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它吹在脸上,不是那种催着你上班的急吼吼,也不是周末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懒洋洋。
五一假期的风,跟平时不一样。
它吹在脸上,不是那种催着你上班的急吼吼,也不是周末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懒洋洋。
它带着一股子尘土和青草混合的味道,有点呛,但闻久了,就是家的味道。
我拖着行李箱,站在巷子口。
那扇漆皮剥落的铁门,像个害羞的老人,半掩着。
门轴早就生了锈,每次开合,都会发出一声悠长又疲惫的呻吟,像是在叹气。
我哥说,早该换了。
我说,别,听惯了。
门里那棵紫藤萝,疯了一样地长,遒劲的枝干攀着墙,把一串串紫色的风铃挂在半空,院子里落了薄薄一层花瓣,像铺了层淡紫色的雪。
我爸亲手种的。
他说,这东西好养活,给点阳光就灿烂。
我爸走了快三年了。
我妈说,爸走后,这花开得比哪年都热闹。
我拖着箱子,轮子压过青石板路,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
这声音,像一把钥匙,拧开了记忆的锁。
小时候,我就喜欢拖着小板凳,在这条路上来来回回地跑,假装自己在开火车。
“呜——况且况且况-且——”
我哥就在后面追,一边追一边喊:“慢点,别摔着!”
现在,巷子里静悄悄的。
只有风穿过的声音,还有我的脚步声。
还没进门,就听见了嫂子李娟的声音。
尖,亮,像一把新剪刀,咔嚓咔嚓地剪着院子里的宁静。
“妈,不是我说你,现在谁还住这种老破小啊?你看看人家王阿姨,儿子给换了电梯房,上下楼多方便。”
我妈的声音很低,像被水浸过的棉花,闷闷的。
“住惯了……挺好。”
“好什么呀!夏天没空调,冬天暖气也不热,上个厕所还得绕半个院子。再说,小宝马上要上小学了,这儿连个正经学区都算不上。”
小宝是我侄子,今年六岁。
是李娟手里最硬的王牌。
我停下脚步,站在门外,没动。
行李箱的拉杆,被我攥得有点发凉。
我哥的声音插了进来,带着点讨好:“小娟,妈年纪大了,恋旧。这事儿,咱们慢慢商量。”
“慢慢商量?林强,你还要我等到什么时候?我嫁给你图什么?不就图个安稳日子吗?现在连个像样的房子都没有,我怎么跟姐妹们交代?”
“交代”这两个字,她说得特别重。
像两颗钉子,钉在我哥的心上。
我叹了口气,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门。
“我回来了。”
院子里瞬间安静了。
李娟脸上的刻薄还没来得及收回去,就迅速堆上了一层笑。
那笑有点假,像商店橱窗里塑料模特的微笑,标准,但没有温度。
“哎呀,小妹回来啦!快进来快进来,外面热吧?”
她热情地走过来,想帮我拿行李箱。
我下意识地往后一撤。
“嫂子,不用,我自己来。”
我妈从屋里迎出来,看见我,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那是一种从心底里透出来的光,暖烘烘的。
“回来了。”
她接过我的包,拍了拍上面的灰。
“嗯,回来了。”
我哥站在一旁,看着我,表情有点复杂。
有高兴,有尴尬,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
“小妹,路上累了吧?”
“还行,哥。”
一家人,四口人,站在这个爬满紫藤萝的小院里,各自怀着心思。
空气里,紫藤萝的香气甜得有点发腻。
晚饭是嫂子李娟张罗的。
四菜一汤,摆了满满一桌。
红烧鱼,糖醋排骨,可乐鸡翅,都是我小时候爱吃的。
她一个劲儿地给我夹菜,热情得让我有点不适应。
“小妹,多吃点,看你瘦的。在外面工作辛苦吧?一个人打拼不容易。”
她的筷子在盘子里灵活地翻动,像在执行某种精密的战术。
我侄子小宝坐在我旁边,埋头扒着饭,碗里的鸡翅堆成了小山。
我妈默默地喝着粥,偶尔抬眼看看我,眼神里是化不开的疼爱。
我哥呢,他负责活跃气氛。
“小妹这次回来,多住几天。公司能批这么长的假?”
我笑了笑,把一块排骨塞进嘴里。
酸甜的味道在舌尖上炸开,可我却尝出了一丝苦涩。
“嗯,最近不忙。”
李娟立刻接上话:“不忙好啊,正好在家陪陪妈。哎,对了小妹,你现在一个月工资得有两万了吧?我听林强说,你都升主管了。”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像两只探照灯,直直地打在我脸上。
我放下筷子,擦了擦嘴。
我知道,正题要来了。
“没那么多,行情不好。”
我轻描淡写地回了一句。
李娟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自然。
“怎么会呢?你可是名牌大学毕业,又在大公司。哎,不说这个了,吃饭吃饭。”
她嘴上说着不说,可话题却像绕着圈的苍蝇,怎么也赶不走。
“小妹啊,你看,我跟你哥也结婚这么多年了,小宝也快上学了。我们俩寻思着,换个大点的房子,带学区的那种。”
她一边说,一边观察着我的脸色。
“现在房价是贵,我跟你哥攒了些钱,可首付还差那么一点。”
她顿了顿,夹了一筷子青菜放进我妈碗里。
“妈,你说是不是?”
我妈没说话,只是低头,用勺子搅着碗里的粥。
一圈,又一圈。
我哥的脸涨得通红,他端起酒杯,猛地灌了一口。
“小娟,这事儿……回头再说。”
“回头?又是回头!”李娟的音量陡然拔高,“林强,你能不能有点担当?这是我们一家人的大事!”
“这不是当着小妹的面嘛……”我哥的声音越来越小。
李娟冷笑一声,把目光转向我。
“小妹又不是外人。小妹,你说,嫂子说得对不对?为了小宝的将来,我们做父母的,怎么辛苦都值得。”
她把“小宝的将来”这几个字咬得特别重。
像是在提醒我,也像是在给我施压。
我看着她,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
一个有点坏,但或许很有用的念头。
我深吸一口气,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嫂子,哥。有件事……我一直没跟你们说。”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
我拿起纸巾,假装擦了擦眼角。
“公司裁员,我……我失业了。”
空气,在那一刻,仿佛凝固了。
碗筷碰撞的声音,小宝咀嚼的声音,窗外风吹紫藤萝的声音,全都消失了。
世界安静得只剩下心跳。
我哥“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椅子腿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什么?失业了?什么时候的事?你怎么不早说!”
他的脸上写满了震惊和担忧。
我妈也放下了勺子,紧张地看着我。
“孩子,没事吧?工作没了可以再找,人没事就好。”
只有李娟,她脸上的表情很精彩。
像是调色盘被打翻了。
震惊,怀疑,失望,鄙夷……各种颜色混在一起,最后凝固成一种冰冷的审视。
她没有问我怎么样,也没有说一句安慰的话。
她只是盯着我,像在评估一件突然贬值的商品。
过了好几秒,她才干巴巴地开口。
“失-业-了?”
她把这三个字,一个一个地从牙缝里挤出来。
我点点头,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更悲伤,更无助。
“嗯,上个星期刚办完手续。赔的钱,还了房贷,现在……手头也挺紧的。”
我说得“情真意切”。
我甚至偷偷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逼出了几滴眼泪。
那顿饭,最终不欢而散。
我哥把我拉到院子里,不停地追问细节。
我妈则在一旁唉声叹气,不住地念叨:“人没事就好,人没事就好。”
李娟从头到尾没再说一句话。
她只是默默地收拾着碗筷,盘子和碗碰撞的声音,发出一连串清脆又刺耳的抗议。
我知道,好戏,才刚刚开始。
第二天一早,我就被一阵“咣当咣当”的声音吵醒了。
我睁开眼,阳光透过老旧的木窗棂,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空气中,有淡淡的槐花香。
是我妈在院子里熬酸梅汤。
这是我从小喝到大的味道。
酸酸甜甜,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烟火气。
我穿上衣服,走出房间。
李娟正在院子里晾衣服。
她看见我,连个招呼都没打,只是把手里的湿衣服甩得“啪啪”作响。
水珠溅到我脸上,冰凉。
“嫂子,早。”
我主动开口。
她“嗯”了一声,从鼻子里。
然后,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故意说给我听。
“这年头,工作说没就没,可真是吓人。一个月大几千的房贷,还有一家老小要养,可怎么活哟。”
她一边说,一边用力地拧着一件T恤。
那件T恤,是我哥的。
我妈端着一碗刚晾好的酸梅汤走过来,递给我。
“喝点吧,解解暑。”
我接过碗,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很舒服。
“谢谢妈。”
李娟瞥了我们一眼,把手里的衣服往晾衣绳上重重一甩。
“妈,你就是心太软。自己都快顾不上了,还管别人。”
她口中的“别人”,指的自然是我。
我妈的脸色沉了下去。
“她是你小妹,怎么是别人?”
“小妹?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现在连工作都没了,跑回娘家来,这不是拖累我们吗?”
李娟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扎在我妈心上。
我端着碗,手有点抖。
酸梅汤在碗里晃荡,漾出一圈圈涟漪。
我没说话。
我想看看,她到底能做到什么地步。
接下来的几天,李娟开始变本加厉。
家里的伙食,从四菜一汤,变成了一菜一汤。
餐桌上,再也见不到鱼和肉。
永远都是一盘炒青菜,一锅清汤寡水的紫菜汤。
小宝吵着要吃鸡翅。
李娟就瞪着他,大声说:“吃什么吃!你姑姑都失业了,家里哪还有闲钱买肉吃!”
小宝被吓得哇哇大哭。
我哥想去哄,被李娟一把拦住。
“哭什么哭!再哭,晚饭也别吃了!让你从小就知道,没钱的日子有多难过!”
她的话,句句带刺,指桑骂槐。
我哥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最后只能低着头,默默地扒着碗里的白饭。
我妈心疼孙子,偷偷煮了个鸡蛋塞给他。
李娟看见了,一把抢过来,摔在地上。
“妈!你是不是非要跟我对着干?现在家里什么情况你不知道吗?多一个人吃饭,就多一张嘴!我们家可养不起闲人!”
“闲人”两个字,她几乎是吼出来的。
整个院子,都能听见她的回声。
我坐在桌边,慢慢地喝着碗里的紫菜汤。
汤里没放油,只有几片紫菜和一点盐,寡淡得像白开水。
可我却觉得,这碗汤,真咸。
咸得发苦。
晚上,我躺在自己小时候的床上。
床板有点硬,翻个身就会“咯吱”作响。
窗外,月光像水一样流进来,洒在地上。
我能听见隔壁房间传来压抑的争吵声。
是我哥和李娟。
“你能不能少说两句?那是我亲妹妹!”
“亲妹妹?亲妹妹就能白吃白喝?林强,我告诉你,这个家,有她没我,有我没她!你自己看着办!”
“你……你简直不可理喻!”
“我不可理喻?我看是你拎不清!你爸妈老了,指望不上。你妹妹现在是个无业游民,就是个累赘!我们还有小宝要养,还要买学区房!你不想着怎么多挣点钱,还护着她?”
“钱钱钱!你就知道钱!”
“对!我就是知道钱!没钱,你儿子上不了好学校!没钱,你爸妈生病了拿什么治!没钱,你在这个社会上连头都抬不起来!”
争吵声越来越激烈,最后,传来一声清脆的巴掌声。
然后,是死一般的寂静。
再然后,是李娟撕心裂肺的哭喊。
“林强!你敢打我!我跟你拼了!”
屋子里传来一阵乒乒乓乓的响声。
我坐起身,披上衣服,走了出去。
院子里,月光清冷。
我妈房间的灯亮着。
我走过去,敲了敲门。
“妈,你睡了吗?”
门开了,我妈站在门口,眼圈红红的。
“还没……吵到你了?”
我摇摇头,走进屋。
我妈坐在床边,手里拿着一个相框。
相框里,是我们的全家福。
那时候,我爸还在。
我们四个,笑得特别开心。
我爸搂着我哥的肩膀,我妈抱着我,李娟还没有嫁进来。
那时候的院子,紫藤萝还没爬满墙。
“你爸要是还在,就好了。”
我妈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
“他最疼你。谁要是敢欺负你,他肯定第一个不答应。”
我坐在她身边,握住她冰凉的手。
“妈,我没事。”
“怎么会没事呢?妈知道,你心里委屈。”
她抬起头,看着我,浑浊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
“这房子……要是你嫂子实在想要,就……就卖了吧。别为了这个,伤了你们兄妹的感情。”
我的心,像被一只手狠狠地攥住了。
又酸又疼。
我摇摇头。
“妈,这房子不能卖。”
“这是爸留给我们最后的念想。”
“可是你嫂子她……”
“妈,你别管了。这件事,我来处理。”
我的声音很轻,但很坚定。
第二天,李娟的“撵人”计划升级了。
她开始在家里摔摔打打。
洗碗的时候,故意把碗摔在水槽里,发出刺耳的噪音。
扫地的时候,把扫帚挥得呼呼作响,灰尘满天飞,呛得人直咳嗽。
她不再指桑骂槐,而是直接对我冷嘲热讽。
“哟,还没起床呢?这没工作的人就是清闲,一觉睡到自然醒。”
“今天太阳真好,不出去找工作,在家里发霉吗?”
“哎,我昨天看新闻,说现在大学生遍地走,工作可不好找了。尤其是一把年纪,又没个一技之长的,啧啧。”
我哥试图阻止她,但每次都被她怼得哑口无言。
“怎么?我说错了吗?她不找工作,难道要我们养她一辈子?”
“她才失业几天,你让她缓缓不行吗?”
“缓缓?房贷车贷可不会让我们缓缓!小宝的学费也不会让我们缓缓!”
我哥被她说得面红耳赤,只能败下阵来。
而我,始终保持着沉默。
我每天早出晚归。
假装出去找工作。
其实,我只是在外面找个安静的咖啡馆,坐上一天。
我不想待在那个充满火药味的家里。
我需要一点空间,来思考,来计划。
我开始整理这个家里的老物件。
我爬上吱呀作响的阁楼。
里面堆满了杂物,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尘封多年的味道。
阳光从屋顶的缝隙里钻进来,形成一道道光柱,无数细小的尘埃在光柱里飞舞。
我找到了我爸的工具箱。
一个掉漆的铁皮箱子,上面还贴着一张“永久”牌自行车的贴纸。
打开箱子,里面是各种各样的工具。
扳手,螺丝刀,老虎钳……
每一件工具,都被我爸擦得锃亮,摆放得整整齐齐。
我想起小时候,家里的任何东西坏了,都是我爸修。
收音机,电风扇,甚至是邻居家的电视机。
他总是戴着老花镜,坐在院子的那张小马扎上,不紧不慢地捣鼓着。
阳光洒在他花白的头发上,温暖又安详。
我在箱子的最底层,发现了一个小木匣子。
上了锁。
我认得这把锁,是我爸用一块废铜自己打磨的。
钥匙,我爸一直贴身带着。
他走后,那串钥匙就交给了我妈。
我拿着木匣子下楼,找到我妈。
“妈,这个匣子的钥匙,你还留着吗?”
我妈看着那个匣子,愣了很久。
“留着呢……在你爸那件旧中山装的口袋里。”
我找到那件洗得发白的中山装。
衣服上,还残留着我爸身上淡淡的烟草味。
我在内侧口袋里,找到了那串钥匙。
一共三把。
一把是家门的,一把是自行车的,还有一把,就是这个小木匣子的。
我用那把小小的铜钥匙,打开了匣子。
“咔哒”一声。
尘封的记忆,被打开了。
匣子里,没有金银珠宝。
只有一沓泛黄的信纸,几张黑白照片,还有一本存折。
信,是我爸写给我妈的。
那时候,他们两地分居,我爸在信里,絮絮叨叨地讲着厂里的事,嘱咐我妈要照顾好自己,照顾好我们兄妹俩。
字迹已经有些模糊,但字里行间的爱意,却穿透了岁月,依旧滚烫。
照片,是我们小时候的。
一张是我哥骑在我爸脖子上,笑得像个小傻子。
一张是我穿着我妈做的新裙子,在紫藤萝下跳舞。
还有一张,是我和我哥,一人手里拿着一串糖葫芦,吃得满嘴都是糖稀。
我拿起那本存折。
打开。
上面的数字,让我愣住了。
二十万。
户主,是我的名字。
我妈也凑过来看。
她看清上面的数字后,捂住了嘴,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这是……你爸给你存的嫁妆。”
她说。
“他总说,怕你一个女孩子在外面受委屈。他说,男孩子皮实,怎么都能活。女孩子,得有个依靠。”
“他怕我们给不了你太多,就自己偷偷攒。厂里发的奖金,平时省吃俭用下来的钱,一点一点,都存进了这里。”
“他说,等你结婚的时候,就把这个给你。让你有点底气。”
我拿着那本薄薄的存折,却觉得它有千斤重。
我仿佛能看到我爸,在昏黄的灯光下,戴着老花镜,一笔一划地在存折上写下我的名字。
他的手,因为常年跟机器打交道,布满了老茧,粗糙,但有力。
就是这双手,为我撑起了一片天。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一滴,一滴,落在存折上,晕开了那串墨色的数字。
李娟的耐心,终于在五一假期的最后一天,耗尽了。
那天下午,她把我堵在了院子里。
“林小妹,我跟你打开天窗说亮话。”
她双手抱在胸前,下巴微微扬起,摆出一副谈判的架势。
“这个家,已经容不下你了。你自己看看,因为你,我们家现在过的是什么日子?”
她指了指厨房。
“连顿肉都吃不上。小宝都瘦了。”
“我跟你哥商量好了。这个老房子,必须卖掉。”
“卖了房子,我们买学区房。剩下的钱,给你哥开个小店。至于你……”
她顿了顿,用一种施舍的语气说。
“我们也不是不讲情面。卖房的钱,可以分你五万。够你租个小房子,撑到找到工作了。”
“你拿着钱,今天就搬走吧。”
她说得理直气壮,仿佛是在宣布一个不容置喙的决定。
我看着她,忽然觉得很可笑。
我笑了。
是真的笑出了声。
李娟愣住了。
“你笑什么?你觉得很好笑吗?”
我点点头。
“是很好笑。”
“嫂子,你是不是觉得,这个家,你说了算?”
“你是不是觉得,所有东西,都可以用钱来衡量?”
“你是不是觉得,把我赶走了,你就能得到你想要的一切?”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一颗石子,投进了她自以为是的平静湖面。
她被我问得有点懵。
“你……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很简单。”
我从口袋里,拿出那个小木匣子。
“有些东西,是钱买不来的。”
我当着她的面,打开了匣子。
我拿出那本存折,递到她面前。
“你看清楚,这是什么。”
李娟狐疑地接过存折,打开。
当她看到上面的数字和户主名字时,她的眼睛,瞬间瞪大了。
像见了鬼一样。
“这……这怎么可能?你不是失业了吗?你怎么会有这么多钱?”
她的声音,因为震惊,变得有些尖利。
“我失-业-了?”
我学着她之前的语气,一字一顿地重复道。
“嫂子,你是不是忘了,我的工作,是做风险评估的。”
“评估一件事的价值,评估一个人的底线。”
“我只是想做一个小小的测试。测试一下,在你们心里,亲情,到底值多少钱。”
“现在看来,结果很明显。”
“在嫂子你心里,它连五万块都不值。”
李娟的脸,瞬间变得惨白。
她手里的存折,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拿不住。
“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你……你骗我?”
“我没有骗你。”
我弯腰,捡起那本存折,轻轻地拍了拍上面的灰。
“我只是,没有告诉你全部的真相。”
“我确实离职了。但不是被裁员,是我主动辞职。因为有家猎头公司,给我提供了更好的职位,薪水是以前的两倍。”
“至于钱……这些年,我除了工资,也做了一些投资。不多,但买下十个这样的老破小,应该还是够的。”
我说得很平静。
像是在陈述一个与我无关的事实。
李-娟-彻-底-傻-了。
她张着嘴,看着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时候,我哥和我妈,听到动静,也从屋里走了出来。
我哥看着地上的存折,又看看我和李娟,一脸茫然。
“这……这是怎么回事?”
我没有理会他。
我走到我妈面前,把存折和那个小木匣子,一起交到她手里。
“妈,这是爸留给我的。现在,我还给你。”
“这个家,有你在,有这些回忆在,它就永远不会倒。”
然后,我转向我哥。
“哥,小时候,爸教我们写字。他总说,‘人’字,一撇一捺,要相互支撑,才能站得稳。”
“这些年,我一直在外面。是你,在爸妈身边,撑起了这个家的一撇。”
“我很感谢你。”
“但是,哥,你看看你现在,还站得稳吗?”
我哥的头,深深地低了下去。
肩膀,在微微地颤抖。
我最后看向李娟。
她的脸上,已经没有了刚才的嚣张。
只剩下慌乱,和恐惧。
“嫂子,你想要大房子,想要好的学区,想要更好的生活,这没有错。”
“但你用错了方式。”
“你以为把我们这些所谓的‘累赘’都甩掉,你就能过上好日子。但你忘了,一个家,之所以是家,不是因为它有多大,多豪华,而是因为里面住着的人,能够相互扶持,相互温暖。”
“你把家人当成垫脚石,你踩着他们往上爬,就算你爬得再高,你脚下,也是空的。”
“风一吹,就散了。”
我说完,转身,准备回屋收拾东西。
我不想再在这个地方,多待一分钟。
“小妹!”
我哥突然叫住了我。
他抬起头,眼睛通红。
“别走。”
他走到李娟面前。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我哥用那么冰冷,那么陌生的眼神,看着他的妻子。
“李娟,我们……离婚吧。”
他说。
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李娟的身体,猛地一晃。
她不敢相信地看着我哥。
“林强……你……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离婚。”
我哥重复了一遍,语气里,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这些年,我受够了。”
“我以为,我的忍让,我的退步,能换来这个家的安宁。我错了。”
“你从来没有把我的家人,当成你的家人。你从来没有真正地,爱过这个家。”
“你爱的,只是你自己。”
他指着地上的存折,自嘲地笑了笑。
“你的眼里,只有这些东西。”
“你为了钱,可以逼我卖掉我爸留下的房子。你为了钱,可以把我亲妹妹赶出家门。”
“今天,如果我妹妹真的失业了,身无分文,你是不是,连我爸妈,也要一起赶出去?”
李娟的嘴唇,哆嗦着,说不出一句话。
“我不会卖房子。这是我爸留下的根。”
“我也不会让我妹妹走。这是她的家,永远都是。”
“至于你……你想去哪,就去哪吧。”
我哥说完,转身,走回屋里。
“砰”的一声,关上了房门。
整个院子,只剩下李娟的抽泣声。
还有风,吹过紫藤萝时,发出的“沙沙”声。
我妈走到李娟身边,把那本存折,塞回她手里。
“孩子,这钱,你拿着。”
“不管怎么样,你都是小宝的妈。”
“以后的路,自己……好好走吧。”
说完,我妈也转身,走进了屋。
院子里,只剩下我和李娟。
还有满地破碎的阳光。
她蹲在地上,抱着那本存折,哭得像个孩子。
我看着她,心里,没有一丝快意。
只有一种深深的疲惫。
这场闹剧,终于结束了。
没有赢家。
我没有回屋收拾东西。
我走到院子里的石桌旁,坐了下来。
桌子上,还放着早上没喝完的酸梅汤。
我端起来,喝了一口。
还是那个味道。
酸得掉牙,又甜到心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哥从屋里走了出来。
他手里,拿着两瓶啤酒。
他在我对面坐下,递给我一瓶。
“陪我喝点?”
我点点头。
我们俩,谁也没有说话。
只是沉默地,一口一口地喝着酒。
啤酒的泡沫,争先恐后地涌上来,又迅速地破灭。
像我们这短暂又纷乱的人生。
“对不起。”
很久之后,我哥开口了。
声音,沙哑得厉害。
“该说对不起的,不是你。”
我说。
“不,是我。”
他看着我,眼睛里,是深深的自责。
“是我没用。是我没有保护好你们。是我,让这个家,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如果我能再强硬一点,如果我能多挣点钱……”
“哥。”
我打断了他。
“这不是你的错。”
“你已经尽力了。”
我知道,这些年,他活得很累。
一边是强势的妻子,一边是日渐老去的父母和远在他乡的妹妹。
他像一个天平,努力地想要维持平衡。
可最后,还是失衡了。
“以后,怎么办?”
我问他。
他摇摇头,苦笑了一下。
“不知道。”
“走一步,看一步吧。”
他仰头,把瓶子里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但有一点,是肯定的。”
他把酒瓶重重地放在石桌上。
“这个家,我不会再让任何人,来破坏了。”
他的眼神,是我从未见过的坚定。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我那个小时候跟在我屁股后面,一边跑一边喊“慢点”的哥哥,又回来了。
李娟最终还是走了。
没有带走小宝。
也没有带走那本存-折。
她走的那天,是个阴天。
没有风。
院子里的紫藤萝,安静地垂着,像一串串沉默的眼泪。
她拖着行李箱,走到门口,回头,深深地看了一眼这个她生活了七年的家。
她的目光,扫过我,我哥,我妈,还有躲在我妈身后,怯生生看着她的小宝。
最后,她的视线,落在了那棵紫藤萝上。
她站了很久。
然后,她转过身,拉开那扇吱呀作响的铁门,走了出去。
没有回头。
生活,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又被缓缓地重新播放。
只是,节奏,慢了下来。
我没有立刻回我工作的城市。
我请了一个月的长假。
我想,多陪陪他们。
我哥辞掉了原来那份不好不坏的工作,用他这些年攒下的积蓄,在巷子口,盘下了一个小门面。
开了一家小小的五金店。
就像我爸以前那样。
修修补-补,敲敲打打。
生意不忙的时候,他就搬个小马扎,坐在店门口,看着巷子里人来人往。
他的话,变多了。
脸上的笑容,也变多了。
我妈呢,她好像一下子年轻了好几岁。
她开始在院子里,开辟了一小块菜地。
种上了番茄,黄瓜,还有小葱。
每天,她都乐此不疲地浇水,施肥,拔草。
看着那些绿油油的秧苗,一天天长大,她的眼睛里,总是闪着光。
小宝,也渐渐地,从父母离异的阴影里走了出来。
他变得开朗了,也更黏我们了。
他会帮我妈摘菜,会给我哥递工具。
他最喜欢做的事,就是缠着我,让我给他讲故事。
讲我小时候,和-他-爸-爸,在这-个-院-子-里-的-故-事。
我会指着那棵紫藤萝,告诉他。
“你看,这棵树,是你爷爷种的。”
“有一年夏天,你爸爸调皮,爬到树上掏鸟窝,结果摔了下来,把胳膊摔断了。”
“你爷爷气得,抄起扫帚,追着他打了半个院子。”
小宝听得咯咯直笑。
阳光,透过紫藤萝的缝隙,洒在他天真无邪的脸上。
温暖,而美好。
一个月后,我要走了。
走的那天,是个大晴天。
我妈给我煮了鸡蛋,装了她自己腌的咸菜。
我哥开着他那辆半旧的面包车,送我-去-车-站。
小宝抱着我的腿,哭着不让我走。
“姑姑,你别走。你留下来,陪我玩。”
我蹲下身,摸了摸他的头。
“姑姑要去工作,要去挣钱。挣了钱,才能给小宝买好吃的,买好玩的。”
“可是……我不想吃好吃的,也不想玩好玩的。我只想姑姑陪着我。”
他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我的心,一下子就软了。
我抱着他,在他耳边,轻声说。
“小宝乖,姑姑答应你,以后,每个月,都回来看你好不好?”
他抽噎着,点了点头。
我妈站在门口,看着我们,眼圈又红了。
我哥拍了拍我的肩膀。
“走吧,该晚了。”
车子,缓缓地驶出巷子。
我从后视镜里,看着那个越来越小的院子。
看着站在门口,向我挥手-的-妈-妈-和-小-宝。
看着那棵,开得正盛的紫藤萝。
我的眼泪,终于,还是流了下来。
我忽然明白。
我这次回来,假装失业,上演了这么一出闹剧。
或许,并不仅仅是为了测试人性,为了保住那栋老房子。
我只是想找一个借口。
一个,可以让我重新,回到这个家的借口。
我只是,想家了。
车子开上了高速。
城市的轮廓,在远处,渐渐清晰。
高楼林立,车水马龙。
那是我奋斗了多年的地方。
那里有我的事业,我的未来。
但是,我知道。
无论我走多远,飞多高。
我的根,永远,都在那个小小的,爬满了紫藤萝的院子里。
因为,那里,有我的家。
有我,最爱的人。
这就够了。
不是吗?
来源:情感信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