事,该高兴才对。”
林森和林月,也早已经哭成了泪人。
周围的亲戚们,看着我们,表情从一开始的惊讶,变成了动容和感叹。
过了很久,很久。
婆婆才终于放下了手。
她颤抖着,从我手里,接过了那只镯子。
她的指尖,冰凉。
她看着那只镯子,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她抬起头,看着我,郑重地点了点头。
她拉起我的手,把那只冰凉的,温润的玉镯,缓缓地,戴在了我的手腕上。
尺寸,刚刚好。
镯子碰到我皮肤的那一刻,我感觉,有一股暖流,从手腕,一直流进了我的心里。
填满了那道,存在了十年的裂痕。
“阿渝,”婆婆终于开了口,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我的……好孩子。”
她把我从地上拉起来,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紧紧地,抱住了我。
那是一个,迟到了十年的拥抱。
温暖,而又有力。
我靠在她有些单薄,却无比坚实的肩膀上,所有的委屈,和心疼,都化作了滚烫的泪水,浸湿了她的衣襟。
“妈。”我哽咽着,叫了她一声。
这一次,不再是客气,不再是礼貌。
而是发自内心的,最真切的呼唤。
“哎。”她应着,拍着我的背,“妈在呢。妈的乖女儿,妈在呢。”
那天的寿宴,后来是怎么结束的,我已经记不太清了。
我只记得,后来,婆婆一直拉着我的手,没有松开过。
她把我介绍给每一个她认识的亲戚朋友,脸上带着我从未见过的,骄傲的笑容。
“这是我儿媳妇,阿渝。比我亲闺女还亲。”
我只记得,切蛋糕的时候,她把第一块,给了我。
我只记得,回家的路上,她坐在我和林森的后座,一直在絮絮叨叨地讲着林森小时候的糗事,逗得我们哈哈大笑。
我只记得,晚上,丈夫从背后抱着我,在我耳边轻声说:“老婆,谢谢你。”
我说:“应该是我谢谢你们。”
谢谢你们,让我成为了这个家的一份子。
真正的,血脉相融的一份子。
从那以后,一切都变了。
又好像,一切都没变。
婆婆还是那个有点固执,有点叨叨的老太太。
我还是那个喜欢安静,喜欢和瓶瓶罐罐打交道的我。
但我们之间的那堵墙,消失了。
她会隔三差五地,炖好了汤,让林森给我送过来。
嘴上还说着:“看她瘦的,风一吹就倒了,多补补。”
她会开始对我的工作产生兴趣,跑到我的工作室,像个好奇宝宝一样,看我修复那些残破的古董。
她会指着一个缺了口的盘子,问我:“阿渝,这个,还能补好吗?”
我会笑着告诉她:“妈,只要有耐心,有爱,没有什么东西是补不好的。”
她会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然后,看着我手腕上的那只镯子,露出一个安心的微笑。
那只镯子,我再也没有摘下来过。
它就像一个信物。
提醒着我,所有的误解和隔阂,都源于沟通的缺失。
也提醒着我,爱,有时候需要用最直接,甚至最笨拙的方式,去表达。
去拥抱,去诉说,去化解。
而不是把它藏在心里,任由它发酵,变成伤害彼此的利器。
有时候,我也会想。
如果那天,我没有去老宅。
如果我没有看到那本日记。
如果我没有鼓起勇气,去打破那个僵局。
我们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大概,还是会像两只隔着玻璃取暖的刺猬吧。
彼此都渴望温暖,却又害怕被对方的刺所伤。
只能小心翼翼地,维持着一个安全,却又冰冷的距离。
直到有一天,其中一只,彻底心冷,转身离开。
幸好。
幸好我没有放弃。
幸好,我还来得及。
来得及去修复那段,差点就彻底破碎的关系。
来得及告诉她,妈,我不怪你。
我爱你。
就像爱我自己的母亲一样。
就像爱这个,给了我温暖和归属的,家。
来源:化峰说情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