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空气里浮动着一股焦糊的热气,混着酒店门口花篮里百合的香气,甜得发腻,熏得人头晕。
那天的太阳,毒得像个后妈。
柏油马路被烤得软趴趴的,踩上去,感觉鞋底都要被粘掉一层。
空气里浮动着一股焦糊的热气,混着酒店门口花篮里百合的香气,甜得发腻,熏得人头晕。
我妹林薇就站在这股又香又热的空气里,穿着一身崭新的连衣裙。裙子是淡蓝色的,像一片被稀释过的天空,是我妈跑了三家商场才挑中的,说是衬她的肤色,显得文静。
她确实很文静,只是此刻,那份文静里掺杂着一丝肉眼可见的局促。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裙边,把那点天空蓝揉搓得皱巴巴。
酒店门口的电子屏上,红色的滚动大字刺得人眼睛疼:热烈祝贺林薇同学金榜题名,考入清华大学。
我爸站在电子屏下面,挺着腰杆,像一棵努力想证明自己还没枯死的老白杨。
他穿了件半旧的白衬衫,领口洗得发黄,但烫得一丝不苟。他手里捏着一包软中华,见个酒店服务员都想递一根,脸上堆着略显僵硬的笑。
“都安排好了吧?菜备足了吧?空调开大点,别热着客人。”他一遍遍地问酒店大堂经理。
经理是个圆滑的中年男人,脸上挂着职业性的微笑,连连点头:“林先生您放心,二十桌,备的都是咱们这儿最好的席面,保证让您有面子。”
面子。
我爸这辈子,好像就是为了这两个字活着的。
今天,是他觉得最有面子的一天。
妹妹林薇,是我们老林家几代人里,出的第一个清华生。是我们这个在亲戚堆里被瞧不起、被当成反面教材念叨了十几年的家庭,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一块金字招牌。
为了这场升学宴,我爸几乎掏空了家里所有的积蓄。
二十桌。
他掰着手指头,把三代以内的亲戚数了个遍,连一些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表亲都算上了。他说,这是扬眉吐气的时候,一定要办得风风光光,让所有人都看看,他林国栋的女儿,有多争气。
请柬是提前半个月就送出去的。
我爸亲自开着他那辆破旧的五菱宏光,一家一家地送。每到一处,都把姿态放得很低,陪着笑脸,说着“小女不懂事,侥幸考上了,还请叔伯兄弟们到时候一定赏光,来喝杯水酒”。
我记得去我三叔家时,三叔正坐在院子里那棵大槐树下喝茶。
他是我爸的亲弟弟,却是我们这个大家族里最有威望的人。早年靠着倒腾建材发了家,如今是族里公认的“能人”。
我爸把烫金的请柬递过去,三叔眼皮都没抬一下,端着他的紫砂壶,慢悠悠地吹着茶叶沫子。
“国栋啊,不是我说你,孩子考上大学是好事,但没必要这么铺张吧?二十桌,你这是要把全村的狗都请来吗?”
他的语气很淡,却像一根针,精准地扎在我爸那颗敏感又脆弱的心上。
我爸的脸瞬间涨红了,但还是强撑着笑:“三弟,这不是……高兴嘛。薇薇这孩子,争气。”
“争气?”三叔终于放下茶壶,瞥了一眼那张红得刺眼的请柬,“清华又怎么样?毕业了还不是给人打工。女孩子家家的,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早晚要嫁人。”
他顿了顿,又说:“你那个摊子,最近生意怎么样?别到时候办酒的钱,都是借的吧?”
我站在我爸身后,能清楚地看到他微微颤抖的脊背。
那辆五菱宏光,和他经营的那个小小的五金摊,是他失败人生的全部象征。
曾几何时,我爸也是族里的希望。他是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批大学生,所有人都以为他会平步青云,光宗耀祖。
可他偏偏不走寻常路,辞了铁饭碗下海经商,结果赔得血本无归,还欠了一屁股债。
从那天起,他在族里就再也抬不起头了。
那些年,我们家就像活在一片沼泽里。亲戚们的冷眼、嘲讽、避之不及,是沼泽里最黏腻的烂泥,把我们一家人裹得喘不过气。
我爸变得沉默寡言,我妈的白头发越来越多。
只有妹妹林薇,像沼泽里开出的一朵倔强的莲花。她不声不响,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了学习上。
那本厚厚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拟》,被她翻得卷了边,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各种颜色的笔记。
出成绩那天,查到分数的一瞬间,我爸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蹲在地上,哭得像个孩子。
他一遍遍地念叨着:“值了,都值了。”
我知道,他等的,就是今天。
他想用一场盛大的宴席,洗刷掉这十几年的屈辱。
他想告诉所有人,他林国栋虽然失败了,但他的女儿,是他的骄傲,是他这辈子最大的成功。
……
时间是十一点半,吉时已到。
酒店宴会厅里,金碧辉煌,水晶吊灯折射出梦幻般的光。
二十张铺着崭新桌布的圆桌,像二十个巨大的白色棋子,整齐地排列着。
每一张桌子上,都摆着精致的餐具,红酒、白酒、饮料,一应俱全。
舞台中央的LED大屏幕上,循环播放着林薇从小到大的照片,从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丫头,长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
背景音乐是《明天会更好》,悠扬的旋律在空旷的大厅里回荡,显得有些寂寥。
因为,客人还没来。
除了我们一家四口,和几个酒店的服务员,偌大的宴会厅,空无一人。
我爸开始频繁地看手表,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掏出手机,拨通了我三叔的电话。
“喂,三弟啊,你们到哪了?是不是路上堵车了?”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Gas的颤抖。
电话那头,传来三叔懒洋洋的声音,背景里还夹杂着搓麻将的哗啦声。
“哦,国栋啊。你看我这记性,给忘了。今天我们家请了几个朋友打牌,走不开啊。这样,你先吃着,我们回头再给薇薇补上。”
我爸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寸寸地白了下去。
他挂了电话,又拨通了大伯的号码。
“大哥,你们……”
“国栋啊,真不巧,你大嫂今天头疼,我得在家照顾她。你们玩得开心点。”
接着是二姑,小姨,表哥,堂弟……
每一个电话,得到的都是一个精心编织的、一戳就破的理由。
头疼的,肚子疼的,车坏在半路的,临时要加班的……
仿佛就在今天,我们所有的亲戚,都约好了一起遭遇不幸。
我爸的手开始抖,手机几乎要握不住。
他站在大厅中央,像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雕塑,茫然地看着那些空荡荡的桌椅。
我妈走过去,轻轻握住他的胳膊,低声说:“国栋,要不……再等等?”
她的声音里,也带着哭腔。
林薇一直低着头,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看到她放在膝盖上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墙上的时钟,滴答,滴答,每一下,都像一把小锤子,敲在我们的心上。
十二点。
十二点半。
一点。
宴会厅里的冷气开得很足,我却觉得浑身都在冒冷汗。
那些精心准备的菜肴,开始一道道地被端上来。
清蒸石斑鱼,白灼基围虾,脆皮烤乳猪……
香气在空旷的大厅里弥漫,却只让人觉得讽刺。
服务员们端着盘子,在空无一人的桌子间穿梭,脸上的表情也从最初的专业,变成了同情和尴尬。
终于,门口传来一阵骚动。
我爸的眼睛里瞬间燃起一丝希望,他猛地转过身去。
进来的是五家人。
是村里和我们家关系还算过得去的几户邻居,还有我爸五金店旁边那个修车铺的老王。
他们手里提着红包,脸上带着歉意。
“国栋啊,不好意思,家里有点事,来晚了。”
“林老板,恭喜恭喜啊!”
我爸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连忙迎上去,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来就好,来就好!快请坐,快请坐!”
五家人,加上我们自己,勉强坐满了五张桌子。
剩下的十五张桌子,依旧空着。
像十五个巨大的、沉默的伤口。
宴席开始了。
我爸举起酒杯,站起来,想说几句开场白。
他清了清嗓子,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的嘴唇哆嗦着,眼圈通红。
最终,他只是把杯子里的白酒一饮而尽,然后重重地坐了下去。
整个过程,没有人说话。
只有碗筷碰撞的清脆声,和咀嚼食物的声音,在巨大的宴会厅里被无限放大,显得格外刺耳。
修车铺的老王似乎想打破这尴尬的气氛,他端起酒杯,大声说:“来,我们大家一起敬薇薇一杯!这孩子,真是我们看着长大的,有出息!以后肯定前途无量!”
大家纷纷举杯。
林薇站了起来,她的小脸煞白,但眼神却异常平静。
她端起面前的橙汁,对着大家,深深地鞠了一躬。
“谢谢各位叔叔阿姨。今天……让大家见笑了。”
她的声音很轻,却很清晰,像一颗石子,投进了死水般的寂静里。
一顿饭,吃得食不知味。
那些山珍海味,在我嘴里,都变成了苦涩的蜡。
我偷偷观察我爸。
他没再说话,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那瓶五粮液,很快就见了底。
他的脸喝得通红,眼神却越来越清明,清明得让人心疼。
……
宴席结束,送走那几位好心的邻居。
我们一家人站在酒店门口,像四个打了败仗的士兵。
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酒店经理走了过来,手里拿着账单,脸上的表情有些为难。
“林先生,您看这……”
我爸从口袋里摸出钱包,把里面所有的现金都掏了出来,又刷了卡,才勉强付清了十五桌的定金和那五桌的餐费。
剩下的十五桌,因为菜已经备好,按照酒店的规矩,也要付一半的钱。
那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我爸看着账单,嘴唇抿成一条僵硬的线。
最后,是我妈摘下了手腕上那个戴了二十多年的金镯子。
“经理,您看这个……能不能先押在你们这儿?我们明天……明天一定把钱送过来。”
那个镯子,是她当年的嫁妆,是外婆留给她唯一的念物。
经理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去。
回家的路上,车里死一般的寂静。
我爸开着车,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
我妈坐在副驾驶,头靠着窗户,无声地流泪。
我和林薇坐在后排,谁也没有说话。
车里的空气,压抑得几乎让人窒息。
突然,林薇开口了。
“哥。”
我“嗯”了一声。
“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迷茫和委屈,“我是不是不应该考这么好?是不是不应该让爸办这个酒席?”
我的心,像被一只手狠狠地揪住了。
我转过头,看着她。
路灯的光透过车窗,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我看到,这个刚刚成年的女孩,这个在我们面前一直表现得坚强平静的女孩,眼角挂着晶莹的泪珠。
我伸出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就像小时候一样。
“傻瓜,你没错。”我说,“错的不是我们。”
错的是那些被嫉妒和偏见蒙蔽了心的人。
错的是那些所谓的血脉亲情,在现实和利益面前,薄得像一张纸。
回到家,我爸把自己关进了书房。
我和我妈、林薇坐在客厅里,谁也没开灯。
黑暗中,我妈的抽泣声断断续续地传来。
林薇靠在我的肩膀上,身体微微颤抖。
不知道过了多久,书房的门开了。
我爸走了出来。
他的脚步很稳,脸上也没有了之前的颓败和痛苦。
他走到我们面前,看着我们,眼神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解脱?
“都别难过了。”他说,声音有些沙哑,但很坚定。
“从明天起,我们家,和他们再也没有任何关系了。”
我妈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他:“国栋,你……”
“我想了一晚上。”我爸打断她,“这十几年,我活得太累了。我总想着,要向他们证明什么。我总想着,能回到过去,能让他们重新看得起我。”
“我以为,薇薇考上清华,就是我最好的证明。我以为,他们会为我们高兴。”
他自嘲地笑了笑,那笑声里,充满了苦涩。
“现在我才明白,我错了。大错特错。”
“一个看不起你的人,无论你做什么,他都看不起你。一棵已经烂了根的树,你再怎么浇水施肥,它也活不过来。”
“我们不需要向任何人证明什么。我们的日子,是我们自己过的。我们的幸福,也跟他们没有任何关系。”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明天,我就去把族谱上我们家的名字划掉。”
“从今以后,我们老林家,只有我们四个人。”
……
第二天,是个阴天。
厚厚的云层压在头顶,像是要把整个世界都吞没。
我爸起得很早,他没有去开店,而是穿上了那件他只在过年时才舍得穿的深蓝色中山装。
他从书柜最顶层,搬下来一个落满灰尘的木匣子。
打开匣子,里面是一本用红布包裹着的、线装的旧书。
那就是我们林家的族谱。
我爸小心翼翼地打开红布,翻开泛黄的纸页,找到了属于我们这一支的那一页。
上面用毛笔字,工工整整地写着我爷爷、我爸、还有我的名字。
林薇的名字,因为是女孩,按照族里的规矩,是不配写上去的。
我爸盯着那几个名字,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拿起一支笔,没有划掉,也没有撕毁。
他只是用那支笔,轻轻地,在我们的名字下面,画上了一条长长的、沉重的横线。
像是一个句号。
一个和过去彻底告别的句号。
做完这一切,他把族谱重新用红布包好,放回木匣子,然后把它塞进了床底下最深的角落。
仿佛那不是一本族谱,而是一口埋葬了所有旧日恩怨的棺材。
接着,他拨通了我三叔的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
“喂?谁啊?”三-叔的声音带着宿醉的慵懒。
“是我,林国栋。”我爸的声音平静无波。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随即传来三叔不耐烦的声音:“哦,国栋啊,大清早的,什么事?要是为了昨天那事,我可跟你说,我们是真有事走不开,你别多想。”
“我不多想。”我爸说,“我打电话,就是想通知你一声。”
“通知什么?”
“从今天起,我们家,正式退出林氏宗族。”
“以后,但凡是族里的任何事,婚丧嫁娶,红白喜事,都不要再通知我们。我们家的事,也跟你们再无关系。”
“我们,两清了。”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死寂。
我几乎能想象到我三叔此刻脸上错愕的表情。
他大概以为我爸会哭诉,会质问,会抱怨。
他怎么也想不到,等来的,是这样一份决绝的、不留任何余地的切割。
过了好一会儿,三叔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带着一丝恼羞成怒:“林国栋!你这是什么意思?你疯了?退出宗族?你以为你是谁?你这是要背叛祖宗!”
“祖宗?”我爸冷笑一声,“如果祖宗有灵,看到你们这样对待自己的亲人,恐怕也会觉得羞愧吧。”
“我没疯,我清醒得很。这十几年来,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清醒过。”
“就这样吧。”
说完,我爸直接挂断了电话。
然后,他当着我们的面,打开微信,把家族群,以及所有亲戚的联系方式,一个一个,全部拉黑,删除。
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做完这一切,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那一口气,仿佛吐出了积压在心里十几年的郁结和委屈。
他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轻松的笑容。
那一天,我们家没有开火。
我爸带着我们,去了市里最好的一家餐厅。
不是为了庆祝,也不是为了弥补。
只是为了,开始新的生活。
我们点了一桌子菜,都是林薇爱吃的。
没有外人,没有客套,没有虚伪的笑脸。
只有我们一家四口。
我爸给我和林薇讲他上大学时的趣事,我妈在一旁笑着补充。
我们聊林薇即将开始的大学生活,聊她对未来的憧憬。
阳光透过餐厅的落地窗,洒在我们身上,暖洋洋的。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那些所谓的亲情,那些所谓的宗族,就像窗外的浮云,看似庞大,实则虚无。
真正能给我们温暖和力量的,永远是身边这几个,无论贫穷还是富贵,无论得意还是失意,都始终不离不弃的人。
……
日子,就这样不咸不淡地过着。
没有了亲戚们的打扰,我们的生活,清净得像一潭秋水。
我爸的五金店,生意不好不坏,勉强维持着家里的开销。
他不再唉声叹气,也不再借酒消愁。
每天收了摊,他会去公园里跟着一群老头下棋,或者在家里摆弄他那些花花草草。
他的背,好像没有以前那么驼了。
我妈报了个老年大学,学起了国画。
她的画画得不怎么样,但每次从课堂回来,脸上都带着满足的笑。
她说,她这辈子,终于为自己活了一回。
九月,我送林薇去北京上学。
临走前,我爸给了她一张银行卡。
“这里面,是爸这辈子所有的积蓄了。密码是你的生日。到了学校,别省着,该吃的吃,该穿的穿,别让人看扁了。”
林薇红着眼圈,没有接。
“爸,我申请了助学贷款,还有奖学金,够用的。”
“那不一样。”我爸把卡硬塞到她手里,“这是爸给你的底气。记住,不管在外面受了多大的委屈,家里,永远是你的后盾。”
在火车站,我们一家人抱在一起,哭成了泪人。
那不是悲伤的眼泪,而是夹杂着心酸、不舍和希望的,滚烫的泪水。
送走林薇,生活似乎又恢复了平静。
但我们都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我们家,像一棵被移植到新土壤里的树,虽然经历了一场伤筋动骨的阵痛,却开始生发出新的、更坚韧的根须。
大概半年后,过年的时候。
我接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电话。
是我三叔打来的,用的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憔-悴,带着一丝讨好的意味。
“小飞啊,我是三叔。”
“有事吗?”我的语气很冷淡。
“那个……你爸在家吗?你让他接个电话。”
“他不在。”我撒了个谎。
“哦,哦。”电话那头传来一阵尴尬的沉默。
然后,三叔才期期艾艾地开口:“小飞啊,你看,咱们都是一家人,打断骨头还连着筋。之前那事,是三叔做得不对,三叔给你爸赔个不是。你能不能……劝劝你爸,让他回来吧。族里……不能没有你们家啊。”
我差点笑出声来。
不能没有我们家?
当初把我们踩进泥里的时候,他们怎么没想过,我们也是这个家的一份子?
我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反问道:“三叔,出什么事了吗?”
三叔叹了口气,开始诉苦。
原来,他那个宝贝儿子,我的堂弟,仗着家里有钱,在外面吃喝嫖赌,欠了一大笔高利贷。
追债的人找上门,把他家的厂子都给砸了。
他想找族里的人帮忙凑钱,可那些平时围着他转的亲戚,一听到“借钱”两个字,跑得比谁都快。
这个时候,他才想起我们家。
他大概是觉得,林薇考上了清华,将来必定前途无量,是我们家最大的“潜力股”。
现在来修复关系,还来得及。
“小飞啊,你堂弟再怎么混蛋,也是你弟弟啊。你总不能见死不救吧?”三叔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道德绑架的意味。
“三叔。”我打断他,“第一,他不是我弟弟。第二,我们家,早就不是你们族里的人了。你们的事,跟我们没关系。”
“你……”三叔似乎被我的话噎住了。
“还有。”我继续说,“当初你们是怎么对我们的,我想你没忘吧?那二十桌酒席,十五桌空位,我爸妈是怎么把那个金镯子当掉才结清的账,你还记得吗?”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句话,你应该懂吧?”
说完,我没再给他任何说话的机会,直接挂了电话,然后拉黑。
世界,彻底清净了。
我把这件事告诉了我爸妈。
我爸听完,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慢慢地品着。
许久,他才抬起头,看着我,笑了笑。
那笑容里,没有幸灾乐祸,也没有怨恨。
只有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和释然。
他说:“小飞,你做得对。”
“人啊,不能总活在过去。但也不能,忘了过去。”
……
四年后,林薇大学毕业。
她没有选择留在大城市,而是回到了我们这个小小的县城。
她考上了公务员,就在我们县政府上班。
工作稳定,离家也近。
她说,外面的世界再精彩,也没有家里的那碗热汤面来得实在。
她回来那天,我们家又办了一次酒席。
就在家里,小小的客厅里。
只有一桌。
没有请任何外人。
还是我们一家四口。
我妈做了一大桌子菜,都是我们爱吃的。
我爸拿出他珍藏了多年的茅台,给我们每个人都倒了一杯。
他举起杯,看着我们,眼睛里闪着泪光。
“今天,我们不为别人,只为我们自己,干一杯。”
“为我们这个,完整、幸福的家,干杯。”
我们四个人,把酒杯高高举起,重重地碰在一起。
发出清脆的响声。
窗外,月光如水,温柔地洒满整个房间。
我看着爸妈花白的头发,看着妹妹青春洋溢的脸庞,心里突然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
我想起四年前那个空旷的宴会厅,想起那些冰冷的桌椅,想起那些虚伪的嘴脸。
那些曾经让我们痛苦不堪的记忆,在今天,在这一刻,似乎都变得模糊而遥远。
它们就像一块磨刀石,磨掉了我们对外界不切实际的幻想,却也让我们彼此之间的感情,变得更加坚韧和锋利。
我们失去了所谓的“宗族”,却找到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家”。
一个可以用爱和温暖,抵御世间所有风雨的,家。
后来,我听说,三叔的厂子最终还是倒闭了。
他那个不争气的儿子,也因为聚众斗殴,被判了刑。
曾经在族里风光无限的三叔,一夜之间,白了头。
有一次,我在街上碰到他。
他骑着一辆破旧的电动车,车后座上绑着一个装满废品的蛇皮袋。
他看到了我,眼神躲闪,想避开。
我却主动走了过去,叫了他一声:“三叔。”
他愣住了,浑身僵硬地看着我。
我从口袋里掏出五百块钱,递给他。
“天冷了,买件厚衣服穿吧。”
他没有接,只是呆呆地看着我,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把钱塞进他的口袋,转身离开。
我不是在同情他,更不是在原谅他。
我只是,在和过去的自己和解。
我爸说得对,人不能总活在过去,但也不能忘了过去。
忘记,不代表原谅。
只是,我们选择了放下。
因为我们有更重要的人要去爱,有更美好的生活要去过。
那些人和事,不值得我们再浪费一丝一毫的情感和时间。
……
又过了几年,我结了婚,有了自己的孩子。
林薇也找到了一个很爱她的男人,组建了自己的小家庭。
我们两家住得很近,常常一起回家看望爸妈。
每到周末,我爸妈那个小小的房子里,总是充满了欢声笑语。
我爸会抱着我的儿子,给他讲他年轻时候的故事。
我妈和我媳妇、林薇,会在厨房里,一边准备饭菜,一边聊着家常。
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他们身上,画面温暖得像一幅油画。
有一次,我儿子指着墙上我们一家四口的全家福,好奇地问:“爸爸,为什么我们家,没有爷爷奶奶那样的大家庭啊?”
我把他抱进怀里,指着照片上的人,一个一个地告诉他:
“你看,这是爷爷,这是奶奶,这是姑姑,这是爸爸。”
“我们,就是最好的大家庭。”
他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我看着他的眼睛,那双清澈得像一汪泉水的眼睛,心里默默地说:
孩子,你要记住。
血缘,有时候并不能决定亲疏。
真正的家人,是那些在你跌倒时,愿意扶你一把的人。
是那些在你成功时,真心为你喝彩的人。
是那些无论你变成什么样,都永远在你身后,给你一个温暖拥抱的人。
我们家,人不多。
但我们的爱,很满。
这就够了。
这就,是全部了。
来源:小马阅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