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雨下得很大,砸在玻璃顶棚上,汇成一道道浑浊的水流,像城市卸下的浓妆。
手机震动的时候,我正站在高铁站南广场的出站口。
雨下得很大,砸在玻璃顶棚上,汇成一道道浑浊的水流,像城市卸下的浓妆。
我举着伞,在A出口的白光里,等着接陈凯。
他出差三天。
三天,七十二个小时,四千三百二十分钟。
我习惯用数字量化时间,这让我觉得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我是个律师,职业病。
手机又震了一下,是票务APP的推送。
“您关注的G1432次列车已到达。”
我没有立刻收起手机,指尖无意识地划开屏保,点进了那个熟悉的购票软件。
订单记录里,陈凯的返程票安静地躺在那里。
下面有一行小字,几乎要被我忽略。
“常用同行人”。
我从未用我的账号给他买过票。
我点开那个标签。
一个陌生的名字跳了出来。
安然。
备注是:小安。
我的心,在那一瞬间,像是被扔进冰水里的滚烫玻璃杯,没有立刻炸裂,却听见了细微的、从内部开始崩坏的“咔嚓”声。
雨声,人声,广播里温柔的女声,瞬间都离我远去。
世界成了一部无声的默片。
只有那两个字,在我眼前无限放大,像两个黑洞。
小安。
我站着没动,甚至没有调整一下握伞的姿势。
人群从我身边涌过,带着旅途的疲惫和重逢的雀跃。
一个孩子撞到我的腿,他的母亲连忙道歉。
我摇摇头,说没事。
我的声音很稳,稳得像手术台上递镊子的护士。
我看见陈凯了。
他穿着一件米色的风衣,身形挺拔,在人群里很显眼。
他也在找我,眉头微蹙,眼神里带着一丝惯有的焦急。
我们结婚七年,他总是这样,怕我等,怕我累。
他看到了我,眉头舒展开,快步走过来,像一只终于找到巢穴的鸟。
“等很久了吧?雨这么大。”他接过我手里的伞,另一只手自然地揽住我的腰。
他的手很暖,隔着薄薄的衬衫,熨帖着我的皮肤。
我没有躲。
“刚到。”我说。
我的目光越过他的肩膀,看向他身后。
没有别人。
他是一个人。
我心里那声“咔嚓”,又响了一下。
“怎么了?脸色不太好。”他低下头,仔细看我。
“可能有点低血糖。”我给了他一个完美的、无懈可击的理由。
他立刻紧张起来,“包里有糖吗?我这儿有,给你带的巧克力。”
他拉开背包,翻找起来。
我看着他微乱的头发,看着他因为焦急而抿紧的嘴唇。
这个男人,我爱了十年。从大学校园到这间小小的三居室,我们把所有的时间都当成硬币,一枚一枚地投进去,只为了换取更近一点的距离。
我们一起经历了毕业的迷茫,工作的压力,甚至……我们无法拥有一个孩子的事实。
三年前,医生下了最后的诊断。我的问题。
我提过离婚,在他父母冷眼相对的那个春节。
他握着我的手,当着所有人的面说:“我娶的是林殊,不是她的子宫。这辈子,有她就够了。”
那一刻,我觉得他是我唯一的英雄。
可英雄,也会有需要庇护的港湾吗?
“找到了。”他把一块黑巧克力剥开,递到我嘴边。
我张开嘴,含了进去。
苦涩,然后是回甘。
像我们这七年的婚姻。
我对他笑了笑,“走吧,回家。”
车里,我没有说话。
我开着车,雨刮器在眼前规律地摆动,一下,一下,像在催眠。
陈凯在旁边讲他这次出差的见闻,项目多难搞,客户多奇葩。
我偶尔“嗯”一声,表示在听。
我的大脑,却在飞速运转,像一台正在处理海量数据的服务器。
安然。小安。
谁?
同事?客户?还是……别的什么?
“常用同行人”,意味着不止一次。
我打开了车载音乐,一首舒缓的钢琴曲。
“这次去,见到了一个很有灵气的小姑娘,新来的实习生,叫安然。”陈凯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语气很轻松。
我的手指,在方向盘上蜷缩了一下。
“想法很多,就是太单纯,差点被甲方的人灌酒,我给挡了。”
“哦?”我终于开了口,声音平得像一条直线。
“是啊,现在的小孩,不懂得保护自己。”他感叹道。
我没再接话。
车子驶入地下车库,周围瞬间安静下来,只有引擎的嗡嗡声。
我熄了火。
车灯灭了,黑暗像潮水一样涌上来。
“怎么了?”陈凯觉察到了我的沉默。
“没什么。”我说,“在想一个案子。”
这是我们之间的默契。我的工作性质,决定了我常常需要这样绝对安静的独处时刻。
他没再问,解开安全带,“我先上去放东西,给你煮碗面。”
我点点头。
他下车,关上车门。感应灯亮起,照亮他走向电梯的背影。
我坐在黑暗里,一动不动。
直到感应灯再次熄灭。
我拿出手机,点开那个购票软件。
我开始查。
用陈凯的身份证号,查他过去一年的出行记录。
我的手很稳,没有一丝颤抖。
作为律师,我知道,情绪是解决问题最大的障碍。
我需要的是证据。
一条,两条,三条……
北京,上海,广州,成都。
每一次出差,他的旁边,都跟着同一个名字。
安然。
最早的一次,是八个月前。
我把手机扔在副驾驶座上,靠着椅背,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那口气,带着胸腔里所有的温度。
我感觉自己像一个潜水员,氧气耗尽,正在无助地、缓慢地沉向海底。
回到家,陈凯正在厨房里忙碌。
抽油烟机轰轰作响,锅里是翻滚的白色汤底。
他围着我买给他的那条灰色围裙,背影看上去,依旧是我熟悉的那个男人。
“马上就好,你先去洗个澡,去去寒气。”他头也不回地说。
我没有动。
我走到他身后,关掉了抽油烟机。
厨房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锅里“咕嘟咕嘟”的声音。
“怎么了?”他转过身,疑惑地看着我。
我把我的手机递到他面前。
屏幕上,是那张最新的购票记录。
他的名字,和“安然”的名字,并排排列着。
像一份联名的判决书。
陈凯的脸色,一秒一秒地,从疑惑,到震惊,再到苍白。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没有说话。
锅里的汤,还在翻滚,冒着热气,模糊了他的脸。
我看着他,平静地问:“小安,是谁?”
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
他移开视线,看向那锅面。
“面要坨了。”他说。
我没有动,依旧举着手机。
“陈凯,看着我。”我的声音不大,但很清晰,“她是谁?”
他终于抬起头,视线和我相撞。
他的眼睛里,是我从未见过的慌乱和躲闪。
像一个被当场抓获的窃贼。
“林殊,你听我解释……”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我在听。”我把手机收回来,抱起手臂,“你说。”
“她……她只是一个同事,刚毕业的小姑娘,一个人在大城市打拼,很不容易。”
“所以?”
“所以,我就是……多照顾了她一点。”
“照顾?”我重复着这个词,觉得有些好笑,“照顾到,需要你每次出差都带着她?照顾到,她在你的购票软件里,成了‘常用同行人’?”
我的语气很平静,像在法庭上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陈凯的脸,更白了。
“不是你想的那样……”他试图辩解,“公司安排的,我们是一个项目组的。”
“是吗?”我点点头,“你们公司,什么时候开始给实习生这么好的待遇了?出差标配?还是说,安然小姐,是你们项目的核心技术人员,缺她不可?”
他被我问得哑口无言。
我知道他们公司的项目流程,也认识他的大部分核心同事。
安然这个名字,我今天是第一次听说。
“林殊……”他走上前一步,想来拉我的手。
我后退了一步,避开了。
我的动作很小,但很坚决。
我们之间,隔着一张无形的、冰冷的桌子。
我是原告,也是诘问的律师。
他是被告。
“陈凯,我们结婚七年了。”我说,“我以为,我们之间,至少应该有最基本的诚实。”
“我……”他张了张嘴,最后颓然地垂下肩膀,“对不起。”
这三个字,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心里某个一直紧锁的阀门。
但流出来的,不是愤怒的洪水,而是冰冷的、刺骨的寒意。
“我不想听对不起。”我说,“我想知道真相。”
“真相就是,我没控制住。”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破碎的疲惫,“林殊,我太累了。”
“累?”
“对,累。”他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工作压力大,爸妈那边催着要孩子,你的情绪……我知道你也不好受,但我感觉自己像被一个黑洞吸着,每天都在往下掉。”
“所以,安然是你的救生圈?”我冷冷地问。
他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
他只是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痛苦和哀求。
“她很……明亮。”他艰难地吐出这个词,“跟她在一起,我感觉很轻松,好像回到了大学的时候。”
明亮。
轻松。
我的心,被这两个词,狠狠地扎了一下。
是啊,我不明亮了。
我三十五岁,每天都在跟冰冷的法条和人性的丑恶打交道。
我不再是那个会在篮球场边为他尖叫的女孩。
我不再轻松了。
我每个月都要去医院,忍受那些冰冷的器械和医生同情的目光。
我身体里,住着一个无法完成使命的缺憾。
我以为他懂。
我以为他是我最坚固的同盟。
原来,他只是觉得我……累赘。
“所以,你们在一起多久了?”我问,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波澜。
他沉默了。
“多久了?”我又问了一遍,加重了语气。
“……半年。”
半年。
二百多个日夜。
在我为 очередной 失败的治疗方案而偷偷哭泣的时候,在他抱着我说“没关系,有我呢”的时候,他心里,装着另一个“明亮”的女孩。
我觉得很荒谬。
甚至有点想笑。
“我不想离婚。”陈凯急切地说,他终于抓住了我的手腕,“林殊,我错了,我知道错了。你给我一次机会,我跟她断了,马上就断了。我不能没有你,不能没有这个家。”
他的手很用力,像是怕我下一秒就会消失。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很陌生。
这个我爱了十年的男人,此刻在我眼里,成了一个模糊的影子。
“放手。”我说。
“我不放!”
“陈凯,我不是在跟你商量。”我的目光,落在他紧握着我的手上,“我只是在通知你。”
他愣住了。
他慢慢地,松开了手。
“给我三天时间。”我说,“三天后,我们谈。”
说完,我转身走出了厨房。
我没有回卧室,而是走进了书房。
我打开电脑,新建了一个文档。
文档的名字,叫《婚内忠诚协议补充条款》。
我不是一个喜欢拖泥带水的女人。
我也不是一个会坐在原地哭泣的女人。
我的婚姻,像我经手的任何一个合同。
出现了漏洞,就要修补。
对方违约了,就要承担违约责任。
至于感情……
那是在所有条款都厘清之后,才需要考虑的东西。
这两天,我和陈凯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却像两个合租的陌生人。
我们分房睡。
他睡客房。
我每天早上依旧会准备两个人的早餐,牛奶,三明治。
他会默默地吃完,然后去上班。
晚上,他会很晚回来。
我不知道他是真的在加班,还是在处理他和安然的关系。
我没有问。
我在等。
等我给出的三天期限。
这期间,我见过我的母亲。
她给我送来两个巨大的石榴,红得像玛瑙。
“多吃点,石榴多子,吉利。”她一边说,一边熟练地剥开一个,把晶莹的石榴籽一粒一粒地剥到碗里。
我看着她布满皱纹的手,没有说话。
“你跟小陈,最近是不是闹别扭了?”她忽然问。
“没有。”
“别瞒我了,你爸都看出来了。”她叹了口气,“夫妻之间,床头吵架床尾和。男人嘛,有时候在外面逢场作戏,也是难免的。你别太较真,把日子过好才是真的。”
我放下手里的杯子,看着她:“妈,如果爸在外面有了别人,你也会劝自己别较真吗?”
我妈愣住了,手里的动作停了下来。
“胡说什么呢!”她瞪了我一眼,“你爸不是那样的人。”
“我只是说如果。”
她沉默了很久,才低声说:“那还能怎么办?离了?一把年纪了,不怕人笑话?”
我明白了。
在她那一代人的观念里,婚姻是一个避难所,稳定压倒一切。
面子,比里子重要。
但我不是。
我的婚姻,首先必须是干净的。
我不是善良,我只是不喜欢脏。
第三天晚上,陈凯准时回了家。
他看上去很憔悴,眼下的乌青更重了。
“我跟她……都说清楚了。”他站在客厅中央,像一个等待宣判的犯人,“她会辞职,离开这个城市。”
“嗯。”我点点头,从书房里拿出我打印好的文件。
两份。
我把其中一份,推到他面前的茶几上。
“这是什么?”他问。
“你看看就知道了。”
他拿起那几页纸,低头看了起来。
他的表情,从疑惑,到震惊,再到难以置信。
“林殊,你……”他抬起头,声音都在发抖,“你这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我说,“《婚内忠诚协议补充条款》。我们结婚的时候,签过一份婚前协议,里面规定了财产归属。这份,是针对‘忠诚义务’的细化和补充。”
我一条一条地,给他解释。
“第一,明确双方的忠诚义务,不仅限于法律意义上的同居和重婚,任何形式的、超出正常同事或朋友界限的情感及肉体关系,均视为违约。”
“第二,违约责任。一旦一方违约,自愿放弃婚内共同财产的百分之七十,包括房产、车辆、存款及有价证券。”
“第三,子女抚养权。虽然我们现在没有孩子,但如果未来通过其他方式拥有了孩子,违约方将自动丧失抚养权的优先争取资格。”
“第四,也是最重要的一条,‘不兼容条款’。协议生效期间,你不得以任何理由、任何方式,与安然进行任何线上或线下的联系。每一次联系,都将视为一次独立的违预行为,需要支付五万元的违约金,直接从你的个人收入中划扣。”
我看着他越来越苍白的脸,继续说:“这笔钱,我会单独设立一个账户,用于我们这个家的‘维修基金’。”
陈凯的手,在发抖。
他手里的那几页纸,像烧红的烙铁。
“林殊,你这是在审判我。”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句话。
“不。”我摇摇头,“我是在给我们这段婚姻,重新安装一个防火墙。以前的那个,显然已经失效了。”
婚姻就像房间里的灯泡,坏了,可以修,可以换。
但如果整个电路都出了问题,不重新布线,换再多灯泡,也只是自欺欺人。
“这不公平!”他把协议摔在桌子上,“你这是在侮辱我!你把我当成什么了?”
“一个犯了错,并且需要被约束的成年人。”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陈凯,克制不是恩赐,是义务。你没有尽到你的义务,现在,我需要用条款来提醒你。”
“如果我不签呢?”他红着眼睛问我。
“那我们就没有谈下去的必要了。”我从旁边拿起另一份文件,推了过去。
《离婚协议书》。
“财产分割,我会按照我们婚前协议的约定来。这套房子,首付是我家出的,婚后我们共同还贷的部分,我会折算成现金给你。车子归你,存款一人一半。”我平静地陈述着,“明天上午九点,我在民政局门口等你。”
客厅里,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
只有墙上的挂钟,在“滴答滴答”地走着。
像在为我们的婚姻倒计时。
陈凯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他的眼神,从愤怒,到挣扎,到痛苦,最后,变成了一种深不见底的绝望。
他知道,我是认真的。
我从来不开玩笑,尤其是在这种事情上。
生活就像一个巨大的法庭,到处都需要留下证据。
而这份协议,就是我给我们的未来,留下的一份最强有力的证据。
终于,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颓然地坐倒在沙发上。
“笔呢?”他问。
我从笔筒里,拿出一支黑色的签字笔,拔掉笔帽,递给他。
他在协议的末尾,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陈凯。
那两个字,写得歪歪扭扭,力透纸背。
像一个溺水的人,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
签完字,他把笔扔在桌上,双手捂住了脸。
我听到了一声压抑的、细微的抽泣。
我没有安慰他。
有些路,必须自己走。
有些错,必须自己扛。
我把属于我的那份协议收好,放回书房的保险柜里。
然后,我给他倒了一杯温水。
“明天,我想见见她。”我说。
陈凯猛地抬起头,“你见她干什么?我都已经处理好了!”
“那是你的处理方式。”我说,“我有我的。”
“林殊,你别为难她了,她还是个孩子……”
“陈凯。”我打断他,“你到现在,还在保护她吗?”
他愣住了,嘴唇翕动,却说不出一个字。
“放心。”我淡淡地说,“我不是去打架的。我只是想去确认一些事,顺便,给她上一堂免费的法律普及课。”
我需要亲眼看看,那个让他觉得“明亮”的女孩,到底是什么样子。
我也需要让她知道,别人的婚姻,是一座有主权的岛屿。
未经允许的登陆,是侵犯。
第二天下午,我约了安然。
地点是我选的,一家安静的茶馆,在我律所附近。
我提前到了,选了一个靠窗的卡座。
外面是车水马龙的街道,里面是古色古香的静谧。
安然比我预想的,要来得更早。
她穿着一件白色的连衣裙,帆布鞋,扎着高高的马尾。
很干净,很青春。
确实,很“明亮”。
她看到我的时候,有些局促,像一只受惊的小鹿。
“林……林律师。”她小声地打招呼。
她知道我的职业。
“坐吧。”我指了指对面的位置。
她拘谨地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背挺得笔直。
我给她倒了杯茶,“不用紧张,我今天找你,不是来问罪的。”
她抬起头,眼睛很大,很清澈,带着一丝不安和疑惑。
“我只是想跟你聊聊。”我说。
“陈……陈工他,都跟我说了。”她的声音更低了,几乎快要听不见,“对不起。”
“你不用跟我说对不起。”我看着她,“你需要道歉的对象,不是我。是你自己的人生。”
她愣住了。
“你今年多大?”我问。
“二十三。”
“二十三岁,很好的年纪。”我点点头,“刚从大学毕业?”
“嗯,去年。”
“为什么喜欢陈凯?”我问得很直接。
这个问题,显然让她有些不知所措。
她的脸,一下子就红了。
“我……”她绞着手指,低着头,“他对我很好。”
“怎么个好法?”
“他会教我做方案,会帮我挡酒,我加班晚了,他会送我回家……他让我觉得,在这个城市里,不是一个人。”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依赖和感激。
“他让你觉得有安全感,是吗?”
她用力地点了点头。
“因为他成熟,稳重,像一个可以依靠的兄长,或者说,一个理想化的父亲形象。”我替她补充道。
她惊讶地抬起头看着我,仿佛没想到我能说中她的心事。
“很多刚进入社会的年轻女孩,都会对这样的职场前辈产生依赖和崇拜。这很正常。”我平静地说,“但不正常的是,把这种依赖,误读为爱情。”
“我没有……”她急着辩解,“我是真的喜欢他!”
“你喜欢的,可能只是他为你营造出的那种‘安全感’。”我摇摇头,“安然,你有没有想过,这份‘好’,是有代价的?”
“他已婚,这个事实,你知道吗?”
她点了点头,脸色又白了一分。
“你知道。但你还是接受了他的‘好’,甚至,享受其中。”我看着她,“你觉得,这是喜欢吗?不,这在某种程度上,是一种自私。”
“你享受着一个已婚男人为你提供的庇护,却不用承担任何婚姻里的责任和琐碎。你看到的,永远是他最好、最光鲜的一面。他把工作和生活中的所有疲惫、不堪、压力,都留给了他的妻子,然后带着一个完美的、英雄般的面具,去拯救你,让你觉得‘明亮’。”
“这不公平,对你,对我,都不公平。”
安然的嘴唇,在微微颤抖。
眼泪,在她的眼眶里打转。
“我没有想那么多……”她哽咽着说,“我只是……只是觉得,能在他身边,就很好。”
“那你想过以后吗?”我追问,“你想过他会离婚娶你吗?你想过你们的未来吗?”
她摇了摇头。
“我没敢想。”
“所以,你只是在享受当下,对吗?”我的语气,依旧平静,但带着一丝不容置喙的锋利,“安然,我今天找你来,不是为了指责你。我是想告诉你一个道理。”
“第一,永远不要把自己的安全感,寄托在别人身上,尤其是一个已婚男人身上。他今天可以为你挡酒,明天就可以为另一个更年轻、更‘明亮’的女孩挡酒。他能背叛一次婚姻,就能背叛第二次。”
“第二,作为一个独立的女性,你的价值,应该由你自己来定义,而不是通过依附于谁来体现。你很年轻,有自己的专业,有大好的前途。不要把时间,浪费在一段从开始就注定没有结果、并且不道德的关系里。”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我从包里,拿出了一份文件。
不是协议。
是《民法典》里,关于“婚姻家庭编”的几条打印页。
我把其中一条,用红笔圈了出来。
“《民法典》第一千零九十一条,有下列情形之一,导致离婚的,无过错方有权请求损害赔偿:(一)重婚;(二)与他人同居……”
我把那张纸,推到她面前。
“我不是在威胁你。我是在提醒你。介入他人婚姻,不仅是道德问题,也可能会让你面临法律上的风险。虽然这条主要是约束过错方,但如果他的财产因为赔偿给我而减少,你觉得,你又能从他那里得到什么呢?”
“更何况,如果这件事在你们公司传开,你的职业生涯,会受到什么样的影响?你考虑过吗?”
安然看着那张纸,脸上一丝血色都没有。
她终于哭了。
不是那种梨花带雨的委屈,而是带着恐惧和醒悟的,无声的流泪。
“我……我知道错了。”她擦着眼泪,“林律师,对不起……我真的知道错了。我会辞职,我会离开这里。我再也不会见他了。”
我看着她,心里没有一丝胜利的快感。
只有一种深深的疲惫。
我为什么要来见她?
因为我要确认,她不是一个蓄意破坏的、心机深沉的女人。
她只是一个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爱上了一个错误的人的,普通的女孩。
她很傻,也很天真。
而陈凯,利用了她的天真。
“茶凉了。”我拿起茶壶,重新给她倒了一杯,“喝完这杯茶,就当是给过去画上一个句号。以后,好好生活。”
她端起茶杯,双手都在抖。
她喝了一口,然后站起身,对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谢谢你,林律师。”
说完,她转身,快步离开了茶馆。
像逃离一个让她窒息的现场。
我坐在原地,看着窗外。
夕阳的余晖,给这座城市镀上了一层金边。
很美,但也很虚幻。
我处理完了一场危机。
用最冷静、最理智、也最残酷的方式。
但我并不快乐。
我的婚姻,像一件布满了裂痕的瓷器。
我用最强的胶水,把它重新粘合了起来。
但那些裂痕,永远都在。
回到家,陈凯坐在沙发上等我。
他没有开灯,整个人都陷在黑暗里。
“你……跟她谈了?”他问,声音嘶哑。
“嗯。”
“你跟她说什么了?”
“该说的,都说了。”我打开灯,客厅瞬间亮如白昼。
我看到他通红的眼睛。
“林殊,我知道我混蛋。”他站起来,走到我面前,“但是,你能不能……别这么对我?”
“哪样对你?”我反问。
“像……像对待一个犯人,一个冰冷的案子。”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恳求,“我们是夫妻啊。”
“在你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你有想过,我们是夫妻吗?”我看着他,问出了那个我一直想问的问题。
他沉默了。
“陈凯,我之所以还愿意坐在这里跟你谈,不是因为我有多大度,多离不开你。”我说,“是因为我们之间,有七年的时间成本。我不想,就这么轻易地,让它归零。”
“但是,信任一旦被打破,重建是需要时间和规则的。那份协议,就是规则。”
“我需要看到你的诚意,和你的改变。不是口头上的,而是行动上的。”
我走到他面前,伸手,轻轻抚上他的脸。
他的胡茬,有些扎手。
“我累了。”我说,“这几天,我也很累。”
我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疲惫和脆弱。
陈凯的身体,僵了一下。
然后,他伸出手,紧紧地抱住了我。
“对不起……”他在我耳边,一遍又一遍地说着,“对不起,林殊,真的对不起……”
我没有回抱他。
我只是静静地站着,任由他抱着。
像一尊没有温度的石像。
那天晚上,他搬回了主卧。
但他睡在床的另一侧,我们之间,隔着一个人的距离。
像楚河汉界,泾渭分明。
接下来的日子,很平静。
平静得像暴风雨过后的海面。
陈凯开始变了。
他每天准时下班,不再有不必要的应酬。
他会主动跟我报备他的行程,细致到见了什么人,谈了什么事。
他会陪我一起去超市,一起做饭,一起看我喜欢的那些沉闷的文艺片。
他开始尝试着,重新走进我的世界。
他把我妈送来的那两个石大,剥得干干净净,放在玻璃碗里,插上一把小勺子,放在我手边。
“多吃点,补身体。”他说。
他把我之前摘下来,放在首饰盒里的那块玉坠,拿了出来,用软布擦得温润通透。
那是我妈给我的嫁妆,一块成色很好的和田玉,我一直戴着。
发现他出轨的那天,我把它摘了下来。
“我帮你戴上?”他举着那块玉,小心翼翼地问。
我看着他,没有说话。
他眼里的光,暗了下去。
“没关系,你不想戴,就先放着。”他准备把玉坠收回去。
“等等。”我叫住他。
我转过身,把头发撩到一边。
他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了欣喜的表情。
他走上前,冰凉的玉坠,重新贴上了我的皮肤。
他替我扣好搭扣,手指不经意地,触碰到了我的脖颈。
我们两个,都微微一颤。
那是一种久违的亲密。
“林殊。”他从身后抱住我,下巴抵在我的肩膀上,“我们……还能回去吗?”
我看着镜子里的我们。
看上去,还是那么般配。
“我不知道。”我说,“陈凯,我只能说,我在努力。”
我在努力,把柠檬,做成柠檬水。
虽然,它还是很酸。
周末,我们一起回我父母家吃饭。
饭桌上,我爸妈看着我们俩,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笑意。
“看,我就说嘛,小两口哪有不吵架的。”我妈一边给我夹菜,一边说,“过去了就好了。”
陈凯对我笑了笑,也给我夹了一块排骨。
“妈说得对。以后,我一定好好对林殊。”
我看着他真诚的脸,心里五味杂陈。
也许,时间真的是一剂良药。
也许,我们可以像那件被粘合的瓷器一样,虽然有裂痕,但依旧可以存在下去。
吃完饭,陈凯陪我爸在客厅下棋。
我妈拉着我到阳台上说话。
“小陈这次,是真知道错了。”她说,“我看他,是真心想跟你好好过日子。”
“嗯。”
“你也别老绷着个脸,给他个台阶下。”我妈拍拍我的手,“男人也是要面子的。你太强势了,有时候,也得学着软和一点。”
“我知道了,妈。”
我看着客厅里,那个正蹙眉思考棋局的男人。
他好像瘦了点,但眼神,比之前要安定了。
也许,我妈说得对。
我应该,试着往前走一步。
那天晚上,陈凯洗完澡出来,看到我没有像往常一样背对着他。
我坐在床上,看着他。
他有些不自然,“怎么了?”
我拍了拍身边的位置。
他犹豫了一下,走了过来,在我身边坐下。
我们之间,不再有那条看不见的“楚河汉界”。
“陈凯。”我开口,“那份协议,不是我的最终目的。”
他看着我,没说话。
“我的目的,是想让你明白,婚姻里,有些底线,是不能碰的。”我说,“我希望,这是最后一次。”
“是,一定是最后一次。”他急切地保证。
“我信你这一次。”我看着他的眼睛,“但是,如果再有下一次……”
“不会的!绝对不会!”他举起手,像在发誓。
我笑了笑,把头,轻轻地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他的身体,瞬间僵硬。
然后,他慢慢地,放松下来,伸出手,把我揽进怀里。
“林殊,谢谢你。”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
谢谢你,还愿意给我机会。
谢谢你,没有放弃我们这个家。
我在他怀里,闭上了眼睛。
熟悉的,属于他的味道,包裹着我。
我感觉自己,像一艘在海上漂泊了很久的船,终于,找到了可以停靠的港湾。
虽然,这个港湾,曾经有过漏洞。
但现在,它正在努力地,自我修复。
一切,似乎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我和陈凯的关系,在一种微妙的、小心翼翼的氛围里,慢慢回温。
他不再是那个让我觉得疲惫的“黑洞”。
我也在努力,让自己重新变得“明亮”起来。
我开始减少工作量,周末不再加班。
我们一起去逛公园,看画展,像所有普通的情侣一样。
我甚至,开始重新考虑,要不要再试试辅助生殖。
那天,我正在厨房里煲汤。
锅里,是翻滚的乌鸡汤,香气四溢。
陈凯从身后抱住我,把脸埋在我的颈窝里。
“好香。”他说。
“快好了,去洗手准备吃饭。”我笑着推了推他。
他不动,抱得更紧了。
“林殊,我爱你。”他忽然说。
我愣住了。
这三个字,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说过了。
我的眼眶,有些发热。
“嗯。”我应了一声。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在围裙的口袋里,震动了一下。
我拿出来,以为是工作信息。
屏幕上,是一条来自陌生号码的短信。
只有一句话。
“陈凯跟你说,他这次出差去成都是为了跟进项目融资,是真的吗?”
我的手,猛地一抖。
手机,从我手里滑落,“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锅里的汤,还在“咕嘟咕嘟”地响着。
香气,瞬间变得有些刺鼻。
“怎么了?”陈凯紧张地问,弯腰去捡我的手机。
我看着他,看着他捡起手机,看到屏幕上的那行字。
我看到他的脸色,再一次,一秒一秒地,变得惨白。
我心里,那件刚刚被粘合好的瓷器。
在同一个地方,又一次,裂开了一道新的缝隙。
而且这一次,好像比上一次,裂得更深,更彻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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