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三十五年后,当表姐林芳把那张写着我名字的房产证推到我面前时,我脑海里响起的,却是1987年那个夏夜,麦田里风吹过的沙沙声。
三十五年后,当表姐林芳把那张写着我名字的房产证推到我面前时,我脑海里响起的,却是1987年那个夏夜,麦田里风吹过的沙沙声。
那声音,像一句被风含住的叹息,贯穿了我整个少年时代,又在我往后漫长的人生里,无数次地于午夜梦回时响起。
这三十五年里,我从一个对世界充满好奇和困惑的懵懂少年,长成了一个为生活奔波、两鬓略有风霜的中年男人。我娶妻生子,离开了那个生我养我的小村庄,在城市里扎下了根。而表姐,也从一个扎着麻花辫、明眸皓齿的姑娘,变成了一个眼角有了细纹、笑容温和的母亲。
我们之间,隔着那片早已消失的麦田,也隔着一句她从未说出口,而我从未敢问的秘密。直到今天,那张薄薄的房产证,像一把钥匙,终于要打开那扇尘封了三十五年的门。
一切,都要从那台崭新的14寸“飞跃”牌黑白电视机说起。
第1章 一台电视机和一个承诺
1987年的夏天,对于我们那个叫陈家湾的小村子来说,是燥热而平淡的。最大的新闻,莫过于我大姨家,也就是表姐林芳的家里,买了一台电视机。
那可是整个陈家湾的第三台电视机。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天之内就飞遍了村里的角角落落。傍晚时分,大姨家那三间不算宽敞的瓦房里外,就围满了大人和孩子。男人们递着烟,装作不经意地讨论着今年的收成,眼睛却一个劲儿地往屋里瞟。女人们则嗑着瓜子,大声地和同样来看热闹的邻居拉着家常。孩子们最是直接,一个个像泥鳅一样从大人的腿缝里钻进去,扒着门框,踮着脚,眼巴巴地望着堂屋正中央那个盖着红布的“宝贝疙瘩”。
我叫陈进,那年十五岁,因为家里离得近,又是大姨最疼的外甥,所以有幸能挤在最前排。
大姨夫,也就是我姨父,小心翼翼地掀开红布,露出了电视机的真容。那是一个方方正正的木头盒子,屏幕是凸出来的,像一只巨大的眼睛。他插上电,又煞有介事地摆弄了半天屋顶上那根用竹竿支起来的天线,屏幕上闪烁了几下雪花点,终于,一个模糊的人影出现了,还伴随着滋滋啦啦的声音。
“有了!有了!”人群中爆发出了一阵欢呼。
虽然图像时而清晰时而扭曲,声音也断断续续,但这并不妨碍大家的热情。那一晚,我们看的是一部叫《射雕英雄传》的电视剧。我看不懂什么“降龙十八掌”,也分不清谁是郭靖谁是黄蓉,但那种新奇的感觉,却像电流一样击中了我的心。
表姐林芳比我大三岁,那年十八,高中刚毕业,没有考上大学,正在家里等着接她父亲在镇上粮站的班。她不像村里其他女孩那样咋咋呼呼,总是安安静静的,话不多,但眼睛很亮,像含着一汪清泉。她给我搬了个小板凳,让我坐在最前面,还给我抓了一把炒花生。
“小进,看得清不?”她在我耳边轻声问。
我点点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屏幕,嘴里“嘎嘣嘎嘣”地嚼着花生。
大姨陈桂花是个嗓门大、性子直的女人,但对我却格外的好。她端着一杯搪瓷缸子装的凉茶,从人群里挤过来,递给我,然后用她那标志性的大嗓门对我说:“小进,以后天天来大姨家看!等你长大了,大姨家盖新楼房,肯定给你留一间屋,让你娶媳妇用!”
周围的邻居都善意地笑了起来,有人打趣道:“桂花,你这外甥可比儿子还亲啊!”
大姨把手往腰上一叉,得意地说:“那可不!我们家小进,以后可是要考大学,当大干部的人!”
我被说得有点不好意思,只是埋头喝茶。但我心里知道,大姨说的是真心话。我们两家是亲姐妹,关系一直很好。我爸妈常年在外打工,我几乎是在大姨家长大的。表姐林芳就像我的亲姐姐,有什么好吃的总会先给我留着,谁要是敢欺负我,她第一个站出来护着我。
那个夏天,大姨家成了全村的文化中心。每晚天一擦黑,那台14寸的黑白电视机前就准时坐满了人。我也成了雷打不动的常客。
电视剧一放就是两集,结束时往往已经快十点了。村里没有路灯,回家的路要穿过一片广阔的麦田。那片麦田连接着村子的两头,白天看是一片金色的海洋,风一吹,麦浪滚滚,煞是好看。可到了晚上,就变得有些吓人。月光惨白地照下来,高高的麦秆在夜风中摇曳,投下张牙舞爪的影子,田里时不时传来几声虫鸣蛙叫,更显得四周空旷寂静。
我一个半大小子,说不怕是假的。
每次,都是表姐林芳送我回家。
“姐,我自己能行。”我嘴上逞强。
“不行,天太黑了。”她的声音总是那么轻柔,却不容置疑。
于是,每个看完电视的深夜,她都会打着一把光线昏黄的手电筒,陪我走过那片黑漆漆的麦田。手电筒的光柱在前面晃来晃去,照亮脚下一小片土路。我们会聊一些学校里的事,聊电视里的情节,有时候也只是沉默地走着,只听得见彼此的脚步声和风吹过麦田的“沙沙”声。
那段路不长,也就十来分钟,但在当时的我看来,那是一天中最温暖的时刻。有表姐在身边,那片原本恐怖的麦田,似乎也变得不那么可怕了。
我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直到那个夏末的夜晚。
那天晚上,电视里放的是大结局,看得人格外投入,等我们从大姨家出来时,已经快十一点了。月亮被乌云遮住了,夜色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浓重。
“走吧,小进。”表姐像往常一样,拿着手电筒走在前面。
我跟在她身后,心里还在回味着电视里的情节。
风很大,吹得麦田里的麦浪一阵阵起伏,发出的“沙沙”声也比平时更响,像是无数个人在低声私语。手电筒的光柱在浓重的黑暗里,显得有些微弱无力。
我们走到麦田中央的时候,表姐的脚步忽然慢了下来。
“姐,怎么了?”我问。
她没有回答,只是侧着耳朵,好像在听什么动静。我也停下来,竖起耳朵听,除了风声和虫鸣,什么也听不到。
“没事,快走吧。”她说着,加快了脚步。
可没走几步,她又猛地停了下来。这一次,我清楚地感觉到,她的身体在微微发抖。
周围的黑暗仿佛活了过来,变成了一头巨大的野兽,将我们吞噬。麦田里的“沙沙”声越来越响,像是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我心里一阵发毛,忍不住朝她靠近了一些。
就在这时,她忽然转过身,一把抓住了我的手。
她的手心冰凉,全是冷汗,力气却大得惊人,紧紧地攥着我的手腕,指甲几乎要嵌进我的肉里。
我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心脏“怦怦”狂跳起来。
“姐……姐……你干嘛?”我结结巴巴地问,声音都在发颤。
她没有说话,只是死死地抓着我,眼睛惊恐地望着我们来时的方向,那片无边的黑暗。手电筒掉在了地上,光柱斜斜地照着一小片麦秆,随着她身体的颤抖而晃动。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除了黑,什么也看不到。
那一刻,我脑子里闪过了无数个村里老人讲过的鬼故事。什么麦田里的“无头鬼”,什么专抓小孩的“黑老怪”……恐惧像藤蔓一样,瞬间缠住了我的心脏,让我几乎无法呼吸。
我不敢动,也不敢出声,只能任由她抓着我的手,感觉她的指甲越掐越深。
时间仿佛凝固了。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分钟,也许是十分钟,那感觉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表姐紧绷的身体终于有了一丝松懈。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那口气又长又颤,像是要把肺里的所有空气都吐出来。
她松开了我的手,我的手腕上已经留下了几道深深的红印。她弯腰捡起手电筒,光又重新亮了起来。
“没事了,我们快回家。”她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哭腔。
她不再走在前面,而是和我并排走着,离我很近,肩膀几乎要碰到我的肩膀。剩下的半段路,我们谁也没有说话。那片麦田里的“沙沙”声,像一把钝刀子,一下一下地割着我的神经。
回到家门口,昏黄的灯光从门缝里透出来,我妈还没睡,在等我。
“姐,我到家了。”我说。
“嗯。”她点点头,把手电筒塞给我,“快进去吧。”
她转身就走,很快就消失在了黑暗里。
我握着那把还带着她手心余温的手电筒,站在门口,心里充满了巨大的疑惑和后怕。
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表姐究竟看到了什么,还是听到了什么?为什么她会那么害怕?
我躺在床上,翻来覆覆,怎么也睡不着。手腕上的刺痛感和表姐那冰凉的手,还有她那惊恐的眼神,在我脑海里一遍遍地回放。
第二天,我旁敲侧击地问她,她却只是淡淡地说:“没什么,可能是我听错了,以为有野猫。”
这个解释太过苍白,我一个字也不信。但我看得出来,她不想说。从那天起,她好像变了一个人,话更少了,眼神里也总是藏着一丝我看不懂的忧虑。
她再也没有送我走过那片麦田。
我也默契地不再去她家看电视。
那个夏天,就这样在一种诡异而沉默的氛围中结束了。那个夜晚,和那片麦田,成了一个埋在我心底的秘密,一个巨大的问号。我隐隐觉得,有什么东西,在那一晚被永远地改变了。
第2章 一纸拆迁令和一个消失的户口
时间是一趟不回头的列车,载着我们轰隆隆地向前,把许多人和事都甩在了身后。
一转眼,三十五年过去了。
我考上了大学,离开了陈家湾,在省城安家立业,成了一名普通的中学老师。父母在我工作稳定后,也搬来城里和我一起住,帮我带孩子。老家的那几间土坯房,只有在过年过节时,才会回去住上几天。
表姐林芳后来如愿接了姨父的班,在镇上的粮站工作,嫁给了一个同样在粮站上班的同事,生了个儿子。姨父前些年去世了,大姨陈桂花就跟着表姐一家生活。我们两家的联系,从每日的家长里短,变成了逢年过节的电话问候。
那片曾经让我感到恐惧的麦田,早就在十几年前的城乡规划中,被一条宽阔的水泥马路所取代。旧日的村庄,也渐渐被一栋栋新盖的小楼房所包围,变得面目全非。
但有些东西,并不会因为时间的流逝和环境的变迁而消失。比如,大姨当年的那个承诺。
“小进,以后大姨家盖新楼房,肯定给你留一间屋!”
这句话,在之后的很多年里,被大姨在各种家庭聚会的场合反复提起。它像一个温暖的家庭符号,代表着我们两家之间那种超越物质的亲情。我从未当真,只觉得那是长辈对晚辈的一种疼爱和期许。我早已在城里有了自己的房子,虽然不大,但足够安身。老家的房子,于我而言,更多的是一种念想。
直到去年年底,一纸拆迁令,让这个尘封多年的“承诺”变得现实而具体起来。
我们陈家湾,被划入了新城区的开发范围,整个村子都要拆迁。
消息传来,整个村子都沸腾了。在外打工的年轻人纷纷赶了回来,家家户户都在讨论着拆迁补偿的方案。
根据政策,补偿分为两种,一种是直接拿钱,一种是置换安置房。而补偿的依据,主要是宅基地的面积和户口本上的人头。多一个人头,就能多几十平米的安置面积,或者多几十万的补偿款。
这个消息,也让我平静的生活起了波澜。
最先提起这事的是我爱人,李静。她是个会计,对数字天生敏感。那天晚饭时,她一边给儿子夹菜,一边状似无意地问我:“陈进,我听说,你们老家要拆迁了?”
我点点头:“嗯,是有这么个事。”
“那……咱们家有份吗?”她又问。
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指的是什么。我说:“咱们的户口早都迁到城里了,老家的房子是我爸妈的名字,按理说补偿是他们的。”
“不是,”李静放下筷子,表情严肃起来,“我不是说那个。我是听咱妈念叨,说你大姨当年不是答应过,她们家盖新房给你留一间吗?现在拆迁分房子,是不是也该有你一份?”
我笑了:“你听我妈瞎说。那都是多少年前的玩笑话了,怎么能当真。再说了,我一个外甥,凭什么分人家拆迁的房子?”
“话不能这么说,”李静的语气很认真,“我听说了,这次补偿力度很大,按人头算,一个人头就是几十万。你大姨家就她和表姐、姐夫、还有外甥四个人,宅基地面积又大,肯定能分不少。当年你爸妈常年不在家,你跟在大姨家长大差不多,他们把你当半个儿子,现在分你一套房,合情合理啊。”
我妈在一旁听到了,也插嘴道:“就是!你大姨那个人,说话向来是一口唾沫一个钉,她亲口说的,全村人都听见了。这事儿,她不能不认。”
看着妻子和母亲那一脸“理所当然”的样子,我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亲情一旦和金钱挂钩,似乎就变了味道。
“行了,都别说了。这事我心里有数,大姨那边要是真有这个心,自然会提。她不提,我们也不能上赶着去要,那成什么了?”我有些不耐烦地结束了这个话题。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这件事就像一颗小石子,投进了我平静的心湖,荡起了一圈圈涟漪。我开始不由自主地想起大姨当年的承诺,想起表姐对我的好。我安慰自己,大姨那么疼我,肯定不会忘了这件事。
然而,时间一天天过去,拆迁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村里家家户户都在为补偿方案的事忙得热火朝天。我爸妈也回了老家几次,处理自家房子的事情。每次回来,都会带回一些关于大姨家的零星消息。
“听说桂花姐家能分三套房呢!”
“他们家好像选了要房子,没要钱。”
“今天村里干部去核对户口了,不知道最后怎么算。”
可自始至终,大姨和表姐那边,没有一个人给我打过一个电话,提过一句关于房子的事。
我心里渐渐有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直到有一天,我爸从老家回来,脸色很不好看。晚饭时,他闷着头喝了好几杯酒,才开口说了一句:“小进的户口,不知道什么时候,从你大姨家迁出来了。”
“什么?”我和我妈都惊呆了。
我爸叹了口气,说:“今天村委会公示每家每户的户口信息,我特意去看了。你大姨家的户口本上,只有他们四个人。我问了村干部,他说系统里查到,陈进的户口,早在1990年就迁走了,迁到了你二舅那边,理由是方便在镇上读初中。”
1990年?我仔细回忆了一下,那年我确实因为升学的原因,在镇上的二舅家住过一段时间。那时候户籍管理很混乱,迁户口这种事,都是大人之间商量着就办了,我根本不知情。
“迁到我二舅家?这事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我妈也一脸茫然,“当年你大姨也没跟我们说啊!”
“问题就在这,”我爸把酒杯重重地放在桌上,“为什么要把小进的户口迁走?而且不跟我们说一声?那时候他在镇上读书,户口放在谁家不一样?非要多此一举?”
一个可怕的念头,像毒蛇一样钻进了我的心里。
难道……大姨一家,早就料到了会有今天?他们为了在日后可能的利益分配中把我排除出去,所以才在二十多年前,就悄无声息地把我的户口迁走了?
这个想法让我不寒而栗。
我无法把这个行为,和我印象中那个豪爽、热情、把我视如己出的大姨联系在一起。
“不可能!”我脱口而出,“大姨不是那样的人!”
“人心隔肚皮啊。”我妈幽幽地叹了口气,“以前没牵扯到钱,当然什么都好说。现在一套房子就是上百万,谁不眼红?”
李静在一旁没说话,但她那复杂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那一晚,我失眠了。
脑子里乱糟糟的,一边是大姨抱着我,给我塞煮鸡蛋的温暖画面;另一边,是那本公示栏上没有我名字的户口信息。一边是表姐在深夜里为我照亮回家路的温柔身影;另一边,是她们一家面对巨大利益时的集体沉默。
还有那个1987年的夏夜,表姐那只冰凉颤抖的手,和她惊恐的眼神,也毫无征兆地再次浮现在我眼前。
我忽然觉得,这两件事之间,似乎存在着某种神秘的联系。一个被隐藏了三十五年的秘密,和一个在二十多年前就被悄悄移走的户口。
它们背后,到底藏着什么?
我决定,回一趟老家,去找大姨和表姐,当面问个清楚。我需要的不是房子,而是一个答案。
第3章 一次试探和一堵沉默的墙
周末,我跟学校请了一天假,瞒着妻子和母亲,独自一人开车回了陈家湾。
初冬的村庄,显得有些萧瑟和凌乱。到处都是拆迁留下的痕迹,断壁残垣,散落的砖瓦,还有墙上用红色油漆刷的巨大的“拆”字,像一道道伤疤。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尘土和告别的味道。
很多老邻居都已经搬走了,整个村子空荡荡的,透着一股人去楼空的苍凉。
大姨家还没搬,她们家分的安置房要明年才能交房,所以暂时还住在这里。
我把车停在村口,步行走向那座熟悉的老宅。院门虚掩着,我推门进去,看到大姨正坐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下,择着一篮子青菜。她老了很多,头发已经全白了,背也有些驼了,脸上布满了岁月的沟壑。
“大姨。”我轻声叫道。
她抬起头,看到是我,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了惊喜的笑容:“哎哟,是小进啊!你这孩子,回来怎么也不提前打个电话?”
她一边说着,一边在围裙上擦着手,颤巍巍地站起来。
“我正好路过,就顺便回来看看您。”我撒了个谎,走过去扶住她。
“快进屋坐,快进屋坐!芳芳,芳芳!你看谁回来了!”大姨拉着我的手,朝屋里大声喊着。
表姐林芳从厨房里走出来,手里还拿着锅铲。看到我,她也显得很意外,但笑容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局促。
“小进,你咋回来了?”
“姐。”我冲她笑了笑。
大姨热情地张罗着,给我倒水,拿水果,问我工作顺不顺心,孩子学习怎么样,仿佛我们之间什么隔阂都没有。表姐则默默地回到厨房,很快,里面就传来了炒菜的香味。
我坐在堂屋的八仙桌旁,看着墙上那张已经泛黄的全家福,心里五味杂陈。一切都还是那么熟悉,可我却觉得,有一层看不见的膜,隔在我们之间。
寒暄过后,屋子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我深吸一口气,决定打破这层窗户纸。
“大姨,”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随意一些,“我听我爸说,咱们村拆迁,您家分了三套房,恭喜您啊。”
大姨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自然:“嗨,什么三套房,都是政策好。我们这老房子,本来也不值什么钱了。”
“那您和表姐他们以后就住新楼房了,挺好的。”我继续试探道。
“是啊,以后你们再回来,就不用住这破屋了。”大姨说着,拿起一个苹果递给我,“来,吃苹果。”
她刻意回避了问题的核心。
我没有接苹果,而是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大姨,我爸说,我的户口,很多年前就从您家迁出去了。这事儿,您知道吗?”
空气瞬间凝固了。
大姨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她低下头,重新拿起篮子里的青菜,一根一根地择着,仿佛没听到我的话。她的手指有些发抖。
厨房里的炒菜声也停了。我知道,表姐在听着。
“大姨?”我又叫了一声。
她还是不说话,只是沉默地择着菜,那沉默像一堵厚厚的墙,把我所有的疑问都挡在了外面。
我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如果这件事是无心的,或者有什么误会,她大可以大大方方地解释。可她现在的反应,几乎是默认了我的猜测。
“是不是因为……因为当年您说,盖新房给我留一间屋的事?”我的声音也冷了下来,“您怕我回来跟您家争房子,所以才……”
“你这孩子,胡说什么呢!”大姨猛地抬起头,打断了我的话。她的眼圈有些发红,语气却很生硬,“户口的事,都过去多少年了!那时候你上学需要,也是同意了的!现在翻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干什么?”
“我妈根本不知道!”我提高了音量,心里的委屈和失望像潮水一样涌了上来,“大姨,我不是来要房子的!我在城里有住的地方!我就是想不明白,您为什么要这么做?您那么疼我,为什么要在背后做这种事?就为了一套房子?”
“不是为了房子!”大姨的声音也大了起来,带着一丝颤抖,“大人的事,你小孩子家懂什么!”
“我不小了!我已经四十五岁了!”我站了起来,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我只想知道一个真相!一个能让我信服的理由!”
就在这时,表姐林芳从厨房里冲了出来,挡在我们中间。
“小进,你别逼妈了!”她的脸色苍白,眼睛里噙着泪水,“都过去了,你别问了,行吗?”
“姐!”我看着她,心里最后一点希望也破灭了,“连你也不肯告诉我实话吗?我们是一起长大的啊!你忘了小时候我跟人打架,你抄起砖头就往前冲的样子了吗?你忘了我们一起掏鸟窝,一起下河摸鱼的日子了吗?为什么现在,你们要像防贼一样防着我?”
表姐被我问得嘴唇哆嗦,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泪顺着脸颊滚落下来。
“够了!”大姨把手里的菜篮子重重地摔在地上,青菜撒了一地。她指着我,手指因为激动而颤抖着,“你走!你现在就给我走!我们家不欢迎你!就当我陈桂花没你这个外甥!”
我的心,像被一把重锤狠狠地砸了一下,碎成了无数片。
我看着眼前这两个我最亲的人,一个是我敬爱的大姨,一个是我亲密的表姐,她们的脸上写满了痛苦、躲闪和决绝。我忽然明白了,我今天,是问不出任何答案了。
那堵墙太厚了,厚到我根本无法穿透。
“好,我走。”我惨然一笑,转身朝门外走去。
走到院门口,我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只是对着她们的背影,轻轻地说了一句:“大我姨,我只是觉得,我们三十多年的亲情,不该只值一套房子。”
说完,我拉开院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身后,传来了大姨压抑的哭声,和表姐那一声声“妈,妈……”的呼喊。
开着车行驶在回城的路上,我的眼睛一片模糊。我不知道是泪水,还是因为失望。
车窗外,冬日的田野一片荒芜。那片曾经种满麦子的土地,如今只剩下光秃秃的泥土。就像我和大姨、表姐之间的感情,曾经那么丰茂,如今,也只剩下了一片荒芜。
我忽然又想起了1987年的那个夜晚。
表姐抓住我手时那惊恐的眼神。
一个大胆而荒谬的念头,第一次如此清晰地闯进了我的脑海:会不会,当年迁走我的户口,和那个夜晚发生的事情,有着直接的关系?
那个夜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第4章 一通深夜来电和一角真相
回到家,我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李静和大我妈看我脸色不对,几次想进来问,都被我挡在了门外。我需要一个人静一静。
和大姨家撕破脸的场景,像电影一样在我脑海里反复播放。大姨决绝的眼神,表姐苍白的脸,还有她们那堵密不透风的沉默之墙,都让我感到一阵阵的心寒。
我一遍遍地复盘着整件事,试图从那些混乱的线索中,理出一条头绪。
户口是在1990年迁走的,理由是方便我上学。这个理由表面上看起来合情合理,但却经不起推敲。因为当时我在镇上读书,户口放在村里的大姨家,还是镇上的二舅家,并没有本质区别。而且,这么重要的事情,为什么大姨从未跟我父母提起过?这更像是一个精心策划的借口,而不是一个随意的决定。
时间点很关键。1990年,距离那个麦田之夜,过去了整整三年。
这三年里,发生了什么?
我努力地回忆着那段已经模糊的少年时光。我只记得,自从那个夜晚之后,表姐就变得沉默寡言,不爱出门。村里人来她家看电视,她也很少再像以前那样热情地张罗,总是躲在自己的房间里。大姨对她的管束也变得异常严格,几乎不让她一个人出远门。
我当时以为,是她高考失利,心情不好。现在想来,或许另有隐情。
难道,那个晚上,真的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而这件事,严重到让大姨不惜用二十多年的时间来掩盖,甚至不惜破坏我们两家的亲情?
我越想越觉得心惊。
如果真是这样,那她们的沉默,就不是因为贪婪,而是因为恐惧。
可是,她们在恐惧什么?又在保护什么?
一个个谜团像蜘蛛网一样,将我牢牢困住。
接下来的几天,我过得浑浑噩噩。上课的时候,好几次走神,差点写错了黑板上的公式。妻子和母亲看我情绪低落,也不敢再提房子的事,家里的气氛变得异常沉闷。
我没有再联系大姨和表姐,她们也没有联系我。我们就像两条曾经相交的线,在那次争吵之后,又重新回归了平行,并且渐行渐远。
我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错了?是不是我不该回去追问,不该去撕开那道可能已经结痂的伤口?也许,维持着表面的和平,假装什么都不知道,才是最好的选择。
就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一个深夜来电,将一切都推向了不可预知的方向。
那天晚上,我批改完学生的作业,已经快十二点了。正准备睡觉,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喂,你好。”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然后传来一个熟悉又有些沙哑的女声:“小进,是我。”
是表姐林芳。
我的心猛地一跳,睡意全无。
“姐?”
“嗯。”她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还带着一丝哭腔,“你……睡了吗?方便说话吗?”
“方便,你说。”我走到阳台上,关上了门。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长长的沉默,我只能听到她沉重而压抑的呼吸声。我耐心地等着,没有催促。我知道,她打这通电话,一定鼓起了巨大的勇气。
“小进,”她终于开口了,声音颤抖得厉害,“对不起……那天,是我妈不对,是……是我们家对不起你。”
“姐,你别这么说。”我的心软了下来,“我也有不对的地方,我不该那么冲动,逼你们。”
“不,你没有错。”她吸了吸鼻子,说,“你只是想要一个答案。这个答案,我们欠了你三十五年。”
我的呼吸瞬间屏住了。
“我妈她……她病了。”表姐的声音哽咽了,“那天你走后,她就一直不吃不喝,把自己关在屋里。今天下午,她突然晕倒了,送到医院,医生说是……是急火攻心,加上高血压,有点轻微中风。”
“什么?!”我大吃一惊,“严重吗?现在怎么样了?”
“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但……但医生说要住院观察。她刚才醒过来了,拉着我的手,一直念叨着你的名字,说她对不起你,对不起我妈……”
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又酸又疼。
“姐,你别急,大姨会没事的。你们在哪家医院?我明天一早就过去!”
“不用,小进,你听我说完。”表姐打断了我,“我妈她……她把所有事情都告诉我了。她说,不能再瞒着你了,再瞒下去,她死了都闭不上眼。”
电话那头,表姐开始断断续续地讲述。她的每一个字,都像一颗沉重的石头,砸在我的心上,激起惊涛骇浪。
那个被尘封了三十五年的秘密,终于在这样一个深夜,被一点一点地揭开。
而真相,远比我想象的要残酷和沉重。
“小进,你还记得1987年那个晚上吗?在麦田里……”
“我记得。”我的声音有些干涩。
“那天晚上,麦田里……除了我们,还有一个人。”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那个人,是村西头的李二狗。”
李二狗!
这个名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尘封的记忆。
李二狗是村里有名的无赖,比我们大个七八岁,游手好闲,不务正业,还总喜欢对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动手动脚,说一些不干不净的荤话。村里人都很讨厌他,但又怕他,因为他家里兄弟多,打架又狠,没人敢惹。
我记得,他好像特别喜欢纠缠表姐。有好几次,我看到他在路上拦住表姐,嬉皮笑脸地要跟她说话,表姐每次都红着脸,绕道走开。
“那天晚上,他……他一直跟在我们后面。”表姐的声音抖得更厉害了,“我早就发现他了,他躲在麦田里,借着麦秆的掩护,悄悄地跟着我们。我不敢告诉你,怕你小孩子家家的,冲动之下会出事。我只能假装不知道,想快点带你走出去。”
“可是,走到麦田中间的时候,他……他突然从旁边窜了出来,拦住了我们的路。”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原来,那天晚上,表姐惊恐地望着的那片黑暗里,真的藏着东西。不是什么鬼怪,而是比鬼怪更可怕的人心。
“他……他喝了酒,满嘴酒气,说……说了很多难听的话。”表姐的声音里充满了屈辱和恐惧,“他说他喜欢我很久了,让我跟他……跟他好。我吓坏了,死死地护着你,不敢让他靠近。”
“然后呢?”我追问道,心脏快要跳出胸膛。
“然后,我看到你害怕的样子,我突然有了一点力气。我抓着你的手,把你往我身后拉,然后对着他大喊,我说,你再不走,我就喊人了!我说我弟弟在这里,我家里人马上就来找我们了!”
“他可能也是做贼心虚,怕事情闹大。他骂骂咧咧了几句,又……又上来想拉我,被我躲开了。我们僵持了一会儿,他看占不到便宜,就……就放了句狠话,说让我等着,然后就钻进麦田里不见了。”
我终于明白了。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表姐会突然抓住我的手,为什么她的手那么冰冷,为什么她的身体会抖得那么厉害。
她不是在害怕鬼,她是在害怕一个活生生的人。
她抓住我,不是因为她自己害怕,需要我的保护。恰恰相反,她是在保护我!她怕我这个半大小子冲动地跟李二狗起冲突,会吃大亏。她用她那单薄的身体,挡在了我和危险之间。
而我,这个被她保护的人,却对此一无所知,还愚蠢地以为是自己胆子小。
“姐……”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后来,我把你送回家,自己一个人再走过那片麦田的时候,腿都是软的。我怕他还没走,就躲在哪个角落里等着我。”表姐的声音里,还残留着当年的恐惧,“那晚,我是一路哭着跑回家的。”
“回到家,我把事情告诉了我妈。我妈当时就吓坏了。在那个年代,一个女孩子的名声,比什么都重要。要是这件事传出去,被李二狗那种人玷污了名声,我这辈子就毁了。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人。”
“我妈千叮咛万嘱咐,让我把这件事烂在肚子里,谁也不能说,尤其是不能告诉你。她说你年纪小,嘴上没个把门的,万一说出去,事情就闹大了。”
“从那天起,我妈就不让我再送你,也不让你再来我们家看电视。我们对外就说,是我高考没考上,心情不好,想一个人静静。我们怕李二狗再来纠缠,更怕他会对你不利,因为你是唯一的目击者。”
原来是这样。
所有的谜团,在这一刻,都有了答案。
表姐的突然沉默,大姨的过度紧张,都源于那个恐怖的夜晚,源于一个母亲对女儿最本能的保护。
“那……那我的户口……”我颤抖着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电话那头,表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迁走你的户口,也是因为这件事。”
第5章 户口本背后的秘密
“李二狗那个人,就是个滚刀肉。虽然那天晚上他没得逞,但我们一直提心吊胆,生怕他再来找麻烦,或者在外面乱说些什么。”表姐的声音在深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沉重。
“那之后的一两年,他确实消停了一段时间,听说出去打工了。我们都松了一口气,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可没想到,1989年冬天,他又回来了。而且,比以前更混蛋了。”
“他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我快要接我爸的班,去粮站上班的消息,就又开始来纠缠我。他放出话来,说我要是不跟他好,他就把‘那天晚上的事’捅出去,让所有人都知道,让我在粮站也待不下去。”
我的拳头,在黑暗中猛地攥紧了。我能想象到,当年十八九岁的表姐,面对这样一个无赖的威胁,是何等的无助和恐惧。
“我们家当时都快愁死了。报警吧,又没有证据,而且这种事,女方家总是吃亏的。不报警吧,就等于被他拿住了把柄,不知道他以后还会做出什么事来。”
“我妈那段时间,愁得整宿整宿睡不着,头发都白了不少。她想来想去,觉得李二狗最大的威胁,就是拿‘那天晚上的事’做文章。而那天晚上,唯一的证人,就是你。”
我的心猛地一沉,隐约猜到了什么。
“我妈怕……她怕李二狗会去找你,或者在外面造谣的时候,把你牵扯进来。她说,你是我们家的亲外甥,不能因为我们家的事,让你也背上不好的名声。而且,万一李二狗狗急跳墙,对你做出什么不好的事……”
表姐顿了顿,声音里充满了愧疚:“所以,我妈就想出了一个办法。她说,只要把你的户口从我们家迁走,在法律和名义上,你和我们家的关系就远了一层。以后就算李二狗再闹,也牵扯不到你身上。别人问起来,我们也可以说,你只是偶尔来串门的远房亲戚,那天晚上的事,你根本不清楚。”
“她觉得,这是唯一能把你从这件事里摘干净,保护你的办法。”
“于是,她就去找了二舅,编了个理由,说为了你上学方便,想把你的户口迁过去。那时候户籍管理不严,村里人办这些事也简单,她没跟你爸妈说,是怕他们问东问西,她不知道怎么解释。她想着,反正都是亲戚家,户口放在哪儿都一样,等风声过去了,再给你迁回来就是了。”
原来,迁走我的户口,不是为了疏远我,恰恰是为了保护我。
我一直以为,那是一个充满了算计和冷漠的决定,却没想到,背后隐藏的,是一个长辈对晚辈最深沉、也最笨拙的守护。
大姨她,宁愿自己背负着可能被我们误解的风险,也要把我从那个潜在的危险旋涡中,彻底地剥离出去。
“可是……后来为什么没有迁回来?”我问。
“后来,李二狗因为跟人打架,把人捅伤了,被判了刑,关了好几年。等他出来,我也已经结婚生子了,他也没再来找过麻烦。这件事,就好像真的过去了。”
“我妈也想过把户口给你迁回来的事,但那时候你已经考上大学,准备把户口迁到学校去了。我妈觉得,再折腾一次也没什么意义,反而会让你爸妈起疑心,问起当年的事。她最大的心愿,就是让那件不光彩的事,永远地烂在土里。所以,这件事就这么耽搁了下来。”
“时间一长,我们自己都快忘了。直到这次拆迁……”表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拆迁的消息一出来,我妈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你。她跟我说,当年答应给你留的房子,现在该兑现了。可是,当她去村委会一问,才知道补偿是严格按照户口本上的人头来的。你的户口不在,就分不到你那一份。”
“她当时就慌了。她想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你们,又怕……怕把当年那件丑事翻出来,让我没脸见人。她更怕你们不相信,以为她是舍不得房子,才故意编出这么个故事来骗你们。”
“所以,她就选择了沉默。她想着,干脆就按政策来,等房子分下来,再把其中一套直接过户给你。她觉得,只要把房子给你,就算是对得起当年的承诺了。至于原因,她宁愿你们误会她贪钱,也不愿意说出真相。”
我靠在冰冷的阳台玻璃上,泪水无声地滑落。
我全都明白了。
大姨的沉默,不是心虚,是愧疚。表姐的躲闪,不是冷漠,是创伤。她们用一种近乎自残的方式,守护着一个秘密,守护着我的安全和表姐的名誉。而我,却像一个傻子一样,用最刻薄的言语,去揣测她们,去伤害她们。
“小进,你走的那天,我妈哭了一整晚。”表姐的声音也带上了浓重的鼻音,“她说,她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我妈和你。她说她没保护好我,还让你受了这么大的委屈。今天在医院,她拉着我的手,跟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芳芳,把房子给小进,把真相也告诉他。大姨对不起他,不能让他再寒心了’。”
“姐,你别说了……”我哽咽着,心如刀绞,“别说了……是我不对,都是我不好……我不该怀疑你们,不该说那些话……”
“不怪你,小进,换了谁都会那么想。”表姐哭着说,“是我们欠你一个解释,欠了三十五年。”
挂掉电话,我蹲在阳台上,任由冰冷的夜风吹着,却感觉不到一丝寒冷。心里那块压了多年的巨石,终于被搬开了,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懊悔和心疼。
我心疼那个在深夜的麦田里,用瘦弱的肩膀扛起所有恐惧的十八岁的表姐。
我更心疼那个为了保护我们,宁愿背负误解,用沉默和谎言筑起一道墙,独自承受了三十五年内心煎熬的大姨。
她们是我最亲的人,她们给了我最深的爱,而我,却给了她们最深的伤害。
天还没亮,我就再也等不及了。我穿上衣服,拿上车钥匙,给还在熟睡的妻子留了张字条,便驱车直奔医院。
我必须去,我必须当面向大姨道歉。
有些话,再不说,就真的来不及了。
第6章 一张房产证和一场迟到的和解
清晨的医院走廊,弥漫着一股消毒水的味道,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我按照表姐给的地址,找到了大姨的病房。透过门上的玻璃窗,我看到表姐正趴在病床边打盹,而大姨,正睁着眼睛,静静地看着天花板,眼神里充满了疲惫和落寞。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手紧紧攥住,疼得厉害。
我轻轻地推开门,走了进去。
表姐被惊醒了,看到是我,她连忙站起来,眼圈红红的:“小进,你来了。”
病床上的大姨也听到了动静,吃力地转过头。当她看到我时,浑浊的眼睛里,瞬间涌上了泪水,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我快步走到病床前,握住她那只没有打点滴、布满老年斑的手。她的手很凉,微微颤抖着。
“大姨,”我“扑通”一声跪在了床边,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我对不起您……我不该说那些混账话,我不该误会您……您打我吧,您骂我吧!”
大姨挣扎着想坐起来,表姐赶紧在后面扶着她。她用尽全身力气,抬起另一只手,颤抖着抚摸我的头,就像我小时候一样。
“傻孩子……快起来……快起来……”她的声音沙哑而微弱,每一个字都说得异常艰难,“不怪你……是大姨……是大姨没做好……”
泪水顺着她眼角的皱纹滑落,滴落在我的手上,滚烫滚烫的。
那一刻,所有的误解、委屈、隔阂,都在这滚烫的泪水里,烟消云散。我们什么都不用再说,一个眼神,一次抚摸,就足以让彼此明白所有的心意。
我和表姐把大姨扶着躺好,又帮她掖了掖被角。她的情绪很激动,呼吸有些急促。我不敢再多说什么刺激她的话,只是静静地陪在她身边。
过了一会儿,她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她看着我,又看看表姐,脸上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容。
我在医院陪了整整一天。中午,表姐夫也赶了过来,他是个老实本分的男人,看到我,只是憨厚地笑了笑,说:“小进,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都是一家人。”
我知道,他肯定也从表姐那里知道了全部的真相。
大姨的身体虽然虚弱,但精神好了很多。医生说,主要是情绪波动太大引起的,只要安心静养,不会有大碍。听到这话,我们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傍晚,趁着大姨睡着了,我和表姐走到了医院楼下的花园里。
冬日的夕阳,没什么温度,余晖洒在我们身上,拉出长长的影子。
“姐,对不起。”我看着她,由衷地说,“这些年,苦了你了。”
表姐摇了摇头,脸上带着一丝释然的微笑:“都过去了。其实,说出来,我心里也松快多了。这个秘密,压在我心里太久了,压得我喘不过气来。现在好了,什么都说开了。”
她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个文件袋,递给我。
“这是什么?”我疑惑地问。
“你打开看看。”
我打开文件袋,里面是一本崭新的房产证。我翻开,户主那一栏,赫然写着我的名字:陈进。
我愣住了。
“这……”
“这是我们家三套安置房里,位置最好的一套,一百二十平。”表姐平静地说,“拆迁协议一签,我就托人去办了手续,直接写了你的名字。这是我妈的意思,也是我的意思。这是我们家欠你的。”
我连忙把房产证推回去:“姐,这不行!我不能要!当年的事,你们是为了保护我,我怎么还能要你们的房子?快拿回去!”
“你必须收下!”表姐的态度很坚决,她把房产证又塞回我手里,“小进,这套房子,对我们来说,意义不一样。它不是补偿,也不是施舍。它是我们家对你的一份愧疚,也是一份迟到了三十五年的承诺。你收下,我妈的心病才能好。你不收,就是不原谅我们,让她一辈子都活在自责里。”
我拿着那本沉甸甸的房产证,心里百感交集。我知道,如果我不收下,大姨和表姐心里的那道坎,就永远也过不去。
“姐,”我看着她,认真地说,“房子我可以暂时收下,但不是我的。我替大姨保管着。等将来你儿子结婚,或者你们有什么需要,随时可以拿回去。我们是一家人,不用分得那么清楚。”
表姐看着我,眼睛里泛起了泪光。她重重地点了点头:“好。”
我们相视一笑,所有的心结,在这一刻彻底解开。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医院花园里的路灯亮了。我们并排走着,就像很多年前,走在那片麦田里一样。只是这一次,我们的心里,再也没有了恐惧和秘密,只有劫后余生的平静和温暖。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问她:“姐,那个李二狗,后来怎么样了?”
“他?”表姐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厌恶,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听说他出狱后没多久,又因为偷东西被抓了进去。后来就没什么消息了。我们村里,早就没人记得他了。”
是啊,作恶的人,最终会被时间所遗忘和唾弃。而那些善良的人,那些沉重的爱,却会像金子一样,在岁月的长河里,愈发闪亮。
第7章 风中的沙沙声
大姨在医院住了一周就出院了。
出院那天,我去接的她。她的气色好了很多,虽然行动还有些不便,但精神头十足。见到我,她拉着我的手,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话,说的都是我小时候的趣事。她没有再提房子和过去的事,我们都默契地将那段沉重的记忆,封存了起来。
生活,似乎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
我把事情的原委告诉了妻子和母亲。她们听完后,沉默了很久。母亲抹着眼泪,一个劲儿地自责,说她错怪了姐姐。妻子也拉着我的手,轻声说:“陈进,是我们想错了,把亲情想得太功利了。以后,我们要对大姨和表姐好一点。”
我心里感到一阵温暖。家人的理解,是对我最大的支持。
第二年春天,安置房的钥匙发了下来。我拿到钥匙后,并没有去装修,而是将它和房产证一起,交给了表姐。
“姐,这房子你们住,或者租出去都行。你们比我更需要它。”
表姐这次没有拒绝,只是红着眼圈说:“小进,谢谢你。”
我知道,我们之间,已经不再需要用一套房子来证明什么了。那份血浓于水的亲情,早已超越了任何物质。
又过了几年,城市发展的脚步,终于也蔓延到了我们陈家湾的旧址。听说,那里要建一个大型的生态公园。
一个周末,我心血来潮,开车回到了那个地方。
曾经的村庄已经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巨大的工地。推土机、挖掘机的轰鸣声不绝于耳。我站在一片高地上,努力地辨认着当年的方向。
这里,曾经是大姨家的老宅。那里,曾经是我们村口的打谷场。而我脚下的这片土地,曾经,就是那片广阔无垠的麦田。
我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是泥土和青草混合的味道。
耳边,仿佛又响起了风吹过麦田的“沙沙”声。
那声音,不再是少年时代恐惧的序曲,也不是中年时期困惑的谜题。它变得轻柔、温暖,像一首悠远的歌谣,低声诉说着岁月的故事。
它告诉我,有些秘密,可能会被尘封很久,但真相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它告诉我,有些爱,可能会用最笨拙、最令人误解的方式来表达,但其内核,永远是滚烫而真诚的。
它还告诉我,在人生的长路上,我们可能会因为猜忌而疏远,因为利益而动摇,但最终,能够支撑我们走下去的,永远是家人之间那份无法割舍的理解、包容与羁绊。
我睁开眼睛,看着眼前这片正在焕发新生的土地,心里一片澄澈。
三十五年前,表姐在麦田里紧紧抓住我的手,给了我一份沉默的守护。
三十五年后,生活解开了所有的谜题,还给了我一份更加厚重和珍贵的亲情。
我拿出手机,拨通了表姐的电话。
“姐,你在干嘛呢?”
“在家包饺子呢,你大姨念叨着想吃韭菜鸡蛋馅的。你什么时候有空,带上李静和孩子,过来吃饭啊。”电话那头,传来了表姐爽朗的笑声,和背景里大姨那熟悉的、中气十足的“指挥声”。
“好啊,”我笑着说,“我这个周末就过去。”
挂掉电话,我转身离开。阳光正好,暖暖地照在身上。
我知道,那片麦田虽然消失了,但它早已种在了我的心里。风会继续吹,故事会继续流传,而我们,也会带着这份沉淀了岁月的情感,更好地走下去。
来源:清闲的枫叶一点号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