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沈未晞正坐在窗下绣一方帕子,闻声并未起身,只淡淡道:“请侯爷进来。”
下篇
(八)
几日后的一个傍晚,陆珩突然来了锦瑟院。
这是他自成婚那夜后,第一次踏足此地。
院子里的小丫鬟们吓得手忙脚乱,连忙通报。
沈未晞正坐在窗下绣一方帕子,闻声并未起身,只淡淡道:“请侯爷进来。”
陆珩大步走入内室,带进一身微凉的夜气。
他今日似乎饮了酒,眼角带着些许薄红,目光比平日更显锐利,直直落在沈未晞身上。
沈未晞放下绣绷,起身,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侯爷。”
姿态无可挑剔,语气疏离客气。
陆珩没有叫起,也没有坐下,就这般站在她面前,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她。
室内烛火昏黄,映照着她低垂的眉眼,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看不出情绪。
“明日,”他开口,声音带着一丝酒后的沙哑,“依依妹妹要回府养病。”
沈未晞捻着帕子的指尖微微一顿。
来了。
比她预想的,还要快一些。
是因为她这只“蝴蝶”重生的影响,让陆珩更加迫不及待了吗?
她依旧垂着头,没有说话。
陆珩盯着她,继续道:“她身子弱,需要静养。府中事宜,你不必过问。她若需要什么,直接吩咐管家去办便是。你……无事不要去打扰她。”
每一句话,都带着毫不掩饰的维护和警告。
若是前世,听到他如此理所当然地将另一个女人接进府,还这般叮嘱她这个正妻,她怕是早已心痛如绞,泪流满面。
可现在,沈未晞只觉得心底一片冰凉的死寂,甚至有些想笑。
她缓缓抬起头,迎上陆珩审视的目光,唇边竟真的漾开一丝极浅淡的笑意。
“侯爷吩咐,妾身记下了。”她的声音依旧平稳,“柳妹妹身子不适,回府静养是应当的。妾身会约束下人,绝不让人去惊扰妹妹休养。”
她的反应,再次出乎陆珩的意料。
没有质问,没有哭闹,甚至连一丝不悦的情绪都没有。
只有这该死的平静,和那抹刺眼的、仿佛洞悉一切的浅笑。
她凭什么笑?
她又在笑什么?
陆珩心头火起,猛地逼近一步,带着酒气的呼吸几乎喷在她的脸上。
“沈未晞,你最好是真的记下了!”他语气森寒,“依依若在府中有任何闪失,我唯你是问!”
面对他几乎贴面的威胁,沈未晞脸上的笑容却丝毫未变,连眼神都没有闪烁一下。
“侯爷放心。”她轻轻颔首,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妾身定会……‘好好’照顾柳妹妹的。”
她刻意加重了“好好”二字,听得陆珩眉头紧锁。
他还想再说什么,沈未晞却已微微侧身,避开了他的气息,语气疏淡地道:“侯爷若无其他吩咐,妾身便继续绣花了。这帕子,明日还要送去给老夫人过目。”
竟是直接下了逐客令。
陆珩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来下不去。
他死死盯着她看了片刻,最终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脚步声远去,室内重新恢复寂静。
云舒白着脸凑上来:“小姐,侯爷他……他怎么能把那个柳依依接回来!这、这简直欺人太甚!”
沈未晞重新拿起绣绷,指尖捏着细小的银针,在绷紧的绢面上刺下。
针尖锐利,泛着冷光。
“接回来好啊。”她语气轻飘,带着一丝冰冷的意味,“放在眼皮子底下,才看得清,她到底要演哪一出戏。”
“可是……”
“没有可是。”沈未晞打断她,目光落在绣绷上渐渐成型的缠枝莲纹上,幽深难测,“戏台子已经搭好了,我们只管……看戏。”
翌日,一辆青帷小车悄无声息地从侧门驶入了镇北侯府。
柳依依,回来了。
(九)
柳依依被安置在了离陆珩书房不远的“汀兰水榭”。
那里临水而建,景致清幽,确实是静养的好去处。陆珩更是拨了足足四个大丫鬟、八个粗使婆子过去伺候,吃穿用度,无一不精,甚至隐隐超过了沈未晞这个正室夫人的份例。
消息传到锦瑟院,云舒气得直跺脚。
“小姐!侯爷也太偏心了!那汀兰水榭,夏日里最是凉爽舒适,冬日里地龙也烧得最旺,当初老夫人想搬去住,侯爷都没答应!如今竟给了那柳依依!还有那些丫鬟婆子,这排场,都快赶上宫里的娘娘了!”
沈未晞正在临帖,闻言笔尖都未停顿一下。
“她身子‘弱’,自然需要精心照顾。”语气平淡无波。
“可是……”
“云舒,”沈未晞放下笔,抬眼看她,“沉住气。”
她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似是要下雪了。
“捧得越高,摔得才越疼。”她轻声自语,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柳依依入府第三日,按规矩,该来拜见主母。
这日清晨,沈未晞刚用过早膳,外面便传来通报声:“柳姑娘来给夫人请安。”
“请进来吧。”沈未晞端坐主位,神色平静。
门帘掀动,一股淡淡的药香夹杂着冷气先飘了进来。
随即,一个身着月白绣梅花锦袄、外罩银狐斗篷的纤弱女子,在两个丫鬟的搀扶下,袅袅娜娜地走了进来。
正是柳依依。
比起前世产房那日的疯狂决绝,眼前的她,面色苍白,眼含秋水,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轻愁,行动间如弱柳扶风,我见犹怜。
她走到厅中,松开丫鬟的手,盈盈下拜,声音柔得能滴出水来:“依依拜见夫人,给夫人请安。因身子不争气,拖到今日才来,还请夫人恕罪。”
姿态放得极低,语气也十足恭敬。
可沈未晞却敏锐地捕捉到她低垂的眼眸中,那一闪而过的审视与不甘。
“柳妹妹快请起。”沈未晞虚扶了一下,语气温和,“你身子不好,这些虚礼就免了。坐下说话吧。”
“谢夫人。”柳依依在丫鬟的搀扶下,在下首的绣墩上坐了,只坐了半边,姿态依旧恭谨。
“妹妹在府中住得可还习惯?若缺什么短什么,尽管吩咐下人,或者来回我也是一样的。”沈未晞端起茶盏,轻轻拨弄着浮沫,语气如同寻常主母关心客居的亲戚。
柳依依拿着帕子掩唇轻咳了两声,才细声细气地回道:“劳夫人挂心,一切都好。珩……侯爷安排得极为周到。”她似乎不小心说错了称呼,脸上飞起两抹红晕,更显得娇怯动人。
沈未晞仿佛没听见那个亲昵的“珩哥哥”,只点了点头:“那就好。”
室内陷入短暂的沉默。
柳依依悄悄抬眼,打量着主位上的沈未晞。
见她穿着一身藕荷色常服,未施粉黛,发髻上只簪着一支简单的玉簪,通身上下并无多少华丽饰物,比起自己这一身精心打扮,显得素净许多。
可偏偏,她坐在那里,气度沉静,眉眼间一片平和,竟让人看不出丝毫情绪。既没有新妇被冷落的怨怼,也没有正室面对夫君“心上人”该有的嫉妒和警惕。
这不对劲。
柳依依捏紧了帕子。
她听闻了金銮殿上沈未晞的“狂言”,也料定了她嫁过来后会备受冷落。她今日前来,一是试探,二是想看看这位沈氏女是如何的失意落魄。
可眼前的情景,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沈未晞太平静了。平静得让她有些不安。
“夫人……”柳依依再次开口,声音带着几分哽咽,“依依知道,此番回府,定会给夫人添麻烦。只是依依父母早亡,无所依靠,唯有表哥……侯爷念及旧情,肯收留于我。依依别无他求,只求有一隅之地安身,绝不敢有非分之想,还请夫人……千万不要误会侯爷。”
她说着,眼圈一红,泪珠便如同断线的珠子般滚落下来,端的是楚楚可怜。
若沈未晞真是个不明就里、又对陆珩有情的正妻,听到这番话,只怕立刻就会醋海生波,认为她是在以退为进,炫耀陆珩对她的“旧情”。
前世,柳依依便是用了类似的手段,一次次在她心中埋下刺。
这一世……
沈未晞放下茶盏,拿起自己的帕子,递了过去,语气依旧温和,甚至带上了几分怜悯:
“柳妹妹这是说的哪里话。你既是侯爷的表妹,便也是我的妹妹。妹妹身子不好,回娘家府中养病,是天经地义之事,何来麻烦之说?妹妹放心安心住下便是,切勿多想,好好将养身子最要紧。”
她语气真诚,眼神清澈,仿佛真的只是一个宽厚仁善、关心妹妹身体的主母。
柳依依准备好的满腔说辞,顿时被堵在了喉咙里,接帕子的手都僵了一下。
她……她竟然不生气?还反过来安慰她?
这沈未晞,是真大度,还是……城府太深?
柳依依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的惊疑不定,接过帕子,拭着泪,低声道:“谢夫人体恤。”
又坐了片刻,柳依依便以“不敢打扰夫人休息”为由,告退了。
送走柳依依,云舒忍不住啐了一口:“呸!装模作样!一口一个‘珩哥哥’,一口一个‘无所依靠’,分明就是来示威的!小姐,您干嘛还对她那么客气?”
沈未晞看着柳依依方才坐过的绣墩,唇角微勾。
“对待客人,自然要客气些。”
尤其是,这位客人,还身负“重病”,需要好好“静养”呢。
她转头对云舒吩咐道:“去库房,将那支上好的百年老参找出来,给柳姑娘送过去。就说我的一点心意,给她补补身子。”
云舒不解:“小姐,那么好的东西,给她岂不是糟蹋了?”
沈未晞眸光幽深:“给她。而且要大大方方地给,让所有人都知道,我这个主母,是如何‘体恤’这位病弱的妹妹的。”
捧杀的第一步,就是把对方捧到所有人都看得见的高度。
柳依依,你不是喜欢演弱不禁风、惹人怜爱吗?
我帮你。
(十)
柳依依回到汀兰水榭,屏退了左右,脸上那副柔弱可怜的表情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阴郁。
她抓起桌上的一个粉彩茶杯,狠狠摔在地上!
“啪”的一声脆响,瓷片四溅。
“小姐!”她的心腹丫鬟碧珠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您这是怎么了?可是那沈氏给您气受了?”
“气受?”柳依依冷笑,胸口剧烈起伏,“她倒是客气得很!客客气气地请我坐,客客气气地让我养病,还客客气气地送我老参!”
碧珠一愣:“这……这不是好事吗?说明她忌惮侯爷,不敢对您如何。”
“好事?”柳依依眼神锐利,“你懂什么!她若是哭闹、嫉妒、给我脸色看,反倒说明她是个沉不住气的蠢货,不足为惧!可她现在这副模样……分明是没把我放在眼里!”
那种彻底的、居高临下的平静,比任何敌意都更让她难受。
仿佛她柳依依所有的算计和表演,在对方眼里,都只是个笑话。
“而且,她送我老参……”柳依依眯起眼,“是想坐实我‘病弱’的名声?还是想向外人彰显她主母的‘大度’?”
无论是哪种,都对她不利。
她需要的是陆珩的怜惜和愧疚,而不是沈未晞这虚假的“关怀”!
“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碧珠有些慌了。
柳依依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不能急。”她走到窗边,看着外面开始飘落的雪花,“表哥现在对我心怀愧疚,这是我的优势。但沈未晞毕竟是陛下赐婚的正妻,没有确凿的错处,动她不得。”
她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狠光。
“既然她喜欢装大度,那我就让她装不下去!”
“小姐的意思是?”
“表哥不是让我静养吗?”柳依依转过身,脸上重新挂上那副柔弱的面具,“那我便‘病’得更重些。你去,想办法让表哥知道,我今日去给夫人请安,回来后就心口疼,连药都喝不下了。”
碧珠立刻会意:“是,奴婢明白!这就去办!”
傍晚,陆珩回府。
刚进书房,陆忠便面色凝重地前来禀报:“侯爷,汀兰水榭那边传来消息,柳姑娘……午后心口疼得厉害,晚膳也没用,连药都呕了出来。”
陆珩脸色一变:“怎么回事?早上不是还好好的?”
陆忠迟疑了一下,低声道:“听柳姑娘身边的碧珠说……姑娘今日去给夫人请安回来后,便一直郁郁寡欢,后来就……”
话未说尽,意思却再明显不过。
是沈未晞给她气受了!
陆珩周身瞬间腾起一股戾气!
他就知道!那个女人怎么可能真的安分!
他昨日才警告过她,她今日就敢阳奉阴违!
“去汀兰水榭!”他猛地起身,大步流星地往外走。
汀兰水榭内,药味浓郁。
柳依依躺在床上,面色比白天更加苍白,嘴唇都没有血色,闭着眼,睫毛上还沾着未干的泪珠,呼吸微弱,仿佛随时都会香消玉殒。
陆珩的心狠狠一揪。
“依依?”他放轻声音,在床边坐下。
柳依依缓缓睁开眼,看到是他,泪水瞬间涌了出来,挣扎着要起身:“珩哥哥……你、你怎么来了……我没事的,真的没事……”
她越是如此“懂事”,陆珩心中的怒火就越盛。
他按住她的肩膀,语气带着压抑的怒气:“告诉我,是不是沈未晞对你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柳依依连忙摇头,泪珠随着她的动作滚落:“没有!夫人没有对我做什么!她……她待我很客气,还送了我老参补身子……是、是我自己身子不争气,不关夫人的事……”
她嘴上说着不关沈未晞的事,但那委屈的神态,欲言又止的语气,无一不在指向沈未晞。
陆珩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客气?送老参?
好一个沈未晞!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用这种软刀子来磋磨依依!
“你放心,”他握住柳依依冰凉的手,声音冷硬,“有我在,绝不会再让人欺辱你!”
他定要去找沈未晞,问个清楚!
(十一)
锦瑟院内,沈未晞正准备歇下,外面忽然传来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丫鬟惊慌的阻拦声。
“侯爷!侯爷您不能进去!夫人已经歇下了!”
“滚开!”
“砰”的一声,房门被大力推开。
陆珩带着一身寒气和怒意,闯了进来。
内室里烛火未熄,沈未晞披着外衣坐在床沿,似乎正准备安置。见他闯入,她脸上并无多少惊惶,只微微蹙了蹙眉。
“侯爷深夜前来,有何急事?”她语气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
陆珩几步走到她面前,黑眸中怒火燃烧,死死盯着她:“你今日对依依做了什么?”
沈未晞抬眸,对上他兴师问罪的目光,唇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
果然来了。
柳依依的动作,倒是快。
“侯爷此话何意?”她故作不解,“妾身今日见了柳妹妹,与她说了会儿话,见她身子单薄,还特意将库里那支百年老参送了过去给她补身子。莫非……是那老参有问题?”
她语气坦然,眼神清澈,倒让陆珩一时语塞。
他总不能说,是因为你“客气”地送了参,所以把依依气病了吧?
“你少在这里装糊涂!”陆珩语气更冷,“依依从你这里回去后就病发了,心口疼得连药都喝不下!若非你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她何至于此?”
沈未晞闻言,脸上适时地露出几分惊讶和担忧:“柳妹妹病发了?可严重?请大夫看了吗?”她说着,便要起身,“妾身这就去看看……”
“不必你假好心!”陆珩一把按住她的肩膀,力道之大,让她微微蹙眉。
“沈未晞,我警告过你,安分守己!”他俯身逼近,目光如刀,“收起你那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若依依再有半点差池,我绝饶不了你!”
他的气息带着暴戾,几乎要将她吞噬。
沈未晞看着近在咫尺的俊美脸庞,这张脸,前世曾给予她短暂的温暖,更多的是无尽的冰冷与恨意。
她忽然觉得有些疲惫。
不是伤心,也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深深的、源自灵魂的厌倦。
她轻轻拨开他按在自己肩头的手,动作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侵犯的疏离。
“侯爷。”她抬起眼,目光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怜悯,“您口口声声说妾身用了手段,敢问,妾身今日对柳妹妹,可有一句恶言?可有半分怠慢?”
陆珩一怔。
“妾身以礼相待,赠她补品,何错之有?”沈未晞继续道,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柳妹妹身子弱,情绪易波动,或许是因为其他事情郁结于心,侯爷不去寻根究底,反而第一时间来质问妾身这个按规矩行事的主母。这便是侯爷治家的道理吗?”
“还是说,”她顿了顿,唇角那抹嘲讽的弧度加深,“在侯爷心里,无论柳妹妹因何不适,都必然是妾身的过错?既然如此,侯爷当初又何必接旨成婚?直接将柳妹妹扶正,岂不省事?”
这一番话,如同冰水浇头,让暴怒中的陆珩瞬间冷静了几分。
他看着她平静无波的眼睛,那里面没有心虚,没有恐惧,只有一片坦荡的冰冷和……嘲弄。
是啊,她今日的行为,明面上挑不出任何错处。
甚至,可以说是十分得体大度。
反而是他,因着对依依的担忧和愧疚,一听她病发,便失了方寸,直接闯来质问正妻。
若传出去,理亏的是他。
陆珩胸口堵得厉害,一股无名火无处发泄。
他看着沈未晞,第一次发现,这个女人言辞如此犀利,心思如此……缜密。
她真的是那个金銮殿上口无遮拦的沈未晞吗?
“牙尖嘴利!”他最终只能咬着牙,挤出一句。
沈未晞微微颔首,语气重新变得疏淡:“侯爷若没有其他证据证明妾身‘手段卑劣’,便请回吧。夜深了,妾身要歇息了。”
她再次下了逐客令。
陆珩站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脸色铁青。
最终,他狠狠瞪了她一眼,转身大步离开。
这一次,他没有摔门,但那紧绷的背影,昭示着他内心的怒火已到了极致。
看着他消失在夜色中,沈未晞缓缓坐回床沿,揉了揉被他捏得发疼的肩膀。
眼中,最后一丝波澜也归于沉寂。
陆珩,这才只是开始。
你和柳依依的戏,我会好好看着。
只是,别演砸了。
(十二)
陆珩怒气冲冲地回到书房,内心的烦躁却并未平息。
沈未晞那双平静到近乎冷漠的眼睛,和她那句“直接将柳妹妹扶正,岂不省事”的诘问,反复在他脑海中回荡。
扶正依依?
他何尝不想!
若非陛下赐婚,他怎会娶沈未晞!
可是……沈未晞的话,却也点醒了他。
他今日的行为,确实冲动了。只因碧珠几句暗示,便直接去质问正妻,若沈未晞是个泼辣的,闹将起来,于依依名声有损,于他镇北侯府的颜面也无光。
难道……依依她……
一个他不愿深想的念头,悄然浮上心头。
不,不会的。
依依那么单纯善良,定是沈未晞心思深沉,用了什么不为人知的手段刺激了她。
对,一定是这样!
陆珩强行压下心中的疑虑,对墨影吩咐:“去查!今日夫人和柳姑娘见面,到底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一字不漏地给我查清楚!”
“是!”
墨影的效率极高,不过半个时辰,便回来复命。
“侯爷,问过了当时在厅外伺候的丫鬟。夫人与柳姑娘见面,前后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夫人态度温和,言语客气,除了询问柳姑娘起居,便是让她安心养病,最后还送了那支老参。并无任何争执或不妥之言。”
陆珩眉头紧锁:“并无不妥?”
“是。”墨影顿了顿,补充道,“据丫鬟说,柳姑娘回来后,起初并无异样,还赏玩了那支老参。是后来碧珠姑娘出去了一趟回来后,柳姑娘才突然说心口不适的。”
碧珠……
陆珩的眼神瞬间锐利起来。
他想起碧珠是依依从柳家带过来的心腹,对依依忠心耿耿。
难道……
他挥挥手让墨影退下,独自坐在书房内,面色阴沉不定。
第一次,他对柳依依的话,产生了怀疑。
而锦瑟院这边,沈未晞并未将晚间的插曲放在心上。
她深知,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只需静静等待它生根发芽即可。
眼下,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几日后的一个午后,她正在小书房里抄写佛经,云舒悄悄进来,低声道:“小姐,打听到了。侯爷身边那个叫墨影的侍卫,前两日似乎在暗中查问您和柳姑娘那日见面的事。”
沈未晞笔尖一顿,唇角微勾。
果然。
陆珩还不算太蠢。
“还有,”云舒继续道,“咱们安排在小厨房的那个丫头听大厨房的婆子说,汀兰水榭那边,近日要的补品和炭火格外多,几乎日日都要炖燕窝,银霜炭也烧得比别处都旺。那些婆子私下都在议论,说柳姑娘这病……烧的可都是银子呢。”
沈未晞放下笔,拿起抄好的佛经,轻轻吹了吹未干的墨迹。
“既然柳妹妹需要,那便给她。”她语气淡然,“将我的份例,也拨一部分过去。对外就说,我体弱,用不了那么多,紧着柳妹妹先用。”
云舒睁大了眼睛:“小姐!这怎么行!那银霜炭数量有限,都给了她,您用什么?”
“寻常炭火即可。”沈未晞不在意地道,“记住,要‘悄悄’地拨过去,不必声张,但要确保……该知道的人,都能知道。”
比如,那位看似不管事,实则眼线遍布侯府的老夫人。
比如,府中那些见风使舵的下人。
再比如……陆珩。
她倒要看看,当陆珩发现,他心尖上的“柔弱”表妹,在挥霍无度,而被他冷落的“恶毒”正妻,却在节衣缩食“接济”表妹时,会是什么表情。
柳依依,你不是病弱吗?
不是需要静养吗?
我就让你好好养着。
用我的份例,养你的“病”。
看你这病,能养到几时。
(十三)
腊月二十三,小年。
镇北侯府虽气氛微妙,但该有的节庆规制还是不能少。
府中各处挂起了红灯,扫尘祭灶,倒也显得有几分热闹气。
按照规矩,小年这日,阖府主子要在一起用顿家宴。
这也是柳依依入府后,第一次与陆珩、沈未晞同桌吃饭。
宴设在水榭旁的花厅里,四周用厚厚的棉帘遮挡,地龙烧得暖和。
沈未晞到的时候,陆珩和柳依依已经在了。
柳依依今日打扮得格外精心,穿着一身簇新的水红色绣缠枝梅锦袄,衬得她苍白的脸色也多了几分娇艳。她正坐在陆珩下首的位置,小声和陆珩说着什么,眼角眉梢带着柔婉的笑意。
见到沈未晞进来,她连忙起身,规规矩矩地行礼:“夫人。”
陆珩也抬眸看了沈未晞一眼,目光复杂,很快又移开,只淡淡说了句:“坐吧。”
沈未晞微微颔首,在主位另一侧坐下。
三人围坐一桌,气氛一时间有些凝滞。
丫鬟们开始布菜,一道道精致的菜肴摆上桌面。
柳依依拿起公筷,夹了一块鲜嫩的鹿肉,放到陆珩碗中,柔声道:“珩哥哥,你近日公务繁忙,多吃些肉补补身子。”
动作自然亲昵,仿佛做过千百遍。
陆珩“嗯”了一声,没有动那块肉,也没有看柳依依,目光反而落在沈未晞身上。
见她只安静地用着眼前一道素笋,姿态优雅,却透着一种格格不入的疏离。
他想起墨影查回的消息,又想起陆忠前几日隐晦地提点,说夫人将自己份例里的银霜炭和燕窝都拨给了汀兰水榭,自己只用次一等的……
再看柳依依身上那件价值不菲的新衣,和她面前堆得满满的珍馐,陆珩心头那点疑虑,又开始滋生。
依依她……真的病得需要如此奢靡地用度吗?
“夫人也尝尝这鹿肉,冬日里吃最是滋补。”柳依依见陆珩没动,眼神暗了暗,又夹起一块,想放到沈未晞碟中。
沈未晞却轻轻用手挡住了碟子,微笑道:“多谢妹妹好意,不过我近日脾胃有些虚弱,大夫叮嘱要饮食清淡,这鹿肉性热,怕是受不住。”
柳依依的手僵在半空,脸上闪过一丝尴尬。
陆珩皱了皱眉,看向沈未晞:“你身子不适?何时请的大夫?我怎么不知?”
语气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急促。
沈未晞垂下眼帘,语气平淡:“劳侯爷挂心,只是小毛病,不敢惊动侯爷。用了些寻常药材,将养几日便好。”
她越是这样轻描淡写,陆珩心里就越不是滋味。
他想起自成婚以来,他似乎从未关心过她的起居安康。
而她却……将他给她的冷遇,都默默承受了,甚至还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照顾着依依?
这和他认知中那个“心思深沉”、“手段卑劣”的沈未晞,似乎有些对不上号。
柳依依将陆珩的神色变化看在眼里,心中警铃大作。
她连忙放下筷子,拿起帕子掩唇咳嗽起来,一声接一声,咳得撕心裂肺,肩膀都在颤抖。
“依依!”陆珩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过去,伸手轻拍她的后背,“怎么了?可是又难受了?”
柳依依靠在他手臂上,咳得眼泪汪汪,气若游丝:“没、没事……珩哥哥,我、我只是胸口有些闷……歇一下就好……”
她这副模样,瞬间浇灭了陆珩刚刚升起的疑虑,只剩下满满的心疼。
“快,送姑娘回去歇着!传大夫!”陆珩立刻吩咐。
丫鬟们连忙上前,七手八脚地搀扶起柳依依。
柳依依虚弱地靠在碧珠身上,经过沈未晞身边时,递给她一个隐晦的、带着挑衅和得意的眼神。
沈未晞垂眸,端起面前的温水,轻轻啜饮了一口。
掩在杯后的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咳得真是时候。
这病,装得也越来越熟练了。
家宴不欢而散。
陆珩陪着柳依依回了汀兰水榭。
沈未晞独自一人回到锦瑟院。
云舒气不过,低声道:“小姐,您看她那样子!分明就是故意的!侯爷也真是的,每次都吃她这一套!”
沈未晞走到梳妆台前,慢慢卸下发间的簪环,看着镜中自己平静的眉眼。
“无妨。”她轻声道,“她越是如此,破绽就越多。”
“可是……”
“等着吧。”沈未晞打断她,眼神幽深,“很快,就有人会比我们更先坐不住。”
(十四)
年关将至,朝中事务繁忙,陆珩常常深夜才回府。
柳依依的“病”反反复复,时好时坏。好的时候,能去园子里赏赏雪梅,坏的时候,便卧床不起,药石不断。
而沈未晞,依旧是那副深居简出、安静度日的模样。除了必要的晨昏定省,几乎不出锦瑟院半步。对于柳依依那边日渐奢靡的用度,她也从不过问,甚至陆忠来回话时,她也只淡淡一句“按柳姑娘的需要办即可”。
她这般作态,落在某些人眼里,便成了软弱可欺。
府中的下人,最是势利眼。见侯爷明显偏袒柳姑娘,而夫人又不管事,渐渐便有些怠慢锦瑟院。份例里的东西,送来得不再那么及时,偶尔还会以次充好。
云舒几次想去理论,都被沈未晞拦下了。
“小姐!他们也太欺负人了!连过年做新衣的料子,都给咱们的是去年的陈货!那柳依依那边,可是用的最新进的云锦!”云舒捧着一匹颜色暗沉的缎子,气得眼圈发红。
沈未晞摸了摸那料子,神色不变:“料子而已,能穿即可。”
“可是……”
“把咱们的银霜炭,再拨一半给汀兰水榭送过去。”沈未晞吩咐道,“就说我畏热,用不了那么多炭火,柳妹妹身子弱,更需要保暖。”
“小姐!”云舒简直要哭出来,“咱们自己都快要用不起好炭了!”
“照我说的做。”沈未晞语气不容置疑。
她要让这府里所有人都看清楚,是谁在挥霍,是谁在忍让。
也要让陆珩明白,他所谓的“照顾”,养出的究竟是个什么。
腊月二十八,宫中赐下年礼。
按制,镇北侯府的年礼由主母沈未晞入宫谢恩。
这是沈未晞自成婚后,第一次在正式场合露面。
她仔细梳妆,按品级穿戴好诰命服制,虽容颜依旧素净,但通身的气度,却沉静雍容,令人不敢小觑。
陆珩看着她盛装的模样,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艳,随即又被复杂取代。
他本该与她一同入宫,但他以“公务繁忙”为由推脱了,只派了马车和护卫送她。
沈未晞并不在意,独自一人入了宫。
在皇后宫中,她举止得体,言辞恭谨,应对自如,既不过分热络,也不显拘谨,恰到好处地维持了侯夫人的体面。
皇后对她似乎颇有几分好感,留她说了好一会儿话,还赏了一对玉如意。
出宫回府的路上,马车行至半途,忽然被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妇人拦住。
“夫人!行行好!救救我的孙女吧!她病得快死了!”老妇人跪在马车前,磕头不止。
车夫呵斥着让她离开。
沈未晞却掀开车帘,看了一眼那老妇人和她怀中面色青紫、气息奄奄的小女孩。
她记得这个老妇人。前世大约也是这个时候,她在街上遇到过,当时她心中烦闷,并未理会。后来听说那小女孩当晚就死了。
“云舒,拿些银两给她,再拿着我的帖子,去请个大夫给她孙女瞧瞧。”沈未晞轻声吩咐。
“是,小姐。”云舒连忙照办。
老妇人千恩万谢地走了。
沈未晞放下车帘,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然而,这一幕,却被不远处茶楼雅间里的一个人,尽收眼底。
陆珩今日并非真的公务繁忙,他只是不知该如何与沈未晞单独相处,便约了友人在此喝茶,没想到竟看到了这一幕。
他看着沈未晞吩咐丫鬟拿钱请大夫,看着她脸上那抹一闪而过的、真实的怜悯,看着她放下车帘后,马车缓缓驶离……
心中某个角落,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触动了一下。
他认识的沈未晞,金銮殿上轻狂,新婚夜平静,面对依依时冷漠……何时,也会有这般……慈悲的一面?
还是说,他从未真正认识过她?
“陆兄?看什么呢?”友人见他望着窗外出神,好奇地问道。
陆珩收回目光,端起已经微凉的茶,一饮而尽。
“没什么。”他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冷硬。
只是心底那团关于沈未晞的迷雾,似乎更浓了。
(十五)
年三十,除夕夜。
镇北侯府终于有了几分团圆喜庆的气氛。
祠堂祭祖后,便是家宴。
这一次,柳依依倒是安分了许多,穿着也素净了些,只是脸色依旧苍白,席间话不多,只偶尔用那双含情目幽幽地看陆珩一眼。
陆珩因着宫中赐年礼和街头偶遇两件事,心中对沈未晞的看法有所动摇,席间便不免多看了她几眼。
见她穿着家常的杏子黄绫袄,乌发松松绾起,簪着一支他从未见过的赤金点翠步摇,侧脸在灯下显得格外柔和静美。
他忽然想起,那支步摇,似乎是宫中年礼中的一件。她今日戴了出来。
心中莫名地,竟有了一丝微妙的满意。
柳依依将陆珩的目光尽收眼底,手中的帕子绞得紧紧的。
宴至中途,下人端上来一道热气腾腾的汤羹。
是陆珩平日颇喜欢的火腿鲜笋汤。
柳依依拿起汤勺,亲自为陆珩盛了一碗,柔声道:“珩哥哥,你尝尝这汤,冬日里喝最是暖胃。”
陆珩点了点头。
柳依依又盛了一碗,起身,端到沈未晞面前,脸上带着温婉的笑:“夫人也喝一碗吧,今日天冷,驱驱寒气。”
她的动作无可挑剔,语气也十分真诚。
沈未晞抬眸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有劳妹妹。”
她伸手去接。
就在两人的手即将碰到碗沿时,柳依依的手忽然猛地一抖!
“啊!”
伴随着一声惊呼,整碗滚烫的汤羹,朝着沈未晞的身上泼去!
事情发生得太快,众人都惊呆了!
陆珩脸色骤变,下意识地就要起身。
然而,沈未晞却似乎早有预料,在柳依依手抖的瞬间,她的身体便已微微向后一倾,同时手腕极快地一抬,用宽大的袖口挡在了身前!
“哗啦——”
大部分汤羹被袖子挡住,溅落在地,但仍有一些溅到了她的手背上,瞬间红了一片。
“小姐!”云舒惊呼着扑上来。
“夫人!”
“依依!”
场面一时混乱。
柳依依仿佛吓坏了,脸色煞白,眼泪瞬间涌出,手足无措地看着自己空空的手,又看向沈未晞被烫红的手背,带着哭腔道:“夫人!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我方才手突然一滑……我……”
她说着,身子晃了晃,似乎又要晕倒。
若是前世,沈未晞或许会信了她这“无意”的举动。
可现在……
沈未晞看着自己手背上火辣辣的疼,再看向柳依依那副摇摇欲坠、我见犹怜的模样,心中只有一片冰冷的嘲讽。
她推开急着要给她上药的云舒,抬起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眸,看向正准备去扶柳依依的陆珩。
“侯爷。”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妾身无碍,只是溅到些许。柳妹妹想必也不是故意的,您不必责怪她。”
她语气温和,甚至带着安抚。
然而,陆珩伸向柳依依的手,却僵在了半空。
他看看沈未晞烫红的手背,又看看哭得梨花带雨的柳依依,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闪过家宴那日她恰到好处的咳嗽,闪过墨影查回的消息,闪过陆忠隐晦的提点,闪过街头她施舍银两时那抹怜悯……
第一次,他没有第一时间去安抚柳依依。
而是沉声吩咐:“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请大夫来给夫人看伤!”
然后,他看向柳依依,眼神复杂,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依依,你身子不适,就先回去歇着吧。碧珠,扶好你家姑娘。”
柳依依的哭声戛然而止,难以置信地看向陆珩。
珩哥哥……他居然没有先关心自己?反而……让自己回去?
他看向自己的眼神……那是什么?
怀疑吗?
不!不可能!
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
沈未晞将柳依依那一瞬间的错愕和惊慌尽收眼底,垂下眼眸,掩去眸底深处的冷光。
陆珩,看来你也不是完全瞎了。
很好。
这碗汤,泼得值。
(十六)
除夕夜的风波,看似平静地过去了。
沈未晞手背上的烫伤并不严重,大夫来看过,上了药,言明几日便可消退,不会留疤。
陆珩下令封锁消息,府中下人也不敢多嘴。
但有些东西,已经悄然改变。
最明显的,便是陆珩对柳依依的态度。
他依旧关心她的病情,吃穿用度也未曾削减,但去汀兰水榭的次数明显少了,即使去了,停留的时间也不长。面对柳依依小心翼翼的试探和一如既往的柔弱,他不再像从前那样毫无原则地怜惜,偶尔眼中还会掠过一丝深思。
柳依依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种变化,心中又慌又恨。
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最大的倚仗就是陆珩的怜惜和愧疚。若失去了这个,她在这侯府中将寸步难行,更遑论取代沈未晞!
这一切,一定都是沈未晞搞的鬼!
那个看似与世无争的女人,一定在背后用了什么手段,迷惑了珩哥哥!
她绝不能坐以待毙!
必须想办法,尽快除掉沈未晞!在她彻底失去珩哥哥的信任之前!
而沈未晞,依旧过着深居简出的日子。
手背的伤好了,她便又开始抄写佛经,或是去小花园散步。
这日午后,雪后初霁,阳光正好。
她带着云舒在园中漫步,不知不觉,走到了离前院书房不远的一处梅林。
红梅映雪,暗香浮动。
沈未晞驻足欣赏,却听到梅林另一侧传来两个小丫鬟压低的议论声。
“听说了吗?侯爷前几日在书房发了好大的火,把墨影侍卫都骂了一顿!”
“为什么呀?”
“好像是为了柳姑娘的事……具体不清楚,但好像跟柳姑娘之前要的那些补品和炭火有关……”
“嘘!小声点!不要命了!不过……我也听大厨房的张婆子说了,柳姑娘那边每日的开销,都快赶上整个后院了……”
“是啊,夫人这边倒是省得很,连做新衣的料子都用的是旧的……”
声音渐渐远去。
沈未晞站在原地,看着枝头傲雪绽放的红梅,唇角微微扬起。
看来,陆珩终于开始查账了。
也不枉她一番“苦心”布局。
“小姐,看来侯爷他……”云舒也听到了,脸上露出喜色。
沈未晞抬手折下一支红梅,放在鼻尖轻嗅。
“还早。”她淡淡道,“这点小事,动摇不了根本。”
想要彻底扳倒柳依依,还需要更猛的药。
而她知道,柳依依,很快就会自己把药递上来。
因为她已经……狗急跳墙了。
(十七)
元宵佳节,京城有灯会。
按照惯例,镇北侯府的主子们也会出门赏灯。
柳依依“病”了这么久,早就闷坏了,加之想挽回陆珩的心,便软语央求一同前去。
陆珩看着她又恢复了往日娇怯的模样,想起除夕夜那碗汤,心中虽仍有疑虑,但终究不忍拒绝,便答应了。
他看向沈未晞:“夫人可要同去?”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邀请她。
沈未晞正在插一瓶梅花,闻言头也未抬,只淡淡道:“妾身近日有些畏寒,就不去凑热闹了,侯爷与柳妹妹尽兴便是。”
她的拒绝在意料之中,但陆珩心里还是莫名地空了一下。
他看着她恬静的侧影,忽然发现,自成婚以来,他似乎从未带她出去过。
最终,陆珩只带了柳依依和若干护卫,出门赏灯。
沈未晞站在窗前,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眼神冰冷。
她知道,柳依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前世,便是在这次灯会上,柳依依设计了一出“遇险”的戏码,让陆珩“英雄救美”,两人感情急剧升温。也正是那次之后,陆珩对柳依依更加怜爱,几乎到了有求必应的地步。
这一世,她倒要看看,这出戏还怎么演。
她转身对云舒低声吩咐了几句。
云舒先是一愣,随即重重点头:“小姐放心,奴婢一定办好!”
华灯初上,十里长街灯火如昼,人流如织。
陆珩陪着柳依依走在街上,柳依依显得十分兴奋,脸上带着久违的红晕,不时指着各色花灯娇声笑语。
陆珩看着她的笑容,心中那点疑虑也稍稍散去。或许,除夕夜真的只是个意外。依依还是那个单纯需要他保护的女子。
行至一座拱桥边,桥下人潮尤为拥挤。
柳依依眼中闪过一丝算计,对陆珩柔声道:“珩哥哥,那边有卖糖人的,我想去看看。”
陆珩点头,护着她往那边走。
就在靠近桥栏时,人群中忽然一阵骚动,不知谁喊了一声“有贼!”,人群顿时混乱起来!
“啊!”柳依依看准时机,脚下一崴,惊呼一声,整个人便朝着桥下冰冷的河水栽去!
“依依!”陆珩脸色大变,伸手欲抓!
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斜刺里突然冲出两个身手矫健的灰衣人,一人稳稳扶住了即将落水的柳依依,另一人则迅速制住了人群中一个故意制造混乱的矮小男子!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柳依依甚至没来得及感受到河水的冰冷,就被人安然无恙地扶回了桥面。
而那个“贼”,也被扭送到了陆珩面前。
陆珩惊魂未定,一把将柳依依拉到自己身边,确认她无恙后,目光锐利地看向那两个灰衣人和被制住的男子。
“你们是什么人?”
其中一个灰衣人拱手一礼,声音沉稳:“回侯爷,我等是永宁侯府的护卫,奉我家小姐之命,暗中保护侯爷与柳姑娘安全。”
永宁侯府?沈未晞的人?
陆珩愣住了。
柳依依也愣住了,脸上血色瞬间褪尽。
沈未晞……她怎么会……
灰衣人继续道:“此人并非寻常窃贼,乃是京中有名的混混,专在灯会上制造混乱行窃。”他踢了那男子一脚,“说!谁指使你的!”
那男子吓得魂飞魄散,不等用刑便全招了:“是、是一位姓碧的姑娘……给了小的五两银子,让小的在此时此地制造混乱,尤其要、要冲撞这位穿水红色披风的小姐……”
碧珠!
柳依依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
陆珩的脸色,瞬间阴沉得如同暴风雨前的天空!
他猛地看向柳依依,目光如炬,带着前所未有的震怒和失望!
“依依……你……!”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百般呵护、以为单纯柔弱的表妹,竟然会自导自演一出落水戏码!就是为了博取他的怜惜!
联想到之前的种种,除夕夜的“失手”泼汤,那些超额的用度,还有她每次恰到好处的“病发”……
陆珩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心底升起!
他竟被这个女人,骗了这么久!
“珩哥哥……不是的……你听我解释……”柳依依抓住他的衣袖,泪如雨下,浑身抖得如风中落叶。
“解释?”陆珩一把甩开她的手,眼神冰冷刺骨,“回府再说!”
他转身,对着永宁侯府的护卫,语气复杂地道:“代我……多谢你们小姐。”
护卫躬身一礼,悄然退入人群。
回府的路上,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柳依依面如死灰,她知道,她完了。
陆珩看她的眼神,再也没有了往日的温情,只剩下被欺骗后的愤怒和厌恶。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沈未晞!
那个看似不争不抢的女人,原来早就看穿了她的一切,还在背后给了她致命一击!
好深的心机!好狠的手段!
(十八)
回到镇北侯府,陆珩直接带着柳依依和碧珠去了书房。
沈未晞早已歇下,但锦瑟院的灯,却亮着。
云舒兴奋地回来禀报:“小姐!成了!侯爷大发雷霆,柳依依和碧珠都跪在书房里呢!听说碧珠已经全都招了!”
沈未晞披衣坐在灯下,闻言神色并无多少波澜,只轻轻“嗯”了一声。
这一切,都在她的预料之中。
前世,柳依依用这招使得陆珩对她怜爱更深。这一世,她只需提前安排好人,在关键时刻揭穿,便能让柳依依自食恶果。
“小姐,您真是神机妙算!”云舒崇拜地看着她。
沈未晞摇了摇头:“不是神机妙算,是知道她必然会走这一步。”
狗急跳墙,不外如是。
“那……侯爷会怎么处置柳依依?”云舒好奇地问。
沈未晞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目光悠远。
“他不会把她怎么样的。”
至少,现在不会。
毕竟,是他“记忆”里,需要守护的青梅竹马。
最多,是厌弃,是冷落。
但这对柳依依来说,恐怕比死更难受。
果然,书房那边闹了半夜,最终,碧珠被打了二十板子,发卖了出去。
而柳依依,则被禁足在汀兰水榭,没有陆珩的命令,不得踏出半步。伺候的人也被撤换了大半,用度恢复寻常份例。
陆珩没有来看沈未晞。
或许是无颜面对,或许是还在消化这突如其来的真相。
沈未晞也并不在意。
她安稳地睡了一觉,翌日起身,一切如常。
仿佛昨夜府中掀起的惊涛骇浪,与她毫无干系。
(十九)
柳依依被禁足后,镇北侯府似乎恢复了短暂的平静。
但这份平静之下,却暗流汹涌。
陆珩变得愈发沉默。
他常常一个人待在书房,一待就是大半天。脑海中反复回放着自成婚以来的点点滴滴。
沈未晞在金銮殿上调笑他“貌美”时的狡黠(如今在他眼中已成了狡黠),新婚夜的平静,祠堂里的恭顺,面对他警告时的淡然,被削减用度时的隐忍,赠送老参时的“大度”,街头施舍银两时的慈悲,除夕夜被烫伤时的冷静,以及……元宵夜那精准又狠辣的“相助”……
一桩桩,一件件,都与他最初认定的那个“心思深沉”、“手段卑劣”的形象截然不同。
反而显得他……像个被柳依依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傻子!
那日之后,他去见过柳依依一次。
隔着门,柳依依哭得撕心裂肺,诉说着对他的深情,诉说着自己的不得已,将所有过错都推到了碧珠的“怂恿”和自己因爱生妒的“糊涂”上。
若是以往,他或许会心软。
但现在,听着那些哭诉,他只觉得无比讽刺和疲惫。
他甚至开始怀疑,当年依依落水,真的是意外吗?还是……也是她设计好的?
这个念头让他不寒而栗。
而对沈未晞,他的心情则更为复杂。
有愧疚,有感激,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被吸引。
他发现自己开始不自觉地去关注锦瑟院的动静,会留意她今日吃了什么,穿了什么,会不会冷……
这种不受控制的情愫,让他感到烦躁,又有一丝隐秘的期待。
这日午后,他鬼使神差地走到了锦瑟院外。
院子里很安静,只有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
他听到里面传来沈未晞轻柔的读书声,似乎在教小丫鬟认字。
她的声音不高,却如清泉漱石,缓缓流淌进他心里。
他站在院门外,听了许久,最终还是没有进去。
转身离开时,他的脚步,却不似来时那般沉重。
或许……他该重新认识一下他的这位夫人。
(二十)
时光荏苒,冬去春来。
镇北侯府表面的平静,被一道突如其来的圣旨打破。
北狄犯边,边关告急!
陛下下令,镇北侯陆珩即刻率军出征,驰援边关!
军情紧急,三日后便要出发。
接到圣旨,陆珩立刻忙碌起来,点兵、备粮、安排府中事务……
出征前夜,他终于踏入了锦瑟院。
沈未晞似乎早知道他会来,桌上备好了温酒和几样小菜。
“侯爷。”她依旧如往常般行礼,神色平静。
陆珩看着她,千言万语堵在胸口,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
“我……明日便要出征了。”他干涩地开口。
“妾身知道。”沈未晞为他斟了一杯酒,“愿侯爷旗开得胜,早日凯旋。”
她的语气,如同任何一个送丈夫出征的妻子,带着礼节性的祝福,却听不出多少担忧或不舍。
陆珩心中莫名一涩。
他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府中之事,我已交代给陆忠。若有难处,可去寻他。”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期待,“你……自己保重。”
“谢侯爷关心,妾身会的。”
又是一阵沉默。
陆珩看着她低垂的眉眼,忽然很想问她,是否恨他?是否怨他?是否……对他有过一丝情意?
可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他有什么资格问?
过去的种种,都是他亏欠了她。
“那个……”他艰难地开口,“元宵灯会之事……多谢你。”
沈未晞抬眸,看了他一眼,那目光清澈见底,却仿佛能洞穿人心。
“侯爷言重了。”她淡淡道,“妾身只是不想侯爷被蒙蔽,平白担了污名。”
仅此而已。
无关情爱,只为利益。
陆珩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他明白了。
在她心里,他或许永远都只是那个冷落她、怀疑她、为了另一个女人伤害她的“侯爷”。
他们之间,隔着前世今生,隔着柳依依,隔着太多的误会与伤害。
早已……回不去了。
他将杯中残酒饮尽,站起身。
“我走了。”
“妾身恭送侯爷。”
沈未晞起身相送,姿态依旧恭谨疏离。
走到门口,陆珩脚步顿住,却没有回头。
“若……若我此次能活着回来……”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们……能否重新开始?”
这是他两世为人,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放下所有的骄傲,近乎卑微地祈求一个可能。
身后良久没有回应。
就在他心灰意冷,准备抬脚离开时,听到了她轻飘飘的声音,如同风中叹息,却清晰地敲在他的心上。
“侯爷,保重。”
没有回答。
却已是回答。
陆珩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冰冷的决然。
他大步离开,再也没有回头。
沈未晞站在门口,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直到再也看不见。
她缓缓抬起手,腕上的玉镯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重新开始?
她轻轻摩挲着玉镯,唇角勾起一抹似悲似嘲的弧度。
破镜,如何能重圆?
有些伤痕,刻在了骨子里,即使用一辈子,也无法磨灭。
他们之间,隔着一条无法跨越的鸿沟,那是柳依依的血,是她未出世孩子的命,是他前世那彻骨的恨意。
这一世,她能放下仇恨,与他相安无事,已是极限。
其他的,再无可能。
她转身,关上了院门。
将所有的前尘旧梦,爱恨情仇,都关在了门外。
这一世,她只求安稳度日,护该护之人。
至于其他……
不必了。
(尾声)
三个月后,边关大捷的消息传回京城。
镇北侯陆珩率军大破北狄,斩敌数万,扬我国威。
陛下龙心大悦,重重封赏。
凯旋之日,京城万人空巷,迎接英雄归来。
陆珩骑着高头大马,身着戎装,接受着百姓的欢呼。他比出征前更加冷峻坚毅,眉宇间带着征战沙场的肃杀之气。
目光扫过人群,却并未看到那个他想见的身影。
回府后,陆忠前来禀报府中事务,最后道:“侯爷离府期间,夫人一切安好,只是……柳姑娘在一个月前,留下一封书信,自请去了城外的家庙,带发修行,为侯爷祈福,说是……赎罪。”
陆珩闻言,神色并无多少波动,只淡淡“嗯”了一声。
柳依依是悔罪也好,是避祸也罢,都与他无关了。
那个他曾真心呵护过的女子,早已在他心里死去。
“夫人呢?”他问。
“夫人在锦瑟院。”
陆珩沉默片刻,起身,朝着锦瑟院走去。
院门依旧紧闭着。
他抬手,想要敲门,却在触及门板的前一刻,停住了。
他听到里面传来沈未晞轻柔的哼唱声,似乎在哄着什么人睡觉。
还有……婴儿微弱的咿呀声?
陆珩浑身一震,猛地推开了院门!
院内,沈未晞正坐在院中的海棠树下,怀里抱着一个襁褓,轻轻摇晃着。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洒在她身上,和她怀中那个小小的婴孩身上,镀上一层温暖的光晕。
她抬起头,看到闯进来的他,脸上并无惊讶,只有一片岁月静好的平和。
“侯爷回来了。”她微微一笑,如同问候一个久别归家的故人。
陆珩的目光,却死死盯在她怀中的襁褓上。
“他……他是……”他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沈未晞低头,看着怀中婴孩熟睡的小脸,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这是我们的孩子。”她轻声道,“你出征后不久,我才发现有了身孕。前几日刚满月。”
她顿了顿,补充道:“是个男孩。我给他取了个小字,叫……安儿。”
愿他一生平安顺遂。
陆珩如遭雷击,僵在原地。
孩子……他们的孩子……
前世那个未能出世的孩子……这一世,竟然……
巨大的狂喜和更深沉的悔恨,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踉跄着上前,想要抱抱孩子,却又不敢伸手。
他看着沈未晞平静的眉眼,看着她怀中那个与他血脉相连的小生命,千言万语哽在喉头,最终只化作一声沙哑的、带着无尽痛楚的呼唤:
“未晞……”
沈未晞抬起眼,看向他。
目光相接的瞬间,陆珩仿佛看到了前世产房里她绝望的眼神,看到了她闭眼前那滴冰冷的泪……
所有的解释,所有的忏悔,在这一刻,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他还有什么资格,祈求她的原谅?祈求重新开始?
他能活着回来,能看到他们的孩子平安降生,已是上天对他最大的恩赐。
他缓缓后退一步,对着沈未晞,和她怀中的孩子,深深一揖。
“保重。”
说完,他转身,大步离开。
背影依旧挺拔,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孤寂与苍凉。
沈未晞看着他离去的方向,许久,才收回目光。
她低下头,轻轻蹭了蹭怀中安儿柔软的脸颊。
“安儿,你看,花开了。”
院中海棠,花开正艳。
一如这新生。
至于那些过去的爱恨纠葛,就让它随风散了吧。
这一世,她有了安儿,便有了全部。
【全文完】
来源:阎紫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