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味道像一层薄薄的、看不见的灰,落在家具上,落在我的肩膀上,也落在我心里。
母亲的葬礼刚过三天,家里那股烧纸和香烛混合的味道还没散干净。
那味道像一层薄薄的、看不见的灰,落在家具上,落在我的肩膀上,也落在我心里。
我哥林风和我嫂子赵莉,就坐在那张老旧的沙发上,那张妈最喜欢躺着看电视的沙发。
现在,它陷下去的两个坑,属于他们。
空气是凝固的,像一块凉掉的猪油。
我端着水杯,手指尖能感觉到玻璃杯壁上渗出的凉气,跟嫂子赵莉投过来的眼神一样。
“小晚,你也别太难过了,人总是要往前看的。”她先开了口,声音干巴巴的,像秋天被风吹透的叶子。
我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喝了一口水。水是凉的,从喉咙一路凉到胃里。
我哥坐在旁边,低着头,不停地用手指摩挲着裤子上的褶皱,那条裤子还是妈走之前给他熨的。他总是在赵莉说话的时候,表现出一种局外人的沉默。
“你看,这房子,也空下来了。”赵莉终于说到了正题,她的眼睛快速地扫了一圈客厅,像个估价师。
“妈的东西,我还没来得及收拾。”我小声说,声音轻得像叹气。
“哎,那些东西,该扔的就扔,该烧的就烧,留着占地方,看着也伤心。”她摆了摆手,一副“我都是为你好”的表情。
“我就是想……”她顿了顿,似乎在寻找一个更温和的词,“你一个人住这么大的房子,冷冷清清的,也不安全。你哥和我商量了一下,我们打算搬过来住。”
我的心,猛地沉了一下。
像被人迎面泼了一盆冰水。
“你们搬过来?”我重复了一遍,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啊,”赵莉的声音提高了一点,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我们带着小杰(他们的儿子)过来,一家人热热闹"闹的,也能帮你早点从悲伤里走出来。而且,小杰马上要上小学了,这边的学区好,我们早就想换过来了。”
她把一切都说得那么理所当然,那么顺理成章。
仿佛我,才是这个家里的客人。
我看着我哥,林风。他终于抬起了头,眼神躲躲闪闪地和我对视了一眼,然后又迅速垂了下去。
“小晚,你嫂子说得对。你一个女孩子,总要嫁人的。这房子,总不能一直空着。”他的声音很低,没什么底气。
嫁人。
这个词像一根针,扎在我最柔软的地方。
妈生病那五年,我辞掉了工作,全心全意地照顾她。喂饭,擦身,端屎端尿。
那五年里,我哥林风,每个月提着一箱牛奶和一袋水果来看一次,每次待不够半小时。
赵莉呢,除了过年,几乎没踏进过这个家门,嫌弃屋里有药味。
现在,妈刚走,他们就要来摘桃子了。
不,不是摘桃子。
是直接把整棵树都刨走。
“我……我还没想好。”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这有什么好想的?”赵莉的耐心显然不多,“你一个月的工资才多少?住在这里,水电煤气物业费,哪样不要钱?你不如出去租个小单间,轻松又自在。我们搬过来,还能帮你把这房子看着,不然空久了,屋子要坏的。”
她说得头头是道,好像我占了多大的便宜。
我看着她那张涂着精致口红的嘴,一张一合,说出来的每个字都像冰碴子。
原来,在他们眼里,我这五年的付出,我失去的青春和事业,都抵不过一套学区房。
原来,他们早就等不及了。
等着妈咽下最后一口气,好名正言顺地霸占这个家。
我突然觉得很冷,比妈刚走那天还要冷。
那是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寒意。
我站起身,没再看他们,径直走回了自己的房间。
关上门,我靠在门板上,浑身的力气像是被抽干了。
房间里还残留着妈的味道,是那种阳光晒过的被子和淡淡草药混合的气息。
我拉开床头柜的抽屉,最底下,放着一个上了锁的旧木盒子。
那是妈在我三十岁生日那天给我的。
她说:“小晚,这里面是妈给你留的底气。不到万不得已,别打开它。”
当时我没懂,只觉得这个盒子沉甸甸的。
现在,我好像有点明白了。
万不得已的时候,到了。
我没理会客厅里兄嫂的讨论声,他们已经开始规划哪个房间给小杰,哪个房间做书房了。
那些声音,像钻头一样,钻着我的耳膜。
我抱着那个木盒子,坐在床上,眼泪一滴一滴地砸在盒盖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妈,你都看到了吗?
这就是你最疼爱的儿子,你引以为傲的儿媳。
他们正在瓜分你的家,你的痕迹,他们想把我,也像一件旧家具一样,清理出去。
第二天,赵莉的态度就变得强硬起来。
她带着小杰来了,小杰一进门,就穿着鞋在客厅的地板上跑来跑去,把我刚拖干净的地板踩得都是脚印。
“小杰,去看看你喜欢哪个房间,以后那就是你的卧室啦!”赵莉的声音里充满了得意。
小杰冲进了我的房间,在我的床上又蹦又跳。
“姑姑,这个房间我要了!你的东西什么时候搬走啊?”他奶声奶气地问,眼睛里是孩子特有的那种天真和残忍。
我还没说话,赵莉就走了进来,一把将小杰抱起来。
“小杰真有眼光,这个房间朝向最好。小晚,你看,孩子都这么说了。你这两天就收拾收拾,我帮你联系了中介,附近有个单间出租,一个月两千,挺适合你的。”
她连我的去处都安排好了。
我看着她,突然觉得很可笑。
“嫂子,这是我的房间。”我一字一句地说。
“哎呀,什么你的我的,”她不耐烦地挥挥手,“以后都是一家人。你总不能让小杰去住那个朝北的小房间吧?他正在长身体,要多晒太阳。”
我哥林风跟在后面,手里提着一袋菜,像个局促的帮工。
“小晚,就……就让你嫂子安排吧。她也是为了大家好。”他小声劝我。
为了大家好?
是为了你们一家三口好。
我没有再跟他们争辩。
我知道,跟一个心里只有自己的人,是讲不通道理的。
我只是默默地把小杰留在床上的零食包装袋捡起来,扔进垃圾桶。
那天晚上,他们就住下了,堂而皇之地住进了我爸妈的房间。
我能听到隔壁传来赵莉指挥我哥的声音,让他把妈的梳妆台搬出去,说那个样式太老土,要换个新的。
我躺在自己的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天花板上有一小块水渍,是去年雨季漏水留下的,形状像一只蝴蝶。
妈当时还说:“你看,咱家飞来一只福蝶。”
现在,福蝶还在,家却要没了。
接下来的几天,他们变本加厉。
赵莉开始往家里搬东西,大包小包的,都是她和小杰的。
她把我妈种在阳台上的那几盆兰花给扔了,说那东西招虫子,换上了几盆俗气的塑料花。
她把我爸留下的那套旧茶具收进了储藏室,说那玩意儿占地方,还不好看。
她甚至,想动我房间里的东西。
那天我下班回来,发现我房间的门开着,赵莉正在里面,指挥着我哥,要把我的书桌往外搬。
“嫂子,你在干什么?”我冲了进去。
“哦,你回来了。”她连头都没回,“我看你这个书桌太大了,占地方。给小杰腾个地方放他的玩具柜。”
“这是我的房间!”我终于忍不住,声音提高了八度。
“吼什么吼!”赵莉转过身,双手叉腰,“林晚,我跟你说,你别给脸不要脸。我们搬过来是照顾你,你别不知好歹!这个家,是我老公的,也就是我的。你一个没出嫁的女儿,迟早是外人,有什么资格在这里指手画脚?”
“你老公的?”我气得发笑,“嫂子,你是不是忘了,这个家,是我爸妈一砖一瓦挣回来的。”
“你爸妈挣回来的,那不就该留给你哥?自古以来,家产都是儿子的,有你女儿什么事?”她振振有词,仿佛在说一个天经地义的真理。
我哥林风在一旁,拉了拉她的胳膊,“少说两句。”
“我说错了吗?”赵莉一把甩开他,“林风,你就是太老实,才让你妹妹骑在头上。我告诉你林晚,我今天就把话说明白了,一个星期之内,你必须搬出去!不然,别怪我们把你的东西直接扔出去!”
一个星期。
他们连最后的体面都不要了。
我看着他们,一个理直气壮,一个懦弱无能。
心里最后一点对亲情的幻想,也彻底破灭了。
“好。”我平静地说。
我的平静,让他们都愣住了。
赵莉大概以为我服软了,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笑。
“这就对了嘛,早这样不就好了。行了,林风,别搬了,让她自己收拾。”
她拉着我哥,像个得胜的将军,走出了我的房间。
我站在原地,很久很久。
房间里,仿佛还回荡着她嚣张的话语。
我走到床边,拿出了那个旧木盒子。
钥匙孔已经有些锈迹,我找出那把小小的铜钥匙,插进去,轻轻一拧。
“咔哒”一声,锁开了。
那声音,像是某个开关被打开了。
我深吸一口气,掀开了盒盖。
盒子里面,没有金银珠宝。
最上面,是一沓厚厚的照片。
都是我和妈的合影。从我还是个婴儿,到我长大成人,再到她生病后,我推着轮椅带她去公园晒太阳。
每一张照片背后,妈都用娟秀的字迹写着日期和一句话。
“我的小晚,第一次对我笑。”
“小晚三岁了,像个小太阳。”
“小晚考上大学了,妈妈的骄傲。”
“小晚说要照顾我一辈子,妈妈好幸福,也好心疼。”
我一张一张地翻看着,眼泪无声地滑落。
照片下面,是一个小小的、已经褪了色的布老虎,是我小时候最喜欢的玩具。
布老虎下面,是一本存折。
我打开一看,上面的数字让我愣住了。
二十万。
对于我们这样的普通家庭,这不是一笔小数目。
存折的扉页,有妈的留言:
“给小晚的嫁妆。如果遇不到良人,就用它给自己买个小房子,一个人也要好好过。”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妈,你什么都替我想到了。
你怕我受委屈,怕我无依无靠。
在存折下面,压着一个牛皮纸袋。
我颤抖着手,打开了纸袋。
里面,是一份文件。
一份红色的,印着国徽的文件。
房产证。
户主那一栏,清清楚楚地写着我的名字:林晚。
办理日期,是三年前。
也就是我辞职回家,照顾她的第二年。
房产证下面,还有一封信。
是妈写给我的。
信纸是那种很老的信纸,带着淡淡的墨香。
“小晚吾爱: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妈妈应该已经不在了。不要哭,妈妈只是去了另一个地方,继续看着你。
这辈子,妈妈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
因为你是个女孩,从小,我和你爸就不自觉地偏心你哥哥。好吃的,好玩的,总是先紧着他。我们总觉得,儿子是家里的根,女儿总是要嫁出去的。
这种老旧的思想,害了你,也害了你哥。
他被我们惯得没有担当,没有主见。耳朵软,心也软,扛不起事。赵莉这个媳妇,是我当初看走眼了。我以为她精明能干,能帮你哥撑起一个家。没想到,她的精明,都用在了算计上。
你哥是指望不上了。妈唯一能指望的,就是你。
我生病的这几年,辛苦你了。你放弃了自己的生活,放弃了你的梦想,回来照顾我这个没用的老太婆。妈心里都记着,疼着。
这套房子,是你爸和**我**一辈子的心血。我不能把它交给你哥,那等于交给了赵莉。他们不会善待这个家,更不会善待你。
三年前,我就偷偷把房子过户到了你的名下。这件事,我谁也没告诉。我怕他们知道了,会来闹,让你不得安宁。
这个房产证,就是妈留给你最后的保护伞。
如果他们对你好,你就把这个秘密永远烂在肚子里,把房子当成大家的家。如果他们欺负你,逼你,你就把它拿出来。
记住,这是你的家,谁也抢不走。
小晚,你太善良,太心软。但善良,要有锋芒。
不要怕,挺直腰杆,去过你自己的人生。
妈妈在天上,会一直保佑你。
爱你的妈妈”
信不-->>'我把信纸折好,和房产证一起,放回牛皮纸袋。
然后,我擦干眼泪,站了起来。
心里那块一直压着我的大石头,好像被挪开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和坚定。
妈,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一个星期的期限,很快就到了。
这几天,我像个没事人一样,正常上班,下班,回家。
赵莉以为我彻底认命了,态度越发嚣张。
她已经开始在网上看家具了,每天都在饭桌上,兴高采烈地讨论着要怎么装修房子。
“客厅的墙要刷成米白色,温馨。沙发换个皮的,大气。小杰的房间,得弄个主题,就弄成太空主题,他喜欢。”
我哥就在一旁附和:“好,都听你的。”
我默默地吃着饭,一句话也不说。
在他们眼里,我可能已经是个准备卷铺盖走人的失败者。
星期天的早上,我休息。
赵莉起了个大早,把我叫了起来。
“林晚,今天都最后一天了,你的东西收拾得怎么样了?我昨天帮你问了,那个单间还在,你要是今天不搬,可就被别人租走了。”
她站在我房门口,抱着胳膊,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我慢慢地从床上坐起来,看着她。
“嫂子,我不会搬。”
我的声音不大,但很清晰。
赵莉愣了一下,随即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我说,我不会搬。这里是我的家。”
“你的家?”赵莉笑得前仰后合,“林晚,你是不是睡糊涂了?还是说,你想赖着不走?我告诉你,没门!今天你必须搬!你不搬,我帮你搬!”
说着,她就冲了进来,伸手就要去拉我的行李箱。
我哥也跟了进来,一脸为难地看着我,“小晚,你别这样,让你嫂子生气。”
“哥,”我看着他,第一次用那么失望的眼神,“妈才走了几天?”
他被我问得哑口无言,眼神更加闪躲。
“你少在这里提妈!”赵莉尖叫起来,“妈最疼的就是你哥!她要是还在,也肯定是向着我们!你一个女儿,有什么资格占着这个房子!”
“我有没有资格,不是你说了算。”
我平静地从床头柜里,拿出了那个牛皮纸袋。
我当着他们的面,不紧不慢地,从里面抽出了那本红色的房产证。
然后,我把它摊开,举到他们面前。
“你们自己看清楚,户主,是谁的名字。”
空气,在那一刻,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客厅里,电视机里动画片的声音还在响,显得格外刺耳。
赵莉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她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房产证上“林晚”那两个字,瞳孔因为震惊而放大。
“不……不可能……”她喃喃自语,一把从我手里抢过房产证,翻来覆去地看,好像想从上面找出一丝伪造的痕迹。
“这……这是假的!肯定是假的!你伪造的!”她歇斯底里地喊道。
我哥也凑了过来,他看清楚上面的名字和钢印后,整个人都傻了,呆呆地站在那里,嘴巴半张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假的?”我冷笑一声,“嫂子,你要是不信,我们可以现在就去房管局查。白纸黑字,钢印盖章,做不了假。”
赵莉的手开始发抖,房产证从她颤抖的手中滑落,掉在了地上。
那本红色的证书,像一团火,灼痛了她的眼睛。
“什么时候的事?妈什么时候把房子给你的?我们怎么一点都不知道?”她转向我哥,声嘶力竭地质问。
我哥茫然地摇着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你不知道?林风,你这个窝囊废!自己亲妈把房子给了外人,你都不知道!”赵莉把所有的怒火都发泄到了我哥身上,又抓又打。
我哥抱着头,任由她打骂,一句话也不敢说。
外人。
在她的嘴里,我成了外人。
我弯腰,捡起地上的房产证,轻轻地拍了拍上面的灰尘。
“嫂子,现在,你还觉得,该搬走的人是我吗?”
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问。
赵莉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像是开了个染坊。
她大概做梦也想不到,自己处心积虑想要得到的东西,早就在我名下。
她所有的算计,所有的得意,在这一刻,都成了一个笑话。
“林晚……你……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她指着我,手指都在哆嗦,“你故意看我们笑话!”
“我没有看你们笑话。”我摇了摇头,“我只是在给你们机会。也是在给我自己,留最后一点亲情。可惜,你们不要。”
“妈为什么?她为什么要把房子给你?我才是她儿媳妇!小杰才是她唯一的孙子!”她还是不甘心。
“因为妈知道,把房子给你,就等于把家拆了。把房子给我,这个家,才永远是家。”
我把妈留下的那封信,拿了出来,递到我哥面前。
“哥,你看看吧。这是妈留给你的话。”
林风颤抖着手,接过信。
他读得很慢,很慢。
我看到他的肩膀,在微微地颤抖。
读到最后,这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终于忍不住,蹲在地上,像个孩子一样,失声痛哭起来。
他的哭声里,有震惊,有悔恨,也有羞愧。
赵莉也凑过去看,看完之后,她整个人都瘫坐在了地上,面如死灰。
信里,妈把一切都说得很明白。
她不是不爱儿子,只是,她更了解儿子。
她用她的方式,保护了她想保护的人。
屋子里,只剩下我哥的哭声和电视里嘈杂的动画片声。
这场闹剧,终于该收场了。
“你们的东西,我会收拾好。明天,找个时间,来拿走吧。”我平静地对他们说。
我说的是“你们的东西”,而不是“你的东西”。
因为我知道,我哥,是回不来了。
赵莉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充满了怨毒,“林晚,你够狠!你别得意!你等着,我们走着瞧!”
她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拽着还在哭的我哥,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家门。
小杰从房间里跑出来,看到他爸妈都走了,哇的一声也哭了起来,追了出去。
门,被“砰”的一声甩上。
世界,终于安静了。
我站在客厅中央,看着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家。
墙上,还挂着我们一家四口的全家福。
照片上,爸妈笑得慈祥,我和我哥,还是一脸天真的少年模样。
那时候,我们谁也想不到,有一天,我们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我走过去,把房产证和信,小心翼翼地放回那个旧木盒子里。
然后,我开始打扫。
我把赵莉买来的那些塑料花,全都扔进了垃圾桶。
我把妈的兰花,一盆一盆地搬回阳台,给它们浇水,擦拭叶片上的灰尘。
我把我爸那套茶具,从储藏室里拿出来,仔细地清洗干净,摆回原来的位置。
我把他们带来的所有东西,都打包好,放在门口。
我把整个家,都打扫得一尘不染。
阳光从窗户里照进来,落在地板上,暖洋洋的。
空气中,那股压抑的香烛味,好像被阳光晒化了,慢慢散去。
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皂香和阳光的味道。
我泡了一壶茶,坐回妈最喜欢的那张沙发上。
沙发陷下去的那个坑,这一次,属于我。
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茶是温的,带着一丝清苦,回味却是甘甜的。
就像我的人生。
我知道,未来的路,可能要一个人走了。
会孤单,会辛苦。
但我不怕。
因为我知道,这个家里,有妈留给我的,最坚实的底气和最温暖的爱。
这就够了。
后来,我哥给我打过一个电话。
电话里,他一直在哭,一直在道歉。
“小晚,对不起,是哥没用,哥对不起你,对不起妈。”
我静静地听着,没有说原谅,也没有说不原谅。
有些伤害,一旦造成了,就很难愈合。
有些裂痕,一旦出现了,就永远都在那里。
我只是说:“哥,以后好好过吧。”
然后,我挂了电话。
听说,他们没过多久就离婚了。
赵莉大概是觉得,跟着我这个窝囊的哥哥,再也捞不到什么好处了。
我哥一个人带着小杰,在外面租了个小房子,生活得很拮据。
他再也没来过我这里。
也许是没脸来,也许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我。
我没有主动联系过他。
不是恨,只是觉得,我们之间,好像隔了一层看不见的墙。
那堵墙,是赵莉砌起来的,也是他自己默许的。
我开始学着一个人生活。
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看电影,一个人在深夜里,对着空荡荡的屋子发呆。
一开始,很不习惯。
家里太安静了,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我常常会产生错觉,好像一回头,就能看到妈坐在沙发上,戴着老花镜,给我织毛衣。
“小晚,天冷了,多穿点。”
我会下意识地回答:“知道了,妈。”
然后,回应我的,只有一片寂静。
眼泪,就会在那一刻,掉下来。
我开始养了一只猫。
一只橘色的,很胖的猫。
我给它取名叫“暖暖”。
它的到来,给这个家增添了很多生气。
它会在我脚边蹭来蹭去,会跳上我的膝盖,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它会每天早上,准时用爪子拍我的脸,叫我起床。
有它陪着,我感觉没有那么孤单了。
我把妈留给我的那二十万,取了出来。
我没有用它去买小房子,而是报了一个我一直想学的插画班。
那是我的梦想,在我辞职照顾妈之前,我最大的梦想,就是成为一名插画师。
现在,我想把它捡起来。
为自己,也为妈。
我开始画画,画这个家里的每一个角落,画阳台上的兰花,画那只褪了色的布老虎,画窗外四季的风景。
我也画妈妈。
画她年轻时的样子,画她对我笑的样子,画她牵着我的手,在夕阳下散步的样子。
我的画,大多是温暖的色调。
因为在我的记忆里,有妈在的地方,总是温暖的。
我把我的画,发到网上。
没想到,很受欢迎。
有很多人给我留言,说我的画很治愈,能让他们感觉到家的温暖。
渐渐地,开始有出版社联系我,想找我约稿,出绘本。
我的生活,好像在慢慢地,回到正轨,甚至,走向了一个我从未想过的方向。
有一天,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
是小杰的班主任打来的。
她说,小杰在学校跟同学打架,让我过去一趟。
我问她为什么不打给他爸爸。
她说,打了,关机。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去了。
在老师办公室里,我看到了小杰。
他脸上挂了彩,嘴角青了一块,衣服也脏兮兮的,一个人倔强地站在墙角,不肯说话。
老师说,另一个孩子骂他,说他是没妈要的野孩子。
他气不过,就跟人打了起来。
我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
我把他从学校领了出来。
路上,他一直低着头,不说话。
我带他去吃肯德基。
他狼吞虎咽地吃着汉堡和薯条,好像饿了很久。
“你爸爸呢?”我问他。
“上班。”他含糊不清地说。
“他平时,都这么晚下班吗?”
他点了点头,“有时候,晚上也不回来。”
我的心,又沉了沉。
“你……想你妈妈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他吃东西的动作停了下来,过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她不喜欢我。她只喜欢钱。”
一个七岁的孩子,嘴里说出这样的话,让我觉得很难过。
我把他送回了家。
那是一个很老旧的小区,楼道里堆满了杂物,光线昏暗。
我哥租的房子,又小又乱。
屋子里一股方便面的味道。
我哥不在家。
我帮小杰处理了一下脸上的伤口,给他找了换洗的衣服。
临走前,我从钱包里,拿出所有的现金,塞给了他。
“姑姑,我不要。”他把钱推回来。
“拿着。买点好吃的,别总吃方便面。”
他看着我,眼睛里,有我看不懂的情绪。
“姑姑,我爸说,是你把我们赶走的。是你抢了奶奶的房子。”他突然说。
我愣住了。
我看着他那张酷似我哥,又带着几分赵莉影子的脸。
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那些大人之间的恩怨和纠葛。
我只是摸了摸他的头,说:“小杰,等你长大了,就明白了。”
从那天起,我开始经常去看小杰。
我给他买新衣服,买课外书,带他去游乐园。
我不想让他因为父母的失败,而有一个灰暗的童年。
我哥有时候会碰到我,他总是很尴尬,很局促。
“小晚,谢谢你。又让你破费了。”
“他也是我侄子。”我淡淡地说。
我们之间,除了小杰,再也没有别的话题。
我的第一本绘本,出版了。
名字叫《妈妈的房子》。
画的,就是我和妈妈在这个家里的点点滴滴。
绘本的最后一页,我画了一个女孩,坐在洒满阳光的客厅里,一只橘猫趴在她的脚边。
女孩的脸上,带着微笑。
旁边写着一句话:
“家,是爱开始的地方,不是恨。”
绘本卖得很好,还得了奖。
我用稿费,把家里重新装修了一下。
我换掉了那些老旧的家具,但保留了妈最喜欢的那张沙发,只是给它换了一个新的沙发套。
我还把那个朝北的小房间,改造成了我的画室。
阳光最好的时候,我会坐在画室里,一画就是一下午。
暖暖就趴在我的脚边,打着盹。
日子,过得平静又充实。
我以为,生活就会这样一直下去。
直到有一天,我哥突然找到了我。
他看起来很憔悴,胡子拉碴的,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
“小晚,你能不能……借我点钱?”他一开口,声音就哽咽了。
“出什么事了?”
“小杰……小杰他……得了白血病。”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后面的话,我听得不是很真切。
大概是说,需要骨髓移植,需要一大笔钱。
他已经把所有能借的都借了,还是不够。
“医生说,直系亲属配型的成功率最高。我……我去查了,不匹配。”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乞求和绝望,“小晚,你……你能不能也去试试?”
我看着他,这个我曾经以为,再也不会有交集的哥哥。
在孩子生死面前,所有的恩怨,好像都变得微不足道了。
“好。”我点了点头。
配型的结果,很快就出来了。
匹配。
我和小杰,骨髓配型成功。
医生说,这简直是奇迹。
我哥抱着我,哭得像个孩子。
“小晚,谢谢你,谢谢你!你救了小杰的命!哥这辈子,做牛做马报答你!”
我没有推开他。
在那一刻,我感觉,我们之间那堵看不见的墙,好像裂开了一道缝。
手术很顺利。
我躺在病床上,感觉有些虚弱,但心里,却是踏实的。
我哥寸步不离地守着我。
给我端水,喂饭,削苹果。
细心得像是在照顾一个婴儿。
他跟我说了很多话。
说他这些年的后悔,说他对不起我,对不起妈。
他说,跟赵莉离婚后,他才明白,这个世界上,真正对他好的,只有我和妈。
“是我自己,把最好的都弄丢了。”他红着眼圈说。
我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
小杰恢复得很好。
他从无菌舱里出来那天,我去看他。
他瘦了很多,脸色苍白,但眼睛,却很亮。
他看到我,挣扎着想从床上坐起来。
“姑姑。”他叫我。
声音很小,但很清晰。
我走过去,摸了摸他的头。
“感觉怎么样?”
“挺好的。”他看着我,突然说,“姑姑,对不起。”
“为什么说对不起?”
“以前,我不该那么说你。爸爸都告诉我了。奶奶的房子,本来就该是你的。是你救了我。”
我笑了笑,“我们是一家人,不是吗?”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眼睛里,有泪光在闪。
出院后,我哥带着小杰,来我家吃饭。
这是这么多年来,我们三个人,第一次坐在一起,像一家人一样,好好地吃一顿饭。
我做了一桌子菜,都是我哥和小杰爱吃的。
饭桌上,我哥拿出一个信封,推到我面前。
“小晚,这是我卖了老家房子的钱。我知道,不够还你的,剩下的,我慢慢还。”
老家的房子,是爷爷奶奶留给我爸的,后来给了我哥。
那是他在这个城市,唯一的根了。
我把信封推了回去。
“哥,钱我不要。给小杰治病,是姑姑应该做的。”
“不行!”他很坚持,“小晚,这不一样。我不能让你一个人承担所有。我已经亏欠你太多了。”
我们推来推去,最后,我收下了一半。
我说:“剩下的一半,算我借给你的。等你以后,有能力了,再还我。”
我知道,如果不收下,他会一辈子都活在愧疚里。
我宁愿他欠我钱,也不想他欠我人情。
从那以后,我哥像变了一个人。
他找了一份很辛苦,但工资很高的工作。
每天早出晚归,拼命挣钱。
他不再抱怨,不再逃避。
他把小杰照顾得很好,每天都按时给他做饭,辅导他功课。
每个周末,他都会带着小杰,来我这里。
帮我打扫卫生,修剪花草,做一顿丰盛的晚餐。
我们像回到了小时候。
他还是那个会保护我的哥哥,我还是那个跟在他身后的妹妹。
只是,我们都老了,心里,也都多了几道疤。
有一天,他突然对我说:“小晚,我想把妈的房子买回来。”
我愣住了。
他说的是“买回来”,而不是“要回来”。
“哥,你不用这样。”
“要的。”他很认真地说,“那本来就不是我的。是我对不起妈,对不起你。我现在,只想靠自己的努力,堂堂正正地,把属于我的东西,一点一点挣回来。也想让小杰知道,他爸爸,不是一个窝囊废。”
我看着他,眼睛有点湿润。
我知道,我那个懦弱、没有担当的哥哥,终于长大了。
虽然,这个成长的代价,太大了。
我没有再拒绝。
我说:“好。我等你。”
生活,还在继续。
我的第二本,第三本绘本,相继出版。
我成了一个小有名气的插画师。
我依然单身,但并不觉得孤独。
我的家里,有暖暖,有花草,有书,有画。
周末,还有哥哥和侄子的欢声笑语。
那个旧木盒子,我还一直留着。
我常常会打开它,看看妈妈的照片,读读她留给我的信。
我好像越来越能理解她了。
她留给我的,从来都不只是一套房子。
而是一种能力。
一种在任何困境下,都能保护自己,都能挺直腰杆,好好活下去的能力。
她用她最后的力量,为我撑起了一片天。
而我,也要用我自己的力量,把这片天,守护好。
去年冬天,我哥把最后一部分房款,打给了我。
他用整整五年的时间,靠自己的双手,把这套房子的钱,一分不少地,还给了我。
那天,他带着小杰,提着很多菜,来了我家。
他把一张银行卡,放在我面前。
“小晚,这是房子的钱。密码是你的生日。”
然后,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小的丝绒盒子。
打开,里面是一枚戒指。
款式很简单,但很精致。
“这是……我用自己攒的钱,给你买的。妈说,要给你准备嫁妆。哥以前没本事,现在……哥想替妈,把这份嫁妆,补给你。”
他一个大男人,说着说着,眼圈就红了。
我看着那枚戒指,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我没有接。
我站起来,从我的画室里,拿出了一个文件袋。
我把它,放在我哥面前。
“哥,你打开看看。”
他疑惑地打开。
里面,是一份房产赠与合同。
受赠人,是林杰,我的侄子。
“小晚,你这是……”他惊呆了。
“哥,这套房子,我从来没想过要独占。它是我们一家人的念想。以前,我守着它,是因为我怕它被不珍惜的人毁掉。现在,你让我看到了,你是一个有担当的父亲,一个有责任感的哥哥。把它交给小杰,我放心。”
我顿了顿,继续说:“这五年,你还给我的钱,我一分没动。连同妈留给我的那二十万,我都用小杰的名字,给他成立了一个信托基金。等他长大了,这笔钱,可以供他读书,或者创业。”
“至于这套房子,就当是姑姑,送给他的成年礼物吧。”
我哥看着我,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最后,他“噗通”一声,跪在了我面前。
“小셔晚!”
我赶紧去扶他。
“哥,你干什么!快起来!”
“小晚,哥对不起你!哥这辈子,都对不起你!”他抱着我的腿,哭得泣不成声。
小杰也跑了过来,抱着我们,一起哭。
那个晚上,我们三个人,在这个充满了回忆的房子里,哭了好久好久。
所有的委屈,所有的隔阂,所有的伤痛,好像都在那场眼泪里,被冲刷干净了。
最后,我哥还是没有接受我的赠与。
他说:“小晚,你的心意,哥领了。但这房子,是你应得的。是妈留给你傍身的。哥不能要。哥现在有手有脚,能给小杰挣一个未来。这个家,永远是你的家。也是我和小杰的家。只要你需要,我们随时都在。”
我看着他坚定的眼神,知道,这一次,他是真的站起来了。
我把那枚戒指,戴在了手上。
不是因为我要嫁人。
而是因为,这是我哥,替妈妈给我的。
是迟到了很多年,但依然温暖的,家人的爱。
现在,我依然住在这套房子里。
暖暖已经很老了,走不动路了,每天就喜欢趴在阳台上晒太阳。
我的画室里,挂满了我的作品。
其中最大的一幅,是我照着那张老旧的全家福,重新画的。
画上,我们一家四口,笑得比照片上还要灿烂。
我哥和小杰,还是每个周末都来。
我们一起做饭,一起看电视,一起聊家常。
有时候,赵莉也会来看小杰。
她老了很多,也不再像以前那样咄咄逼人。
每次来,都会给我带一些水果,然后尴尬地笑笑,坐一会就走。
我没有为难她。
就像我在绘本里写的那样:家,是爱开始的地方,不是恨。
我的人生,好像绕了一个大圈,最后又回到了原点。
但又好像,什么都不一样了。
我失去了很多,但也得到了很多。
我学会了坚强,学会了宽容,也学会了,如何去爱,如何去守护一个家。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我的身上,暖洋洋的。
我仿佛又闻到了妈妈身上,那股熟悉的,阳光和皂香混合的味道。
我知道,她一直都在。
在每一缕阳光里,在每一阵微风里,在每一个,我用心生活的日子里。
妈,谢谢你。
谢谢你留给我这个家。
更谢谢你,让我成为了,一个能守护这个家的人。
来源:心动之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