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儿子在国外,一年也就视频个三五回,每次都说:“爸,找个伴儿吧。”
我叫吴建国,六十九了。
这年纪,说大不大,说小,也实在是不小了。
身体还算硬朗,退休金够花,就是屋里头,太空。
空得能听见自个儿心跳的回音。
老伴走了五年,头两年,我觉得一个人挺好,清净。
后三年,那清净就变成了冷清,再后来,就成了要命的孤单。
墙上的石英钟,滴答,滴答,每一下,都像小锤子,敲在心上。
儿子在国外,一年也就视频个三五回,每次都说:“爸,找个伴儿吧。”
我说找什么找,都这岁数了,折腾啥。
嘴上这么说,心里头,却跟长了草似的。
最后还是社区的王大姐给撮合的。
“老吴,我给你介绍个,人好,真好,就是命苦了点。”
我问怎么个好法。
王大姐说:“你去见了就知道了。”
见面的地方,是公园旁边的一个老茶馆。
我提前二十分钟到的,挑了个靠窗的座。
茶馆里飘着一股子茉莉花茶和旧木头混在一起的味道,闻着挺安神。
我点了壶龙井,看着窗外来来往往的人。
心里有点打鼓。
说实话,这辈子,除了我那过世的老伴,我就没跟别的女人正经坐下说过话。
紧张。
手心里全是汗。
约好的时间到了,一个身影推开茶馆的门。
她没四处张望,径直就朝我这边走过来了。
王大姐肯定提前把我的长相、穿的衣服都跟她描述得一清二楚。
她穿着一件浅蓝色的布褂子,洗得有点发白,但很干净。
头发全白了,在脑后挽了个小小的髻,一丝不乱。
脸上皱纹不少,可那双眼睛,亮。
不是年轻姑娘那种亮,是像秋天的湖水,看着平静,底下有东西。
“你是吴师傅吧?”她声音轻轻的,很温和。
我赶紧站起来,椅子腿在地上划拉出刺耳的一声。
“是是是,我是吴建国,你……你请坐。”
我这嘴,一紧张就笨。
她笑了笑,坐下了。
“我叫方敏。”
我们俩就这么坐着,一时半会儿,谁也不知道说啥。
茶馆里的伙计过来添水,水汽氤氲上来,模糊了她的脸。
我脑子飞快地转,得找个话头。
“那个……王大姐说,你……”
我“你”了半天,也没“你”出个所以然来。
还是她先开了口。
“王大姐都跟我说了,吴师傅你是个实在人,老伴走了,一个人过。”
我点点头,像个捣蒜的蒜锤。
“嗯,是。”
“一个人,是挺难的。”她说。
就这么一句话,我那颗悬着的心,忽然就落下来一点。
她懂。
那天下午,我们聊了很多。
聊退休前的厂子,聊现在的物价,聊哪个菜市场的菜新鲜。
说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但感觉不赖。
她说话不快,总是静静地听我说完,然后才慢慢地讲她的。
跟她聊天,不累。
夕阳从窗户斜着照进来,给她的白发镀上了一层金边。
我看着,心里头某个地方,忽然就软了一下。
临走的时候,我也不知道哪来的胆子,把心里想了很久的话给秃噜出来了。
“方妹子,你看……咱们都这把年纪了,绕弯子也没意思。”
我清了清嗓子,感觉脸颊发烫。
“要是觉得还行,要不……咱俩试试?”
她看着我,没说话,那双眼睛还是那么亮,好像能看穿我心里所有的想法。
我心里一慌,赶紧补充。
“我的意思是,搭个伴儿过日子。也不是说马上就领证,就是……就是现在年轻人说的那个,试婚。”
话说出口,我就后悔了。
什么“试婚”,我一个快七十的老头子,说这个词,自己都觉得臊得慌。
这不是耍流氓嘛。
我以为她会生气,或者觉得我这人不正经。
没想到,她只是静静地看了我几秒钟,然后,点了点头。
“好。”
就一个字。
我愣住了。
我准备了一肚子的话,什么我会照顾你,我会对你好,什么家务我全包,结果一个字都没用上。
她就这么答应了?
我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你同意了?”
“嗯。”她又点了一下头,很肯定。
我心里头,一瞬间像是炸开了一朵烟花。
高兴。
真高兴。
多少年了,没这么高兴过。
可我这高兴劲儿还没过去,她下一句话,又把我给砸蒙了。
“不过,我有个要求。”
“你说,你说,什么要求都行。”我拍着胸脯,大包大揽。
她看着我,眼神很认真,一字一句地说:
“试婚可以,你搬到我那里去住。”
这倒没什么,我一个人住,房子大,她那边估计也是一个人,住谁那都一样。
“但是,”她话锋一转,“住在一起的这段时间,你得答应我,每周陪我做一件事。”
我心想,这算什么要求。
别说一周一件,一天一件都行啊。
“做什么事?”我问。
“做我老伴以前,陪我做过的事。”
我脑子“嗡”的一下。
空气好像在那一瞬间凝固了。
茶馆里的嘈杂声,窗外的车流声,一下子都远了。
我看着她,她脸上的表情很平静,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让我,陪她做她和她老伴做过的事?
这是什么意思?
把我当成……替代品?
我心里头那朵刚炸开的烟花,瞬间就灭了,连点烟灰都没剩下。
一股说不出的滋味涌上来,有点凉,有点涩。
我一个大男人,自尊心还是有的。
让我去扮演另一个人?
这算怎么回事?
我张了张嘴,想拒绝。
想说,方妹子,你这不合适吧。
可看着她那双平静又带着点什么的眼睛,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那眼神里,没有算计,没有试探,只有一种……我看不懂的,很深的东西。
像是一种请求。
一种近乎哀求的,郑重的请求。
我沉默了很久。
茶凉了。
伙计又来添了一次水。
最后,我听见自己说:
“好。”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答应。
可能是被她那眼神蛊惑了。
也可能,是我太孤单了。
孤单到,哪怕是当个影子,也想抓住一点点温暖。
搬家的那天,天气很好。
我东西不多,一个皮箱,一个工具箱,还有几盆我养了多年的君子兰。
方敏的家,在一个老小区里,五楼,没电梯。
我吭哧吭哧地把东西搬上去,她就在楼上门口等着。
“辛苦了,快进来歇歇。”
她的家,跟我预想的差不多。
干净,整洁,但处处都透着一股念旧的气息。
客厅的墙上,挂着一张黑白的全家福。
她和一个男人,抱着一个几岁大的孩子。
照片里的她很年轻,笑得一脸幸福。
旁边的男人,戴着眼镜,斯斯文文的,看着就是个知识分子。
“这是我老伴,林辉。”方敏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轻声说。
我“嗯”了一声,心里不是滋味。
这就是我接下来要“扮演”的人。
屋子里的陈设很简单,一张旧沙发,一个老式电视柜,上面还铺着蕾丝的防尘布。
最显眼的,是阳台。
满满当当,全是花草。
各种各样的,很多我都叫不上名字。
长得都特别好,绿油油的,生机勃勃。
“这些都是他以前种的,他走了,我就接着养。”方敏说。
又是“他”。
这个屋子里,好像到处都是那个叫林辉的男人的影子。
我被安排在朝北的小房间。
床铺被褥都是新换的,散发着阳光和肥皂的味道。
看得出来,她很用心。
可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我感觉自己像个闯入者,闯进了一个不属于我的故事里。
而我接下来的任务,就是要把自己伪装成故事的主角。
荒唐。
又有点悲哀。
第一个周末。
方敏一大早就敲我的门。
“吴师傅,今天……咱们得去修个东西。”
我跟着她进了客厅。
她指着墙角一个蒙着布的东西。
布掀开,是一台老式的收音机。
红星牌的,木头壳子,看样子年头不短了。
“它坏了好几年了,以前老林最喜欢听它。”方-敏轻轻抚摸着收音机的木壳,眼神很温柔。
“他总说,等有空了就把它修好,可一直……”
她没说下去。
我明白了。
这是第一个“任务”。
修理这台收音机。
我年轻时在厂里就是干钳工的,对这些机械玩意儿不陌生。
我打开我的工具箱,拿出家伙什,开始摆弄。
方敏就搬了个小板凳,坐在旁边,安安静静地看着。
也不说话,也不催。
那收音机里面线路老化得很严重,好几个零件都锈了。
我捣鼓了一上午,满头大汗。
中午,方敏下了碗面。
西红柿鸡蛋的,卧了两个荷包蛋。
味道,出奇的好。
吃完面,我接着干。
方敏给我递了条毛巾,又给我沏了杯茶。
一下午,我们俩都没怎么说话。
屋子里只有我拧螺丝、用电烙铁的声音。
但那种感觉,不尴尬。
很奇怪。
就好像,我们已经这样相处了很久。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收音机里终于传出了“滋啦滋啦”的电流声。
我微调着旋钮。
一个字正腔圆的女声,从里面清晰地传了出来。
“中央人民广播电台……”
成了。
我长出了一口气,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一回头,看见方敏的眼睛里,亮晶晶的。
她走过来,小心翼翼地摸着那台收音机,就像在摸一件稀世珍宝。
“响了,真的响了。”她喃喃自语。
那天晚上,收音机就一直开着。
放的是一些老歌。
邓丽君,费玉清。
我们在饭桌上吃饭,听着那些熟悉的旋律。
方敏的嘴角,一直带着一丝浅浅的笑。
“以前,老林就喜欢一边听这个,一边看书。”她说。
我夹菜的手顿了一下。
又是老林。
可这一次,我心里的那点不舒服,好像淡了一点。
看着她满足的样子,我忽然觉得,修好这台收音机,挺有成就感的。
第二个周末。
方敏说,要带我去个地方。
我们坐了快一个小时的公交车,到了城郊的一个公园。
公园很旧了,设施都有些陈旧。
她带着我,径直走到湖边的一条长椅前。
长椅的油漆都斑驳了,露出底下木头的本色。
“就是这儿。”
她坐下来,拍了拍身边的位置。
我也坐下。
湖面上有风吹过,柳条轻轻地晃。
“以前我们刚结婚那会儿,就住在这附近。那时候,他每天下班,都会先来这儿等我。”
方敏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说一个很遥远的故事。
“我就从那条小路过来,老远就能看见他坐在这儿,手里拿着一本书。”
“有时候他看书入迷了,我走到跟前他都不知道。”
“我就悄悄地从后面蒙住他的眼睛,问他,猜猜我是谁。”
“他每次都故意猜错,说是我单位的李姐,是隔壁的王大妈,把我气得直笑。”
她说着,自己也笑了。
眼角的皱纹,像一朵绽开的菊花。
可笑着笑着,眼圈就红了。
我坐在旁边,不知道该说什么。
安慰的话,我说不出口。
我能说什么呢?
说别难过了,人死不能复生?
太苍白了。
我只能沉默地坐着。
那天,我们在那条长椅上,坐了整整一个下午。
她没再说话,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湖面。
我也没有。
有时候,陪伴,或许不需要语言。
回去的公交车上,人很多。
车子晃晃悠悠的。
方敏靠着窗户,好像睡着了。
夕阳的余晖照在她满是皱纹的脸上,显得很安详。
我看着她,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
这个女人,她不是在找一个替代品。
她是在用自己的方式,跟过去告别。
或者说,是跟过去,好好地再见一面。
而我,只是一个恰好出现的,能够帮她完成这个仪式的人。
第三个周末。
任务是做一道菜。
松鼠鳜鱼。
“这是老林的拿手菜,以前家里来客人,他准做这个。”
方敏把一条处理好的鳜鱼放在我面前。
我头都大了。
我一个糙老爷们,会做什么菜。
平时自己一个人,不是下碗面条,就是把剩菜热一热。
这松鼠鳜鱼,光听名字就觉得复杂。
“我……我不会啊。”我老实交代。
“我教你。”
方-敏系上围裙,把我推进了厨房。
厨房不大,但收拾得井井有条。
她一步一步地教我。
怎么在鱼身上切花刀,怎么裹淀粉,油温要多高。
我笨手笨脚,不是把油溅得到处都是,就是差点把鱼给炸糊了。
方敏也不嫌我笨,一直在旁边耐心地指导。
“慢点,别急。”
“对,就是这样。”
油烟呛得我直咳嗽,脸上手上沾满了面粉。
忙活了快两个小时,那条卖相不怎么样的松鼠鳜鱼,总算是出锅了。
浇上番茄酱做的酱汁。
“吱啦”一声,香气四溢。
虽然样子丑了点,但闻着还挺像那么回事。
饭桌上,方敏夹了一筷子鱼肉,放进嘴里,慢慢地嚼。
我紧张地看着她。
“怎么样?”
她咽下去,抬起头,对我笑了。
“味道……跟他做的不一样。”
我心里一沉。
“但是,”她又说,“很好吃。”
那天,我们俩把一整条鱼都吃完了。
我吃得有点撑。
晚上,我躺在床上,还能闻到手指上残留的油烟味。
我忽然觉得,这个家,好像有了一点烟火气。
而这烟火气里,有我的味道。
时间就这么一天天过去。
我们一起去了老林以前最爱去的旧书摊。
我在一堆旧书里,找到了一本我年轻时很喜欢看的小说,《林海雪原》。
我们一起去看了场老电影,《庐山恋》。
电影院里都是些小年轻,就我们两个白发苍老的,坐在中间,格格不入。
看到动情处,旁边的小姑娘在哭。
我偷偷看了一眼方敏,她没哭,她在笑。
那种笑,很怀念,很温暖。
我渐渐地发现,我不再把自己当成一个“替代品”了。
我开始观察这个叫方敏的女人。
她很坚强。
老伴走了,孩子也不在身边,她一个人,把日子过得清清爽-爽。
她很善良。
楼下的流浪猫,她每天都会留点饭菜。
她很热爱生活。
阳台上的那些花草,她侍弄得比什么都精心。
我开始习惯了每天早上起来,能闻到厨房里飘来的粥香。
习惯了晚上看电视,旁边有个人可以一起讨论剧情。
习惯了她在我摆弄那些木工活的时候,给我递过来的一杯热茶。
这个屋子里,老林的影子还在。
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的影子,也一点点地印了进来。
我的剃须刀放在了卫生间的架子上。
我的茶杯和她的并排摆在桌子上。
我做的那个小木头书架,放在了沙发的旁边,上面摆着她喜欢看的杂志。
一切,都好像很自然。
有一天晚上,我起夜。
路过客厅,发现方敏房间的灯还亮着。
门没关严,留着一条缝。
我看到她坐在书桌前,戴着老花镜,在写着什么。
写得很慢,很吃力。
写一会儿,就停下来,揉揉眼睛,或者对着空气,发一会儿呆。
我没有打扰她,悄悄地回了房间。
第二天,我趁她出去买菜,鬼使神差地,走进了她的房间。
我看到了那本摊在桌上的日记。
我心里天人交战。
我知道偷看别人的日记不对。
可我控制不住我的好奇心。
我只想知道,她到底在想什么。
我翻开了日记本。
字迹娟秀,但有些地方,有点抖。
日期,是从我搬进来之后开始的。
“今天,吴师傅来了。他是个实在人,就是有点拘谨。他答应了我的要求,我很感激他。我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但我没有别的办法了。”
“他修好了收音机。音乐响起来的时候,我好像又回到了从前。可是,我知道,回不去了。吴师傅的手很巧,比老林强。老林总是把东西拆开,就装不回去了。”
看到这句,我忍不住笑了。
“今天去了湖边的长椅。风还是和以前一样。我说了很多话,吴师傅一直在旁边听着。他是个很好的倾听者。老林话不多,总是我说,他听。这一点,他们很像。”
“他做的松鼠鳜鱼,味道很特别。酸酸甜甜的,带着一点点焦味。我吃了很多。老林做的,味道更正宗。但我好像,更喜欢这一点点焦味。因为它不一样。”
我一页一页地往下翻。
日记里,记录的都是我们一起做过的那些事。
我的心情,像坐过山车一样。
我发现,她一直在把我,和她的老伴做比较。
可比到最后,她总会加上一句。
“吴师傅,有他自己的好。”
“他会给我做的木头架子刷上清漆,亮晶-晶的。”
“他会在我浇花的时候,帮我把沉的水壶提过去。”
“他会在我咳嗽的时候,给我倒一杯热水。”
这些,都是老林不会做的。
我一直以为,我是个影子。
可是在她的日记里,我看到了一个清晰的,立体的,叫吴建国的男人。
我合上日记本,心里五味杂陈。
我忽然明白了。
她不是在利用我,去怀念过去。
她是在通过我,确认过去真实地存在过。
同时,她也在努力地,接纳现在。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敲响了她的房门。
“方敏。”
我第一次,没有叫她“方妹子”,而是叫了她的名字。
她有点惊讶地抬起头。
“有事吗,老吴?”
我深吸一口气,把心里的话,都说了出来。
“我觉得,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她的脸色,一下子就白了。
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
“你……你要走?”
“不是。”我摇摇头,“我的意思是,‘试婚’该结束了。”
她愣住了,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来。
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
“方敏,我不想再做你老伴的影子了。”
“我想做吴建国。”
“一个想和你搭伴儿,好好过完下半辈子的,吴建国。”
“你愿意吗?”
我说完,感觉自己的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
这比我年轻时求婚,还要紧张。
方敏就那么看着我,眼圈,一点一点地红了。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从她满是皱纹的眼角,滚了下来。
她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她只是捂着脸,哭了。
哭得像个孩子。
压抑了很久很久的委屈,思念,和迷茫,好像都在那一刻,找到了一个出口。
我走过去,笨拙地,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背。
就像,那天在公园的长椅上一样。
我什么也没说。
我知道,她需要时间。
从那天起,我们之间,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她不再提“每周一件事”了。
我们开始像普通的老年伴侣一样,过起了日子。
早上一起去公园晨练。
白天一起去菜市场买菜,为了一毛两毛钱,跟小贩讨价还PRICE。
晚上一起看电视,有时候,还会因为看哪个频道,争上两句。
日子平淡,琐碎。
但很踏实。
我以为,我们的生活,就会这样一直下去。
直到有一天,我发现了一件不对劲的事。
那天,我们说好要去交水电费。
出门的时候,我看见方敏在门口的柜子上,贴了一张黄色的便签纸。
上面写着:“带钥匙,关煤气。”
字迹,就是她日记本上的字迹。
我当时没多想,以为她只是年纪大了,记性不好。
可后来,我发现,这样的便签纸,越来越多。
冰箱门上贴着:“牛奶要过期了。”
电视机上贴着:“晚上八点有天气预报。”
甚至卫生间的镜子上都贴着:“记得吃降压药。”
整个家,快被她贴成一个备忘录了。
我心里开始犯嘀咕。
这不像是单纯的记性不好。
有一次,我正在阳台侍弄我的那几盆君子兰。
方敏走过来,笑着说:“老吴,你这花养得真好,比老林强多了。他以前也养过,没几天就给养死了。”
这话,她上个星期,刚刚跟我说过。
一模一样的话,连语气都一样。
我的心,咯噔一下。
一个可怕的念头,从我脑子里冒了出来。
我开始偷偷地观察她。
我发现,她会经常对着一个东西,发呆很久。
有时候,她会拿着我的茶杯,问我:“老吴,这是你的杯子吗?”
明明那个杯子,她已经给我用了好几个月了。
最让我害怕的一次。
那天中午,她做了她最拿手的西红柿鸡蛋面。
她把面端给我,笑眯眯地说:“老林,快吃吧,你最爱吃的。”
我端着碗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她叫我什么?
老林?
我看着她,她的眼神很清澈,带着笑意,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叫错了。
那一刻,我感觉浑身的血都凉了。
我终于明白了。
我明白了她当初为什么要提出那个荒唐的要求。
我明白了她为什么每天都要写日记。
她的记性,正在一点一点地衰退。
她害怕。
她害怕有一天,会把那个她爱了一辈子的男人,彻底忘记。
所以,她要用那种方式,一遍一遍地,在自己即将模糊的记忆里,把他刻得深一点,再深一点。
她不是在给我设考验。
她是在跟她自己的记忆,做一场注定要失败的战争。
而那本日记,就是她最后的阵地。
晚上,等她睡了。
我再次走进了她的房间。
我翻开了那本日记。
翻到了最新的一页。
“今天,天气很好。老吴陪我去交了水电费。回来的路上,我们看到有卖糖炒栗子的,他给我买了一包。很甜。我好像,很久没有吃过这么甜的栗子了。”
“我最近,总是忘事。有时候,话到嘴边,就想不起来要说什么了。”
“我很怕。我怕有一天,我会把他忘了。我也会把老吴忘了。”
“老吴是个好人。他很有耐心。他做的木工活很好。他笑起来的时候,眼角有三道褶。”
“我不想忘了他。”
看到最后一句,我的眼睛,一下子就湿了。
原来,她害怕忘记的,不只是她的老伴。
还有我。
我这个闯进她生活才几个月的,吴建国。
我合上日记,在黑暗中,站了很久很久。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
我把家里所有的便签纸,都撕了下来。
方敏起床后,看到空荡荡的墙壁和冰箱门,愣住了。
“老吴,那些纸条呢?”
我拉着她,在餐桌前坐下。
我从我的工具箱里,拿出一块打磨好的小木板。
还有一套雕刻刀。
我当着她的面,在木板上,一笔一划地刻字。
“今天,星期三,晴。”
“早上吃了小米粥,两个鸡蛋。”
“要去公园散步。”
“记得提醒方敏,带上她最喜欢的蓝色丝巾。”
我刻得很慢,很用力。
木屑,簌簌地往下掉。
方敏看着我,眼睛里,慢慢地,蓄满了泪水。
“老吴,你……”
“以后,我就是你的备忘录。”我抬起头,看着她,说。
“你忘了的,我都帮你记着。”
“不只是老林的事,还有我们的事。”
“我会每天都刻一块。等到你什么都想不起来的时候,我就把这些木板拿出来,一块一块地,读给你听。”
“我会告诉你,有一个叫林辉的男人,他很爱你。他给你种了一阳台的花,他会做最好吃的松鼠鳜鱼。”
“我也会告诉你,有一个叫吴建国的男人,他也很爱你。他手很笨,做不好菜,但是他会修收音机,会做木工活。他陪你去了很多地方,吃了你做的很多顿饭。”
“我会告诉你,你叫方敏。你是一个善良,坚强,值得被爱的女人。”
我的声音,有点哽咽。
方敏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她扑过来,紧紧地抱住我。
她的身体在发抖。
我能感觉到,她的眼泪,湿透了我胸口的衣裳。
滚烫滚烫的。
“老吴……”她在我怀里,泣不成声,“谢谢你……”
我也伸出手,紧紧地回抱着她。
这个瘦小的,却撑起了一整个回忆世界的女人。
从那天起,雕刻木板,成了我每天必须要做的事。
我把我们生活的点点滴滴,都刻在了上面。
“今天,方敏第一次叫对了我的名字,叫我‘建国’,不是‘老吴’。我很高兴。”
“今天,我们一起包了饺子。她把糖当成了盐,饺子是甜的。我们笑着吃完了。”
“今天,她对着镜子,问我,里面那个白头发的老太太是谁。我告诉她,那是我媳-妇儿,很漂亮。”
方敏的记忆,时好时坏。
有时候,她很清醒,会拉着我的手,跟我说一整天的话。
有时候,她会把我错认成老林,或者,干脆谁也不认识,像个迷路的孩子一样,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茫然。
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会拿出那些木板。
我把它们一块一块地,摆在她面前。
我指着上面的字,一个一个地,读给她听。
“你看,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在那个老茶馆。”
“你看,这是我给你修的收音机,它现在还能响。”
“你看,这是我们一起去看电影的票根,我还留着呢。”
她会慢慢地安静下来。
眼神,会从迷茫,变得清澈。
她会伸出布满老年斑的手,轻轻地,抚摸那些木板上的刻痕。
“建国,”她会看着我,轻声地叫我的名字,“这些……都是你刻的?”
“是啊。”我笑着点头,“都刻着呢,一辈子都忘不了。”
儿子从国外打来视频。
看到我身边的方敏,他很惊讶。
视频里,他问我:“爸,你这是……找到伴儿了?”
我看了看身边,正安详地靠着我肩膀打盹的方敏。
我对着镜头,用力地点了点头。
“嗯,找到了。”
“她叫方敏,是你妈。”
儿子在那头愣住了。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
但我不在乎。
领证那天,天气特别好。
方敏穿了一件红色的新褂子,是我给她买的。
她一路上,都紧紧地攥着我的手。
工作人员问我们名字的时候,她有点紧张,忘了自己叫什么。
我凑在她耳边,悄悄地提醒她:“你叫方敏,我叫吴建国。我们今天,来结婚。”
她抬起头,看着我,笑了。
像个小姑娘一样,笑得特别甜。
拿到那两个红本本的时候,我感觉,比我这辈子做的任何一个木工活,都要踏实。
回家的路上,我们路过那个湖边的公园。
我拉着她,走到了那条长椅前。
我们坐下来。
夕阳,跟我们第一次来的时候,一模一样。
“建国,”她靠着我,轻声说,“你说,人是不是都会忘事?”
“是啊。”我说,“都会忘。”
“那忘了,怎么办呢?”
我想了想,拿起她的手,放在我的手心里。
她的手很粗糙,但很温暖。
“忘了,也没关系。”
“忘了,我就再说给你听。”
“一遍,一遍,又一遍。”
“说到我们都变成天上的星星,说到下辈子,你还能在人群里,一眼就把我认出来。”
她没再说话。
只是把头,更深地,靠在了我的肩膀上。
我知道,她可能明天,就会忘了今天说过的话。
甚至,会忘了我是谁。
但没关系。
爱,不是靠记忆维持的。
爱,是刻在骨子里的习惯。
是清晨醒来时,身边那个人的呼吸。
是饭桌上,递过来的那双筷子。
是夜晚睡不着时,旁边伸过来,轻轻拍着你后背的那只手。
只要这些还在。
就算记忆模糊了,爱,也永远不会走失。
我的家里,现在挂着两张照片。
一张,是方敏和老林的黑白全家福。
另一张,是我和方敏的结婚照。
照片里,我们俩都笑得满脸褶子。
每天,我都会把两张照片,都擦一遍。
那些雕刻着我们记忆的木板,已经装了满满一大箱子。
有时候,我会拿出来,和方敏一起,像看连环画一样,慢慢地翻。
她会指着某一块问我:“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呀?”
我就会笑着,把那个平淡又温暖的故事,再讲一遍给她听。
收音机里,还放着那些老歌。
阳台上的花,开得比以前更好了。
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着。
我觉得,挺好。
真的,挺好。
我叫吴建国,今年七十了。
我有一个老伴,叫方敏。
有时候,她会忘了我。
但没关系。
因为我,永远都会记得她。
来源:小马阅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