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叫张磊,二十三岁,是“宏发贸易”公司唯一的、从网管干到程序员再兼任系统维护的技术员。
1999年,世纪末的夏天,空气里全是躁动和黏腻的汗味。
我叫张磊,二十三岁,是“宏发贸易”公司唯一的、从网管干到程序员再兼任系统维护的技术员。
说白了,就是个高级网管。
那天,老板王总,王宏发,把我叫进了他那间永远弥漫着劣质茶叶和“中华”烟混合气味的办公室。
他那张胖脸上堆着笑,但笑意没到眼睛里。
“小张啊,来,坐。”
我没坐,我闻着那味儿就想吐。
“王总,您找我?”
他绕过他那张气派的红木办公桌,走到我面前,甚至亲热地想拍我的肩膀。
我下意识地躲了一下。
他手悬在半空,有点尴尬,随即又自然地收了回去,搓了搓。
“小张,你在公司,也快两年了吧?”
“一年零十一个月。”我记得清清楚楚。
“对,对,快两年了。”他点点头,“这两年,公司待你怎么样?”
我心里冷笑。
怎么样?
当初我一个中专毕业生,揣着三百块钱来这大城市,是你王宏发说看中我的电脑技术,许诺我年底双薪,给股份,让我给你做一套客户管理系统。
结果呢?
系统我做出来了,从零开始,一个代码一个代码敲出来的。公司所有客户资料、销售记录、合同订单,全在里面。公司的业务量翻了三倍,你王宏发换了车,买了房。
我的工资,还是雷打不动的八百块。
年底双薪,影子都没有。
股份,更是个屁。
我忍着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公司呢,现在遇到点困难。”王宏发开始了他的经典开场白。
每当我提加工资的时候,他都这么说。
“你也知道,最近生意不好做。”
我看着他手腕上那块新的金表,没戳穿他。
“所以呢,公司决定,精简一下人员,优化一下结构。”
他终于说到正题了。
我的心,咯噔一下。
“小张啊,你年轻,有技术,到哪里都饿不死。”
他这话说得的轻松。
“公司庙小,留不住你这尊大佛。你看……”
我打断他:“王总,您的意思是,要开除我?”
他脸上的肥肉抽动了一下,似乎不喜欢“开除”这个词。
“不是开除,是……友好协商,解除劳动合同。”
会遣词造句。
“为什么?”我问,声音有点抖。不是怕,是气的。
“没什么为什么,公司经营的需要。”他开始不耐烦了,“再说了,你最近的工作态度也有问题嘛,那个系统,老是出一些小毛病,影响业务。”
我瞬间就炸了。
“小毛病?王总,那套系统上线一年多,死机过一次吗?数据出错过一次吗?”
“上周,你侄子王强把第三季度的销售报表删了,是我熬了两个通宵从底层数据里一点点给你捞回来的!你管这叫小毛病?”
“我让你给他加个‘删除确认’的提示,我加了三遍!他自己嫌烦,让我给取消了!现在出事了,怪我?”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胸口堵着一团火。
王宏发的脸彻底挂不住了。
“张磊!你这是什么态度?”他一拍桌子,“我跟你好好说,你还来劲了是不是?”
“一个破系统,了不起啊?现在外面会电脑的一抓一大把!你以为公司离了你就不转了?”
我看着他气急败坏的样子,突然就笑了。
笑得特别冷。
“好,好。”我连说了两个好字,“王总,我明白了。”
“明白了就好。”他以为我服软了,语气缓和下来,“你去财务那里结一下这个月的工资,多给你算半个月的,算是公司对你的补偿。”
“不用了。”我说,“我只要我这个月的工资就行。”
多给我半个月?四百块钱?
真是天大的恩惠。
“行,有骨气。”王宏发大概觉得终于把我这个刺头送走了,心情又好了起来,“那你去收拾一下东西吧,一个小时之内,办好手续。”
我没再看他,转身走出了办公室。
回到我的座位上,周围的同事都投来同情又带着点幸灾乐祸的目光。
他们早就看我不顺眼了。
因为我一个人,干了三个人的活,显得他们特别清闲。
王总的侄子,王强,那个二百五,正坐在不远处,得意洋洋地看着我。
我甚至能从他那张蠢脸上读出“你也有今天”这几个字。
我没理他。
我打开我的抽屉,里面没什么东西。几本电脑书,一个用了很久的搪瓷杯子,还有半包没吃完的干脆面。
我把书和杯子放进一个纸箱里。
然后,我坐回电脑前。
这台电脑,是我亲手组装的。奔腾二代的CPU,64兆的内存,在1999年,算是顶配了。
屏幕上,是我自己编写的客户管理系统的登录界面。
背景是一片深邃的蓝色星空,几个菜单按钮像星星一样排列着。
这是我的心血。
是我无数个夜晚,靠着泡面和咖啡,一点点构建起来的世界。
这个世界里,有宏发贸易公司这两年所有的秘密。
每一个客户的联系方式、合作历史、报价记录、甚至客户负责人的个人喜好。
每一笔订单的详细信息,利润率,回款周期。
公司的每一分钱的流水,都记录在案。
王宏发以为,这只是一套“破系统”。
他不知道,这套系统,就是宏发贸易公司的命。
我看着屏幕,手指放在键盘上。
心里有个声音在呐喊:删了它!凭什么留给这帮白眼狼!
另一个声音在犹豫:这是犯法的,而且,这是你的心血啊,你舍得吗?
我深吸一口气。
我想起了刚来公司时,王宏发拍着我的肩膀,说:“小张,好好干,公司不会亏待你的。”
我想起了我为了赶一个功能,在公司打了三天三夜的地铺,王宏发提着一袋包子来看我,说:“辛苦了,年底给你包个大红包。”
我想起了上个星期,我妈打电话来,说家里要盖房子,问我能不能寄点钱回去。我支支吾吾,说工资还没发。
我想起了王强用我电脑玩游戏,中了病毒,导致系统瘫痪,王宏发却当着全公司的面骂我:“张磊,你这系统怎么搞的?这么不稳定!”
一桩桩,一件件,像电影一样在我脑子里过。
所有的感激、期望,都变成了冰冷的失望和愤怒。
去他妈的不会亏待。
去他妈的大红包。
去他妈的骨气。
我不是圣人。
我只是个被压榨干净了最后一滴血,然后像一块破抹布一样被丢掉的打工人。
我的手指,开始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
我没有用简单的“Delete”键。
那太便宜他们了。
我调出了系统的底层维护工具,那是我给自己留的后门。
输入了一长串复杂的密码。
屏幕上跳出一个警告框。
“警告:此操作将彻底清除所有数据,且不可恢复。是否继续?”
我没有丝毫犹豫,按下了回车键。
然后,我打开了命令提示符窗口,黑色的窗口,白色的字符,像一个深渊。
我输入了一行命令:`format c: /q /u`
这是格式化C盘的命令。
回车。
我又输入:`format d: /q /u`
回车。
……
我把服务器上所有的硬盘分区,全都格式化了一遍。
电脑发出了轻微的“嗡嗡”声,硬盘灯疯狂地闪烁。
那声音,在安静的办公室里,像一首告别的交响乐。
我做完这一切,站起身,拿起我的纸箱。
整个过程,不到十分钟。
王强还在那边看着我,脸上带着嘲讽的笑。
我走到他面前。
他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我敢主动找他。
“看什么?”他梗着脖子说。
我没说话,只是微笑着看着他。
然后,我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他面前那台电脑的显示器。
“以后,这系统,就交给你维护了。”
“加油。”
说完,我转身就走。
他大概以为我在说反话,冲着我的背影“切”了一声。
我走到门口,财务递给我一个信封。
我拿过来,抽出里面的钱,点了点。
八百块,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我把钱揣进兜里,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宏发贸易公司的大门。
外面的阳光刺眼得厉害。
我站在马路边上,看着车来车往,一瞬间觉得有点茫然。
工作没了。
住的地方是公司租的,估计也得马上搬走。
兜里只有八百块钱。
我该去哪儿?
但很快,一种报复的快感就冲散了这点茫然。
我甚至有点想笑。
王宏发,你现在,应该还在你那间办公室里,翘着二郎腿,喝着你的劣质茶叶吧?
你等着。
明天早上,你就会知道,什么叫真正的“公司困难”。
我找了个公用电话亭,给我一个同乡的哥们儿打了个电话。
他在一个电脑城里装机,我以前帮他解决过不少技术问题。
“喂,阿光,是我,张磊。”
“磊子?怎么有空给我打电话?”
“我被炒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
“我操,真的假的?王宏大了?把你给炒了?”
“真的。我现在没地方去了,你那儿能凑合一晚吗?”
“这叫什么话!你直接过来!我住那地儿还有个空床。”
“谢了。”
挂了电话,我心里稍微安定了一点。
至少,今晚不用睡大街了。
我坐上公交车,摇摇晃晃地去往阿光住的城中村。
车窗外,高楼大厦不断向后退去。
这个城市那么大,却没有一盏灯是为我亮的。
我闭上眼睛,脑子里又开始回响硬盘格式化时的“嗡嗡”声。
那声音,悦耳。
到了阿光那儿,他已经给我铺好了床。
一间十几平米的单间,挤了两张床,一个桌子,还有一个小小的灶台。
“磊子,到底怎么回事?”阿光递给我一瓶啤酒。
我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
阿光听完,一拍大腿。
“我操!你把他们数据全删了?”
“嗯。”
“牛逼!”他冲我竖起大拇指,“对付这种孙子,就得这么干!解气!”
他比我还激动。
“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我喝了一大口啤酒,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流下去,稍微压住了心里的火,“先找个工作再说吧。”
“工作好找,你这技术,去哪儿不抢着要?”阿光说,“别去那种小破公司了,没前途,老板还都一个比一个抠。”
“我知道。”
那一晚,我和阿光喝了很多酒。
我把这两年的委屈,全都说了出来。
说着说着,眼泪就下来了。
我不是为丢了工作哭,也不是为那八百块钱的工资哭。
我是为我自己这两年的青春不值。
我把所有的心血,都投入到那个冰冷的机器和一堆代码里,以为那就是我的事业,我的未来。
结果,在别人眼里,一文不值。
第二天早上,我是被阿光的呼机吵醒的。
那时候,手机还是稀罕物,我们都用呼机。
阿光看了一眼呼机上的号码,愣了一下。
“磊子,你公司的电话。”
我心里一动。
来了。
我没有回电话。
过了不到五分钟,阿光的呼机又响了。
还是那个号码。
一遍,两遍,三遍……
阿光的呼机响得像个催命符。
“我操,这帮人有病吧?”阿光有点烦了。
我说:“你关了吧。”
“不行啊,我这还得做生意呢。”
正说着,阿光的大哥大响了。
这玩意儿更稀罕,是他们老板配的,方便联系业务。
阿光接了电话,听了几句,脸色就变了。
他捂住话筒,对我小声说:“磊子,是你老板,王宏发。”
我拿过电话。
“喂?”
“张磊!你他妈在哪儿?”电话那头传来王宏发气急败败的吼声。
我把电话拿远了一点。
“王总,我已经离职了,找我有什么事吗?”我的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少他妈跟我装蒜!公司的电脑怎么回事?系统怎么登录不进去了?”
“是吗?可能是出故障了吧。”我说,“不过,我现在已经不是公司的员工了,这事儿,不归我管了。”
“张磊!”他几乎是在尖叫了,“是不是你干的?是不是你把数据删了?”
“王总,说话要讲证据。”
“证据?老子现在就去报警,告你破坏公司财产!”
“好啊。”我说,“你去报吧。正好让警察看看,我们签的劳动合同合不合规,你欠我的加班费和奖金要不要补给我。”
电话那头沉默了。
我知道,我戳到他的痛处了。
我们根本没签过正规的劳动合同,工资都是发现金,什么社保医保,全都没有。
他要是敢报警,他自己也一身骚。
过了好一会儿,他的声音软了下来,带着一丝颤抖和哀求。
“小张……不,磊哥,磊哥,我错了,行不行?”
我差点笑出声。
昨天还叫我“小张”,今天就成“磊哥”了。
“磊哥,你大人有大量,别跟我一般见识。公司离不开你,离不开那套系统啊!”
“那里面是公司全部的家当啊!没了那些数据,公司就完了!”
“你快回来,你回来,我给你加工资,加双倍!不,三倍!”
“股份,我马上给你办!我给你百分之十的股份!”
听着他卑微的乞求,我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早干嘛去了?
现在才知道我的重要性了?晚了。
“王总,我现在过得挺好,就不回去了。”
“别啊!磊哥!你到底要怎么样?你开个价!”
“我没什么想要的。”我说,“就这样吧,我挂了。”
“别挂!别挂!”他急了,“张磊,算我求你了!你回来把数据恢复了,你要什么我都给你!我给你跪下都行!”
我能想象到他此刻的样子,一定是满头大汗,面如死灰。
“王总,数据恢复不了了。”
“不可能!你肯定有备份!你肯定藏起来了!”
“我没有备份。”我说的是实话。
为了做得彻底,我把所有的备份,包括我偷偷存在几张软盘里的核心代码,都一起销毁了。
我要的,不是钱,不是股份。
我要的,是看着他亲手建立起来的王国,在我面前,轰然倒塌。
“张磊……”
电话那头,突然传来了哭声。
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一个在我面前耀武扬威了两年的老板,在电话里,哭了。
他哭得像个孩子,上气不接下气。
“我求求你了……我上有老下有小的……公司倒了,我就得去跳楼啊……”
“那几百号员工怎么办?他们都得失业啊……”
他开始打感情牌了。
可惜,我早就心硬如铁了。
员工失业?
当初你为了省下我这八百块钱工资的时候,怎么没想过我也是上有老下有小?
我沉默地听着他哭。
阿光在旁边目瞪口呆地看着我,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
等他哭得差不多了,我才缓缓开口。
“王总,还记得我跟你说过吗?我给你侄子做的那个‘删除确认’的提示。”
他愣了一下,抽泣着说:“记得……”
“我给整个系统,也做了一个‘删除确认’。”
“当我决定删除所有数据的时候,系统弹出来一个警告框,问我:‘此操作将彻底清除所有数据,且不可恢复。是否继续?’”
“我点了‘是’。”
说完,我挂断了电话。
把大哥大还给阿光。
阿光看着我,半天说不出话来。
“磊子,你……真牛逼。”
我笑了笑,没说话。
心里说不上是痛快,还是空虚。
可能都有吧。
接下来的几天,王宏发没有再打电话来。
我猜,他应该是找了别的人去修电脑。
结果可想而知。
我用的不是简单的删除,是低级格式化,神仙也恢复不了。
一个星期后,阿光告诉我,宏发贸易公司关门了。
据说,王宏发把车子房子都卖了,还是没能堵上窟窿,欠了一屁股债,连夜跑路了。
那个二百五王强,被几个要债的堵在公司门口,打断了一条腿。
公司的员工,树倒猢狲散,各自谋生去了。
听到这些消息,我心里很平静。
这是他们应得的下场。
我没有再想这件事,开始专心找工作。
靠着阿光的关系和我的技术,我很快在电脑城找到了一个职位。
还是做技术支持,但薪水比以前高了一倍,老板也正规得多,给我交了社保。
生活,好像又回到了正轨。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那次决绝的“删除”,像是在我心里刻下了一道痕迹。
它让我明白,善良和忍让,要留给值得的人。
面对欺压和不公,一味的退缩,只会换来变本加厉的剥削。
有时候,你必须亮出你的獠牙,哪怕会伤到自己。
我在电脑城干了半年。
每天装机、修电脑、给客户解决各种稀奇古怪的问题。
虽然累,但很充实。
我攒了点钱,给自己配了一台电脑,又开始在夜里写代码。
这一次,我不是为别人写,是为我自己写。
2000年,互联网的泡沫开始吹起。
到处都是机会。
我和阿光一合计,决定辞职单干。
我们租了一个小门面,开了一家电脑公司。
既卖电脑,也做软件开发。
创业的日子,比打工苦多了。
我们吃住都在店里,每天睡不到五个小时。
拉业务,跑客户,写代码,搞售后。
我好像又回到了在宏发贸易时的状态,甚至更拼。
但这一次,我是为自己干。
我流的每一滴汗,都是在为自己的未来添砖加瓦。
这种感觉,完全不一样。
我们的第一个大客户,是一家物流公司。
他们的货物管理非常混乱,全靠人工记账,效率低下,错误百出。
我给他们设计了一套仓储物流管理系统。
这套系统,比我当年给王宏发做的那个,复杂了十倍,也强大了十倍。
我吸收了以前的教训,在系统的安全性和稳定性上下了血本。
多重备份,权限分级,操作日志,一应俱全。
我甚至做了一个“终极权限”,只有我能操作,可以一键锁定系统,但绝不会是删除。
这是我的底牌,也是我的警示。
系统上线后,效果立竿见影。
那家物流公司的效率提升了百分之三百,老板高兴得合不拢嘴,当场给我们结清了尾款,还额外包了一个大红包。
拿着那沓厚厚的钞票,我和阿光在小店里,激动得又蹦又跳。
那是我们赚到的第一桶金。
我们的公司,慢慢走上了正轨。
客户越来越多,名气也越来越大。
我们从一个小门面,搬到了写字楼。
员工也从两个人,变成了二十多个人。
我不再需要亲自去写每一行代码,但我还是会每天去机房看看。
看着那些闪烁着指示灯的服务器,我总会想起1999年的那个夏天。
如果当初我没有按下那个回车键,我现在会在哪里?
可能还在宏发贸易,拿着一千多块的工资,继续被王宏发画的大饼骗着。
然后在中年时被一脚踢开,像个用废的零件。
是那一次的毁灭,才有了后来的重生。
有时候,人真的要被逼到绝境,才能爆发出所有的潜力。
2005年,我们的公司已经小有规模。
一天,我正在办公室看报表,阿光推门进来,脸色有点古怪。
“磊子,你出来一下。”
我跟着他出去,看到一个中年男人站在公司门口,畏畏缩缩的,不敢进来。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夹克,头发花白,背也驼了,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了十几岁。
我看了半天,才认出来。
是王宏发。
他看到我,浑身一颤,眼神躲闪,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张……不,张总。”
他居然还认得我。
我看着他,心里五味杂陈。
曾经那个在我面前颐指气使,不可一世的王总,现在变成了这副模样。
时间真是个可怕的东西。
“有事吗?”我问。
“我……我路过,看到这个公司名字,就想,是不是你……”他语无伦次地说。
“是我。”
他搓着手,局促不安。
“你……你现在做得真大。”他看着我们公司的招牌,眼神里满是羡慕和悔恨。
“还行吧。”
“张总,我……我当年,我对不起你。”他突然说,声音带着哭腔。
“我知道错了,真的知道了。”
“如果当年我没有……没有那么对你,也许……也许现在……”
他说不下去了。
我沉默着。
我该说什么?
说“没关系,都过去了”?
我说不出口。
我忘不了他当初是怎么羞辱我的,忘不了他是怎么把我两年的心血视作垃圾的。
但我也不想再看到他这副可怜的样子。
恨,早就随着时间的流逝,淡了。
剩下的,只是一点唏嘘。
“都过去了。”我最后还是说了这句。
不是原谅,只是陈述一个事实。
“你现在……在做什么?”我问。
“我……在一个工地上,看大门。”他小声说。
我心里叹了口气。
从一个开着桑塔纳2000的老板,到一个看大门的保安。
他的人生,真是坐了一趟过山车。
“我老婆跟我离了,孩子也瞧不起我……都是报应,都是报应啊……”他喃喃自语,眼眶红了。
我从钱包里,抽出一沓钱,大概两千块。
递给他。
“拿着吧。”
他愣住了,看着我手里的钱,又看看我,不敢接。
“张总,我……我不是来要钱的。”
“拿着吧,就当……我谢你当年给我提供了第一份工作。”我说。
没有那段经历,就没有现在的我。
从这个角度讲,我确实该“谢谢”他。
他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接了过去。
手指抖得厉害。
“谢谢……谢谢张总……”
他拿着钱,转身走了,背影萧索。
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人流中。
阿光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
“磊子,你真是……以德报怨啊。”
我摇摇头。
“算不上。只是觉得,没必要了。”
我不是圣母,我只是觉得,当年的仇,已经报了。
他得到了他应有的惩罚,我也走出了我自己的路。
再纠缠下去,没有任何意义。
放过他,也是放过我自己。
从那天起,我再也没有见过王宏发。
我的事业越来越顺。
公司上市了,我实现了财务自由。
我把父母接到了身边,给他们买了最好的房子,让他们安享晚年。
我结了婚,有了孩子。
生活幸福美满。
我成了别人眼中的“成功人士”。
有时候,在一些商业论坛上,我会作为嘉宾,给年轻人分享我的创业经验。
我会告诉他们,要努力,要坚持,要抓住机遇。
但我从来没有讲过1999年那个夏天的故事。
那是我心底最深的秘密。
它太黑暗,太极端,不适合作为成功学的案例。
但每当夜深人静,我一个人坐在书房里,看着窗外的城市灯火,我都会想起那个二十三岁的自己。
那个穿着廉价T恤,在闷热的办公室里,敲下“format”命令的年轻人。
他的眼神里,有愤怒,有不甘,有绝望,也有一丝决绝的火焰。
我不知道我做的对不对。
从法律和道德上讲,我肯定是错的。
但从我个人的人生轨迹来看,那是我唯一正确的选择。
那一次,我亲手毁掉了我的过去。
但也正是那一次,我才真正掌握了自己的未来。
人生,有时候就是这么讽刺。
你必须先学会毁灭,才能懂得如何创造。
我后来也想过,如果王宏发不那么贪婪,不那么短视,他的人生会是怎样?
宏发贸易,在那个年代,其实是一家很有潜力的公司。
靠着我那套系统,他们抓住了第一波信息化管理的红利。
如果他能善待员工,留住人才,不断投入研发,更新迭代。
也许,到了今天,宏-发贸易会成为一家了不起的企业。
王宏发也会成为一个受人尊敬的企业家,而不是一个在工地上看大门的老头。
可惜,没有如果。
他的格局,决定了他的结局。
他只看得到眼前那点蝇头小利,为了省下几百块的工资,为了维护他那个废物侄子的面子,他亲手砍掉了自己公司的命根子。
他不是被我毁掉的。
他是被他自己的贪婪和愚蠢毁掉的。
我只是那个,按下了执行键的人。
这几年,互联网行业变化太快。
新的技术,新的模式,层出不穷。
我的公司也面临着各种各样的挑战。
有时候,在董事会上,和那些股东、高管们争得面红耳赤的时候,我甚至会有点羡慕当年的自己。
那个时候,烦恼很简单。
就是工资太低,老板太坏。
解决的办法,也很简单。
删库,跑路。
一了百了。
而现在,我肩上扛着几千个员工的饭碗,扛着几十亿的市值,扛着无数股民的期待。
我不能再像当年那样,凭着一腔热血,就去按那个“删除键”。
我做的每一个决定,都要反复权衡,小心翼翼。
我活成了自己当年最不喜欢的“老板”的样子。
需要计算成本,需要考虑利润,需要平衡各方利益。
但我始终记得一件事。
那就是,善待那些为你拼命的员工。
尤其是那些在公司最底层,默默无闻,却支撑着整个公司运转的技术人员。
我给公司的程序员们,提供了行业内最高的薪水,最好的福利。
我给他们配最好的电脑,最舒服的椅子。
我告诉所有项目经理,永远不要去拖欠一个程序员的奖金,永远不要去质疑他们的专业性,永远不要把他们当成可以随意替换的螺丝钉。
因为我知道,每一个看起来沉默寡言的程序员心里,都可能住着一个1999年的张磊。
他们的手里,都握着那个“删除键”。
你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哪根稻草会压垮他。
而他一旦按下那个键,毁灭的,可能就是你的整个世界。
有一次,公司一个新来的副总,为了赶项目进度,逼着一个技术团队连续加班了一个月,还克扣了他们承诺的奖金。
那个团队的负责人,一个很老实的年轻人,来找我投诉。
我听完之后,当着所有高管的面,把那个副总骂得狗血淋头。
然后,让他当场给那个团队道歉,并且双倍补发了奖金。
最后,我把他开除了。
有人说我小题大做,为了几个基层员工,开掉一个花重金挖来的副总,不值得。
我没有解释。
因为他们不知道,我看到的,不是一个副总和一个技术团队。
我看到的,是王宏发和二十三岁的张磊。
我不能让当年的悲剧,在我的公司里重演。
这大概就是,那段经历留给我最宝贵的财富。
它让我对人性中的“恶”始终保持警惕,也让我对底层奋斗者的“痛”感同身受。
它像一根刺,扎在我心里。
时时刻刻提醒我,不要变成自己曾经最讨厌的那种人。
我的儿子今年上初中,也迷上了电脑。
他经常问我一些关于编程的问题。
有一天,他问我:“爸爸,你写过的最牛逼的代码是什么?”
我看着他,想了很久。
是那个为我赚到第一桶金的物流系统吗?
还是后来为公司带来巨大利润的某个核心算法?
都不是。
我笑了笑,对他说:
“我写过的最牛逼的代码,只有一行。”
“是什么?”他好奇地问。
我没有告诉他那行代码是`format c: /q /u`。
我只是摸了摸他的头,说:
“那行代码,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
“什么道理?”
“永远不要让别人,有机会在你的人生里,输入那行代码。”
他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也许,等他长大了,他会明白我今天说的话。
他会明白,这个世界,不是非黑即白。
有时候,最正确的决定,恰恰是那个看起来最错误的选择。
有时候,最强大的力量,不是创造,而是毁灭。
而一个真正的强者,是在拥有了毁灭一切的力量之后,选择了克制与守护。
就像我,再也没有输入过那行代码。
但我永远记得,那个在1999年的夏天,被逼到绝境后,决然按下回车键的自己。
是他,用一场彻底的毁灭,为我换来了一个崭新的世界。
而我,会用我的一生,去守护好这个世界。
不为别人,只为那个,再也回不去的,二十三岁的张磊。
来源:新鞋踏暖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