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等王总那张油腻的脸从我面前消失,我才敢溜进厕所隔间,把手机掏出来。
我妈那个电话打过来的时候,我正被老板按在地上摩擦。
“李劲,这个方案是猪做的吗?客户要的是狼,你给我一头猪?”
手机在口袋里疯了似的振动,老板的唾沫星子在我脸上跳舞。
我点头哈腰,不敢看他,只敢看自己那双穿了三年的旧皮鞋。
“对不起王总,我马上改。”
振动终于停了。
等王总那张油腻的脸从我面前消失,我才敢溜进厕所隔间,把手机掏出来。
是我妈。
我回拨过去。
“妈,刚开会呢。”
“小劲啊,”我妈的声音听起来又激动又压抑,像一口烧着开水的锅,盖子快被顶飞了,“咱家那老房子,要拆了!”
我脑子“嗡”的一声。
老房子?
哪个老房子?
哦,村里那个,我爸早就卖给我二叔的那个。
“拆就拆呗,跟咱有啥关系?”我点了根烟,烟雾呛得我咳嗽。
“啥叫没关系?我听你表婶说,这次赔不少钱!一户,可能有一百八十万!”
一百八十万。
我夹着烟的手,抖了一下。
烟灰掉在我的裤子上,烫出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洞。
就像我心里那个洞一样。
“妈,那房子是二叔的,房本上是他的名。”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什么他的名!当年你爸要不是做手术等钱救命,能三千块钱卖给他?那是卖吗?那是咱家拿房子换了你爸一条命!”
我妈的声音尖利起来,隔着电话都能刺痛我的耳膜。
我没说话。
那段记忆,像潮湿地窖里的霉菌,我一直不愿去碰。
十年前,我上大学,我爸查出心脏病,要做搭桥手术,县医院说,连检查带手术,五万块钱打底。
五万。
十年前的五万,对我家来说,是天塌下来的重量。
亲戚朋友借了一圈,凑了两万多,还差一半。
我爸躺在病床上,一天比一天虚弱,我妈的头发,一天比一天白。
最后,我二叔来了。
他坐在我爸病床前,叹着气,一根接一根地抽着劣质烟。
“哥,我也难啊,家里就那点积蓄,都给小伟留着娶媳妇呢。”
我妈当时就跪下了。
我二叔半推半就,最后“一咬牙”,说:“哥,这样吧,你把老宅子过户给我,我给你三千块钱。这事儿,就当是我帮你,但亲兄弟明算账,手续得走一个。”
我爸没说话,只是看着天花板流眼泪。
我妈替他点了头。
三千块。
就三千块。
用那座我爷爷传下来、我出生长大的青砖瓦房,换了三千块钱救命钱。
“小劲,你在听吗?”
“在。”我把烟头摁在马桶水箱上,发出“滋”的一声。
“你快跟你媳妇商量一下,赶紧回来一趟!这钱,不能全让你二叔拿了!凭什么啊!”
我挂了电话,脑子里乱成一锅粥。
一百八十万。
我和我老婆芳芳,在这座一线城市里,像两只工蚁,每天起早贪黑,一个月加起来挣不到两万块。
我们想买房,想给未来的孩子一个家。
我们看了无数的楼盘,每次算完首付,都像被抽了一身骨髓。
一百八十万,哪怕能分到一半,我们的首付就够了。
我走出厕所,王总又在外面喊:“李劲,方案呢?猪也该拱出来了!”
我深吸一口气,脸上重新堆起笑。
“来了来了,王总,马上好。”
生活,就是这样。
在你面前劈开一道金光闪闪的深渊,你却还得先给别人当孙子。
晚上回到家,芳芳正在敷面膜。
我把拆迁的事跟她一说,她“噌”地一下从沙发上坐了起来,面膜都差点甩飞。
“多少?一百八十万?”
她的眼睛在面膜纸后面,亮得像两颗灯泡。
“嗯,听我妈说的,还不确定。”
“那还等什么?请假!明天就回去!”芳芳一把撕掉面膜,斩钉截铁。
“可是……房本是二叔的名字。”
“名字是他的,理是咱们的!”芳芳叉着腰,像一只要战斗的母鸡,“十年前三千块钱,亏心不亏心?那是买卖吗?那是趁火打劫!这事儿,说到天边去,咱们都占理!”
我看着她,心里那点犹豫,被她点燃了。
是啊,凭什么?
第二天,我厚着脸皮跟王总请了三天假,被他用眼神凌迟了半小时。
芳芳也跟公司请了假。
我们开着那辆开了六年的破别克,踏上了回家的路。
高速上,车流滚滚。
我的心情,也像这车流一样,往前冲,却又不知道前方是坦途还是悬崖。
芳roufang芳在一旁规划着。
“老公,这钱要是能要回来一半,九十万。咱们在五环外买个小两居的首付就够了。剩下的贷款,慢慢还。”
“到时候,把爸妈也接过来住。”
“再也不用看房东脸色了。”
她说的未来那么美好,美好得让我心慌。
我怕,这只是一个泡沫。
一戳就破。
车子下了高速,开上乡道。
路两边的白杨树,还是我记忆中的样子,高大,挺拔。
只是路,已经从土路变成了水泥路。
村口,那棵大槐树下,坐着几个晒太阳的老人。
看到我们的车,都伸长了脖子。
车子直接开到我爸妈住的平房前。
这是我们家后来盖的新房,比老宅子小,也简陋。
我妈一早就等在门口,看到我们,眼圈先红了。
“可算回来了。”
我爸坐在院子里的小马扎上,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看不清他的脸。
他没看我,也没看芳芳。
我知道,他心里有道坎。
那道坎,叫“愧疚”。
晚饭,我妈炖了鸡,炒了七八个菜。
饭桌上,谁也没提拆迁的事。
但我妈不停地给我和芳芳夹菜,那架势,好像我们是去前线打仗的士兵。
吃完饭,我爸把我叫到院子里。
“小劲,这事儿……要不就算了。”他声音很低,像怕被风吹散。
“爸,那不是一笔小钱。”
“我知道。”他叹了口气,烟头在黑暗里一明一暗,“可当初,白纸黑字,我按了手印的。你二叔……他毕竟是你二叔。”
“他要是真当你是哥,就不会趁你生病,用三千块钱拿走咱家的祖宅!”我压着火。
“那时候,没人肯借钱给咱们了啊……”我爸的声音更低了,“你二叔那三千块,是救命钱。”
我心口一堵。
是啊,救命钱。
所以这十年,我们家在他面前,都直不起腰。
过年过节,我爸妈提着东西去他家,笑脸相迎。
我二叔二婶,总是爱答不理。
他们的儿子,我堂弟李伟,见了我,连声“哥”都懒得叫。
“爸,这不一样。”我看着他,“一码归一码。救命的恩情,我们认。但这房子,是另一码事。”
我爸没再说话,只是把烟抽得更凶了。
第二天一早,我妈就拉着我,说去村委会看看。
村委会门口的公告栏上,红纸黑字,贴着拆迁公告。
我一眼就看到了我们家老宅子的位置,户主那一栏,清清楚楚地写着:李建军。
我二叔的名字。
补偿标准也写得明明白白,宅基地面积,房屋面积,附属物,加在一起,我心算了一下,一百八十八万。
只多不少。
周围围着不少村民,都在议论纷纷。
“建军家这下可发了!”
“可不是,一百多万,在城里买楼都够了。”
“还是人家有眼光啊,当年三千块钱买了他哥的房子,这不,赚翻了。”
这些话,像一根根针,扎在我耳朵里。
我看到我二叔和他儿子李伟,也站在人群里。
他们满面红光,像是中了彩票。
看到我,我二叔愣了一下,随即脸上堆起笑。
“哟,小劲回来了?”
“二叔。”我喊了一声。
李伟斜着眼看我,嘴角撇了撇,没做声。
“回来看看你爸妈啊?有孝心。”我二叔拍了拍我的肩膀,那只手,肥厚,油腻。
我没躲。
“二叔,我就是为这拆迁的事回来的。”我开门见山。
我二叔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周围的议论声,瞬间小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们身上。
“哦?这事儿……跟你有什么关系吗?”我二叔眯起了眼睛。
“二叔,当年那房子是怎么到你手上的,你心里清楚。”
“我怎么不清楚了?”他嗓门一下子大了起来,“我花钱买的!三千块,一分不少!你爸亲手按的红手印!你想耍赖?”
“我爸那是卖吗?那是等着钱救命!”我妈不知什么时候也过来了,冲上去喊道。
“嫂子,你这话说的,当初可是你求着我买的!现在看拆迁有钱了,就眼红了?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我二婶刘翠花也从人群里挤了出来,双手往腰上一插,活像个圆规。
“就是,想讹钱啊?”李伟在一旁阴阳怪气地帮腔。
一场家庭纠纷,瞬间成了全村的现场直播。
我拉住我妈,示意她别激动。
我对二叔说:“二叔,我们不是想耍赖。我们认当年的恩情,但这笔钱,一百八十八万,你一个人全拿着,不合适吧?”
“有什么不合适的?”二婶抢着说,“房本是我们的名,钱就是我们的!跟你们家一毛钱关系都没有!”
“一毛钱关系都没有?”我冷笑一声,“二婶,做人不能太绝。没有我们家这房子,你们上哪拿这一百八十八万去?”
“你!”二婶被我噎得说不出话。
“行了。”我二叔发话了,他看了看周围的村民,大概是觉得面子上挂不住。
“小劲,回家说,在这吵吵嚷嚷的,像什么样子。”
说完,他转身就走。
二婶和李伟瞪了我们一眼,也跟了上去。
人群中,传来窃窃私语。
我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那些眼神,有同情,有鄙夷,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
我感觉自己的脸,火辣辣地烧。
回到家,我妈就哭了。
“欺人太甚!这家人,心都黑了!”
芳芳在一旁劝她,眼神却看着我,充满了鼓励和支持。
我爸依旧坐在院子里,一言不发,像一尊石像。
沉默。
死一样的沉默。
下午,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来了。
村长,王叔。
王叔是我爸的发小,为人正直,在村里威望很高。
他提着一瓶酒,两包点心,进了门。
“建国啊,我听说你们家的事了。”王叔把东西放下,自己搬了个马扎,坐到我爸旁边。
我爸抬起头,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
“哥,这事儿……让你见笑了。”我妈抹着眼泪说。
“弟妹,别这么说。”王叔摆摆手,“这事儿,村里都传遍了。建军做得,确实有点不地道。”
他点了根烟,吸了一口。
“但是,理是这个理,法是那个法。房本上是他的名,从法律上讲,这钱,就是他的。”
我心里一沉。
“王叔,难道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我忍不住问。
王叔看了我一眼,说:“办法也不是没有。但得看你们自己,也得看建军的良心。”
“他有良心吗?”我妈愤愤不平。
“人嘛,都是肉长的。”王叔慢悠悠地说,“小劲,你跟我说实话,你们想要多少?”
我想了想,说:“我们不要多,一半。九十万。剩下的,都归他,也算还了当年的情。”
王叔点点头。
“行,这个数,不算过分。我去跟建军谈谈。你们等我消息。”
王叔走了。
我们一家人,像在等待判决的囚犯。
那一夜,我睡得很不安稳。
梦里,全是老房子的样子。
院子里的那棵石榴树,夏天开满火红的花。
屋檐下的燕子窝,春天总有雏燕叽叽喳喳。
还有我爸,在我小时候,把我扛在肩上,指着房梁说:“小劲,这是咱家的根。”
根。
现在,这个根,要被连根拔起了。
而我们,却连一把土都分不到。
第二天,王叔没来。
第三天,还没来。
我有点坐不住了。
芳芳说:“别急,这种事,得磨。”
到了下午,我二叔竟然主动上门了。
他一个人来的,手里提着一箱牛奶,一箱八宝粥。
黄鼠狼给鸡拜年。
我心里冷哼。
他进门,把东西放下,脸上挂着我从未见过的和善笑容。
“哥,嫂子。”
我爸妈局促地站起来。
“建军,你来啦,快坐。”
“小劲和媳妇也在呢。”他冲我们点点头。
一家人,坐在客厅里,气氛尴尬得能拧出水来。
还是我二叔先开的口。
“哥,昨天村长找我了。”
他叹了口气,“他说的话,我也想了一晚上。哥,当年,确实是弟弟不对,趁你病,占了便宜。”
我心里一动,有门?
我爸妈也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但是,你想想,这十年,这老房子,是谁在打理?刮风下雨,房顶漏了,是我去修。院墙塌了,是我去砌。我也花了不少心血和钱啊。”
我没说话,听他继续往下说。
“这样吧。”他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亲兄弟,不谈钱,伤感情。拆迁款下来,我给你们二十万。”
二十万。
我差点笑出声。
一百八十八万,他动动嘴,就想用二十万打发我们。
“建军,你这……”我妈刚想说话,被我爸一个眼神制止了。
我爸看着我二叔,声音沙哑:“建军,二十万,太少了。”
“哥,不少了!”我二叔的音量提了上来,脸上的和善也消失了,“你想想,这房子现在是我的!我一分钱不给你们,你们也没话说!给你们二十万,是看在兄弟一场的情分上!”
“什么情分?用二十万买断的情分?”我冷冷地开口。
“李劲,你怎么跟你二叔说话呢?”他立刻把矛头对准我,“城里待几年,本事没见长,口气倒不小!没有我当年那三千块钱,你爸的命还在不在都两说!”
“我爸的命,不是你拿来讨价还价的筹码!”我“噌”地站了起来。
“你!”
“行了!”我爸猛地一拍桌子,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他站起来,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眼睛通红。
“建军,我问你一句话。”
“你当年拿走房本的时候,是不是跟我说过一句话?”
我二叔的脸色,微微变了。
“你说,‘哥,这只是走个形式,以后你有钱了,随时可以把房子赎回去。就算赎不回,这房子,永远是咱老李家的根。以后要是有什么变故,好处,咱们兄弟俩平分’。”
“你,说过这句话没有?”
我爸的声音,一字一顿,像锤子一样,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我二Told to him.
二叔的脸色,从红变白,又从白变青。
他嘴唇哆嗦着,半天没说出一个字。
“我……我不记得了。”他最后,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你不记得了?”我爸惨笑一声,“我记得。你嫂子也记得。你当时,就坐在这儿,指着天说,要是撒谎,天打雷劈。”
“哥,你别胡说八道!”我二叔急了,声音都变了调。
“我胡说?”我爸一步步逼近他,“李建军,你可以昧良心,但你不能当别人都是傻子!这房子,是我爹留下来的!你和我,一人一半!拆迁款,也一样!”
“你做梦!”我二叔彻底撕破了脸皮,“房本是我的名!我告诉你,李建国,别说二十万,现在一分钱都没有!有本事,你去告我!”
说完,他摔门而出。
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我妈捂着脸,无声地哭泣。
我爸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颓然地坐回椅子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我走过去,轻轻拍着他的背。
“爸,别激动,气坏了身子不值当。”
他抓住我的手,那只曾经宽厚有力的手,现在只剩下皮包骨头。
“小劲,爸没用……”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这件事,很快就成了僵局。
我二叔一家,摆明了就是一分钱不给。
我们家,除了道义上的制高点,一无所有。
芳芳劝我:“老公,要不,咱们找个律师?”
我咨询了我在城里的一个同学,他就是做律师的。
他听完我的叙述,沉默了很久。
最后他说:“李劲,从法律上讲,你们赢的可能性,几乎为零。有房产证,有当年的转让协议,虽然价格很低,但构不成‘显失公平’的撤销条件,因为已经过了诉讼时效。”
“唯一的办法,是打感情牌,走调解。但看你二叔这态度,悬。”
挂了电话,我心里最后一点希望,也破灭了。
我把这个结果告诉了爸妈。
我妈听完,就病倒了。
躺在床上一天没吃饭。
我爸的烟,抽得更凶了,整天咳嗽。
芳芳看着我,满眼心疼。
“老公,要不,咱们就算了吧。钱是好,但不能为了钱,把一家人的身体都拖垮了。”
我点点头。
是啊,不然还能怎么样呢?
我买了回城的车票。
临走前一天晚上,我陪我爸在院子里坐着。
夜很静,只有几声虫鸣。
“爸,我们明天就回去了。”
“嗯。”
“这事儿,就这么算了吧。别再想了。”
他没说话,只是把烟锅在鞋底上磕了磕。
“小劲。”他突然开口,“爸对不起你。”
“爸,你别这么说。”
“我这辈子,活得窝囊。”他说,“年轻时没本事,让你妈跟着我受苦。老了,连祖宗的房子都守不住,还让你们跟着受气。”
“爸……”
“明天,你走之前,再去一趟老宅子吧。”他说,“再去看看。以后,就再也看不到了。”
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我就起来了。
我一个人,悄悄地出了门,往老宅子走去。
清晨的村庄,笼罩在薄雾里。
老宅子在村东头,离我们家不远。
远远地,我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轮廓。
青砖,黑瓦,在晨光中,像一个沉默的老人。
大门上,已经用红漆喷上了一个大大的“拆”字。
那么刺眼。
我推开那扇虚掩的、吱呀作响的木门。
院子里,杂草丛生。
那棵石榴树,已经枯死了一半。
屋檐下的燕子窝,也空了。
我走进正屋。
一股尘土和霉味扑面而来。
墙上,还挂着我小时候画的三道杠的奖状,已经泛黄卷边。
屋角的蜘蛛网上,挂着几滴露水,像眼泪。
我用手,抚摸着那张八仙桌。
小时候,我们一家人,就是围着这张桌子吃饭的。
爷爷总是在上座,给我夹最好吃的肉。
我又走到我的房间。
那张木板床还在。
床头的墙上,还贴着一张“四大天王”的海报。
时光,好像在这里停滞了。
一切都还是老样子。
只是,物是人非。
我蹲下来,看着地上的一条裂缝。
小时候,我总喜欢把弹珠藏在这条裂缝里。
我用手指,下意识地去抠那条裂缝。
突然,我摸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
不是弹珠。
我愣了一下,用力把它抠了出来。
是一个小小的,用油纸包着的东西。
很扁,很硬。
我好奇地打开油纸包,一层又一层。
里面,竟然是一盘磁带。
很老旧的磁带。
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字,写着几个字:1998年,大哥,存证。
我脑子里“轰”的一声,像有惊雷炸开。
1998年?
不,不对,我爸是2008年生病的。
这字迹……是我二叔的!
他为什么要在十年前,藏一盘磁带在这里?
还写着“大哥,存证”?
一个大胆的、连我自己都觉得荒谬的念头,从我心底冒了出来。
我把磁带死死地攥在手里,心脏狂跳。
我冲出老宅,疯了似的往家跑。
我需要一个录音机!
现在这个年代,上哪去找录音机?
我冲进家门,把我爸妈和芳芳都吓了一跳。
“录音机!爸,咱家还有录音机吗?”
我爸被我问懵了:“要那玩意干啥?”
“我找到了这个!”我把磁带摊在他面前。
我爸看到那盘磁带,看到上面的字,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的手,颤抖着,伸向那盘磁带,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
“这……这是……”
“爸,这到底是什么?”
我爸没回答我,他猛地转身,冲进储藏室,开始翻箱倒柜。
几分钟后,他抱着一台满是灰尘的旧录音机出来了。
就是我上初中时,用来学英语的那种。
他把磁带放进去,按下播放键。
录音机里,先是传来一阵“滋啦滋啦”的电流声。
然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
是我二叔的声音。
“哥,这三千块钱,你先拿着救急。这房子,就当是暂时抵给我。我给你写个字据,你按个手印,这样,我也好跟你嫂子交代。”
接着,是我爸虚弱的声音。
“建军,哥谢谢你……”
“哥,你跟我客气啥。你放心,我不是那种人。这房子,就是走个形式。等你有钱了,随时赎回去。就算赎不回,这房子,永远是咱老李家的根。以后要是有什么变故,拆迁也好,占地也好,好处,咱们兄弟俩平分!我李建军对天发誓,要是有半句假话,天打雷劈!”
“滋啦……”
录音结束了。
屋子里,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
我妈捂着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
芳芳震惊地看着我,又看看我爸。
我爸,这个一辈子老实巴交的男人,此刻,浑身都在发抖。
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愤怒。
他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里,燃烧着一团火。
“小劲,去找你王叔。”
“现在就去!”
我拿着那盘磁带,感觉它有千斤重。
我终于明白,我二叔当年为什么要偷偷录下这段话,又藏在老宅里。
他怕。
他怕自己将来反悔,良心不安。
他想给自己留一个念想,或者说,一个警示。
但他没想到,十年后,在一百八十八万的巨款面前,他所谓的良心,一文不值。
他更没想到,这盘他自己留下的证据,会被我,在拆迁前的最后时刻,翻了出来。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我找到王叔的时候,他正在村委会跟几个村干部开会。
我把王叔叫到一边,把磁带的事,跟他说了一遍。
王叔听完,半天没说话。
他接过磁带,翻来覆去地看,最后,长长地叹了口气。
“作孽啊。”
他说:“小劲,你先回家。这事,交给我。”
我不知道王叔是怎么做的。
我只知道,那天下午,一辆村委会的面包车,停在了我二叔家门口。
王叔,还有几个村里的长辈,都从车上下来了。
他们在二叔家,待了整整两个小时。
我们没去。
我爸说,该说的,该做的,都做了。
剩下的,看天意,也看人心。
傍晚的时候,我二叔来了。
跟着他来的,还有我二婶,和我堂弟李伟。
他们一家三口,站在我们家院子门口,没进来。
我二叔的脸,像个调色盘,五颜六色。
我二婶低着头,不敢看我们。
李伟的脸上,写满了不甘和怨恨。
“哥。”我二叔开口了,声音嘶哑,像是被砂纸磨过。
我爸没理他。
“我……我错了。”
他说出这三个字,好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拆迁款,一百八十八万,咱们……一家一半。”
我妈哭了。
我爸,转过身,背对着他,肩膀在微微颤动。
我看到,有两行浑浊的泪,从他苍老的脸颊上,滑了下来。
这个结局,很多人都说,堪称典范。
说我们家,不仅拿回了钱,更赢回了尊严和公道。
王叔后来跟我说,他在我二叔家,当着所有长辈的面,把那段录音放了。
录音放完,整个屋子,鸦雀无声。
那些长辈,都是看着我爸和我二叔长大的。
他们指着我二叔的鼻子骂,说他猪狗不如,说他忘了祖宗,说他给老李家丢人。
王叔最后说了一句话。
“建军,今天,我们不跟你谈法,只跟你谈理,谈情。这录音,要是交到拆迁办,交到法院,你一分钱拿不到,还得背个诈骗的嫌疑。你自己掂量。”
我二叔,当场就瘫了。
钱,很快就分下来了。
九十四万,打到了我爸的卡上。
拿到钱的那天,我爸把我叫到身边。
他从卡里,取了十万块钱现金,用一个布包装着。
“小劲,这钱,你拿着。”
“爸,这是你的钱。”
“拿着。”他把包硬塞到我手里,“五万,给你王叔送去。不是谢礼,是情义。剩下的五万,你拿去,把当年借钱给咱们家的亲戚,连本带利,都还了。要多给,不能少。”
我点点头:“我知道了,爸。”
“钱这个东西,”我爸看着远方,缓缓地说,“能救人,也能害人。咱们家,不能做被钱害了的人。”
我二叔一家,从那以后,就再也没跟我们家来往过。
听说,他们用那九十多万,在县城给李伟买了房,买了车。
村里人见了他们,都绕着走。
我们家,用拿回来的钱,在城里付了首付。
我和芳芳,终于有了自己的家。
搬家那天,我爸妈也来了。
我爸站在阳台上,看着窗外的车水马龙,看了很久很久。
他对我说:“小劲,以后,这里就是咱家的根了。”
我嗯了一声,眼眶有点热。
老宅子,那个承载了我所有童年记忆的地方,最终还是被推土机夷为平地。
我没有回去看。
我知道,有些东西,拆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比如房子。
也比如,人心。
但我也知道,有些东西,是永远拆不掉的。
比如刻在骨子里的良心。
比如流淌在血液里的情义。
这,或许才是那场风波,留给我们家最宝贵的东西。
来源:老槐树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