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陈阳把手机放在餐桌上,开了免提,我妈焦急的声音就从里面传了出来,带着点电流的杂音,像是从一个很遥远的地方传来。
“你爸住院了,在市三院,说是心脏的问题,可能要搭桥。”
陈阳把手机放在餐桌上,开了免提,我妈焦急的声音就从里面传了出来,带着点电流的杂音,像是从一个很遥远的地方传来。
我正拿着一把小剪刀,帮女儿彤彤剪掉她美术作业上的一点毛边,闻言,手里的动作顿了一下,但没停。
“妈,你别急,什么科室,床位号多少?我跟陈阳等会儿就过去。”我头也没抬,语气平静得像在问今天晚饭吃什么。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是我妈试探性的声音:“岚岚啊,你爸……他没给你打电话吗?”
“没有。”我把剪好的小纸片吹掉,回答得干脆利落。
彤彤抬起头,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看着我,又看看桌上的手机。
“他……他给陈阳打的。”我妈的声音更低了。
我终于停下了手里的活,抬眼看了看陈阳。他冲我无奈地耸了耸肩,眼神里带着点“我就知道会这样”的歉意。
我心里没什么波澜,甚至连一丝讽刺的笑意都挤不出来。
我爸,林建国,一个刻在骨子里的传统男人。在他眼里,女儿是泼出去的水,儿子才是自家的根。家里的大小事,尤其是要花钱、要出力的事,他从来不找我,只会找他儿子,或者,像现在这样,找我丈夫,他的女婿。
因为女婿,终究也姓“陈”,是个男人。而我,不过是个外人。
这种区别对待,从我记事起就没停过。小时候,弟弟林峰有吃不完的零食和崭新的玩具,我只能在旁边看着。上学时,他可以轻易拿到钱买最新款的球鞋,我为了买一本参考书,得给家里多洗一个星期的碗。
最让我心凉的,是三年前。
家里那套一百二十平的老房子拆迁,分了一套新房和一笔补偿款。我妈偷偷给我打电话,说想给我留二十万,让我和陈阳把房贷提前还一些。
我当时心里挺暖和的,觉得我妈心里还是有我的。
结果,我爸知道了,在家里大发雷霆。我至今还记得我妈在电话里带着哭腔学给我听的话:“林岚她一个女孩子,早晚是别人家的人!家产是留给儿子传宗接代的,给她钱,那不是白白便宜了外人?”
最后,新房子理所当然地写了弟弟林峰的名字,补偿款也一分没少地进了他的口袋。
从那天起,我对自己说,林岚,你没有家了。你只有一个需要按月寄生活费的父亲,和一个偶尔会偷偷给你打电话的母亲。
我和陈阳现在住的房子,是我俩用公积金贷款买的,七十平,两室一厅。彤彤的房间小,只能放下一张床和一个小书桌。但我每天下班回家,看着灯光下陈阳在厨房忙碌的背影,听着女儿咯咯的笑声,我觉得这里比那一百二十平的房子,更像一个家。
我们过得不富裕,但安稳、踏实。这种安稳,就是我生活的“稳定假象”。我以为,只要我守好我这一亩三分地,老家的那些人和事,就再也伤不到我。
直到陈阳的手机响起,这个假象,碎了。
“岚岚?”电话里,我妈的声音带着恳求。
我回过神,拿起自己的外套,对陈阳说:“走吧,去医院看看。”
又对着手机说:“妈,我们现在就过去。”
挂了电话,陈阳握住我的手,他的手心很暖和。
“别想太多,先去看看情况。”他说。
我点点头,没说话。
我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我爸那个人,但凡我弟能解决,电话是绝对不会打到陈阳手机上的。
果然,我们一到医院,就看到了等在走廊尽头的我妈和弟媳。
我妈一见我,眼圈就红了,拉着我的手说:“岚岚,你可算来了。”
弟媳王莉则是一脸不耐烦,抱着胳膊靠在墙上,看见我们,也只是冷淡地点了下头,算是打过招呼。
我越过她们,朝病房里看了一眼。我爸躺在病床上,戴着氧气面罩,脸色灰败,比我上次见他时,老了不止十岁。弟弟林峰坐在床边,垂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那一瞬间,我心里还是咯噔一下。血缘这种东西,有时候就是这么不讲道理。即使你心里已经把他划清界限,但看到他那副脆弱的样子,还是会本能地揪心。
“医生怎么说?”我问我妈。
“医生说,三条血管堵了两条,要做心脏搭桥手术,越快越好。”我妈说着,眼泪就下来了,“手术费加上后期的费用,大概要……三十万。”
三十万。
这个数字像一块大石头,砸在了走廊里。
我看向弟弟林峰。他终于抬起头,眼神躲闪,不敢看我。
“钱呢?”我问他,声音不大,但很清晰。
“姐……”他嗫嚅着,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旁边的王莉终于忍不住了,开口道:“钱?哪还有钱!你爸给的那点拆迁款,早被林峰拿去做生意赔光了!现在住的房子还是贷款买的,每个月房贷都快还不上了,哪有三十万!”
她的声音尖锐,带着一股子怨气,在安静的走廊里显得格外刺耳。
我妈赶紧拉了她一下,“小莉,你少说两句。”
“妈,我凭什么少说?当初分钱的时候,说得好好的,钱给儿子,养老也靠儿子。现在倒好,钱没了,人病了,想起我们家陈阳了?”我还没开口,陈阳先一步把我护在了身后。
他平时脾气很好,待人接物总是笑呵呵的,这是我第一次见他用这么硬的语气说话。
我妈的脸一阵红一阵白,说不出话来。
王莉大概是觉得陈阳的话让她占了理,声音更大了:“就是!我们家林峰是没本事,可当初是谁把家产全给他的?现在出事了,总不能让我们一家承担吧?他也是你爸,你当女儿的,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这话,是对我说的。
我看着她,忽然觉得有点可笑。
我走上前,站到病房门口,看着里面躺着的那个男人。他好像感觉到了我的目光,眼皮动了动,缓缓睁开了眼睛。
我们的视线在空中交汇。他的眼神浑浊,带着病痛的脆弱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
是在期盼我这个被他“便宜了外人”的女儿,来救他吗?
我深吸一口气,转过身,看着我妈,看着林峰,看着王莉,一字一句地说:
“妈,医药费的事,你们去找林峰吧。”
“当初爸把房子和钱都给他的时候,就说得很清楚,养老送终,都指望他。”
“我每个月会继续给生活费,但手术费,我没有。”
说完,我拉起陈阳的手,“我们走。”
整个走廊都安静了。我能感觉到背后几道目光,像针一样扎在我身上。有我妈的错愕,有王莉的鄙夷,还有林峰的……羞愧?
我没有回头。
走出医院大门,晚风吹在脸上,有点凉。我才发现,自己的手心全是冷汗。
陈阳没说话,只是把我的手握得更紧了。
回到家,彤彤已经睡了。客厅里只开着一盏落地灯,昏黄的光晕显得屋里格外安静。
我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
陈阳给我倒了杯热水,坐在我旁边。
“你……真的不管了?”他问得很小心。
我捧着水杯,感受着掌心的温度,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我说的是实话。
说出那番话的时候,我心里有一种报复的快感。我觉得我赢了,我终于把这么多年受的委屈,连本带利地还了回去。
可现在,那股快感消失了,取而代ăpadă的是一种更深的疲惫和茫然。
他是我的父亲。这个事实,不管我愿不愿意承认,都改变不了。
“陈阳,你说我做错了吗?”我问他。
陈阳叹了口气,伸手揽住我的肩膀。
“从道理上讲,你没错。他们当初做得那么绝,就该想到有今天。”
“可从感情上讲,他毕竟是你爸。我们就这么走了,心里……过不去。”
他的话,说到了我的心坎里。
是啊,过不去。
如果我真的能做到心如铁石,就不会在医院看到他那副样子时,心里会咯噔一下。
如果我真的能做到毫不在乎,就不会现在坐在这里,反复问自己是不是做错了。
我靠在陈阳的肩膀上,眼泪毫无征兆地掉了下来。
我哭的不是我爸,也不是那三十万的手术费。
我哭的是我自己。
哭我这么多年,拼命想证明自己,想活得有尊严,想摆脱那个家的阴影。可到头来,一通电话,一个眼神,就把我打回了原形。
我还是那个渴望父亲认可,却永远也得不到的小女孩。
接下来的几天,我的生活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静。
白天,我照常去图书馆上班,整理书籍,接待读者。晚上,陪彤彤写作业,和陈阳一起看电视。
我们谁也没再提医院的事,好像那天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
但我们都知道,那不是梦。
我妈的电话,每天准时打来。
第一天,她哭着求我:“岚岚,妈求你了,你就当可怜可怜我,救救你爸吧。”
我沉默地听着,直到她哭累了,才说:“妈,钱在林峰那。”
第二天,她开始骂我:“林岚,我怎么养出你这么个铁石心肠的女儿!你爸快不行了,你连看都不来看一眼!你的心是肉长的吗?”
我依旧沉默。
第三天,她开始打亲情牌:“岚岚,你忘了你小时候发高烧,你爸背着你跑了三条街去医院?你忘了他给你买的第一条花裙子?”
我没忘。
我甚至记得,那条花裙子是处理品,因为我爸觉得给我买新的浪费钱。而弟弟的变形金刚,永远是最新款。
我记得他背着我去医院,也记得他回来后对我妈抱怨:“养个女儿就是赔钱货,三天两头生病。”
这些记忆,像一根根细小的针,密密麻麻地扎在我的心上。不致命,但疼。
除了我妈,各路亲戚的电话也接踵而至。
大姨说:“岚岚,你一个读过大学的人,怎么这么不懂事?父母再不对,也是父母。”
二舅说:“你弟不争气,你当姐姐的就该多担待点。谁让你们是姐弟呢?”
他们的话,像一张无形的大网,要把我重新拉回那个我拼命想要逃离的伦理困境里。
在他们眼里,我是女儿,是姐姐,就应该无条件地付出和牺牲。至于我受过的那些不公,没人看见,也没人觉得那是什么大事。
最让我难受的,是陈阳的态度。
他虽然嘴上没说什么,但我能感觉到他的为难。他会在我接电话的时候,悄悄走到阳台去。他会看着我,欲言又止。
一天晚上,他终于忍不住了。
“岚岚,要不……我们先拿十万出来?剩下的,让你弟去想办法。好歹,我们尽一份心。”
我看着他,他一脸的恳切和疲惫。
我知道,他夹在中间,也很难做。他的父母都是老实本分的人,从小教育他要孝顺。我爸住院,我们不出钱,这在他家的亲戚圈里,肯定也传开了。他承受的压力,不比我小。
“陈阳,这不是十万块钱的事。”我平静地说。
“我知道,我知道你心里有委屈。”他急切地说,“可现在是人命关天啊!我们不能因为赌气,就……”
“赌气?”我打断他,“你觉得我是在赌气?”
我的声音不大,但陈阳的脸色变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他想解释。
“你就是那个意思。”我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万家灯火。
“在你,在我妈,在所有亲戚眼里,我拒绝出钱,就是因为我小气,我在赌气,我在报复。对吗?”
“你们谁都没有真正想过,我为什么会变成今天这样。”
“三年前,我爸把房子和钱都给林峰的时候,你们谁站出来替我说过一句话?没有。你们都觉得,理所当然。”
“现在,林峰把钱败光了,我爸病了,你们又都觉得,我出钱救他,理所当然。”
“凭什么?”我转过身,看着陈阳,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就凭我是他女儿,我就活该被他轻视,被他牺牲,最后还要毫无怨言地为他的错误买单吗?”
“陈阳,我不是圣人。我的心,也是肉长的。它被伤透了,就没那么容易再暖起来。”
那是我和陈阳结婚以来,吵得最凶的一次。
我们谁也说服不了谁。最后,他摔门去了书房,我一个人在客厅坐了一夜。
天亮的时候,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不能再这样被动地承受了。我不能再让别人来定义我的对错,告诉我应该怎么做。
我要回一趟医院。
不是去交钱,也不是去妥协。
我是去寻找一个答案。一个能让我自己心安理得的答案。
我到底,该怎么面对我的父亲,和我那早已分崩离析的家。
我请了一天假,没告诉陈阳。
我先去银行,查了一下我们家的存款。不多,刨去房贷和日常开销,能动用的,也就十五万左右。这是我和陈阳攒了五年的辛苦钱,准备给彤彤上兴趣班,或者以后换个大点的房子用的。
然后,我去了医院。
我没有直接去病房,而是在楼下的花园里坐了很久。
我想了很多。
我想起我爸年轻的时候,他其实不是一个坏人。他是个普通的工人,每天骑着一辆二八大杠自行车上下班,身上总有一股机油味。他话不多,但会默默地把家里坏掉的桌椅修好,会把西瓜最中间最甜的那一块,用勺子挖给我和弟弟。
只是,那块西瓜,总是先给弟弟。
他的爱,就像一个没拧紧的水龙头,滴滴答答地漏出来一些,但大部分,都流向了另一个方向。
我一直以为,是我不够好,不够优秀,所以得不到他全部的爱。
我拼命学习,考上了重点大学,留在了城市里,有了一份体面的工作。我以为,这样就能让他对我刮目相看。
可我错了。
在他的价值体系里,女儿再优秀,也是外人。儿子再不争气,也是自家的根。
这种根深蒂固的观念,不是我考多少分,挣多少钱,就能改变的。
想明白这一点,我心里那股持续了二十多年的执念,好像忽然就松动了。
我不再纠结于“他为什么不爱我”,而是开始思考,“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我想要他的爱吗?好像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我想要他的认可吗?似乎也无所谓了。
那我想要什么?
我想要摆脱这种被亲情绑架的痛苦。我想要我的小家,我的陈阳和彤彤,不被这些陈年旧事所拖累。
我想要一个公平。不是财产上的公平,而是情感上的。我付出了多少,就应该得到多少。我不想再做一个被无视,却被要求无限付出的“好女儿”。
想通了这些,我站起身,走进了住院部大楼。
我到病房门口的时候,正好听见里面传来王莉和林峰的争吵声。
“……那房子不能卖!卖了我们住哪?你让彤彤的孙子睡大马路吗?”是王莉尖利的声音。
“可爸的手术费怎么办?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是林峰懦弱的反驳。
“我不管!反正房子不能动!当初你姐结婚,一分钱没给。现在让你姐出点钱怎么了?她嫁得那么好,老公又是工程师,还能差这点钱?真是白眼狼!”
我推开门,走了进去。
争吵声戛然而止。
王莉和林峰都愣住了,我妈也一脸惊讶地看着我。
病床上的我爸,缓缓转过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我没理会他们,径直走到我爸的床边。
“爸。”我叫了一声。
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叹息。
我拉过一张椅子,坐下。
“林峰,你出来一下,我跟你谈谈。”我平静地说。
林峰看了看王莉,又看了看我,迟疑地站了起来,跟我走出了病房。
走廊的尽头,我站定,看着他。
他比我高半个头,但此刻,却在我面前缩着脖子,像个等待审判的犯人。
“姐……”
“那笔拆迁款,到底去哪了?”我开门见山。
他眼神闪躲,支支吾吾地说:“做……做生意,赔了。”
“做什么生意?”我追问。
“就……就跟朋友合伙,开了个饭店……”
“哪个朋友?饭店在哪?赔了多少?还剩多少?”我一连串的问题,让他彻底慌了神。
“姐,你问这么清楚干嘛……反正就是……都赔了。”
我看着他这副样子,心里最后一点期望也破灭了。
我拿出手机,点开一个联系人。
“我有个同学在经侦队。你要么现在跟我说实话,要么,我让他来跟你谈。”
林峰的脸,瞬间变得惨白。
他“扑通”一声,差点给我跪下。
“姐!姐!我说!你别报警!”他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声音都在发抖。
接下来的半个小时,我听到了一个比我想象中更荒唐,也更残酷的真相。
那笔七十万的拆迁款,林峰根本没拿去做什么生意。
他迷上了网络赌博。
一开始,只是小打小闹,有输有赢。后来,越陷越深,输光了手里的钱,就开始在各种网贷平台借钱。
七十万,不到一年时间,就输得一干二净。不仅如此,还欠了外面十几万的债。
他不敢告诉家里,只能拆东墙补西墙。王莉之所以那么看重那套房子,是因为她根本不知道家里的钱早就没了,她还以为林峰真的在“做大生意”。
我爸妈,更是被蒙在鼓里。他们只知道儿子“生意不顺”,却不知道他已经把整个家底都掏空了。
听完他的叙述,我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我一直以为,我爸的偏心,只是伤害了我。
直到此刻我才明白,他的偏心,毁掉的是我们所有人。
他毫无原则的溺爱,养出了林峰这样好逸恶劳、毫无担当的性格。
他固执的传统观念,让我妈一辈子活得没有自我,只能依附于他和他儿子。
而我,为了对抗这种不公,把自己变成了一个浑身是刺的刺猬,用冷漠来保护自己,却也隔绝了所有的温情。
我们这个家,从根上,就已经烂掉了。
我爸的心脏需要搭桥,而我们这个家,早就支离破碎,无药可救。
我看着眼前这个痛哭流涕的男人,我的亲弟弟,心里没有愤怒,也没有鄙夷,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悲哀。
他也是个可怜人。一个被宠坏的、长不大的巨婴。
我爸用他自以为是的爱,亲手把他推向了深渊。
这就是我主动探寻后,得到的更残酷的真相。
我珍视的亲情,我渴望的公平,我以为只要努力就能挣脱的枷锁,在这一刻,都显得那么可笑。
一切,都崩塌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医院的。
我像个游魂一样,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路灯一盏盏亮起,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
我的手机响了,是陈阳打来的。我没有接。
我不想说话,不想听任何声音。
我脑子里,反复回响着林峰的哭诉,王莉的尖叫,我妈的叹息,和我爸在病床上的那声叹息。
这些声音,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把我困在中间,无法呼吸。
我走累了,在一个公园的长椅上坐下。
有孩子在旁边玩滑梯,笑声清脆。有老夫妻互相搀扶着散步,步履蹒跚但温馨。
我看着他们,忽然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
我也有家,有丈夫,有孩子。可为什么,我感觉不到一丝温暖?
我的心,好像被掏空了,只剩下一个黑漆漆的洞,冷风呼呼地往里灌。
这就是灵魂的黑夜吧。
所有的信念都崩塌了,所有的坚持都失去了意义。
我到底该怎么办?
是彻底放弃,从此和那个家一刀两断?还是像陈阳说的那样,拿出钱,息事宁人,继续扮演那个“识大体”的女儿?
好像哪条路,都走不通。
我坐了很久,直到公园里的人都走光了,直到夜里的寒气浸透了我的外套。
手机又响了,还是陈阳。
这一次,我接了。
“岚岚,你在哪?”他的声音里,满是压抑不住的焦急。
“我在……中心公园。”我的声音沙哑。
“你别动,我马上过来!”
二十分钟后,陈阳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他手里还拿着一件厚外套。
他一句话没说,走过来,把外套披在我身上,然后紧紧地抱住了我。
他的怀抱很温暖,带着熟悉的味道。
我把脸埋在他的胸口,积攒了一整天的眼泪,终于决堤。
我放声大哭,像个迷路的孩子。
陈阳没有问我发生了什么,只是抱着我,轻轻地拍着我的背。
等我哭够了,情绪慢慢平复下来,他才开口。
“回家吧。”他说。
回到家,彤彤已经睡了。陈阳给我下了一碗热腾腾的面条,卧了两个荷包蛋。
我没什么胃口,但还是在他的注视下,慢慢地吃完了。
胃里暖和起来,心里那块冻了很久的冰,似乎也开始融化了。
“对不起。”陈阳忽然说。
我抬起头,不解地看着他。
“前几天,我不该那么说你。”他看着我,眼神里满是愧疚,“我只想着息事宁人,没有真正站在你的角度去想。我忘了你这些年受了多少委屈。”
我的眼圈又红了。
“我今天……去找了你弟。”我说。
我把林峰赌博输光了钱,还欠了外债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陈阳。
他听完,久久没有说话,只是脸上的表情,从震惊,到愤怒,最后变成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这个家……怎么会变成这样。”他喃喃自语。
是啊,怎么会变成这样。
我们俩坐在餐桌前,相对无言。
过了很久,陈阳握住我的手。
“岚岚,不管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他说,“钱,我们可以再挣。家,不能散。”
他说的“家”,是我们这个小家。
我看着他真诚的眼睛,心里那块最硬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我忽然明白了。
我一直纠结的,是我和我原生家庭的关系。我一直在试图从那个已经烂掉的根上,寻找养分,证明自己。
可我忘了,我已经有了自己的家。
我不再是那个需要依靠父母才能活下去的小女孩了。
我是一个妻子,一个母亲。我有自己的责任,和需要守护的人。
我爸的错误,不应该由我的小家来承担。林峰的债务,更不应该由陈阳和我来偿还。
至于我爸……
我对他,还有爱吗?
我想了很久。
那种孺慕之情,那种对父爱的渴望,早就在一次次的失望中,消磨殆尽了。
剩下的,或许只是一种基于血缘的,最基本的人道主义。
他是一个犯了错的、可怜的、正在受病痛折磨的老人。
而我,是一个有独立人格和经济能力的成年人。
我可以选择,以我自己的方式,去面对他。
不是因为我是他的女儿,我“应该”这么做。
而是因为我是一个人,我选择这么做。
这个“顿悟”,像一道光,照亮了我心里那片漆黑的废墟。
我不再纠结于过去的恩怨,不再执着于谁对谁错。
我只知道,我必须做出一个选择。一个对我自己,对陈阳和彤彤,都负责任的选择。
第二天,我给林峰打了个电话,约他出来。
我们约在一家咖啡馆。他来的时候,眼圈还是红的,整个人看起来憔悴又颓丧。
“姐。”他怯生生地叫我。
我把一张银行卡推到他面前。
“这里面有十万块钱。”我说。
他愣住了,抬头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不敢相信。
“姐,你……”
“你听我说完。”我打断他,“这十万,不是给你的,是借给爸治病的。你要给我写一张借条。”
林峰的脸,一下子涨红了。
“姐,我们是亲姐弟……”
“正因为是亲姐弟,才要明算账。”我平静地看着他,“林峰,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你是一个丈夫,一个父亲。你必须为你自己做过的事,负起责任。”
“爸的手术费,还差二十万。这二十万,需要你自己去想办法。”
“你们现在住的房子,卖掉。换一个小的,或者租房子住。剩下的钱,一部分用来还你欠下的网贷,另一部分,拿出来给爸治病。”
“如果你不愿意,这张卡,我现在就收回。”
我的语气很平静,但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林峰低着头,双手绞在一起,沉默了很久。
我能看到他内心的挣扎。卖掉房子,意味着他要向王莉坦白一切,意味着他要彻底告别那种被父母庇护的安逸生活。
这对他来说,很难。
但我知道,如果他连这一步都迈不出去,那他就真的没救了。
过了大概十分钟,他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好。”他哑着嗓子说,“我听你的,姐。”
他拿起笔,在便签纸上,一笔一划地写下了一张借条。
看着他颤抖的手,我知道,这个被宠坏了三十多年的男人,从这一刻起,才算真正开始学着长大。
处理完林峰的事,我去了医院。
我爸已经做完了手术,很成功。他被转到了普通病房,精神看起来好了很多。
我妈和王莉都在。王莉的眼睛又红又肿,看我的眼神很复杂,有怨恨,但更多的是一种无力的妥协。
想必,林峰已经跟她坦白了。
我妈拉着我的手,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叹了口气,说:“岚岚,辛苦你了。”
我摇摇头,走到我爸床边。
他看着我,眼神比之前清明了许多。
“爸,你感觉怎么样?”我问。
“好多了。”他声音还有些虚弱,“我听你妈说了……钱的事……”
“钱的事,你不用操心,好好养病。”我说。
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岚岚,是爸对不起你。”
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听到他跟我说“对不起”。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我等这句话,等了太久太久。
我以为,我会激动,会哭着说“没关系”。
但真的听到时,我心里却异常平静。
我只是摇了摇头,说:“都过去了。”
是啊,都过去了。
对不起,也换不回我缺失的那些年的父爱。
对不起,也抹不平我心里那些已经结痂的伤疤。
但我选择,和解。
不是原谅,是和解。
和我自己和解。
我不再需要用他的愧疚,来证明我的价值。
出院那天,我去接他。
林峰和王莉也在。林峰看起来瘦了些,但眼神比以前坚定了。他说,房子已经挂出去了,有好几个买家在谈。
我爸的新家,是我妈租的一个一室一厅的小房子,离医院近,方便复查。
屋子不大,但被我妈收拾得很干净。
我爸坐在沙发上,看着窗外的阳光,很久没说话。
我知道,他需要时间来适应这种落差。从一家之主,到一个需要依靠子女,甚至是被他亏待了半辈子的女儿来收拾残局的老人。
临走时,他叫住我。
“岚岚。”
“嗯?”
他从口袋里,颤颤巍巍地掏出一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是一只小小的、有点褪色的银手镯。
“这是你奶奶留给我的,说是……要给孙女的。”他把手镯递给我,“我一直收着……忘了给你了。”
我看着那只手镯,心里五味杂陈。
我知道,这不是忘了。
这是他心里的一道坎,现在,他终于试着迈过去了。
我没有接。
我笑了笑,说:“爸,你留着做个纪念吧。彤彤有她爸爸给她买。”
我看到他眼里的光,瞬间黯淡了下去。
我知道,我的拒绝,可能又伤到了他。
但我必须这么做。
我不能再接受这种迟来的、带着补偿意味的“爱”。
我们的关系,需要一种新的平衡。
不是父女之间的亏欠与补偿,而是两个独立的成年人之间,带着尊重和界限的相处。
我扶着他,让他把手镯收好。
“爸,以后,我每个周末都会带彤彤来看你和妈。”
“林峰那边,我会看着他。他欠我的钱,我会让他每个月按时还。”
“你们的生活费,我也会按时打过来。”
“但是,”我顿了顿,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我们家,以后,我说了算。”
他愣愣地看着我,浑浊的眼睛里,慢慢地,渗出了泪水。
他点了点头。
走出那栋老旧的居民楼,外面阳光正好。
陈阳在车里等我,看到我出来,他对我笑了笑。
我坐上车,系好安全带。
“都处理好了?”他问。
“嗯。”我点点头。
车子缓缓启动,汇入了车流。
我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小小的窗户。
我知道,那个地方,以后会是我名义上的“娘家”。
我会回去,会尽一个女儿应尽的、有限的义务。
但我心里很清楚,我真正的家,在我身边。
在驾驶座上,那个会因为我难过而心疼,会无条件支持我的男人。
在后座的安全座椅里,那个会抱着我的脖子说“妈妈我最爱你”的小女孩。
这,才是我用尽全力,想要守护的一切。
至于过去那些不公和伤害,就让它,都留在过去吧。
我不恨了。
因为我的人生,已经翻开了新的一页。
而这一页的作者,是我自己。
来源:屿枫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