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不是她头发上的味儿,是那种,属于很多人的,流动的,混杂的气味。
她走的时候,机场的空气里有股子洗发水和咖啡混在一起的味道。
不是她头发上的味儿,是那种,属于很多人的,流动的,混杂的气味。
林薇的行李箱轮子滚在地砖上,发出一种特别清脆的“咔哒,咔哒”声。
那声音像一把小小的,精准的凿子,一下,又一下,凿在我心里。
她回头对我笑,挥了挥手。
那个笑容很标准,像是练习过很多次,挂在嘴角,不多不少,正好能被远处的摄像头捕捉到。
她身边站着老周。
老周也对我点了点头,一个客气的,带着点歉意的表情。
我没动,就站在安检口外面,看着他们俩的背影,一大一小两个行李箱,像两只温顺的,被牵着走的甲虫,慢慢消失在人群里。
十二天。
他们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看雪山,看湖泊,看那些只存在于明信片上的风景。
林薇说,这是她送给自己的一个间隔年,虽然只有十二天。
她说,老周是最好的旅伴,懂摄影,会规划,最重要的是,能聊到一块儿去。
她说,我们之间,需要一点空间。
空间。
这个词从她嘴里说出来的时候,像一颗冰凉的玻璃弹珠,掉在地上,弹了一下,滚到了角落里,找不到了。
我回到家,打开门。
一股熟悉的,属于我们俩的气味扑面而来。
是她用的那款护手霜的淡淡柑橘香,混着书房里旧书的纸张味儿,还有厨房里昨天晚上熬粥留下的一点点米香。
可这房子,空了。
空得像一个被掏空了的巨大贝壳,风吹过去,呜呜地响。
我走到阳台,她养的那几盆多肉,叶片肥厚,在傍晚的微光里,透着一股子倔强的绿。
她走之前,仔仔细细地浇过水。
她说,你别管它们,千万别管,你会把它们浇死的。
我看着那些多肉,突然觉得,我也像一盆多肉。
被她安排得明明白白,放在一个固定的位置,不能多浇水,也不能缺光。
第一天晚上,我失眠了。
我躺在床上,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咚,咚,咚。
像一个节拍器,在为一个不存在的乐队打着拍子。
我能闻到枕头上她头发留下的味道,很淡,像风干的栀子花。
我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黑暗像一块厚重的,湿漉漉的毛毡,把我整个人都裹住了。
我想象着她现在在干什么。
飞机应该已经落地了吧。
她是不是正和老周坐在异国他乡的咖啡馆里,喝着一杯热气腾腾的拿铁,窗外是陌生的街景和行人。
她会笑吗?
会是那种发自内心的,眼睛里有星星的笑吗?
我不知道。
我们已经很久没有那样笑过了。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
太阳还没出来,天是那种灰蒙蒙的,像没洗干净的画布。
我鬼使神差地走进了书房。
我们的书房,更像是她的书房。
一整面墙的书,大部分是她买的。文学,历史,旅行,心理学。
我坐到她的书桌前,桌上还放着她看到一半的书,旁边是一杯已经凉透了的柠檬水。
我拉开抽屉,想找支笔。
抽屉里很乱,各种票根,便签,还有一些零零碎碎的小东西。
我看到一个旧的,牛皮纸封面的笔记本。
我认得它。
那是我们刚在一起时,我送给她的。
我翻开本子。
里面的字迹,是她年轻时的样子,带着一点点天真和用力。
本子里画了很多乱七八糟的设计图。
其中有一页,画的是一个玻璃花房。
四面都是玻璃,屋顶也是。
里面种满了各种各样的植物,有一张小小的木桌,两把藤椅。
旁边用铅笔歪歪扭扭地写着一行字:我们的阳光房。
我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很久。
心脏像是被一只手,轻轻地,但是很用力地攥了一下。
我想起来了。
那时候我们租住在一个很小的阁楼里,只有一个小小的天窗。
我们最奢侈的梦想,就是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洒满阳光的房间。
我们会在里面喝茶,看书,听雨声打在玻璃上。
我们说,等我们有钱了,第一件事,就是建一个这样的阳光房。
后来,我们有钱了。
我们买了这套大房子,有宽敞的客厅,明亮的卧室,还有一个能看到远处公园的阳台。
但我们忘了那个阳光房。
或者说,我们把它,连同那些年轻时的梦想一起,塞进了生活的某个角落,落满了灰。
我合上笔记本,心里有个东西,像一颗种子,突然破土而出。
我站起来,走到阳台。
阳台很大,但大部分空间都堆着一些杂物。一个旧的跑步机,几个空花盆,还有一些她网购回来没来得及拆的快递箱子。
我看着这片空间。
阳光正好从云层里钻出来,金色的光线,像瀑布一样,洒在那些杂物上。
我突然有了一个疯狂的念头。
我要在这里,建一个阳光房。
一个和她画在笔记本上,一模一样的阳光房。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
这像一个秘密的仪式。
第三天,我开始行动。
我把阳台上所有的杂物都清理了出去。
那个旧跑步机,沉得像一头死去的野兽,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它拖下楼。
我的汗水顺着额头流下来,滴在地板上,很快就蒸发了。
空气里弥漫着灰尘和汗水的味道。
我把阳台打扫得干干净净,每一块地砖都擦得能反光。
我站在空旷的阳台上,感觉自己像一个准备在白纸上作画的画家。
我开始画图纸。
我不是专业的建筑师,但我有的是耐心和时间。
我找出尺子,铅笔,一遍一遍地测量,计算。
我把她笔记本上的那张草图,放大,细化,标注上每一个尺寸。
阳光透过窗户照在我身上,暖洋洋的。
我能听到铅笔在纸上滑动的沙沙声。
那声音,像春蚕在吃桑叶,细微,却充满了生命力。
第四天,我开始采购材料。
我跑遍了城里所有的建材市场。
我要找那种带着点旧旧感觉的木头,还要找那种透光性好,又足够结实的玻璃。
一个老师傅告诉我,有一种老船木,是从退役的海船上拆下来的,带着海水的咸味和岁月的痕迹,最适合做骨架。
我找到了一批这样的木头。
它们躺在仓库的角落里,身上布满了孔洞和裂纹,像一位饱经风霜的老人。
我用手抚摸着那些木头,能感觉到它们粗糙的纹理下,蕴藏着故事。
我仿佛能闻到海风的味道,听到海浪的声音。
我把它们一根一根地运回家。
我的车里,我的身上,都沾染了那种独特的,咸涩又甘醇的木头味儿。
第五天,第六天,第七天。
我开始动工。
我像一个孤独的工匠,每天天一亮就起床,天黑了才停下。
电锯切割木头发出的刺耳声音,在空荡荡的房子里回响。
木屑像金色的雪花,在空气中飞舞,落在我的头发上,肩膀上,眉毛上。
我的手上磨出了水泡,水泡破了,变成了厚厚的茧。
我的腰,我的胳膊,我的腿,没有一处不疼。
每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累得像一摊泥。
但我睡得很好。
我不再失眠了。
我甚至不做梦。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木头的香味,工具的碰撞声,和那个越来越清晰的,阳光房的轮廓。
林薇偶尔会发来几张照片。
是雪山,湖泊,还有她和老周的合影。
照片里的她,笑得很灿烂。
穿着冲锋衣,戴着绒线帽,脸被高原的太阳晒得有点红。
她看起来,像一个自由自在的,去探险的女孩。
老周站在她旁边,帮她举着相机,或者只是安静地看着她笑。
他们之间,有一种很默契的,旁人插不进去的氛围。
我看着照片,心里很平静。
没有嫉妒,也没有怨恨。
我只是觉得,她找到了她的雪山和湖泊。
而我,也在建造我自己的。
第八天,阳光房的骨架搭好了。
我站在那个木头框架里,抬头看着天空。
傍晚的云,被夕阳染成了绚丽的橘红色。
风从框架的缝隙里吹进来,带着一丝凉意。
我突然觉得,这个未完成的框架,像一个巨大的画框。
而天空,就是那幅不断变化的画。
我开始安装玻璃。
这是一个需要极度小心和耐心的活儿。
每一块玻璃,都又大又重。
我必须把它严丝合缝地卡进木头框架里。
我的手在抖。
不是因为累,是因为紧张。
我怕一不小心,就会把它打碎。
那清脆的,碎裂的声音,会像一个不祥的预言。
我屏住呼吸,一点一点地,把玻璃安放好。
当最后一块玻璃也装上的时候,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我整个人都瘫坐在地上。
汗水浸透了我的衣服,紧紧地贴在身上,又湿又凉。
我看着这个被玻璃包裹起来的空间。
外面的世界,声音,气味,都被隔绝了。
这里面,是一个全新的,安静的,透明的世界。
第九天,我开始布置阳光房的内部。
我买了很多很多植物。
绿萝,吊兰,琴叶榕,龟背竹,还有她最喜欢的,小小的,开着白色花朵的茉莉。
我把它们一盆一盆地搬进来,按照它们各自的习性,摆放在不同的位置。
很快,这个玻璃房子里,就充满了绿色的生命力。
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植物混合的清新气息。
我从储藏室里,翻出了那两把我们刚结婚时买的藤椅。
椅子的扶手,已经被磨得光滑发亮。
我还找到了那张小小的,圆形的木桌。
桌面上,有几道被热杯子烫出的,浅浅的印记。
这些东西,都带着我们过去时光的体温。
我把它们擦拭干净,小心翼翼地摆放在阳光房的中央。
我甚至,把我那台老旧的,一直舍不得扔的黑胶唱片机也搬了进来。
我放上一张唱片。
是我们都喜欢的一个老歌手。
悠扬的,带着点沙哑的歌声,在小小的空间里流淌。
阳光透过玻璃,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那些绿色的叶子,在光影里轻轻摇曳。
我坐在藤椅上,闭上眼睛。
我感觉自己,好像回到了很多年前。
回到了那个小小的阁楼,回到了那个只有梦想和彼此的,年轻的时光。
第十天,第十一天。
我在完善各种细节。
我装了可以调节光线的百叶窗。
我铺了一块柔软的,米白色的地毯。
我还在角落里,放了一个小小的书架,把我最喜欢的几本书,和她那个牛皮纸封面的笔记本,并排放在一起。
这个阳光房,越来越像我心里,或者说,我们心里的那个样子了。
它温暖,明亮,充满了生命的气息。
它像一个温柔的,透明的茧,把所有美好的东西,都包裹在里面。
这期间,我几乎没怎么出门。
我靠着冰箱里剩下的一点食物和外卖过活。
我瘦了,也黑了。
镜子里的我,胡子拉碴,眼窝深陷,像一个在荒岛上独自生活了很久的野人。
但我的眼睛,很亮。
亮得像两颗被雨水冲刷过的星星。
第十二天。
她要回来了。
我把整个房子都打扫了一遍。
我洗了澡,刮了胡子,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服。
我站在阳光房里,等着她。
心里很平静,像暴风雨来临前的大海。
我不知道她会是什么反应。
会生气吗?会觉得我疯了吗?
还是会,像我一样,被感动?
我不知道。
我只是觉得,我必须这么做。
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和她对话的方式。
门锁转动的声音响起。
我的心,也跟着紧了一下。
她拖着行李箱,走了进来。
她看起来有些疲惫,但精神很好。
她看到我,愣了一下。
“你……”她张了口,似乎想说我怎么瘦成这样了。
“你回来了。”我打断了她,声音有点干涩。
“嗯。”她点点头,把行李箱放在玄关。
她换鞋,脱下外套,动作和往常一样,但空气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微妙的尴尬。
她似乎在打量这个家。
太干净了。
干净得有点不真实。
“你请保洁了?”她问。
“没有。”我说。
她没再说话,径直往卧室走去。
我跟在她后面。
当她路过阳台门口时,她停下了脚步。
她的目光,落在了那扇通往阳光房的,崭新的玻璃门上。
她脸上的表情,从疑惑,到惊讶,再到难以置信。
像一池平静的水,被投入了一颗石子,荡开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她慢慢地,慢慢地,伸出手,推开了那扇门。
她走了进去。
她站在阳光房的中央,环顾着四周。
她看到了那些绿色的植物,看到了那两把熟悉的藤椅,看到了那台正在播放着老歌的唱片机。
她的目光,最后落在了那个小小的书架上。
落在了那本牛皮纸封面的笔记本上。
她走过去,拿起那个本子。
她翻开,看到了那张画着阳光房的草图。
她的手,开始微微地颤抖。
她转过身,看着我。
她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亮晶晶的,像碎了的星光。
“你……”她的声音也开始发抖,“你这是干什么?”
我走到她面前,看着她的眼睛。
我能从她的瞳孔里,看到我自己的倒影。
一个疲惫的,却又无比坚定的倒影。
我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
我只是轻轻地说:“我看你发的朋友圈了。”
“那些雪山,很壮观。那些湖泊,很清澈。”
“你看起来很快乐,像一只终于飞出笼子的鸟。”
她咬着嘴唇,眼泪顺着脸颊滑落下来,无声无息。
我伸出手,用粗糙的,带着木头气息的手指,帮她擦掉眼泪。
她的皮肤,冰凉。
“你去看了一个很远的世界,一个你一直向往的世界。”
我看着她,一字一句,慢慢地说。
“我没办法陪你去。”
“所以,我就想,在家里,建一个小小的世界。”
“一个我们曾经一起向往过的世界。”
我指了指周围的一切。
“你走了十二天。”
“我也走了十二天。”
“你用脚,走向远方。我用手,回到过去。”
她的身体,晃了一下,仿佛站不稳了。
我扶住她的肩膀。
她的肩膀,很瘦,隔着薄薄的衣料,我能感觉到她骨头的形状。
“为什么?”她终于问出了那个问题,声音里带着哭腔,“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笑了笑。
那应该是一个很难看的笑容。
“因为,大家都一样啊,林薇。”
我的声音很轻,像一阵风,吹过她耳边。
“你觉得我们的生活,像一潭死水,需要一块石头来打破平静。”
“你觉得你需要空间,需要去寻找一些不一样的东西,来证明自己还活着。”
“你觉得老周能给你那些东西。他懂你那些关于诗和远方的梦想。”
“我懂。”
“我真的懂。”
“因为,我也一样。”
“我也觉得,我们的生活,被磨得只剩下习惯,没有了惊喜。”
“我也觉得,我们之间,好像隔了一层看不见的,厚厚的玻璃。”
“我看着你,你看着我,我们都能看到彼此,却感受不到彼此的温度。”
“所以,你选择走出去。”
“而我,选择走回来。”
“你去了外面那个广阔的世界,去寻找一个答案。”
“我回到了我们俩最初的那个小小的世界,也想寻找一个答案。”
我拉着她的手,走到藤椅旁,让她坐下。
我也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那张小小的木桌,隔在我们中间。
桌上的茉莉花,正散发着幽幽的香气。
“我们都一样。”
我重复了一遍。
“我们都会累,会倦怠,会怀疑。”
“会突然在某一个瞬间,觉得现在的生活,不是自己想要的。”
“会想要逃离,想要喘口气。”
“这没什么不对的。”
“这不叫背叛,也不叫变心。”
“这只是……人性。”
“就像植物需要阳光和水,我们的心,也需要一些东西来滋养。”
“可能是远方的风景,可能是一个懂你的朋友,也可能,是一间洒满阳光的屋子。”
林薇低着头,眼泪一滴一滴地,掉在地毯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我没有再说话。
整个阳光房里,只剩下老唱片机里,那个沙哑的歌声。
唱的是什么,我已经听不清了。
我只觉得,那旋律,像一条温暖的河,缓缓地,流过我们之间那片干涸了很久的河床。
过了很久很久。
久到我以为她会一直这样沉默下去。
她抬起头。
她的眼睛,又红又肿,像两只受了惊的兔子。
“那你呢?”她看着我,声音沙哑地问,“你找到了你的答案吗?”
我看着她。
看着她哭花的脸,看着她眼里的脆弱和迷茫。
我突然觉得,我好像,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真正地看清楚过她。
我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在我一锤子一锤子地敲,一锯子一锯子地拉,把这个地方,从一片废墟,变成现在的样子之后。”
“我好像,没有那么害怕了。”
“害怕什么?”她追问。
“害怕失去。”
我坦白地说。
“我害怕失去你。害怕我们的婚姻,就这么慢慢地,悄无声息地走向死亡。”
“我害怕我们变成那种,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却各自拥有一个星球的陌生人。”
“我害怕,有一天,你真的就不回来了。”
“但是,当我建好这个阳光房的时候。”
“我突然觉得,就算你真的不回来了。”
“我也能,一个人,坐在这里,好好地活下去。”
“因为,我找到了一个可以安放我自己的地方。”
“一个用我自己的手,建造出来的,属于我自己的世界。”
“这个世界里,有我们的过去,也有我的现在。”
“它很小,但很坚固。”
林薇的眼泪,又一次涌了出来。
但这一次,她没有哭出声。
她只是看着我,眼神里,有我看不懂的,复杂的情绪。
有震惊,有愧疚,有心疼,还有一丝……释然。
“对不起。”她说。
这是她回来之后,对我说的,第一句完整的话。
我摇了摇头。
“不用说对不起。”
“你没有对不起我。”
“你只是,去做了你想做的事情。”
“就像我,也做了我想做的事情一样。”
“我们,扯平了。”
那天晚上,我们没有睡在卧室。
我们就睡在阳光房里。
我把沙发床搬了进来。
我们躺在床上,透过玻璃屋顶,看着天上的星星。
城市的灯光太亮,星星很稀疏,但还是能看到几颗,在遥远的天际,执着地闪烁着。
我们谁也没有说话。
但我们都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我们之间那层厚厚的,看不见的玻璃,好像,出现了一道裂痕。
第二天,林薇开始整理她的行李。
她把带回来的纪念品,一一拿出来。
有手工编织的围巾,有画着雪山风景的冰箱贴,还有一些奇形怪状的石头。
她把其中一块最漂亮的,像蓝宝石一样的石头,放在了阳光房的木桌上。
她说,这是从那个很清澈的湖里捡的。
她说,那里的天,蓝得像假的一样。
她说,她站在雪山下的时候,觉得自己特别渺小,所有烦恼,好像都变得不重要了。
她一边说,一边看着我。
像是在对我解释,又像是在对自己倾诉。
我安静地听着。
我能想象出她说的那些画面。
但我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因为,我也有我的雪山和湖泊。
它们就在这里。
在这间小小的,透明的房子里。
下午的时候,老周打来电话。
是林薇接的。
她拿着手机,走进了阳光房。
我没有刻意去听,但我能听到她说话的声音。
她的声音很平静,很温和。
“嗯,我到家了。”
“挺好的,他……也挺好的。”
“这次旅行很开心,谢谢你,老周。”
“以后有机会,再一起出来玩吧。”
“不过,最近可能不行了。”
“我想,先把家里的这个‘新景点’,好好逛一逛。”
她挂了电话,回头看到我正看着她。
她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那个笑容,和在机场时那个标准的,练习过的笑容,完全不一样。
这个笑容,有点羞涩,有点温暖,像冬日午后的阳光,不刺眼,但很舒服。
从那天起,我们的生活,好像进入了一个新的轨道。
我们开始,在阳光房里吃早餐。
阳光照在面包和牛奶上,一切都变得很好吃的样子。
我们开始,在阳光房里看书,聊天。
有时候,我们什么也不说,就只是坐着,听着音乐,看着窗外的云,从东边,飘到西边。
我们开始,一起打理那些植物。
她负责浇水,我负责修剪。
我们看着那些绿色的生命,一天天,发生着细微的变化。
长出新的叶子,开出小小的花。
我们好像,重新找到了一个可以共同去做,共同去关心的事情。
林-薇变了。
她不再像以前那样,总是皱着眉头,心事重重的样子。
她的话多了起来。
她会跟我讲她工作上的趣事,会跟我抱怨哪个客户很难搞。
她会像个小女孩一样,拉着我,让我看她新买的一件衣服,问我好不好看。
她开始,重新对我,敞开心扉。
我也变了。
我不再是那个,只会默默地,跟在她身后,看着她背影的男人。
我开始,表达我自己的想法。
我会告诉她,我不喜欢她看的某部电影。
我会跟她争论,晚饭是吃中餐还是西餐。
我会在她心情不好的时候,笨拙地,讲一个不好笑的笑话给她听。
我开始,让她看到,一个更真实,更完整的我。
我们之间的关系,不再是那种,一个追,一个逃,或者一个说,一个听的模式。
我们变得,更像两个平等的,独立的,但又彼此依靠的伙伴。
我们像两棵树。
各自有各自的根,各自向着天空生长。
但我们的枝叶,在看不见的高处,悄悄地,交织在了一起。
有一天晚上,我们又躺在阳光房里看星星。
她突然问我:“你恨过我吗?”
我知道她指的是什么。
我沉默了一会儿。
“有过。”我诚实地回答。
“在你走的第一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睡不着。”
“我恨你,也恨老周,更恨我自己。”
“我觉得自己像个失败者,一个连自己妻子都留不住的窝囊废。”
她握住我的手。
她的手,很暖。
“那后来呢?”她问。
“后来,”我看着她的眼睛,笑了笑,“后来,我就开始建这个房子了。”
“当我开始动手,当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一件具体的事情上时。”
“我发现,我没时间去恨了。”
“我满脑子想的都是,这块木头要怎么切,那块玻璃要怎么装。”
“我每天累得倒头就睡,连做梦的力气都没有。”
“然后,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
“这个阳光房建好了。”
“而我心里的那些恨,那些怨,好像也跟着那些木屑和灰尘一起,被清理干净了。
”
“我才明白,恨一个人,其实比爱一个人,要累得多。”
“因为它消耗的是你自己。”
“而建造,无论是建造一个房子,还是建造一种新的生活。”
“它虽然也很累,但它能给你带来东西。”
“它能让你,看到希望。”
林薇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
“你才是那个,真正去远方探险的人。”她轻声说。
我没有说话,只是更用力地,握紧了她的手。
我们的生活,还在继续。
我们依然会有争吵,会有冷战,会有意见不合的时候。
婚姻,从来都不是童话。
它不是王子和公主,从此过上了幸福快乐的生活。
它更像,我们一起建造的这个阳光房。
它需要我们,时常去打扫,去修补,去呵护。
它会经历风吹,日晒,雨淋。
玻璃上,会留下污渍。木头上,可能会出现裂痕。
但只要,我们还愿意,一起,拿起工具,去擦拭,去填补。
那么,这个小小的,透明的世界,就永远不会倒塌。
它会一直,为我们,遮风挡雨。
并且,在每一个平凡的日子里,为我们,洒满阳光。
后来,老周也来过我们家一次。
是林薇邀请他来的。
他看到那个阳光房的时候,也愣了很久。
他是一个很通透的人。
他什么都没问,只是走进去,坐了一会儿。
临走的时候,他对我说:“你是个很厉害的木匠。”
我笑了笑,说:“我只是个,想把家修好的人。”
他点了点头,拍了拍我的肩膀。
“你们的家,很漂亮。”他说。
我知道,他说的,不仅仅是这个房子。
林薇送他到门口。
回来的时候,她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包装得很精致的盒子。
她递给我。
“他送的。”她说。
我打开盒子。
里面,是一套小巧的,非常专业的木工雕刻刀。
刀刃锋利,在灯光下,闪着冷冽的光。
我看着那套刀,心里突然觉得,有些事情,是真的,过去了。
就像一场大雨。
它来的时候,声势浩瀚,仿佛要摧毁一切。
但雨过之后,天空会变得更蓝,空气会变得更清新。
而那些被雨水冲刷过的土地,会生长出,更坚韧的,新的生命。
我和林薇,就是那两棵,在雨后,重新开始生长的树。
我们依然是我们。
但我们,又不再是,从前的那个我们了。
我们都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
然后,我们又都,回到了家里。
因为我们最终发现,我们想要的那个世界,不在远方,也不在过去。
它就在我们身边。
在我们共同建造的,一砖一木,一草一花里。
在我们愿意,为彼此,停下脚步,转过身,重新看看对方的,那一个瞬间里。
这,或许就是婚姻的意义。
它不是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而是一场,需要用一生,去耐心建造的,回归。
来源:迎彤聊育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