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离婚证的红色比我想象的更鲜,像新磨的辣椒面,一抹上手心就有点灼。
离婚证的红色比我想象的更鲜,像新磨的辣椒面,一抹上手心就有点灼。
民政局外面下了小雨,玻璃棚顶被雨点打得啪啦作响,像有人在上面洗锅。
我把证放进帆布手包,拉链没拉好,露出一角红。
我又把拉链拉上,手心一层凉汗。
林骁站在旁边,黑伞倾斜着,半边肩膀湿了,他没感觉,或者说装作没感觉。
“群里记得说一声。”他冷冷的,像是在提醒我别忘了催款那种口气。
我笑了一下,“你想让我怎么说?亲友们好,我们已和平分手,爱过,祝好?”
“随便。”他眼睛微垂,睫毛上沾了雨,“别提公司。”
“你也别提。”我说。
我们谁也没看谁。
民政局门口一个小孩在捞水坑里的叶子,他母亲拎他手臂,“别玩,回家。”
我突然觉得渴,渴得像从沙漠出来。
我把手机从口袋里掏出来,解锁,屏幕上还有昨晚没回的消息,HR的,法务的,产品群里吵的,市场刚做完的一波海报被骂“像PPT毕业设计”。
我盯着最上面的一个短信,银行的,九点零一分,“投票权委托已生效,顾总。”
我按掉屏幕,指尖发麻。
“我先走了。”我把伞撑开,黑色伞面上立刻铺一层密密的雨点。
林骁点头,像默认了什么,转身往他的奥迪走,车是新的,牌照昨周刚上,白底蓝字冷冷的反光。
我走了两步,又回头,“林总。”
他停住,抬眼。
“十点半,会议室B。”我的声音没抖。
他盯了我两秒,嘴角动了一下,“你确定?”
“很确定。”
他没说话,上了车,雨刷一扫,玻璃清亮了一条,车子从水里缓缓挪开,后轮溅起一道水牙子。
我收伞,抖出一身潮气。
我站在雨里,突然想起我第一次来这个民政局,是四年前领证那天。
那天我穿了一件白衬衫,布料太薄,翻领不贴,胡乱用胶带拽了一下。
林骁穿着一件灰毛衣,脖子上有一道淤青,是上周打球撞的,他说。
我们拍照的时候,他肩膀抵着我的肩,摄影师说:“笑,你们笑啊。”
我笑得太用力,拍出来一个腮帮子大,像偷吃了两个馒头。
现在我只觉得脸上发紧。
我把手机的飞行模式关了,屏幕像夜航一样亮起来,消息哔哔响起来,像一群小虫子从土里冒头。
“顾总,供销那边又有意见,开会?”
“顾总,嫂子来公司了。”
“顾总,记者问新品延期。”
“顾总,整理好了。”
“顾总,投票权——”
我抬脚,往外走,脚底沾的泥把地面按出一串浅印,鞋上是昨晚熬夜蹭的咖啡渍,侧面的一道弧形,擦不掉。
滴滴的单跳了出来,司机叫李兵,头像是一朵粉色的桃花,他给我发语音,“顾总,我就在门口。”
我拉开后座的门坐进去,安全带卡的一声,我深呼吸。
“上城保税区。”我说。
司机从后视镜看我,“那边路现在有点堵,我走艮山东路绕一下,你看可以吗?”
“嗯。”
雨刷刮啊刮,街上行人把自己缩成一团,都在躲什么。
我把手伸进包里,摸到钢笔,温度是冰的。
十点半的会,是我三天前在心里拉起的线。
说实话,我没想到这个结,或者说,我没想到我能打结。
多少次,我以为会像水,人往哪流就往哪流。
可昨天晚上,律师把那份委托书发来的时候,我手指发抖,我点开,眼前黑了一瞬。
投票权委托。
从林父手里,转到我手里。
起因其实简单,老人身体不行了,怕两边争,签了一个反制协议,条件是——我和林骁离婚就生效。
老人的逻辑很林家,家就是家,家不动,动就动死。
他天真地以为这个条款能把我们绑死,绑到终老。
可能没想到,我哪天不想绑了。
或者他低估了他儿子对我的消耗。
我跟林骁是十年前认识的,老朋友生日会,他端着酒杯,像只黑猫,眼睛亮亮,笑的时候露小虎牙,话不多,我那会儿搞产品,整天拿着白板笔画流程图,画得手上都是印子,一手白一手黑,像融错色。
我们合伙做了醒山科技,从一个微信群开始,群主是他,我们拿了三轮融资,搬了四次办公室,换了八种椅子,从最开始的凳子没有靠背,到后来坐久了还会提醒你起来活动的那种。
第一笔订单是没赚到钱的,甚至倒贴,客户那天把我们骂得狗血淋头,说你们的系统像用纸糊的,点击延迟,数据对不上,打印还卡纸。
我笑笑,“你等我十分钟。”
我钻到他们仓库里,一身灰,出来的时候,他们仓库的姐们儿以为我是临时工。
第二天,订单增加了三倍。
我们熬夜,在窗户上贴了“别内耗,先交付”。
后来我和他结婚,没什么仪式,家里吃了顿饭,婆婆把一只玉镯从盒子里拿出来,推到我手腕,“这是我们林家的规矩。”
玉镯冷,我手腕热,碰上去有点滑。
她说:“以后你们要把心放在公司上,别瞎搞。”
我点头,那会儿的我,没有“后来”的意识,觉得当下就是未来。
再后来,就有了后来。
婆婆的弟弟、表妹、表妹的老公、堂哥、堂嫂、远房表叔一个接一个来公司,先是说帮忙,后来说试用,再后来说“家里的人靠得住”。
他们的职位从人事到采购,从法务到IT,岗位一个个像夜里浮起来的泡泡,圆又透明,里面装着空气。
然后空气越来越多,挤掉了人。
我没说话,或者说我说了也等于没说话,林骁说:“都是一家人,别太计较。”
一家人就该抢我的椅子吗?
我把这个问题在心里问了很多遍。
直到去年,产品出了个大bug,客户退款潮,客服组爆掉,群里火烧一样,表妹在群里回了一句,“你们别艾特我,我在做头发。”
那一刻,我整个人像被人泼了盆冷水。
我把屏幕锁了两秒,怕自己骂人。
我没有骂,我去了厕所洗手,脸上的粉底被水溅出花,像掉漆。
我站在镜子前,看着自己眼睛里那点亮亮的东西,像被撕开了。
月底扛完了,我们损失了一条腿,走路拐,那条腿就叫现金流。
我问林骁,“人事要不要调整?”
他说:“你这时候提,不合适。”
他说:“等过了这个坎。”
坎永远过不了,因为后面还有坎,坎连着坎,坎背后有人躺着呢。
那晚我回家的时候,婆婆坐在沙发上看剧,电视里一个婆婆在骂媳妇,她看得津津有味。
她看我,“死气沉沉干嘛?”
我说:“累。”
她“哼”了一声,“赚不了钱还累。”
我没讲话。
后来公司的天使投资人陆总来找我吃饭,老头子穿一件格子衬衫,袖口卷得松松的,说话慢条斯理,吃小龙虾捏起来比我还香。
他把湿巾在手里揉,“小顾,你听过绑票吗?”
我笑,“您讲的这个时代有点老派。”
他不急,“你跟我说实话,你现在在公司是什么位置?”
我说:“CEO。”
他说:“身份,不是职位。”
我懂了,沉默了一会儿,“儿媳妇。”
他点头,大拇指擦了一下嘴边的油,“这四个字会吃掉你的。”
“林家那边,我劝过,没用。”他看着我,“你要做一个决定。”
“什么?”
“你要不要把公司从家里拿出来。”
我笑,苦,“拿出来,拿到哪去?”
“拿回你自己的手里。”他说。
“谁给我这个手?”
他不急,放下虾壳,递我一张纸巾,“你拿到离婚证那一天,票在你这儿。”
我抬头,喉咙里像塞了一个球,“这是你给我的主意?”
“不,是林老爷子给你的锁。”他笑,“我只是告诉你钥匙在哪。”
那天晚上,我回家,打开卧室门,闻到空气里有一种陌生的香,像酒店大堂的香氛。
我走过去,客房门虚掩着,有衣物在地上,眼镜盒掉在脚边,我弯腰捡起来,镜片上是手印。
我忽然觉得自己很累,累到不想说一句“你好”。
我关上门,去洗手间,对自己说,“你别出声。”
第二天中午,婆婆叫我吃饭,“晚上有空吗?你表舅要来,我们聊聊金融。”
我笑,“我这两天可能不在家吃了。”
“你们小年轻的,家都是旅馆是不是?”她说,“我以前看我婆婆也这么说,我还觉得她老派,现在我懂了。”
我盯着米饭,白白的,一粒一粒。
她夹了一筷子菜,递过来,“现在不太好,你得多体谅。”
我说:“嗯。”
她吃了两口,又开口,“还有,公司里那几个孩子,嘴都冲,有啥事你跟骁说,不要冲他们喊。”
我抬头,“我喊了吗?”
她愣一下,摆摆手,“我就说说。”
我没再说话。
那天夜里,我拿出一个拉杆箱,装了几件衣服,内衣,电脑,充电器,备用数据线,移动硬盘,护肤品,牙刷,牙膏,鞋垫,药,止痛,降火,维C,阿司匹林,贴膏,黑咖啡包,三本书,薄的那一本叫《系统之美》,厚的那一本叫《利益的边界》,还有一本是我一直没看完的《德米安》。
我把箱子拉到门口,安装了新的密码,生僻但好记,是爷爷的生日。
我发了一条消息给林骁,“我这两天住酒店。”
他回得很快,“好。”
就这么“好”。
我那一刻就明白了,很多关系其实是靠互相欺骗维持的,一旦不想骗了,就脆生生地折了。
这就是起,承,转,合里的“起”。
现在该“承”了。
司机把车开到公司楼下,醒山的logo在雨里模糊,像有人拿手抹了一下。
我把伞收好,一脚踩到水坑,袜子湿了,凉从脚背沿着小腿冲上来,我吸了一口气,往里走。
前台的小姑娘站起来,“顾总早。”
“早。”我说,声音卡在喉咙里,像走音。
我的办公室在三楼,一条走廊,两边都是半透明的玻璃墙,里面有人站着,比划,桌上放着喝到一半的咖啡,纸杯上写着名字,“李茜,勿动”。
我推门进去,关门,整个世界像被抽了一次风。
我把手机放到桌上,点开十点半的会议通知,标题很简单:“人事调整。”
收件人一长串,林家那边的人都是抄送,不是会签。
我打开一个文件,叫“七人名单”。
这个名单我写了一个星期,删删改改,像用刀子在皮上刻字,刻下去,又怕太深,会见血。
但今天,必须刻。
我把名单拉到最上面的第一个名字,林家的人,我逐字看了一遍,确保没有错别字,确保职位没写反,确保没有漏掉一个逗号。
第一个:林峰,COO,林骁的堂哥,来公司第三年,业绩增长率0.7%,提案通过率12%,KPI“良”,加薪两次,团队流失率38%。
我在备注里写了一个字,“撤”。
第二个:沈蓉,人力资源总监,婆婆的表妹,喜欢用“家人文化”压人,喜欢用眼神让人低头,擅长在群里点名打小报告,去年面试时问应聘者“你打不打算生二胎”,被投诉三次。
备注,“撤”。
第三个:余伟,法务负责人,表舅的儿子,合同漏审十次,三次因漏条款导致赔付,习惯性迟到,喜欢用“我这边理解是”开头。
备注,“撤”。
第四个:林楠,采购总监,堂嫂,去年进来,把采购流程拆成十八步,权力集中在自己身上,供应商私下送礼未回避。
备注,“撤”。
第五个:林周,信息部经理,表弟,服务器宕机时去打球,球赛直播在朋友圈,喜欢在群里发鸡汤。
备注,“撤”。
第六个:施雨,市场中心总监,远房妹,擅长做海报,擅长让海报上都写满字,擅长把品牌做成年会气球。
备注,“撤”。
第七个:沈达,财务副总,婆婆的弟弟,喜欢在周四下午开不动产投资会,喜欢用“家里钱”抵项目,账不清。
备注,“撤”。
我在第七个名字后面点了两下,敲上一个句号,又删掉,让“撤”裸在那里。
我拿起电话拨给HR,“发吧。”
那头的呼吸声轻了一下,“是。”
“记得,格式规范,赔偿按法务给的方案,不要拖。”
“是。”
“还有,”我停了一秒,嘴里发苦,“保安那边,人手到位。”
“顾总,我们不……需要到那地步吧?”
我笑了一下,“预案。”
“好。”
我挂了电话,窗外雨停了一会儿,太阳没出来,空气是刚被掐过的,留着指印。
十点二十,林骁进来了。
他衣服湿了一半,应该是刚从车库跑上来,头发是湿的,滴水,水珠从他下颌滴到领子,衬衫上那一小块更深的蓝。
他盯着桌上的那份名单,眼睛一点点收紧,“你疯了?”
我把手机调成静音,抬头看他,“没有。”
“你知道后果?”他上前一步,手掌压在桌边,骨节发白,“你以为你有票就能为所欲为?”
“谁给你‘为所欲为’这个词的勇气?”我笑了一下,“你家表妹?”
“别扯她进来。”他声音低了下去,“顾意南,我最后一次提醒你,这是公司,不是你耍脾气的地方。”
“我也再提醒你一次,这是公司,不是你妈的亲戚局。”我的语速比平时快一点,“开除不合格的人,是职责。”
“他们不合格?”他笑,笑得有一点绝,“他们不合格,那谁合格?”
“合格的人会在宕机的时候守在机房,不是去打球。”我看着他,“合格的人不会把合同漏成筛子。”
他想说什么,门被敲了两下。
“进。”我说。
HR小何探了个头进来,紧张得耳朵红,“顾总,会议室时间到了。”
“嗯。”我站起来,拿起名单。
走廊里有人在聊八卦,声音压得低低的,却忍不住上扬,“真的开?真的?天呐,今天要吃瓜吗?”
我在门口停了一下,深吸一口气,感觉胸腔里有一把没开封的伞,撑不起来。
会议室B不大,长桌,十二把椅子,白色的墙,无遮无拦,显得一切都无遮无拦。
林家的七位高管都到了,坐姿各不相同。
沈蓉带着一串珍珠,白白亮亮,像雪下面的骨。
林峰一身运动装,手表是新款,屏幕上亮着卡路里。
施雨头发卷得大波浪,指甲红得像刚摘的番茄。
沈达嘴角挂着一抹笑,不知道笑给谁看,或者笑给自己看。
他们都看着我,又像看一场戏。
我坐下,没让他们先开口。
“人事调整。”我低头翻了一下名单,故意把纸的摩擦声放大一点,“先说原则。”
“第一,不合规的不留。”
“第二,不胜任的不留。”
“第三,有利害冲突的不留。”
“第四,不在岗位的人,不留。”
沈蓉笑了一下,声音柔,“意南,你这几条,听起来,像是在读公司制度。”
“是。”
“可是我们都是自己人。”她把“自己人”三个字说得像糖,“出了事,家里人,更多的是理解。”
“理解不是替代专业。”我说。
沈达开口,“你也太绝了吧?一个人说了算?”
我看着他,“你知道投票权现在在哪里吗?”
他愣了一瞬,嘴角的笑淡了。
“顾总。”余伟清清嗓子,拿起笔,“开除可以,但流程要走完,不能侵犯劳动者权益,我们……可以打官司。”
“当然。”我点头,“我们尊重法律。”
“那就好。”他又笑起来,眼睛眯得像两道缝。
“所以,你们的解除通知书,已经按法律条文起草,赔偿标准按《劳动合同法》约定,你们的年假、补偿、社会保险信息,会在三天内转至个人名下。”我板着一张脸,“今天,你们请配合移交。”
房间里静了一秒。
“你真疯了。”施雨登的一下站起来,椅子被带起来一角,“我还要开新品发布会。”
“发布会改期。”我说。
“改期?”她用“呵”的一声笑,“这么大补贴都砸了,改期?你赔?”
“这个项目从一开始就是错误的。”我看向她,“你拿了三百万的预算,把定位做成了‘年轻人夜跑’,但是你连夜跑的人群都没去看过,你只在办公室里放了一支免税店买的香薰。”
她一噎,“我有品牌sense。”
“sense不等于sense。”我说,“你拼一个词,我心疼。”
林峰敲了敲桌子,“意南,你别忘了,我是COO。”
“所以你更要知道什么叫‘适岗’。”
他冷笑,“你把我们开了,谁来干?”
“你们的人离开了,公司会更干净。”我说,“干净了,才有真正凶猛的生命。”
“你在骂谁?”沈达的脸色变了。
“我在骂空气。”我整理了一下纸,“第一份解除通知,林峰。”
他一口气憋住,脸上的毛孔都撑大了一点,“凭什么?”
“绩效为证,客户为证,系统为证。”我说,“你可以申诉,但你先把门卡交出来。”
金融案板上刀落下的时候,谁没发抖过。
保安小马站在门口,手贴在裤缝,并不进来,像一棵树,用存在提醒风险。
林峰坐着不动,目光在我脸上像针一样扎,“你不是人。”
“可能吧。”我说,“但我会尽量做一个像人的人。”
沈蓉推了推珍珠,“意南,你小时候应该是很乖的孩子吧?”
“我小时候经常在厕所里躲着吃饭。”我说,“怕爷爷知道。”
“怪不得你心里有阴影。”她笑。
“你们想走法律,我们走法律。”我把邀请变成通知,“会议结束,HR带你们去签字。”
“我不同意。”余伟抿了抿嘴,“我不同意开除我,我没有做错事。”
“那次合同漏掉违约金条款,是谁签的?”我问。
他避开眼神,“那次情况特殊。”
“所以你没做错。”我点头,“那今天你可以做对一件事,把你的电脑开一开,资料移交。”
会开到一半,有人敲门,是前台小姑娘,声音发紧,“外面……来了很多人。”
“谁?”
“林阿姨。”
我笑了一下,笑里一点实在没有。
“请进来吧。”我按了一下手表上的按钮,心跳被报给了手表,屏幕上跳了一个数字,102。
门被推开,婆婆进来,一身风衣,腰带系得紧紧,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她的手光,是无事可做的人的手。
“你在干什么?”她第一句,像问一个孩子,“你在干什么?”
“开会。”
“不许开。”她上前两步,手下意识拍了一下桌子,发出一声清脆的响,“你这是造反。”
“不是。”我说,“是清理。”
“清理?谁给你的权力?”她笑,“你以为你拿了个破证就能翻天?”
“那个破证,是你儿子也拿到的。”我抬眼,“一模一样。”
她瞪了我两秒,脸上的肌肉有一个地方抽了一下。
“我跟你说,意南,”她压低声音,“你要为我林家考虑。”
“抱歉,我现在只对公司负责。”我说,“公司不是你家的厨房。”
她扭头看她弟弟,“达子,你说。”
沈达站起来,掰手指,“嫂子,这样……不合规。”
我笑,“你们现在知道合规这个词了?”
林骁一直没说话,像是一个看客。
他抬头,眼神里有一点疲,“妈,你先别吵。”
“我吵?”她把风衣的一角往后一甩,“我不吵谁吵,今天她敢动我弟弟她就试试。”
“公司不是你弟弟的。”我看着她,“这是你们从不明白的一点。”
她朝我走近,站到桌边,手指点了一下桌,“你等着。”
“我等过很多。”我说。
那天的会开了两个小时,吵声不断,纸杯被捏皱四个,笔盖掉地上三个,手机嗡嗡一片,像一群蜜蜂想扎进谁的耳朵。
最后,每个人都拿到了那张纸,白色,黑字,盖章的地方红得鲜。
沈蓉撇了一下嘴,“我不会签字。”
“你不签,流程照跑。”HR的声音小小的,却坚定。
“你们今天是把脸撕破了。”她看我,“以后别来我家吃饭。”
“我以后也不会去了。”我说。
“你……”她手指抖了一下。
“妈。”林骁终于开口,语气累,“走吧。”
“你跟我们一起走。”她想把他拉过去,“你还坐在这干嘛?”
他把手抽回来,没说话。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他跟我一样,像两个从同一扇门被推出的人,站在屋檐下,看雨。
会散了,人群如鸟,分开,各自带着不情愿。
楼道里回音把每个人的话重说了一遍,然后就消散。
我坐在会议室里,椅子把我的背勒出一条印儿,像有一根细线被藏在里面,随时可能断。
HR小何端了一杯热水来,杯底有一个小小的裂纹,她举着的时候我有点担心会不会漏。
“顾总,辛苦了。”她看着我,眼里有一点红。
我摇摇头,“没事。”
“他们……会闹吗?”她压低声,从门缝看了一眼外面,“门口很多人。”
“会闹。”我点头,“预案已经发给你了。”
她嗯了一声,拿出一个本子,“这边还有一些后续的流程。”
我看着她握着笔的手,指尖有一小块倒刺,刺得她纸上留了一个小点。
“谢谢。”我说。
“我第一次做这么大的。”她突然笑了一下,“有点手抖。”
“正常。”我也笑了一下,“我也抖。”
午休的时候我没有吃饭,胃像一个被揉过的面团,没有形状,只有被揉过的痕迹。
我靠着窗,看外面天色灰到发蓝,马路上的水慢慢退了,露出泥地的颜色,是脏的却真诚。
手机震了一下,是律师,“对方可能会申请临时董事会。”
“可以。”我说,“我们迎着开。”
“你……准备好了吗?”他问。
“可能没有。”我笑,“但既然要做,就做到底。”
“我会在。”他说。
“谢谢。”
下午两点,门口果然来了一批人,说是来“维权”的,举着白纸,纸上用粗粗的黑笔写着“还我工作,远离霸凌”。
我看着那几个字,笑得有点苦。
霸凌。
他们这些年怎么霸凌员工,没人看见。
现在轮到他们吃一点铁渣,就喊“疼”。
保安队长小周在门口调度,耳朵里夹着一个对讲机,声音带电,“一队站左面,二队右面,注意不要有肢体冲突。”
有路过的人拍照,发朋友圈,几分钟后,公司名字登上了热搜词条的第十七位。
公关小夏跑来,“顾总,我们要不要发声明?”
“发。”我在纸上写了两句话,“人事调整是正常组织行为,不针对任何特定群体。”我停了一下,又加一句,“欢迎向我们投递简历。”
小夏抬头,眼睛亮了一下,“这句不错。”
“我们不是反对委托关系,我们反对懒惰。”我说。
她笑,“这个不发吧。”
“嗯,不发。”我也笑,“发了就太像骂人。”
三点半,林家那边发消息,说四点开临时董事会,我收到邮件,会议地点在对面的酒店,二楼的一个小会议室。
我看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眼影有点晕,像昨夜没睡好的人。
我把口红补了一下,颜色是豆沙,淡,不显。
走出办公室的时候,前台小姑娘递我一把伞,“顾总,外面还下。”
我接过,笑,“谢谢。”
酒店的大堂香味浓了一点,应该是换了调,木调,温暖,潜在一点薄荷,奇怪的配方。
我把雨伞折好,伞骨合上去的一瞬间发出“啪”的一声,整个世界安静了一点。
会议室里早到了几个人,林骁坐在左侧,脸线条有一点硬。
婆婆坐在主位,椅子扶手磨得亮亮的,她敲了敲桌,“人都到齐了?”
“还差一个。”林骁看了看手机,“老陆。”
“他不来了。”我说。
婆婆转头,“你怎么知道?”
“我知道的事,比你想得多。”我拉开椅子坐下,背挺直,像刚砍下来的木头。
“今天的议程你发了。”我看向秘书,“把投票权的文件拿来。”
秘书愣了一下,“我……没有。”
我笑,笑容不贴脸,“那你问一问,你的上司,让他给你一个词,叫‘委托生效’。”
她拿着手机退了出去,慌慌张张。
婆婆敲桌,“你别耍手段。”
“不是手段。”我说,“是合法。”
“你如果还觉得自己是林家的人,你就应该——”
“我现在不是你家的人了。”我打断她,“我今天领证了,红本本,和你儿子的,一模一样。”
她攥紧了拳头,竭力压住震,“你这个女的,太厉害了。”
她说“厉害”的口气不是夸,是骂。
“谢谢。”我温温的,“我想做一个厉害的人,不想做一个被厉害的人压的人。”
秘书回来,脸色复杂,“顾总,文件……在她手里。”
在我。
婆婆几乎是要拍桌站起来,“你给我。”
“不。”我把文件打开,纸散发着油墨味,我喜欢这种味道,像一个东西刚出生。
“依照协议,投票权委托,在A先生不在行使能力时,交由顾意南代为行使。”我一字一句读,“终止条件包括但不限于……婚姻关系存续。”
婆婆的眼神变了一下,嘴唇动了动。
“这条很残酷。”我说,“但签下去的时候,没有人手抖。”
她闭了闭眼,像在把一阵怒气吞回去,“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知道。”我说,“把公司从家里拿出来。”
他张了张嘴,未言。
投票很快,像一次既定的仪式,只是在此刻变成我的舞台。
我没有享受,我只是把台词念完。
会后,我站在酒店门外,雨小了,风吹在脸上,有一点干冷。
林骁走到我身边,我们隔着一米的空气站着,像两根旗杆,中间没有旗。
“你会很辛苦。”他忽然说,“你知道的。”
“我知道。”我偏过头看他,“你也会。”
他笑了一下,“我可能会更轻松。”
“也可能。”我说。
“你这么多年……”他停了一下,像抓不到一个词,“算了。”
“说。”
“你就像一根绷紧的线。”他低声,“我有时候想把你放松一点,又不敢。”
“不是你的责任。”我说。
“可能。”他点头,“你今天,很漂亮。”
我“嗯”了一声,没接话。
我回公司,夜已经完整地挂上来了,窗外的街灯照到玻璃上,像一个个浮标,在提醒“这里有深水”。
办公室没有人走,像盛夏的夜,屋里蜻蜓还在飞。
产品组的阿普抱着电脑走过去,他看见我,露出一个小心的笑,“顾总。”
“嗯。”
“新版本,我们检视了一下权限点。”他顿一下,“很巧。”
“什么叫‘很巧’?”
“我们以前被林总他们的人拿走了很多key。”他把电脑往上一托,“今晚我们准备收回来。”
我点头,“我来。”
凌晨一点半,我们在小会议室的沙发上摊开图,白板上的流程像一条复杂的鱼骨头,我拿着笔,一节一节往下捋,“这个口,谁看?”
“小李。”
“交接单?”
“发了。”
“备用计划?”
“有。”
“用户通知?”
“写了。”
“那就执行。”
我把笔往桌上一丢,手有点酸,肩膀也酸,像背了一天的包。
窗外有一辆车从楼下开过,轮子压到水洼里,爆出一朵花,水花拍在路边的防撞柱上,留下一个弧形。
我突然想起许多年前,我刚毕业,在一家小公司做产品助理,老板爱说“你们要有狼性”,我把这个词记在本上,后面打了一个问号。
现在我觉得,狼性不狼性,都是形容词,我们只需要一个动词,叫“做”。
三天后,公司楼下找事的人渐渐散了。
我们组了一个项目组,叫“清水”,没有很用力的寓意,只是想提醒自己,把水里的泥沙沉下去。
“清水”室外的白板上,我写了一个小目标,“7天完成权责划分重构。”
张工在旁边抿了一口茶,“这回,你真动刀子了。”
“嗯。”我把咖啡里的奶泡舀了一口,甜。
“会出血的。”他看着窗外,“但不割干净,是会化脓的。”
我点头,“别怕,怕也没用。”
那一周,我像一个修表的人,把一个一个齿轮拿起来,吹一吹,上油,放回去,听它转。
IT那边的林周交接时差点吵起来,他把工牌往桌上一扔,工牌弹到桌边,又弹回来,“我拿着比你还久,你凭什么开我?”
“不胜任。”我说,“对不起。”
“对不起?”他笑,“对不起能当饭吃?”
“不能。”我诚实地说,“但你可以去找饭。”
他愣了一下,被我的认真打断了气,“你怎么说话这么直?”
“我没有别的办法。”
他把帽子压低,拿起电脑包,“我走。”
“给你两周时间,有什么东西需要帮忙取,找HR。”我说,“还有,你组里一个助理,叫菲菲,别给她穿小鞋,她要留。”
他回头看我,“你怎么知道?”
我看着他,不说话。
他笑了一下,“行,看样子你不是一刀切。”
“我要是一刀切,连你也不叫你来交接了。”我说。
午后,太阳终于露了一下脸,浅浅的,像孩子笑。
我在办公室里关了灯,躺在沙发上,眼睛闭了一会儿,耳朵里听见空调的风声,带着一丝稳。
我梦见了老房子的窗台,灰色的,风吹进来,桌上有一只小小的塑料风车,红蓝交替,转得慢。
我醒来的时候,觉得胸口像被轻轻按了一下。
手机屏幕亮着,微信上一个新消息,是我妈,“听说你领证了。”
我回她,“嗯。”
她发一个叹气的表情,“累了就回来吃饭。”
“好。”
“别瘦了。”
“尽量。”我用“尽量”,因为我知道我会瘦。
“他妈来找我了。”她又发,“带了两盒点心,说想和你聊聊。”
“她人呢?”
“走了。”我妈打了一个电话的符号,“要不你明天回来一趟?”
“看情况。”
她回,“我知道你忙。”
我把手机放到一边,看着桌上的那支钢笔,思绪像被火车拉了一把,往前走。
第二周的周会,我让每个部门用十分钟讲最痛的一个问题,必须痛,不许虚。
供应链小刘说,“仓库的盘点,太慢,慢到怀疑人生。”
客服小燕说,“我们的SLA写在纸上,落不到地上。”
产品小阿谷说,“我们假装懂用户,其实不懂。”
我在黑板上把“假装”圈了一圈,又圈了一圈,圈得像一个套在谁头上的东西。
“那就别假装。”我说。
“怎么做到?”有人问。
“去用脚。”我说,“你们每个人都去客户那边蹲一天,先蹲着看,再动手。”
“原地打工?”有人笑。
“是。”我也笑,“去蹲,去累,你们要知道电话那头那个人为什么哭。”
他们笑得没声音,嘴角动,就算默认了。
清理的第三周,公司里出现了一个微妙的变化,走廊里的人不那么躲了,目光里的戒心少了半寸,人挤电梯时会说“你先”,饮水机旁会有人把纸屑捡起来。
也有人走了,自愿的,沉默地把工牌放到前台,说“谢谢”,走得干净。
每走一个,我心里都会“咯噔”一下,好像自己的某个部分被拿走一小块,丢在地上没捡到。
我夜里会醒,背后出汗,想伸手摸着那个洞。
这就是过程,它不是电影,不好看,但真实。
第四周,陆总去了趟公司,穿着他的格子衬衫,夏天了,他卷起袖子,露出手臂上的老年斑。
“不错。”他坐下,喝了口我们办公室的两元豆浆,“有味道。”
“苦味。”我笑。
“人总要尝点苦。”他放下杯子,“你又瘦了。”
“最近跑步多了。”我撒谎。
“别骗我。”他笑,“你脸上没汗的光。”
我也笑,“您太厉害了。”
“你妈打电话骂过我,说我把你带坏了。”他笑,“我说,我只是给她女儿一个机会。”
“机会?”我看着窗外的云,“机会像一把刀,拿在谁手里,是谁的事。”
“你拿了。”他看我,“现在就看你会不会用。”
“会。”我点头,“我会尽量不伤到无辜。”
“这句不错。”他起身,“我走了,别送。”
“好。”
五月底,公司开了一个全员会,主题叫“归位”。
我站到台上,台下是一张张脸,有好奇,有警惕,有疲惫,有打起精神的努力。
我说,“我们要把公司从‘家’带回‘公司’。”
下面有人轻轻笑了一下。
“过去,我们说‘家人文化’,你们心里都明白,这句话对你们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无偿加班,意味着没有边界,意味着有什么事,先讲情。”
“现在,换一套规则。”
“我们讲专业,讲边界,讲契约。”
“契约不是高冷的字,它就是我们之间一纸约定,我给你什么,你给我什么,如果谁破了约,那就离开。”
“离开,不是羞耻。”我停了一下,“离开只是去另外一个地方,去更适合你的地方。”
有人抹了一下眼睛。
“还有一个词叫‘尊重’。”我继续,“我希望你们尊重你们自己,尊重你们的身体,尊重你们的时间,尊重你们的家庭。”
“我也会尽量尊重你们。”
“我不是神,我会犯错,你们可以指出来,但别骂我妈。”
台下笑声起了一阵。
“从今天起,我希望你们别再叫我嫂子,别叫我林太太。”我把话说得很清楚,“我叫顾意南。”
“顾总。”有人喊了一声,粗粗的。
“谢谢。”我笑,“还有,今晚的加班餐取消,回家吃饭。”
台下爆了一阵掌。
我从台上下来,脚踩到一块电线,差点绊倒,旁边的人伸手扶了一下我,手掌很暖,我谢了。
会后的晚上,楼下的奶茶店排起了队,大家买了一杯又一杯,甜得心都软了。
我坐在我的办公室里,把窗户开了一个缝,风吹进来,吹起桌上的便签的一角,“记得喝水”。
我的手机震了一下,是一个陌生号码。
“喂。”
“意南。”是婆婆的声音。
我沉了一秒,“请说。”
“你能不能回家吃顿饭?”
“不能。”我说。
“你不觉得你太过分了?”她的声音里有泣,“你这么多年,我对你不好吗?”
“你对我未必不好。”我说,“但你对公司不好。”
“公司公司公司。”她突然提高了声音,“你眼里就只有这个了?”
“这是我的工作。”我说,“是的。”
她沉默了一会儿,“你什么时候把票还给我们?”
“没有这个计划。”我站在窗边,风吹得我有点冷,“除非你们签下一个更好的治理协议。”
“你在谈条件?”她笑,“你以为你是谁?”
“一个CEO。”我说。
“你……”她挂了电话。
我盯着手机,屏幕上还残留着通话的红色,像一个小口子。
七月的时候,新闻给我们打了一针。
一个同行的公司塌了,账上钱链断,供应商堵门,员工在大堂里哭,老板失联。
我看完那条新闻,心里像被揉了一把,气喘不上来。
我把财务管控再收紧了一点,开销减,营销换了思路,不再砸钱做海报,而是去社区做小范围试点,用户说过“好”才放大。
我们在松江的一个旧小区里做了一套体验,推了一个新功能,我们管它叫“晚风”,就是帮老年人也能用上手机下单,服务员上门手把手教,把字放大,把按钮变成红色,把流程简化到三个。
第一天,没人用。
第二天,来两个老人,都是带着疑惑的眉毛,怕被骗。
第三天,有十个,第四天,二十个,第五天,五十个。
一个老爷爷站在那,抓着我手说,“姑娘,这个好,我不用找我孙子了。”
我手被他抓得骨头有点疼,我很开心。
回公司路上,我给产品组发了红包,红包里写,“谢谢你们让老爷爷有了‘晚风’”。
他们回我,“老板你终于不骂海报了。”
“我以前骂海报,是因为海报不配。”我回。
他们发了一个“哈哈哈哈哈哈”。
生活就这样,在一些地方哭,在另外一些地方笑。
九月,林家那边突然清净了,除了偶尔的电话,更多的是沉默。
我知道,这不是放过,这是蓄力。
国庆前,法院寄来的一封函,申请对部分决议进行法律审查。
我带着法务去见了法官,法官看着我,问:“你们是家事?”
“公司事。”我纠正。
“嗯。”他点点头,叹,“你们这种事,现在多。”
“多对大家都是好事。”我说。
他看我,笑,“你不怕?”
“怕。”我说,“怕也要站着。”
冬天到的时候,办公室里的加湿器打开,每个人面前都放着一杯热水,雾气在空气里升起像一层模糊的网。
我们做了年度复盘,PPT做得真诚,没有彩虹屁,每一页都写了“为什么错,怎么改”。
我把第一张投到大屏上,标题叫“错误简史”。
小王写的,“我们把用户当成我们自己,这个是错。”
小李写,“我们把亲戚当成员工,这个是错。”
小陈写,“我们以为可以不用拐杖走路,这个是错。”
我看着这些错,心里居然有一丝温柔,人会错的,错了就改,改了还错,没关系,再改一次。
年会那天,我没有安排领导致辞,我请了一个快退休的老司机上台讲,他讲了他踩刹车的经验,“你们别以为刹车是为了停下,刹车是为了继续安全地走。”
台下笑了,一阵拍掌。
我给每个人准备了一袋很普通的小礼物,一支钢笔,一本本子,一包热贴。
我在台上说,“我希望你们都能写点什么,给明年看的。”
“写点普通的话就行。”
“今年我们经历了很多,知道了公司不是家,知道了亲戚不是员工,知道了一些人的脸谱。”
“但我们也知道了,同事可以是朋友,朋友可以是战友。”
“这就够了。”
我下台的时候,有人拉住我,说:“顾总,新年快乐。”
我回:“新年快乐。”
年后的第一天,我收到了一条微信,是林骁,“你有空吗?”
我发一个问号。
他回,“想见见。”
“什么事?”
“没有事。”他回,“就是想见你。”
我想了一下,“周五早上,星巴克,中山路那家。”
他回了一个“OK”。
周五早上,我去得早,那个星巴克音乐放得小小的,早晨光透过窗帘投到桌上,光是干净的。
他来了,穿了一件绒线帽衫,整个人松了一点,像一个紧了很久的弹簧松了一点。
“你瘦了。”他坐下,半开玩笑。
“你胖了。”我接。
他笑,“你好像越来越会顶嘴。”
“学的。”
我们各点了一杯,拿铁,不加糖。
他把杯子握在手里,手像以前一样凉,“你这大半年,活得像小说。”
“今天就是小说。”我说。
“妈还气你。”他看着我,“你别往心里去。”
“我没往心里去。”我说,“我往脑子里去。”
他笑,“你还是你。”
我们聊了很久,从公司聊到天气,从音乐聊到跑步,他说他最近开始夜跑,跑到第三公里的时候,脑子里突然会空一下,那种空白让他觉得舒服。
“你有吗?”他问。
“我有。”我想了一下,“我有时候骑车,骑着骑着,地上的油渍像地图,转一下,像去了另外一个城市。”
“你还是会写这种话。”他笑。
我们没提过去,也没提未来,就坐在那,像两个端着热水的人,互相暖了一下手。
走的时候,他突然说,“谢谢你。”
“谢谢什么?”
“谢谢你把公司从家里弄出来。”他看着我,“我做不到。”
“你也做了你能做的。”我说。
他点头,“嗯。”
春天来得早,杭州的柳树特别快,叶子挤出来,挤得人心软。
我偶尔在早晨跑步,跑过钱塘江边的风,风吹到脸上,像有人轻轻拍了一下我的背,“走吧,走吧”。
我跑不快,但我想跑远。
在某一个早晨,我突然意识到,那个领证的早上,那个红色的本子,并不是一个终点,它只是我手里的一把钥匙。
我用它,打开了公司真正的门。
门后不是宫殿,也不是大海,是一个需要扫地、擦窗、换灯泡的屋子。
我的人生可能会一直这样,没有舞台,没有宏大的音乐,只有每天的手套,抹布,螺丝刀,偶尔一把花。
但我想,这就足够了。
因为那种“足够”,是我自己说了算。
清明节前一天,我回了趟老家。
我妈在厨房蒸馒头,蒸汽把窗玻璃糊了,我拿起抹布擦了一下,玻璃内侧的水珠流下来,像一串透明的小珠子。
“回来啦。”她回头,脸色比以前红一点,可能是火大。
“嗯。”
她递我一只热馒头,“快吃,别烫到。”
我吹了吹,馒头的皮是硬一点的,我喜欢这种。
我们坐在小圆桌旁,她问我,“你现在怎么样?”
“像洗衣机。”我笑,“转。”
“别转晕了。”她说,“但是你这样,我放心。”
“什么样?”
“你看上去像你自己。”她说,“以前在林家,你看上去像谁的谁。”
我鼻子有点酸,吸了一下,“妈。”
她“哼”一声,“知道就好。”
“阿姨来找过你?”我换了称呼。
她点头,“姿态放低了点。”
“她以前姿态也不是高,只是气急。”我说。
“你别讲她好话。”我妈瞪我一眼,“我讨厌她。”
我笑,“好。”
吃完饭,我在院子里走了一圈,柚子树还是那棵,去年结了三十多个,我和林骁来摘过,他那时站在梯子上,我在下面接,我们闹了半天,最后桌上是满满的柚子皮,香得屋里像掉了几个太阳。
现在树上还光秃秃的,我伸手摸了一下树皮,粗糙。
我妈站在门口,“走了啊?”
“嗯。”
她举起手,像要摸我的头,摸到半空又收回来,改成拍了一下我的胳膊,“你看你瘦,别瘦。”
“我尽量。”我笑。
回公司的路上,我把窗户摇下一点,风吹进来,吹得我眼睛有点干,我眨了眨,世界清了一下。
到办公室的时候,门口堆了几箱子,是客户寄来的糯米糍,他们说,“给你们做晚风的团队。”
我把一盒分给前台,一盒给保安,一盒给打扫的阿姨,一盒自己留一盒。
我打开,拿一个,糯糯的,里面是芝麻,甜得不腻。
我想起那次会,想起七张白纸,想起七张脸,想起我手里的那支笔。
有时候,一个动作,就能把你从一种水里抬到另一种水里。
我抬了。
不是说我比别人勇敢,只是我当时真的没有别的选择。
人在某些时候没有选择,但是这个没有选择的时刻,可能就是你真正的选择。
我把盒盖盖上,粘指头的那一点糯被我舔掉,甜。
没多久,法务拿了一份和解框架来,林家那边松了,条件是,他们撤诉,我们推进一个治理条款,明确“亲属回避”。
我拿着笔,在“亲属”旁边加了三个字,“直系旁系”。
法务笑笑,“你心真狠。”
“我心不狠。”我叹,“我只是学会了不软。”
下午四点,阳光从云层里出来一点,落到我的桌上,边缘亮,像一个苹果的面。
我打开电脑,写了一封邮件,主题是“谢谢你们的这一年”。
邮件很长,里面讲了我看见的,我想做的,我做错的,还有我希望他们帮我做对的。
我说,“谢谢你们把手伸给我,我有时候握得太用力,指甲还可能挠到你们,对不起。”
“希望你们给我时间,我也给你们时间。”
“我们去一个不急,但一直在前进的地方。”
我按了发送,邮件在网络里飞出去,像一群小鸟,最终落在每个人的桌面上,弹出一声“叮”。
我的手机又亮了,是一个陌生的号码,“喂,是顾总吗?我是浙江台的,我们想做一个关于‘公司去家化’的专题,想采访您。”
我笑,“好的,但我不讲八卦。”
“我们也不问。”对方笑,“我们问‘怎么做’。”
“那就好。”我看了一眼窗外的云,“你们什么时候来?”
“下周一。”
“行。”
电话挂断,我起身,去茶水间接了一杯水,热水把我的手心烫得红红的。
我看着杯子里的水,蒸气一缕一缕地往上,像是一种温柔的坚持。
晚些时候,我下班,走楼梯,不坐电梯。
楼梯间昏昏的黄灯,墙角有一点灰,我用脚踢了一下,灰飞起来,又落下去。
每一层楼梯都有一个窗,小,正好能看到一块天空。
天空上有一颗星星,有,没错,是星星,亮。
我突然想起,我好久没有抬头看过星。
我站了两分钟,什么也没想,或者想了很多。
然后我继续往下走,脚步不急不缓,像一个人终于找到了自己的步频,知道自己一次迈多大,知道自己什么时候需要停一下,知道什么叫歇,什么叫走。
我把伞撑开,雨又下了,细细的,像有人在天空上筛粉。
我走到街上,车灯一条条,红绿交替,骑电瓶的人裹着雨衣,刷地从我身边过去,带起一阵风。
我走着,走着,突然笑了。
那种笑,不是为了谁,也不是给谁看。
只是因为我知道,我做了该做的。
只是因为我知道,我不是谁家的媳妇,也不是谁家的孩子,也不是谁家的谁。
我是我自己。
我喊了一声,没声,雨太大,吞了。
没关系。
有人会听见的。
比如我。
来源:小马阅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