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能感觉到她身上散发出的那种低气压,像是暴雨来临前,空气里黏糊糊的水汽,压得人喘不过气。
那张两千三百块钱的茶叶发票,是林珊在我的书桌抽屉里找到的。
当时我正在阳台上摆弄我那几盆半死不活的吊兰。
她没说话,就那么直挺挺地站在我身后,像一根绷紧的弦。
我能感觉到她身上散发出的那种低气压,像是暴雨来临前,空气里黏糊糊的水汽,压得人喘不过气。
我转过身,看见她手里捏着那张薄薄的纸,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爸。”
她开口了,声音也是紧的,像拿砂纸打磨过。
“您退休金一个月七千五,我知道。”
“嗯。”我点点头,继续掐掉吊兰发黄的叶子。
“您给我们还着房贷,一个月三千二,我们也记着您的好。”
我没作声。
那套房子,首付是我和老伴儿攒了一辈子的钱付的,房贷写的是儿子魏东的名字,但一直是我在还。
我觉得这是应该的。
“可是爸,”她把那张发票往前递了递,几乎要戳到我的脸上,“这茶叶,两千三百块。您喝一口,得多少钱?”
她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小石子,砸在我的心上。
我看着那张发票,上面的“金骏眉”三个字,在午后的阳光下有点刺眼。
我没接话,转身拿起小喷壶,对着吊兰的叶子喷水。
水珠顺着叶脉滚下来,亮晶晶的,像眼泪。
“爸,您别不说话啊。”
林珊的语气开始急了,“魏东一个月工资才多少?我呢?我为了带孩子,班都不能好好上。咱们家现在什么情况,您不知道吗?每一分钱都得掰成两半花。”
“我知道。”我终于开口了,声音有点干。
“您知道?您知道还花两千三百块钱买一罐茶叶?”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像一根针,扎破了这间屋子长久以来的平静。
“这都够孩子半年的奶粉钱了!您喝的不是茶,是您孙子的口粮!”
最后那句话,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我的胸口。
闷得我半天没喘上气。
我看着她,一个三十出头的年轻女人,因为生活的压力,眼角已经有了细细的纹路。
她很累,我知道。
她说的每一句话,都对。
从一个家庭的账本上来看,我这么做,确实是错了。
大错特错。
可他们不知道。
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我没再跟她争辩,只是默默地放下喷壶,走回我的房间,关上了门。
门外,林珊的抱怨还在继续,夹杂着儿子魏东回来后低声的劝解。
我听不清他们具体在说什么,只觉得那些声音像一群嗡嗡的苍蝇,在我耳朵边上绕来绕去。
我拉开抽屉,拿出那个紫檀木的茶叶罐。
打开盖子,一股清甜的、带着蜜香的气息瞬间就涌了出来,钻进我的鼻腔。
就是这个味道。
我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整个世界好像都安静了。
那些烦躁的、委屈的、沉重的情绪,都被这股香气轻轻地托了起来,然后慢慢地、慢慢地消散了。
我小心翼翼地捏出一小撮茶叶,放进我那把用了几十年的紫砂壶里。
水是早就烧好的,就温在旁边的暖水瓶里。
我提起水壶,滚烫的水注入壶中,那些蜷缩着的、金黄色的茶叶瞬间舒展开来,在水中翻滚、舞蹈。
一股更浓郁的香气,伴随着氤氲的热气,弥漫了整个房间。
我盖上壶盖,把第一泡茶汤淋在壶身上。
那把跟随我多年的紫砂壶,被热水一浇,颜色立刻变得深沉温润,像一块被岁月盘了多年的老玉。
我仿佛能看到阿珍的笑脸,就映在这光润的壶身上。
阿珍是我的老伴儿。
她走了三年了。
她生前最爱喝的,就是这金骏眉。
我们年轻那会儿,穷。
别说金骏眉,就是普通的茉莉花茶,都得等到逢年过节才舍得买上一两。
那时候,我还是个刚参加工作的技术员,在工地上测绘,风吹日晒。
阿珍是厂里的会计,每天坐在办公室里,安安静静的。
我们俩,就像是两个世界的人。
可她偏偏就看上我了。
她说,她喜欢我身上那股被太阳晒过的味道,踏实。
我们结婚的时候,什么都没有。
单位分了一间十几平米的筒子楼,一张木板床,一个掉漆的衣柜,就是我们全部的家当。
可我们那时候,真开心啊。
每天下班,我骑着那辆二八大杠自行车去接她。
她坐在后座上,轻轻地抱着我的腰,把脸贴在我的后背上。
我能闻到她头发上洗发水的清香,能感觉到她说话时,温热的气息拂过我的脖颈。
那时候,我觉得自己拥有了全世界。
我第一次给她买金骏眉,是魏东出生的那年。
我评上了工程师,发了一笔奖金。
我揣着那笔钱,心里激动得不行,第一个念头就是去给阿珍买她念叨了很久的茶叶。
我跑遍了城里大大小小的茶叶店,最后在一家老字号里,找到了。
小小的一罐,花了我将近半个月的工资。
我至今都记得,我把那罐茶叶递给阿珍时,她脸上的表情。
先是惊讶,然后是心疼,最后,是那种藏也藏不住的欢喜。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像天上的星星。
她小心翼翼地打开罐子,捏出一小撮,放在鼻子下面闻了又闻。
“真香啊。”她说。
那天下午,我们俩奢侈地泡了一壶。
就在那个小小的、堆满了杂物的阳台上。
阳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我们谁也没说话,就那么静静地坐着,喝着茶。
茶汤是琥珀色的,喝到嘴里,一开始有点涩,但很快,一股甘甜就从舌根涌了上来,满口都是挥之不去的蜜香。
阿珍眯着眼睛,一脸满足的样子。
她说:“老魏,这茶真好喝。以后,等我们有钱了,你就天天买给我喝,好不好?”
我当时拍着胸脯跟她保证:“好!以后我挣大钱,让你把这金骏眉当水喝!”
那是我对她的承诺。
从那以后,每当我发了奖金,或者过年过节,我都会给她买上一罐金骏眉。
这成了我们之间的一个小小的仪式。
看着她喝茶时满足的样子,我觉得我所有的辛苦和劳累,都值了。
后来,我们的日子越过越好。
从筒子楼搬进了两室一厅,又从两室一厅换到了现在这套三室两厅的大房子。
魏东也长大了,上了大学,毕了业,结了婚。
我的工资越来越高,买一罐金骏眉,已经不再是什么奢侈的事情。
可阿珍喝茶的习惯,却一直没变。
每天下午三点,雷打不动,她都会泡上一壶茶,坐在阳台上,等我下班。
有时候,她会看看书,有时候,她会织织毛衣。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她身上,给她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那是我这辈子见过最美的画面。
我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过下去。
直到我们俩都老得走不动了,还能一起坐在阳台上,喝着茶,晒着太阳,聊着过去的事。
可我没想到,意外来得那么快。
阿珍被查出病的时候,已经是晚期了。
医生说,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那段时间,天都是灰色的。
我整个人都懵了,像被抽走了魂。
我不敢相信,那个总是笑呵呵的、身体那么好的阿珍,怎么会……
阿珍反倒比我坚强。
她没哭没闹,安安静静地接受了治疗。
化疗的过程很痛苦。
她吃什么吐什么,头发大把大把地掉。
整个人迅速地消瘦下去,像一朵正在枯萎的花。
看着她受罪,我的心就像被刀子一片一片地割。
我恨不得能替她承受这一切。
可我什么都做不了。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每天陪着她,给她讲笑话,给她读报纸,想尽一切办法让她开心一点。
她那时候,味觉和嗅觉都变得迟钝了。
很多以前爱吃的东西,都吃不出味道了。
唯独对茶,还保留着一点感觉。
她说,只有喝茶的时候,嘴里那股苦涩的药味才能被压下去一点。
于是,我每天都给她泡金骏眉。
我把最好的茶叶拿出来,用最讲究的功夫,一泡一泡地喂给她喝。
她喝得很慢,一小口一小口地抿。
她说:“老魏,这茶真甜。”
我知道,那不是茶甜,是她心里苦。
她生命最后的那些日子,几乎都是靠着茶水续着。
有时候,她疼得整夜整夜睡不着,我就给她泡茶。
温热的茶汤顺着她的喉咙滑下去,好像能暂时抚平她身体里的那些疼痛。
她会拉着我的手,虚弱地对我说:“老魏,别停。这茶,真好。”
我怎么敢停?
我恨不得把全世界的金骏眉都买回来,只要能让她好受一点。
她走的那天,是个秋天的下午。
阳光很好,跟我们第一次喝金骏眉的那个下午一样。
她已经说不出话了,只是看着我,眼睛里都是不舍。
我给她泡了最后一壶茶。
我用棉签蘸着茶汤,一点一点地湿润她干裂的嘴唇。
她努力地动了动嘴角,好像想对我笑一下。
我握着她的手,那只曾经那么温暖、那么有力的手,现在只剩下一把骨头。
我把脸贴在她的手背上,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怎么都止不住。
“阿珍,你放心。我答应你的事,一定做到。”
“以后,我每天都喝金骏眉。我喝一口,就当是你也喝了一口。”
“我替你喝。喝一辈子。”
这是我对她最后的承诺。
阿珍走了以后,这个家,就空了。
魏东和林珊怕我一个人住着孤单,就搬了过来。
我知道他们是好意。
可我还是觉得孤单。
那种孤单,不是屋子里有没有人,而是心里,空了一块。
那一块,是阿珍带走的。谁也填不上。
每天下午三D点,我还是会雷打不动地泡一壶金骏眉。
坐在阳台上,阿珍以前常坐的那个位置。
我会多摆一个杯子,倒上茶,放在对面。
就好像,她从来没有离开过。
阳光洒在身上,暖洋洋的。
茶香在空气中弥漫。
我会跟她说说话。
说说今天菜市场的白菜又涨价了,说说楼下老张头的孙子考上大学了,说说魏东公司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事。
她不回答。
我就自顾自地说。
说完,我就喝一口茶。
那茶汤滑过喉咙,带着熟悉的甘甜和蜜香。
一瞬间,我好像又能感觉到她的存在。
她就坐在我对面,微笑着看着我,听我絮叨。
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觉得,我还活着。
这两千三百块钱的茶叶,是我能抓住的、和阿珍唯一的联系。
它不是茶叶。
它是我的念想,是我的药,是我的命。
这些,我怎么跟林珊说?
跟一个每天为了柴米油盐、为了孩子的奶粉钱而焦虑的年轻人,去说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她不会懂的。
她只会觉得,我是一个自私的、不懂得体谅晚辈艰难的固执老头。
所以,我选择沉默。
门外的争吵声终于停了。
过了一会儿,我的房门被敲响了。
是魏东。
“爸,您开开门。”他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
我没动。
“爸,我知道您心里不舒服。林珊她也是刀子嘴豆腐心,她没有恶意的,就是心疼钱。”
“您别跟她一般见识。”
我还是没说话。
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茶已经有点凉了。
“爸,那茶叶,您要是喜欢喝,就喝。以后……以后我给您买。”
魏东在门外叹了口气。
“您把门打开,我们聊聊,行吗?”
我放下茶杯,站起身,走到门边,把门打开了。
魏東站在门口,一脸的无奈和歉意。
林珊站在他身后,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爸,对不起。”魏东说。
我摇了摇头,绕过他,走到客厅。
“房贷的事,你们不用管了。”
我平静地说。
“从下个月开始,你们自己还。”
魏东和林珊都愣住了。
“爸,您这是什么意思?”魏东的眉头皱了起来。
“没什么意思。”
我走到沙发上坐下,给自己倒了杯白开水。
“这房子,当初买的时候,就是给你们准备的。现在,也该你们自己承担了。”
“我老了,退休金就那么点,还得喝茶,顾不上你们了。”
我的语气很平淡,没有一丝波澜。
可我知道,我的话,像一把刀子,插进了他们的心里。
林珊的脸“唰”地一下就白了。
她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爸,您……您不能这样……”她的声音都在发抖。
“我怎么了?”我看着她,反问。
“您不是说,这房子是给我们养老的吗?您不是说,房贷您会一直还下去吗?”
“此一时,彼一时。”
我淡淡地说。
“我现在觉得,花两千三百块钱喝茶,比给你们还房贷,更重要。”
林珊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她指着我,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你……你……”
魏东赶紧拉住她,把她护在身后。
“爸!您怎么能说这种话!”
他的脸上,是失望,是愤怒,也是不解。
“您缺钱,您跟我们说啊!我们还能不给您吗?您至于用这种方式吗?”
“我不缺钱。”我说。
“我只是想让你们明白一个道理。”
“什么道理?”
“有些东西,在你们看来,一文不值。但在我这里,千金不换。”
我站起身,不再看他们。
“你们不理解,没关系。”
“但你们不能,一边花着我的钱,一边指责我的生活方式。”
“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说完,我走回自己的房间,再次关上了门。
这一次,门外没有了争吵声。
只有死一般的寂静。
我知道,我伤了他们的心。
尤其是魏东。
这个我从小看到大的儿子,我一直以他为傲。
他懂事,孝顺,有责任心。
可是在这件事上,他和他媳妇,站到了一起。
我心里不是不难过。
就像被自己最亲近的人,在背后捅了一刀。
那一刀,不致命,但疼。
疼得钻心。
那天晚上,他们没有叫我吃饭。
我也没出去。
我就着一壶冷茶,啃了两个干馒头。
夜里,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阿珍的照片就摆在床头。
我拿起来,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看着她。
照片上的她,笑得那么灿烂,眼睛弯弯的,像月牙儿。
“阿珍啊,”我对着照片,轻声说,“我是不是做错了?”
“我是不是,太任性了?”
照片里的人,只是微笑着,不说话。
我叹了口气,把照片放回原处。
也许,我是真的老了。
老得跟不上年轻人的节奏了。
老得,只剩下回忆了。
接下来的几天,家里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沉默。
我和魏东林珊,同住一个屋檐下,却像是最熟悉的陌生人。
我们吃饭的时候,谁也不说话,只有碗筷碰撞的清脆声响。
他们会把饭菜做好,给我留一份在桌上。
我吃完,会自己把碗洗了。
我们之间,好像只剩下这种最基本的、维持着表面和平的客套。
我知道,他们在生我的气。
我也知道,他们正在为下个月的房贷发愁。
林珊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眼底的黑眼圈也越来越重。
她看我的眼神,充满了怨怼。
魏东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他好几次想找我谈谈,都被我避开了。
我不是不想谈。
我是不知道该怎么谈。
难道要我把心掏出来,血淋淋地摆在他们面前,告诉他们,那罐茶叶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吗?
我做不到。
那是属于我和阿珍的秘密。
是我心里最后一块,也是最柔软的地方。
我不想让任何人去触碰。
这天下午,我又在阳台上喝茶。
阳光很好,晒得人懒洋洋的。
我眯着眼睛,看着楼下花园里追逐嬉戏的孩子,有点出神。
魏东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我身后。
“爸。”
他叫了我一声。
我“嗯”了一声,没回头。
他在我对面坐下,就是以前阿珍常坐的那个位置。
他看着我面前的茶具,沉默了很久。
“这茶,是妈最喜欢喝的吧?”他突然开口。
我的心,咯噔一下。
我转过头,看着他。
他的眼睛里,有一种我看不懂的情绪。
有悲伤,有怀念,也有一丝愧疚。
“我记得,小时候,您每次发奖金,都会买这个。”
他拿起那个空着的茶杯,放在手里摩挲着。
“妈那时候,宝贝得跟什么似的。每次泡茶,都只放一点点。她说,这茶叶金贵,得省着点喝。”
“她说,这茶里,有您的心意。”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热了。
我没想到,他还记得。
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我以为他早就忘了。
“林珊她……她不知道这些。”
魏东的声音有些沙哑。
“她嫁过来的时候,妈已经……她只知道您爱喝茶,不知道您为什么爱喝这种茶。”
“是我不好。我应该早点告诉她的。”
他抬起头,看着我,眼睛红红的。
“爸,对不起。”
“我们……我们伤了您的心。”
我别过头去,不想让他看见我此刻的样子。
我怕我一开口,声音就会哽咽。
原来,他都懂。
他不是不理解,他只是……忘了。
被生活的压力,被柴米油-盐的琐碎,暂时给忘了。
“爸,房贷的事,您别操心了。”
魏东把茶杯放回桌上。
“我会想办法的。大不了,我晚上出去跑跑滴滴,总能挣回来的。”
“您把钱留着,买您喜欢的东西,喝您喜欢喝的茶。”
“只要您开心就好。”
他说完,站起身,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后转身离开了阳台。
我坐在那里,很久很久,都没有动。
阳光照在身上,很暖。
可我的眼泪,却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那熟悉的甘甜和蜜香,这一次,却带着一丝咸涩的味道。
晚上,林珊敲响了我的房门。
她端着一碗刚煮好的银耳莲子羹。
“爸,喝点糖水吧。润润喉。”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
我看着她,她低着头,不敢看我的眼睛。
眼圈还是红的,像是哭过。
我接过碗,说了声“谢谢”。
她没有马上离开,就站在门口,欲言又止。
“有事?”我问。
她咬了咬嘴唇,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爸,对不起。”
她终于还是把这三个字说了出来。
“那天……是我不对。我不该那么跟您说话。”
“我不懂事,我不知道……不知道那茶叶对您……”
她说着说着,声音就哽咽了。
“魏东都跟我说了。他说,妈在的时候,最喜欢喝这个茶。”
“他说,您喝的不是茶,是……是思念。”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撞了一下。
软软的,酸酸的。
我没想到,魏东会把这些告诉她。
更没想到,她会懂。
“爸,您别生我们的气了,好不好?”
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
“房贷我们会自己还。我们长大了,不能总让您操心。”
“您把钱留着,好好照顾自己。想喝什么茶,就买。别委屈了自己。”
我看着她,这个曾经让我觉得那么不懂事的儿媳妇。
此刻,她的脸上,写满了真诚和悔意。
我心里的那点怨气,那点委屈,瞬间就烟消云散了。
说到底,都是一家人。
哪有隔夜的仇呢?
我对着她,笑了笑。
“行了,多大点事。”
“快去睡吧。”
她见我笑了,也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那……那您不生气了?”
“不气了。”我摇摇头,“早就不气了。”
她这才放心地走了。
我端着那碗银耳莲子羹,喝了一口。
甜甜的,糯糯的,一直暖到心底。
第二天,我去银行,把停掉的房贷自动扣款,又重新开通了。
我没告诉他们。
我觉得,没必要了。
有些事,心里明白,就行了。
周末的时候,魏东和林珊带着孙子,说要带我出去散散心。
我们去了一个郊外的茶园。
正是春天,满山的茶树,绿油油的,冒着嫩芽。
空气里,都是清新的茶香。
孙子在茶垄间跑来跑去,像一只快活的小鸟。
林珊拿出手机,不停地给他拍照。
魏东则陪着我,在茶园里慢慢地走。
“爸,您看,这儿的茶树长得真好。”
“是啊。”我点点头。
“等会儿我们去茶农家里,买点新茶回去。刚炒出来的,肯定香。”
我笑了笑,没说话。
走到半山腰,有一个小小的茶亭。
我们走进去,正好可以俯瞰整个茶园。
林珊抱着孙子,也跟了过来。
“爷爷,喝水。”
孙子把他的小水壶递给我。
我接过来,喝了一口。
是甜的。
“爸,您看。”
林珊指着远处。
“那片云,像不像一个棉花糖?”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
天很蓝,云很白。
山风吹过来,带着茶树的清香和泥土的气息。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心里,前所未有的平静和安宁。
我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放松过了。
自从阿珍走了以后,我的世界,就只剩下那间屋子,那个阳台,那套茶具。
我把自己困在回忆里,不愿意走出来。
我以为,那就是我余生的全部。
可是现在,看着眼前的这片生机勃勃的茶园,看着身边这两个鲜活的年轻人,看着我可爱的孙子。
我突然觉得,我的世界,不应该只有回忆。
阿珍如果还在,她一定不希望看到我这个样子。
她那么热爱生活的一个人。
她一定会希望我,好好地活着。
开心地活着。
从茶园回来后,我的生活,好像有了一些小小的改变。
我不再每天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我会去客厅看看电视,跟他们聊聊天。
我会去厨房帮林珊择择菜,虽然每次都被她笑着推出来。
我会带着孙子去楼下公园玩,给他讲我年轻时候的故事。
每天下午三点,我还是会泡茶。
但有时候,林-珊会端着一盘切好的水果,坐到我对面。
她不怎么说话,就静静地陪着我。
有时候,魏东下班早,也会过来凑个热闹。
他不懂茶,喝得牛嚼牡丹,但我还是会给他倒上一杯。
那个曾经只属于我和阿珍的阳台,现在,变得热闹了起来。
那杯只属于我的金骏眉,现在,也多了一些人分享。
茶的味道,好像没有变。
还是那么甘甜,那么醇厚。
但喝茶的心情,却不一样了。
以前,我喝的是思念,是孤独。
现在,我喝的,是温暖,是陪伴。
有一天,林珊拿回来一个包裹。
她神秘兮兮地递给我,让我拆开。
我打开一看,是一套新的茶具。
青瓷的,上面画着几枝淡雅的兰花。
很漂亮。
“爸,我看您那套紫砂的用了好多年了,给您换套新的。”
林珊笑着说。
我看着那套新茶具,心里五味杂陈。
我知道,她是好意。
可她不知道,那把旧的紫砂壶,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那上面,有我和阿珍几十年的光阴。
有我们一起喝过的每一泡茶的印记。
那是任何新的东西,都无法替代的。
我没有马上拒绝她。
我只是把那套新茶具收了起来。
第二天下午,我泡茶的时候,用的还是那把旧的紫砂壶。
林珊看见了,眼神里闪过一丝失望。
但她什么也没说。
我给她倒了一杯茶。
“林珊啊,”我看着她,慢慢地说,“这把壶,跟我差不多年纪了。”
“它见过我年轻时候的样子,也见过你妈年轻时候的样子。”
“我们吵架,它听着。我们和好,它看着。”
“你妈走的时候,最后一口沾湿嘴唇的茶,就是从这个壶里倒出来的。”
“它对我来说,不是个物件儿。”
“它是个念想。是个老朋友。”
林...珊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她的眼睛,一直看着那把在茶汤浸润下,愈发温润光泽的紫砂壶。
“新的东西,是很好。”
我继续说。
“但有些旧的东西,是刻在骨子里的,换不掉。”
“就像人一样。有些人,走了,但其实,一直都在。”
我说完,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林珊沉默了很久。
然后,她也端起茶杯,轻轻地抿了一口。
“爸,”她说,“我懂了。”
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提过换茶具的事。
有时候,她还会帮我清洗那把紫砂壶。
动作很轻,很小心。
像是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我知道,她是真的懂了。
她懂了我的固执,也懂了我固执背后,那份沉甸甸的爱。
时间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过着。
转眼,又是一年春天。
我的退休金涨了一点,七千八了。
我又去买了新出的金骏眉。
这次,发票我没藏着,就放在了客厅的茶几上。
林珊看见了,只是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晚上吃饭的时候,她给我炖了鸡汤。
“爸,您得多补补。喝茶伤胃。”
魏东在一旁打趣:“妈,我爸这喝的不是茶,是琼浆玉液,养生着呢。”
一家人都笑了。
吃完饭,魏东把我拉到一边,塞给我一张银行卡。
“爸,这卡里是五万块钱。是林珊这些年攒的私房钱。”
我愣住了。
“她让我跟您说,以前是她不懂事。这钱,您拿着,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别省着。”
我看着手里的银行卡,心里沉甸甸的。
我把卡推了回去。
“你们挣钱不容易,留着给孩子用。”
“爸,您就拿着吧。这是我们的一片心意。”魏东坚持着。
“你们的心意,我领了。钱,我不能要。”
我拍了拍他的手。
“我现在,什么都不缺。”
“真的。”
我缺的,从来都不是钱。
我缺的,是那个人,那段回不去的时光。
但现在,看着眼前这个已经能为我遮风挡雨的儿子,看着那个已经懂得体谅和包容的儿媳妇。
我觉得,我心里那个空了很久的洞,正在被一点一点地填满。
用一种新的、温暖的东西。
那种东西,叫“家”。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阿珍了。
她还是年轻时候的样子,穿着那件蓝色的连衣裙,站在阳台上,对我笑。
阳光洒在她身上,像给她披上了一件金色的纱衣。
她手里,也端着一杯茶。
“老魏,”她笑着说,“这茶,真甜。”
我走过去,想抱抱她。
可她却像一阵风一样,散了。
我醒过来的时候,天还没亮。
窗外,有几声清脆的鸟叫。
我摸了摸眼角,湿的。
我坐起身,没有开灯,就那么静静地坐着。
我知道,我该跟过去,好好地告个别了。
不是忘记。
而是,把那些沉重的、悲伤的回忆,轻轻地放下。
把那些美好的、温暖的记忆,好好地珍藏在心底。
然后,带着这份珍藏,继续往前走。
因为,我的身边,还有爱我的人。
我的未来,还有值得期待的风景。
第二天,我把我珍藏了多年的,阿珍留下的那些东西,都拿了出来。
有她给我织的毛衣,有我们年轻时候的合影,有她写给我的信。
我把魏东和林珊叫到我房间。
我一件一件地,把这些东西背后的故事,讲给他们听。
讲我们是怎么认识的,讲我们是怎么在那个贫穷的年代里,苦中作乐的。
讲她是怎么从一个娇滴滴的城市姑娘,变成一个什么都会的家庭主妇的。
讲她是怎么在我人生最低谷的时候,不离不弃地陪着我的。
我讲得很慢,很平静。
像是在讲述一个别人的故事。
魏东和林珊听得很认真。
林珊的眼泪,一直没有停过。
最后,我拿出了一个上了锁的小木盒子。
我用钥匙打开。
里面,是厚厚的一沓信。
还有一本小小的日记。
“这些,是你们妈妈写给我的。”
我把盒子,推到他们面前。
“我想,是时候,让你们也看看了。”
魏东拿起一封信,手微微地颤抖。
信纸已经泛黄,字迹却依然清秀。
“老魏:见信如晤。今天厂里发了福利,一袋白面,两斤猪肉。我给你包了你最爱吃的白菜猪肉馅饺子,等你回来……”
林珊拿起了那本日记。
她翻开第一页,轻声地读了出来。
“X年X月X日,晴。今天,老魏给我买了一罐金骏眉。好贵啊,心疼死我了。可这茶,也真好喝。甜丝丝的,像我们的日子。”
“X年X月X日,雨。老魏又去工地了,一走就是半个月。想他。泡了一杯他买的茶,好像他就在身边一样。”
“X年X月X日,阴。魏东今天考试没考好,被我骂了一顿。老魏回来,还护着他。我们俩吵了一架。晚上,他默默地给我泡了杯茶,放到我床头。我没理他,可心里,早就不气了。这个男人啊,就是我的克星。”
……
“X年X月X日,晴。今天去医院复查,结果不太好。我没告诉老魏。我怕他担心。下午,阳光很好,他给我泡了茶。我看着他日渐斑白的头发,心里好难过。老魏啊,如果我走了,谁来陪你喝茶呢?”
读到这里,林珊再也读不下去了。
她趴在桌子上,泣不成声。
魏东也早已是泪流满面。
我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别哭。”我说。
“你们的妈妈,是个很坚强,很乐观的人。”
“她不希望看到我们为她掉眼泪。”
“她希望我们,都能好好地生活。”
那天,我们三个人,在我的房间里,待了很久很久。
我们一起,读完了阿珍留下的所有信件和日记。
我们一起,回忆着那个我们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
我们一起哭,一起笑。
我感觉,我们一家人的心,从来没有像那一刻一样,贴得那么近。
从那以后,家里好像什么都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我依然每天喝茶,还房贷。
林珊依然每天为了柴米油盐精打细算。
魏东依然每天为了工作奔波忙碌。
但我们都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我们之间,多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默契和理解。
我们看彼此的眼神,都变得柔软了。
林珊开始学着喝茶。
她买了很多关于茶的书,每天晚上,都会看一会儿。
有时候,她还会拿着书来问我。
“爸,这书上说,泡金骏眉的水温,最好是85度,是吗?”
我会笑着点点头。
“你试试就知道了。”
她泡出来的茶,一开始,不是烫了,就是淡了。
但她不气馁,一次一次地尝试。
终于有一天,她给我泡了一杯。
茶汤清亮,香气馥郁。
我喝了一口,味道,竟然和-我泡的,相差无几。
“怎么样?”她一脸期待地看着我。
“不错。”我点点头,“有你妈当年的风范了。”
她开心地笑了,像个得了奖状的孩子。
从那以后,每天下午给我泡茶的活儿,就被她给承包了。
她会准时地,把一杯温度刚刚好的茶,送到我面前。
有时候,我看着她忙碌的背影,会有些恍惚。
仿佛看到了,年轻时候的阿珍。
原来,爱和思念,是可以传承的。
生活,就像一杯茶。
第一口,是苦的。
但只要你用心去品,慢慢地,就能品出其中的甘甜。
而那份甘甜,会一直留在你的心里,温暖你余下的所有岁月。
我如今,退休工资七千八,依旧会花两千多买茶叶。
只不过,现在催我买新茶的,是我的儿媳妇。
她说:“爸,那金骏眉快喝完了吧?赶紧再买点。我这刚练出来的手艺,可不能生疏了。”
每当这时,我都会笑着摇摇头。
然后转过身,偷偷地,擦掉眼角的泪。
阿珍,你看到了吗?
我们的家,很好。
我们的孩子,也很好。
你最爱的茶,现在,有个人,替你陪我喝了。
你放心吧。
真好。
来源:黄泥鳅Vlo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