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去街道办续社保的时候,那个戴着老花镜的大姐,手指在键盘上敲得噼里啪啦响,像是在弹一首不怎么熟练的练习曲。
去街道办续社保的时候,那个戴着老花镜的大姐,手指在键盘上敲得噼里啪啦响,像是在弹一首不怎么熟练的练习曲。
然后,曲子停了。
她抬起头,镜片后面的眼睛,像两颗被放大了的、审视的珠子。
“你名下有家公司,你知道吧?”
我愣了一下。
空气里有股子老旧打印机墨粉和消毒水混合的味道,很呛人,但那一瞬间,我好像什么都闻不到了。
我的大脑,像一台突然断电的旧电脑,屏幕一黑,嗡地一声,什么都没剩下。
公司?
我?
我一个每天挤地铁,为了几百块全勤奖,连感冒都不敢请假的人,我哪来的公司?
大姐看我一脸茫然,又低头敲了几下键盘,把显示器转向我。
屏幕上,白纸黑字,清清楚楚。
法定代表人那一栏,是我的名字。
身份证号,一字不差。
公司名叫“浮光造物”,听起来像个卖灯的,或者是什么文艺青年开的手工作坊。
成立时间,三年前。
我盯着那几个字,感觉它们像活过来了一样,在我眼前跳。
换成别人,第一反应可能是身份被盗用了,得赶紧报警,查清楚是谁在背后搞鬼。
可我没有。
我出奇地冷静。
我甚至对着那个大姐,笑了笑。
“哦,对,是有这么个事儿。”
我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很稳,稳得我自己都觉得陌生。
大姐狐疑地看了我一眼,大概是觉得我的反应不太正常,但她也没多问,公事公办地把我的社保手续给办了。
走出街道办,外面的太阳明晃晃的,刺得人眼睛疼。
夏天的风,带着一股子柏油路被晒化了的热气,黏糊糊地扑在脸上。
我站在路边,看着车来车往,人来人往,感觉自己像个孤魂野鬼,跟这个世界隔了一层看不见的膜。
我没有回家,也没有去上班。
我请了假,理由是家里有急事。
然后,我打了个车,对着手机上查到的那个地址,报给了司机。
“师傅,去这个地方。”
那是一个我从未听说过的地址,在城市的老城区,一个连导航都得转好几个圈才能找到的地方。
车子在狭窄的巷子里穿行,两边的老房子,墙皮斑驳,爬满了绿色的藤蔓,像老人的皱纹。
空气里的味道,也从汽车尾气和热浪,变成了潮湿的青苔和隐约的花香。
最后,车停在了一个挂着生锈铁招牌的小院门口。
招牌上,正是那四个字——浮光造物。
字体很清秀,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熟悉感。
我付了钱,下了车。
站在那扇紧闭的木门前,我深吸了一口气。
我不知道门后面是什么。
也许是一个骗局,也许是一个巨大的麻烦。
但我心里,竟然没有一丝一毫的害怕。
反而,有一种奇怪的、近乎荒谬的期待。
我从包里翻出一大串钥匙,那是我所有的家当,家门钥匙,办公室抽屉钥匙,自行车锁钥匙……
我一向没什么条理,钥匙总是胡乱地塞在一起。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态,就那么一把一把地试。
第一把,不对。
第二把,也不对。
……
就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一把最不起眼的,看起来最旧的,带着铜锈的小钥匙,插进了锁孔。
“咔哒”一声。
那声音很轻,却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我混沌的脑海。
这把钥匙,我根本不记得它是什么时候出现在我的钥匙串上的。
它就那么安静地待在那里,好几年,像一个沉默的秘密。
门,开了。
一股浓郁的、混杂着松木香气、金属机油味和灰尘的味道,扑面而来。
那味道,瞬间就把我拉回了很久很久以前。
那是一个夏天的午后,阳光也是这样好,一个少年,穿着白衬衫,额头上渗着细密的汗珠,他低着头,用砂纸打磨着一块木头,空气里,就是这个味道。
我的心,猛地一沉。
院子不大,种着一棵上了年岁的桂花树,树下摆着一张藤椅,上面落满了叶子。
正对着我的,是一间看起来像仓库或者车间的屋子。
屋子的门没锁,我推开,走了进去。
阳光从高高的天窗上斜着打下来,在空气中切割出一条条光路。
无数细小的尘埃,在光路里,像一群金色的精灵,上下翻飞。
屋子里,摆满了各种各样的工具,钳子、锤子、锉刀、电钻……整整齐齐地挂在墙上。
几张巨大的工作台上,堆着各种零件,木头的,金属的,还有一些我叫不上名字的材料。
更深处,是一排排的架子,架子上,放着一个个精致得不像话的成品。
有会自己走路的锡兵,有能张开翅膀唱歌的机械鸟,有可以模拟星空运转的星盘……
它们都蒙着一层薄薄的灰,像一群被时间遗忘的玩具。
这里,像一个童话的废墟。
也像一个,我做了很多年的梦。
“你是谁?”
一个苍老的声音,从屋子的角落里传来。
我吓了一跳,这才发现,角落的阴影里,坐着一个老人。
他穿着一身蓝色的工装,头发花白,脸上布满了皱纹,手里正拿着一个放大镜,对着一个怀表大小的零件,看得出神。
他就是这里唯一的活物。
我定了定神,看着他。
“我……”
我该怎么说?
说我是来找公司的?说我是这家公司的法人?
听起来太像个笑话了。
我还没想好措辞,老人已经站了起来,他放下手里的东西,一步一步朝我走过来。
他的眼神很锐利,像鹰,把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
“你是怎么进来的?”他问,声音沙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我下意识地,举起了手里的那把铜钥匙。
老人看到钥匙,浑身一震。
他那双锐利的眼睛里,瞬间涌上了复杂的情绪,有震惊,有疑惑,还有一丝……悲伤。
他死死地盯着那把钥匙,嘴唇翕动了几下,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我们就这样对峙着,空气仿佛凝固了。
阳光在地上移动,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最后,我打破了沉默。
我看着他,也看着这个满是灰尘却又无比熟悉的空间,我做了一个决定。
一个连我自己都觉得疯狂的决定。
“我是这里的老板。”
我说。
“从今天起。”
老人愣住了,他大概是觉得我疯了。
我也觉得自己疯了。
但我知道,我必须这么做。
因为在这个地方,我闻到了我丢失了很多年的,青春的味道。
也闻到了一个,我以为我早就忘记了的人的味道。
陈默。
老人,我后来知道他姓方,大家都叫他老方。
他没再问什么,也没赶我走。
他就那么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最后,叹了口气,转身回到了他的角落里,继续摆弄他的零件。
那一声叹息里,有太多的无奈和妥协。
我没管他。
我开始在这个巨大的作坊里,四处走动,四处触摸。
我用指尖划过工作台粗糙的木质纹理,冰冷的金属工具,还有那些半成品的零件。
每一样东西,都像一个记忆的开关。
我走到那个能唱歌的机械鸟面前,轻轻拂去它翅膀上的灰尘。
我记得,很多年前,陈默也说过,要给我做一只这样的鸟。
他说,要让它唱世界上最好听的歌,只唱给我一个人听。
那时候我们都还很年轻,挤在闷热的出租屋里,吃着五块钱一份的盒饭,却觉得拥有了全世界。
他喜欢摆弄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他说,这些冰冷的零件组合在一起,就能创造出有生命的东西,这叫浪漫。
我当时笑他,说这是不务正业。
他也不生气,只是揉揉我的头发,说,你不懂。
是啊,我那时候不懂。
后来,他走了。
走得无声无息,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没有告别,没有理由。
我找了他很久,疯了一样地找。
我去了所有我们一起去过的地方,问了所有我们共同认识的人。
可他就像一滴水,汇入了大海,再也找不到踪迹。
时间长了,我也就累了,倦了,认命了。
我把他,连同那段记忆,一起打包,塞进了心里最深的角落,贴上了封条,再也不去触碰。
我以为,我早就把他忘了。
可现在,站在这里,被这些他亲手创造出来的东西包围着,我才知道,我从来没有忘记。
那些记忆,只是睡着了。
现在,它们被唤醒了。
我决定,留下来。
我辞掉了那份不好不坏,但也看不到未来的工作。
我搬出了那个租来的,只有一张床和一个衣柜的小单间。
我把所有的行李,都搬进了这个叫做“浮光造物”的小院。
院子后面,有一间小小的休息室,一张床,一张桌子,还有一个独立的卫生间。
虽然简陋,但足够了。
我跟老方说,我要住在这里。
他还是那副样子,没反对,也没同意,只是看了我一眼,又低下了头。
我知道,他在观察我,在考验我。
我不在乎。
我开始像一个真正的主人一样,打理这个地方。
我把院子里的落叶扫干净,给那棵桂花树浇了水。
我把作坊里的每一个角落都擦得干干净净,那些蒙尘的工具和作品,在我的擦拭下,重新焕发出了光彩。
阳光照进来,不再是浑浊的一团,而是清澈明亮的,能看清每一丝纹理。
老方依旧沉默寡言。
他每天准时出现在作坊,坐在他的角落里,一坐就是一天。
我们之间,几乎没有交流。
我也不去打扰他。
我知道,有些事情,急不来。
我开始尝试着去了解这个公司。
我找到了公司的账本。
很薄的一本。
上面记录着寥寥无几的几笔生意。
都是一些定制的单子,价格高得离谱,但客户却心甘情愿地付钱。
比如,一个商人,定制了一个微缩版的童年老宅,每一个细节都分毫不差。
一个即将失明的老太太,定制了一个可以播放她和老伴年轻时所有合照的音乐盒。
还有一个年轻的妈妈,给夭折的孩子,定制了一个永远不会停歇的旋转木马。
每一笔生意背后,都是一个故事。
一个关于记忆,关于遗憾,关于爱的故事。
这个公司,根本就不是为了赚钱。
它更像一个……记忆的修补站。
而公司的账户上,也确实没什么钱,勉强维持着水电和材料的开销。
我看着账本,心里五味杂陈。
这,就是陈默想做的事情吗?
用他的手艺,去弥补别人的遗憾?
那他自己的遗憾呢?
我的遗憾呢?
我开始学着做那些东西。
我没有任何基础,只能从最简单的打磨开始。
我拿起砂纸,学着记忆中陈默的样子,去打磨一块木头。
砂纸划过木头,发出沙沙的声响。
木屑纷飞,带着好闻的香气。
我的手,很快就磨出了水泡。
很疼。
但我没有停。
因为我知道,陈默当年,也是这样,一点一点,把一块粗糙的木头,变成一件艺术品。
我想离他近一点。
哪怕,只是通过这种方式。
老方偶尔会抬起头,看我一眼。
他的眼神,依旧复杂,但我能感觉到,那层冰冷的外壳,似乎在慢慢融化。
有一天,我正在给一个零件上色,手一抖,颜色涂歪了。
我急得满头大汗,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时候,老方走了过来。
他什么也没说,从我手里拿过那个零件,又拿过一瓶什么液体,用棉签蘸着,轻轻一擦,那抹错误的颜色,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然后,他把东西还给我,又默默地走开了。
那是我们之间,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互动。
从那天起,他开始不经意地,指点我。
有时候,是我拿工具的姿势不对,他会咳嗽一声,用眼神示意我。
有时候,是我对材料的理解有误,他会把一本厚厚的笔记,悄悄地放在我的工作台上。
那本笔记,封皮已经磨损得很厉害了。
里面,是密密麻麻的字迹。
是陈默的字。
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他的字,和他的人一样,干净,清秀,带着一股子执拗的劲儿。
笔记里,记录着他对各种材料的特性、处理方法的理解和心得。
还有很多,他自己画的设计图。
那些天马行空的,充满奇思妙想的设计。
我一页一页地翻看着,像在和他对话。
我的眼泪,一滴一滴,落在泛黄的纸页上,晕开了一片片墨迹。
原来,他从来没有放弃过他的梦想。
原来,他一直都在用他自己的方式,坚持着。
我学得更努力了。
白天,我在作坊里,跟着老方,像个学徒一样,从零开始。
晚上,我就抱着陈默的笔记,在灯下,一遍一遍地看,一遍一遍地琢磨。
我的手上,长老了茧。
我的身上,总是沾着木屑和油污。
我再也不是那个坐在办公室里,穿着得体套装的白领了。
我成了一个匠人。
一个笨拙的,但很认真的匠人。
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地过去。
院子里的桂花树,开了花。
香气弥漫了整个小院。
我和老方的关系,也慢慢地缓和了。
他开始和我说话。
虽然,大多时候,还是关于工作的。
“这个榫卯结构,角度不对。”
“这块木头,火候过了。”
“上油的时候,要顺着纹理。”
他的话不多,但每一个字,都很有分量。
我能感觉到,他是在教我,也是在……传承着什么。
有一天,我们一起吃饭。
饭是我做的,很简单的两菜一汤。
他吃得很慢。
吃着吃着,他突然开口了。
“你……认识阿默吧?”
他叫他“阿默”。
很亲切的称呼。
我的心,咯噔一下。
该来的,总会来的。
我放下筷子,点了点头。
“我们……以前是朋友。”
我说得很含糊。
老方看着我,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了然。
“我就知道。”他说,“这地方,除了你,不会有第二个人能找到那把钥匙。”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终于问出了那个,在我心里盘旋了很久的问题,“为什么这家公司,会在我的名下?”
老方沉默了。
他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辛辣的白酒,让他咳嗽了起来。
他咳了很久,脸都涨红了。
我看着他,没有催促。
我知道,他有一个很长的故事要讲。
“阿默那孩子,命苦。”
老方终于开口了,声音嘶哑。
“他是我一个远房亲戚的孩子,从小就没了父母,跟着我长大。”
“他打小就喜欢这些东西,有天赋,也肯钻研。我这点手艺,他没几年就全学会了,还比我做得好。”
“后来,他去了城里,遇到了你。”
老方说到这里,看了我一眼。
“他那时候,是真的开心。每次回来,三句话不离你。说你有多好,多善良,多漂亮。说他要努力挣钱,给你一个家。”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掉了下来。
原来,他都告诉过别人。
原来,我曾经是他全部的骄傲和希望。
“可是,天不遂人愿啊。”老方长长地叹了口气,“他家里,出事了。”
“他那个不争气的爹,在外面欠了一大笔赌债。人家找上门来,说不还钱,就要他的命。”
“那是一笔天文数字,我们根本拿不出来。”
“阿默没办法,只能去找那个人。他跟那个人说,他可以用他的手艺,给他干活,一辈子都行,只要他能放过他爹。”
“那个人,是个做仿古生意的,看中了阿默的手艺。就答应了。”
“但是,他有个条件。”
老方的声音,变得很低沉。
“他让阿默,断了和外面的一切联系。尤其是你。”
“他说,匠人,是不能有牵挂的。有了牵挂,手就不稳了,心也就不静了。”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揪住了。
疼得我无法呼吸。
原来,是这样。
原来,他不是不告而别。
他是……身不由己。
“他走的那天晚上,回来找过我。”老方继续说,“他把身上所有的钱,都留了下来,让我开了这家作坊。”
“他说,他这辈子,可能都回不来了。他不想让你觉得,他是个骗子。”
“他说,他要给你留个念想。一个他存在过的证据。”
“他说,这个地方,叫‘浮光造物’。浮光,是你们俩名字里各取一个字。他说,你们在一起的日子,就像浮光掠影,短暂,但美好。”
“他还说,要把这家公司,注册在你的名下。他说,万一,万一有一天,他不在了,这个地方,连同他所有的心血,就都是你的了。”
“他说,这是他唯一能为你做的事了。”
老方说不下去了。
他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哭得像个孩子。
我也哭了。
哭得撕心裂肺。
我终于明白了。
所有的一切,都明白了。
那把不知从何而来的钥匙。
这个充满熟悉味道的作坊。
还有我心里,那份莫名的、挥之不去的牵挂。
原来,他从来没有离开过。
他只是换了一种方式,陪在我身边。
他用他的沉默,给了我最深情的告白。
他用他的缺席,给了我最长久的守护。
我恨过他。
我怨过他。
我以为他是一个懦夫,一个骗子。
可到头来,我才是那个最傻的人。
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不知道他背负了多少,承受了多少。
我不知道,在我安稳度日的那些年里,他是怎么过来的。
“他……现在在哪里?”我哽咽着问。
老方摇了摇头。
“我也不知道。”
“他签的是死契。那地方,进去了,就出不来了。”
“这些年,他偶尔会托人带点东西出来,都是一些他新做的小玩意儿,还有一些钱,让我维持着这个作坊。”
“他信上说,他很好,让我不要挂念。”
“可是,我知道,他不好。”
“他的手,常年接触那些化学药剂,已经坏得差不多了。”
“他的身体,也一天不如一天了。”
老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木盒子,递给我。
“这是他上次托人带出来的。他说,是给你的。”
我颤抖着手,打开了盒子。
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只机械鸟。
和我之前在架子上看到的那只,一模一样。
只是这一只,更新,更精致。
鸟的翅膀上,刻着一行很小很小的字。
“愿你此生,自由如歌。”
我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木盒上。
我拿起那只鸟,在它的背上,找到了一个很小的发条。
我轻轻地,拧动了发条。
“叮叮咚咚……”
一阵清脆悦耳的音乐,从鸟的身体里传了出来。
那是一首我再熟悉不过的曲子。
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时,街边音像店里放的歌。
我曾经开玩笑说,这首歌,以后就是我们的定情曲。
他当时,笑得很傻。
他说,好。
音乐声中,机械鸟的翅膀,开始缓缓地扇动。
它的嘴巴,一张一合。
然后,一个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
是一个很轻,很沙哑,带着一丝疲惫,却又无比温柔的声音。
是陈默的声音。
他说:
“对不起。”
“还有……”
“我爱你。”
就这么短短的六个字。
却像千斤重的石头,狠狠地砸在了我的心上。
我抱着那只鸟,蹲在地上,放声大哭。
这些年,我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思念,所有的不甘,都在这一刻,倾泻而出。
我终于等到了他的解释。
虽然,迟了这么多年。
我终于等到了他的告白。
虽然,是以这样一种方式。
哭过之后,我擦干了眼泪。
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要去找他。
不管他在哪里,不管有多难。
我都要找到他。
我要亲口告诉他,我不怪他。
我还要告诉他,我也爱他。
我把作日志交给了老方打理。
我跟他说,我会回来的。
我让他,等我回来。
我开始了我漫长的寻人之旅。
我没有任何线索,只知道,他可能在某个做仿古生意的地方。
我就一家一家地找。
从南到北,从东到西。
我走遍了很多城市,见了很多的人。
我被人骗过,也被人帮助过。
我睡过车站,也啃过冷馒头。
很苦,很累。
有好多次,我都想放弃了。
可是,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会拿出那只机械鸟,拧上发条。
听着他的声音,我就又有了力量。
我知道,他在等我。
就像我,也一直在等他一样。
终于,在一年后,一个很偶然的机会,我打听到了他的下落。
他在一个很偏远的山区里。
那里,有一个全国最大的仿古工艺品制作基地。
也是一个,外人很难进去的地方。
我千方百计,托了很多人,花光了所有的积蓄,才终于得到了一个进去的机会。
是以一个送货员的身份。
我开着一辆破旧的货车,在崎岖的山路上,颠簸了很久很久。
终于,我看到了那个地方。
它隐藏在一片茂密的树林里,外面是高高的围墙,还有电网。
像一座监狱。
我的心,揪得紧紧的。
陈默,你就是在这里,待了这么多年吗?
我通过了层层的检查,才终于把车开了进去。
里面很大,像一个小镇。
有很多的厂房,还有宿舍,食堂。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刺鼻的化学药剂的味道。
所有的人,都穿着统一的灰色工装,表情麻木,行色匆匆。
我按照地址,找到了他所在的那个厂房。
那是一个专门做旧的厂房。
里面的味道,更加难闻。
我看到了他。
他就坐在一个角落里,背对着我。
他的背,不再像我记忆中那么挺拔了。
有些佝偻。
他的头发,也白了很多。
他正在给一件青铜器上锈。
他的动作,很慢,很吃力。
他的手,抖得厉害。
那双手,曾经是那么的灵活,那么的有力。
可以创造出那么多美好的东西。
现在,却连一件简单的工具,都快要拿不稳了。
我的眼泪,瞬间就模糊了视线。
我多想冲过去,抱住他。
可是,我不能。
我怕,会给他带来麻烦。
我只能站在远处,贪婪地,看着他。
把他现在的样子,深深地,刻在我的脑海里。
就在我准备离开的时候,他好像感觉到了什么。
他缓缓地,回过头来。
四目相对。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静止了。
他的眼睛,还是那么亮,那么深邃。
只是,里面多了太多的沧桑和疲惫。
他看到我,先是愣住了。
然后,他的眼睛里,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
他想站起来,可是,他试了好几次,都没有成功。
他的腿,好像也出了问题。
他的嘴唇,在颤抖。
他想喊我的名字,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再也忍不住了。
我朝着他,跑了过去。
我不管不顾,扑进了他的怀里。
“陈默,我来了。”
我抱着他,嚎啕大哭。
他僵硬的身体,慢慢地,放松了下来。
他用他那双颤抖的手,紧紧地,回抱着我。
我能感觉到,他的眼泪,滴落在我的头发上。
滚烫滚烫的。
我们什么也没说,就那么抱着。
仿佛要把这些年错过的时光,都抱回来。
周围的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们。
很快,就有人过来,要把我们拉开。
“你们干什么!放开他!”
我像一只护崽的母狮子,死死地护着陈默。
陈默却拉住了我。
他对我,摇了摇头。
他的眼神,很平静。
那是一种,看透了生死的平静。
我懂了。
他不想连累我。
他不想我,也被困在这个地方。
我被带走了。
我被关在了一个小黑屋里。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
有人来找我。
是那个地方的老板。
一个看起来很斯文,但眼神很阴鸷的中年男人。
他问我,和陈默是什么关系。
我说,我是他的妻子。
他笑了。
那笑容,让我不寒而栗。
他说:“你知道吗?他为了你,放弃了什么?”
“他本来,可以成为这个行业里,最顶尖的大师。”
“他本来,可以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可是,他为了给你做那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把他的手,给毁了。”
“他为了能早点还清他爹的债,离开这里,没日没夜地干活,把他的身体,也给拖垮了。”
“你说,他是不是很傻?”
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他不是傻。他只是,爱我。”
男人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他盯着我,看了很久。
“我可以放你走。”他说,“但是,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永远不要再来这里。永远不要再见他。”
“否则,我会让他,生不如死。”
我的心,像被刀割一样。
我知道,他说到做到。
我看着他,点了点头。
“我答应你。”
我离开了那个地方。
我走的时候,没有回头。
我怕,我一回头,就再也走不了了。
我回到了那个小院。
老方看到我,什么也没问,只是默默地,给我下了一碗面。
我吃着面,眼泪,一滴一滴地,掉进碗里。
我没有告诉老方,我见到了陈默。
我也没有告诉他,陈默的身体,已经不行了。
我怕他,承受不住。
我开始,像以前一样,每天在作坊里,做着那些东西。
我把所有的思念,都倾注在了我的作品里。
我做了一只又一只的机械鸟。
我把它们,都放在了架子上。
我希望,有一天,它们能带着我的思念,飞到他的身边。
日子,就这么平静地,过着。
我以为,我这辈子,可能都再也见不到他了。
可是,三年后的一天。
一个下着雨的傍晚。
小院的门,被敲响了。
我打开门。
门口,站着一个人。
是陈默。
他瘦了很多,也老了很多。
他拄着拐杖,站在雨里,浑身都湿透了。
他看着我,笑了。
笑得,像个孩子。
“我回来了。”他说。
我愣在原地,以为自己在做梦。
我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脸。
是温热的。
是真的。
我一把,把他拉了进来。
我给他找了干净的衣服,给他熬了姜汤。
我看着他,喝下那碗热气腾腾的姜汤,心里,百感交集。
“你怎么……回来的?”我问。
“他死了。”陈默说,“那个老板,得癌症死了。他的儿子,接管了生意。他不喜欢做这个,就把所有人都放了。”
“所以,我就回来了。”
他的语气,很平淡。
仿佛,在说一件,和自己无关的事情。
可是,我知道,这短短的几句话背后,是多少年的煎熬和等待。
我们,终于自由了。
我们,终于可以在一起了。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久很久。
我们聊起了过去,聊起了现在,也聊起了未来。
我们把这些年,所有想说的话,都说了出来。
我们哭了,也笑了。
最后,我们相拥而眠。
我枕着他的手臂,闻着他身上熟悉的味道,感觉,前所未有的安心。
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他已经起来了。
他坐在工作台前,手里,拿着一件我做到一半的作品。
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洒在他的身上,给他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很多年前,那个穿着白衬衫的少年。
岁月,改变了很多东西。
但是,有些东西,是永远不会变的。
比如,爱。
比如,梦想。
陈默的身体,虽然很差,但是,他的心,还是热的。
他的手,虽然不再灵活,但是,他的技艺,还在。
我们一起,经营着这家“浮光造物”。
我们不再接那些价格高昂的定制单。
我们开始做一些,普通人也买得起的小东西。
一个会点头的木头小人。
一个可以放出彩虹光芒的万花筒。
一个能讲故事的八音盒。
我们把我们的爱,和对生活的热情,都融入到了这些作品里。
我们希望,能给更多的人,带去一点点的温暖和慰藉。
我们的生意,并不好。
但是,我们很开心。
因为,我们在一起。
因为,我们在做着,我们都喜欢的事情。
每天,我们一起在作坊里工作,一起吃饭,一起散步。
我们会去逛菜市场,为了一毛钱,和菜贩子争得面红耳赤。
我们会在下雨天,挤在一个屋檐下,看雨滴,从屋檐上,一滴一滴地落下。
我们会在晴朗的夜晚,躺在院子里的藤椅上,数天上的星星。
日子,过得很慢,很平淡。
但是,每一天,都充满了阳光和希望。
我知道,我们剩下的时间,可能不多了。
陈默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
他常常会咳嗽,会气喘,会走不动路。
但是,他从来没有在我面前,表现出任何的痛苦。
他总是笑着,对我说:“没事的,我很好。”
我知道,他是怕我担心。
我也笑着,对他说:“我知道,你很好。”
我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珍惜着,这来之不易的,每一分,每一秒。
我们,都在努力地,让对方,活得更开心一点。
去年冬天,下了很大的一场雪。
整个小院,都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
陈默很高兴。
他像个孩子一样,在雪地里,堆了一个雪人。
他还给雪人,围上了我的围巾,戴上了我的帽子。
他说:“你看,这个雪人,多像你。”
我看着他冻得通红的脸,和鼻尖,笑着说:“傻瓜。”
那天晚上,他突然发起了高烧。
我把他送到医院。
医生说,是肺炎,很严重。
他住进了重症监护室。
我每天,都守在外面。
我隔着玻璃,看着他。
他身上,插满了各种各样的管子。
他很安静,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
我一遍一遍地,在心里,祈祷。
我求老天爷,不要把他,从我身边带走。
我愿意,用我的一切,去换他的健康。
也许,是我的祈祷,起了作用。
一个星期后,他醒了。
他的情况,也慢慢地,稳定了下来。
他又可以,对我笑了。
他用很虚弱的声音,对我说:“别怕,我不会死的。我还没给你,做一只,全世界最好看的凤凰呢。”
我握着他的手,眼泪,又掉了下来。
出院后,他的身体,更差了。
他连路,都走不了了。
只能,每天坐在轮椅上。
但是,他没有放弃。
他真的,开始设计,那只凤凰。
他画了很多很多的图纸。
他一遍一遍地修改。
他说,凤凰,是百鸟之王,代表着永生和希望。
他要把这只凤凰,送给我。
他希望我,能带着他的希望,好好地活下去。
我看着他,日渐消瘦的脸庞,和越来越吃力的双手,心如刀割。
我多想,替他承受,这一切的痛苦。
可是,我不能。
我只能,陪着他。
照顾他。
给他,我全部的爱。
终于,在他生日那天,那只凤凰,完成了。
那是一只,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美丽的凤凰。
它的羽毛,是用上千片,薄如蝉翼的金属片,一片一片,拼接而成的。
在灯光下,流光溢彩,熠熠生辉。
它的眼睛,是两颗黑色的宝石,深邃而明亮。
它的姿态,是展翅欲飞的。
充满了,生命的力量。
陈默把凤凰,交到我的手上。
他说:“拧一下,它尾巴上的那根羽毛。”
我照做了。
一阵悠扬的,凤鸣般的声音,响了起来。
凤凰的翅膀,开始缓缓地,扇动。
它的头,高高地昂起。
然后,从它的嘴里,投射出一束光。
光束,打在墙上。
形成了一幅幅,流动的画面。
那是我们。
是我们,从相识,到相爱,到分离,再到重逢的,所有画面。
有我们,在出租屋里,吃泡面的样子。
有我们,在海边,看日出的样子。
有我们,在作坊里,一起工作的样子。
还有,他一个人,在那个冰冷的厂房里,日复一日,工作的样子。
画面,一帧一帧地,闪过。
像一部,无声的电影。
最后,画面定格在,我们白发苍苍,相拥在院子里的藤椅上,看夕阳的样子。
画面的旁边,出现了一行字。
“浮光掠影,此生有你,足矣。”
我抱着那只凤凰,泣不成声。
陈默,用他最后的气力,抬起手,擦去我脸上的泪水。
他对我,露出了一个,温柔的,满足的微笑。
然后,他的手,缓缓地,滑落了下去。
他的眼睛,也慢慢地,闭上了。
他走了。
走得很安详。
我的世界,在那一刻,崩塌了。
我抱着他,冰冷的身体,坐了一夜。
天亮的时候,我给他,换上了他最喜欢的那件白衬衫。
我把他,送到了,我们第一次约会的那片海边。
我把他的骨灰,撒进了大海。
我希望,他能像海鸟一样,自由自在地飞翔。
我没有倒下。
因为,我知道,他希望我,好好地活下去。
我回到了那个小院。
我继续,经营着“浮光造物”。
我把那只凤凰,放在了作坊最显眼的位置。
每天,我都会,看着它。
就好像,他还在我身边一样。
老方,也一直陪着我。
他把我,当成了他的亲孙女。
我们,相依为命。
现在,我还是会,去街道办交社保。
每次,那个大姐,看到我,都会笑着说:“哟,大老板又来啦。”
我也会笑着,点点头。
是啊,我是老板。
是一家,叫做“浮光造物”的公司的老板。
这家公司,不赚钱。
但是,它装着我,这一生,最宝贵的财富。
它装着一个男人,对我,最深沉,最无言的爱。
它装着我们,短暂,却又永恒的,浮光掠影。
来源:汽车经典时尚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