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老伴当时正夹着一块排骨,悬在半空,油滴在下面的米饭上,洇开一小片黄色的印记。
女婿陈阳把那沓红色的钞票拍在饭桌上时,发出的声音很特别。
不是“啪”的一声脆响,而是“噗”的一声闷响。
像一团湿了水的棉花,砸在了一块老木头上。
声音不大,但足够让饭桌上所有人都停下筷子。
我老伴当时正夹着一块排骨,悬在半空,油滴在下面的米饭上,洇开一小片黄色的印记。
女儿小敏低着头,假装在给外孙小宇挑鱼刺,但她的肩膀绷得像块石头。
只有小宇,刚上小学的他,对钱还没什么概念,只觉得那红红的一沓很好看,像过年时收到的压岁钱。
“爸,妈,”陈阳开口了,脸上堆着笑,那种我见惯了的、在生意场上磨出来的笑,“小宇这不也上学了嘛,你们二老辛苦了这么多年,也该歇歇了。”
他把那沓钱往前推了推,推到我和老伴的碗边。
“我给你们报了个旅游团,去海南,半个月。钱不多,一万块,你们拿着路上买点特产,吃点好的。”
他的声音很诚恳,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尺子量过的,标准,得体。
我看着那沓钱。
崭新的,连折角都没有,散发着油墨和纸张混合的特殊气味。
这股味道,让我想起了年轻时在工厂里,每个月发工资的日子。那时候的钱,也是这样崭新,带着希望的味道。
可现在,这味道闻起来,总觉得有点不对劲。
像是熟透了的水果,甜得发腻,内里却可能已经开始腐烂。
老伴先反应过来,她放下筷子,有点手足无措地搓着围裙。
“哎呀,这……这怎么好意思呢?我们不去,不去,你们挣钱也不容易。”
她嘴上这么说,眼睛里的光却藏不住。
一辈子没出过远门的人,海南,那是在电视里才能看到的地方。
有蓝色的海,白色的沙滩,还有能结出大椰子的树。
陈阳笑了,露出一口白牙。
“妈,您就别客气了。这都是应该的。你们把小宇带这么大,比我们这当爹妈的都亲。现在他上学了,你们也该享享福了。”
他话说得滴水不漏,像是在背一篇准备了很久的稿子。
我没说话,只是拿起酒杯,喝了一口。
酒是普通的二锅头,辣,烧得喉咙一阵阵发紧。
我看着女儿小敏。
她还是低着头,一根一根地挑着鱼刺,仿佛那条鱼里藏着天大的秘密。
她的头发挡住了脸,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但我知道,我的女儿,她有心事。
从她结婚那天起,我就知道,她很多时候,都身不由己。
小宇在旁边嚷嚷起来:“姥爷姥姥要去海南玩喽!我也要去!”
陈阳立刻板起脸:“小孩子家懂什么?你要上学!等你放暑假,爸爸再带你去。”
小宇撇撇嘴,不高兴了。
我伸手摸了摸他的头,他头发软软的,带着一股奶香味,这味道我闻了六年。
从他皱巴巴地从产房里抱出来,到他现在能跑能跳,能跟我顶嘴。
这六年,我和老伴,几乎是把他拴在裤腰带上长大的。
我们卖掉了住了几十年的老房子,凑钱给他们付了这套学区房的首付。
然后,我们搬了进来,住进了那个朝北的小房间。
房间不大,窗户外面就是小区的垃圾中转站,夏天总有点味道。
但我们不在乎。
能天天看着外孙,能帮衬着女儿,我们觉得值。
我退休前是厂里的钳工,跟铁疙瘩打了一辈子交道,手艺还行。
家里的水管、电路,小宇的玩具,都是我修好的。
老伴呢,一手好厨艺,把一家老小喂得妥妥帖帖。
我们就像两颗老旧但结实的螺丝钉,拧在这个家里,让它运转得更平稳一些。
现在,这颗螺丝钉,好像要被拧下来了。
“爸,您说句话啊。”陈阳的目光转向我。
我放下酒杯,杯底和桌面碰撞,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行啊。”我说,“既然是你的一片心意,那我们就收下。”
我把那沓钱拿过来,塞给老伴。
钱的触感很厚实,也很陌生。
老伴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像被点燃的灯泡。
小敏终于抬起了头,她看了我一眼,眼神很复杂。
有愧疚,有不忍,还有一丝……解脱?
我看不真切,那眼神一闪而过,快得像风中的飞絮。
她挤出一个笑容,说:“爸,妈,你们就放心去玩吧,家里有我呢。”
一顿饭,就在这种奇怪的氛围里吃完了。
晚上,我和老伴在小房间里收拾东西。
老伴兴奋得像个孩子,把箱子里的衣服拿出来又放进去,嘴里不停地念叨着。
“老头子,你说我穿这件红色的好,还是那件带花的?”
“海南热,得带上草帽,还有你的那副老花镜。”
“哎呀,得给小宇买点什么礼物回来呢……”
她的声音在小小的房间里回荡,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
我坐在床边,看着她忙碌的背影,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我总觉得,这趟旅行,像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告别。
可我找不到证据。
陈阳的态度无可挑剔,钱也给得大方。
女儿虽然沉默,但也没说什么反对的话。
也许,真是我多心了。
人老了,就容易胡思乱想。
出发那天,陈阳特意请了假,开车送我们去机场。
小敏和小宇也跟着来了。
一路上,陈阳都在说笑,活跃着气氛。
老伴被他逗得哈哈大笑。
只有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心里越来越沉。
到了机场,办完手续,离登机还有一段时间。
我们找了个地方坐下。
小宇黏在我身边,把他的小机器人塞到我手里。
“姥爷,这是我最喜欢的擎天柱,你带着它,它会保护你的。”
我接过机器人,塑料的身体冰凉,但我的心却是热的。
我把他搂在怀里,闻着他头发上熟悉的奶香味。
“姥爷很快就回来了。”我说。
“嗯,”他点点头,小声在我耳边说,“姥爷,我把我的储钱罐藏在你的床底下了,你回来的时候,我们一起买个大大的变形金刚。”
我的心猛地一抽。
眼眶有点发热。
我拍了拍他的背,说:“好。”
登机口开始广播了。
我们站起来,准备告别。
老伴拉着小敏的手,嘱咐个没完。
“小宇早上要喝热牛奶,别让他吃凉的。”
“你跟陈阳也别老是点外卖,对胃不好。”
“家里阳台上的花,记得浇水。”
小敏一直点头,说:“妈,我知道了,你们放心吧。”
她的眼睛红红的,不敢看我们。
陈阳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
“爸,一路顺风,好好玩。”
他的手很有力,但感觉不到温度。
我最后看了一眼女儿和小外孙。
小宇冲我挥着手,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小敏别过头去,用手擦了擦眼睛。
我转过身,和老伴一起,走向那条长长的登机通道。
身后的世界,仿佛被一道无形的门隔开了。
飞机起飞的时候,巨大的轰鸣声和失重感,让我一阵眩晕。
我从舷窗望下去,城市变得越来越小,像一盘精巧的沙盘。
那些熟悉的街道,我们住的那个小区,都模糊成了一个个小点。
我突然有一种感觉,我们不是去旅游,而是被流放了。
海南的风景确实很美。
天是那种纯粹的蓝,像一块巨大的蓝宝石。
海也是蓝的,一望无际,海风吹在脸上,带着一股咸湿又温暖的气息。
导游是个很活泼的小伙子,带着我们这些老年人,逛景点,吃海鲜,看表演。
老伴玩得很开心。
她买了鲜艳的丝巾,戴上大大的墨镜,在沙滩上拍照,笑得像个小姑娘。
她说:“老头子,这辈子值了。”
我看着她的笑脸,心里的那块石头,也好像松动了一些。
也许,真的是我想多了。
孩子们只是想让我们出来散散心。
我们每天都会给家里打电话。
前几天,一切都很正常。
电话总是小敏接的。
她说小宇很乖,按时上学,按时写作业。
她说家里一切都好,让我们别担心。
她的声音听起来有点疲惫,但还算正常。
我问她能不能让小宇接个电话。
她说,小宇睡了,或者,小宇在写作业,不方便。
一次两次,我没多想。
次数多了,我心里又开始犯嘀咕。
一个星期后,我们打过去的电话,变成了陈阳接。
他的声音总是很匆忙。
“喂,爸?我们挺好的,小宇也好。我这儿正忙呢,先挂了啊。”
然后就是“嘟嘟嘟”的忙音。
我甚至来不及问一句,小宇的感冒好了没有。
老伴也察觉到了不对劲。
她拍照的兴致没那么高了,晚上躺在酒店的床上,会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她问我:“老头子,你说,是不是家里出什么事了?”
我安慰她:“能出什么事?小敏都那么大的人了,陈阳也靠得住。估计是他们工作忙,顾不上。”
话是这么说,可我心里的不安,像潮水一样,一波一波地涌上来。
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就好像,你原本牢牢抓在手里的一根风筝线,突然之间,感觉不到另一头的拉力了。
风筝还在天上飞,但你知道,它已经不受你控制了。
旅程的第十天,我们去了天涯海角。
巨大的石头立在海边,上面刻着红色的字。
很多人在那里拍照留念。
老伴也拉着我过去,让同团的游客帮我们拍了张合影。
照片里,我们俩并排站着,身后是蓝天碧海。
老伴笑得很灿烂。
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我看着那块写着“天涯”的石头,心里空落落的。
我突然很想小宇。
想他软软的头发,想他身上的奶香味,想他把小机器人塞到我手里的样子。
那种思念,像一根看不见的针,密密麻麻地扎在我的心上。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我们回到了家。
打开门,屋子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我们的房间,小宇的房间,都空了。
墙上小宇画的那些歪歪扭扭的画,也都不见了。
我着急地找小敏和陈阳,怎么也找不到。
我大声地喊小宇的名字,也没有人回应。
整个房子,安静得可怕,只有我的回声在空旷的房间里飘荡。
我从梦中惊醒,出了一身冷汗。
窗外,天还没亮,能听到海浪拍打沙滩的声音,一阵一阵的,像是谁在叹息。
我再也睡不着了。
我跟老伴说,我们提前回去吧。
老伴看着我布满血丝的眼睛,没有问为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她说:“好,我们回家。”
我们没有通知陈阳和小敏,自己买了机票。
我想给他们一个惊喜。
或者说,我想亲自验证一下,我心里的那个可怕的猜测,到底是不是真的。
飞机落地的时候,是下午。
城市的天空灰蒙蒙的,跟海南的蓝天没法比。
空气里弥漫着熟悉的汽车尾气的味道。
但我的心,却踏实了一些。
毕竟,这是我们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
我们打了辆车,直接回了女儿家。
站在熟悉的楼下,我抬头往上看。
七楼,那个我们住了六年的窗户,窗帘拉着,看不出什么。
一切都和我们离开时一样。
我掏出钥匙,插进锁孔。
心里默念着,千万别是我多想了,千万别。
钥匙插了进去。
我轻轻一拧。
拧不动。
我的心,咯噔一下,沉到了底。
我不信邪,又用力拧了一下。
还是不动。
锁芯像是被焊死了,纹丝不动。
旁边的老伴也慌了。
“怎么回事?是不是钥匙拿错了?”
我把钥匙拔出来,仔細看了看。
没错,就是这把钥匙。
上面挂着小宇用橡皮泥给我捏的小挂件,一个歪歪扭扭的五角星。
我拿着这把钥匙,开了六年门。
今天,它却被自己的家,拒之门外了。
我深吸一口气,拿出手机,拨通了陈阳的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通。
“喂,爸?你们怎么提前回来了?也不说一声。”陈阳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甚至有点……意料之中的感觉。
“我们回来了。”我的声音很干涩,“门锁,怎么回事?”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
然后,我听到了陈阳的一声轻笑,像是卸下了什么包袱。
“哦,那个啊。爸,家里的锁前几天坏了,我们就换了个新的。”
他的解释,轻描淡写,天衣无缝。
但我一个字都不信。
“新钥匙呢?”我问。
“哎呀,你们看,这事闹的。我们也没想到你们今天回来啊。这样吧,你们先别上来了。”
“你们在哪儿?我们过去找你们。”
“别,别,”他连忙说,“我们现在在外面办事呢,不方便。我给你们在附近酒店开了个房间,你们先去住下,等我们忙完了,再把新钥匙给你们送过去。”
他的话,像一张早就织好的网,把我所有的路都堵死了。
我还能说什么?
我说:“地址发给我。”
挂了电话,我看着身边一脸茫然的老伴,心里像被刀割一样。
我该怎么跟她解释?
说我们的家,可能已经不是我们的家了?
很快,手机震动了一下,陈阳发来了酒店的地址和房间号。
就在不远的一个快捷酒店。
我和老伴拖着行李箱,走在熟悉的街道上。
路边的梧桐树,还是老样子。
小区门口的保安,还跟我们打了声招呼。
一切都没变。
变的,是人心。
酒店的房间很小,一股消毒水的味道。
白色的床单,白色的墙壁,一切都白得刺眼。
老伴坐在床边,不说话,眼泪一滴一滴地往下掉。
她什么都明白了。
我们就像两个被丢弃的包裹,被临时寄存在了这个陌生的地方。
我走过去,拍了拍她的背。
“别哭了,也许……也许真是我们想多了。”
连我自己都不相信这句话。
那一晚,我们谁也没睡。
我们就那么坐着,从天黑,坐到天亮。
第二天,陈阳没有来。
第三天,他还是没有来。
电话也打不通了。
打给小敏,也是关机。
我们被彻底地隔绝了。
像是两个漂浮在宇宙里的宇航员,和地球失去了所有的联系。
我们身上的钱,在旅行中花得差不多了。
酒店的房费,是陈阳预付的,只有三天。
第四天早上,酒店前台打电话来催我们续费或者退房。
我们不得不离开。
拖着两个大箱子,站在车水马龙的街头,我们突然发现,偌大的一个城市,竟然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处。
老房子卖了。
女儿家,回不去了。
我们成了无家可归的人。
那一刻,我心里的所有侥幸,所有幻想,都碎得一干二净。
我终于明白了。
那场一万块钱的旅行,不是奖励,是遣散费。
那句“你们辛苦了,该歇歇了”,不是体谅,是逐客令。
他们不是换了锁。
他们是换了家人。
我看着身边头发花白、满脸泪痕的老伴,一股巨大的悲凉和愤怒,从心底里涌了上来。
我这辈子,没求过人。
在工厂里,我是技术骨干,人人敬我三分。
退休了,我尽心尽力带外孙,自认没有半点对不起他们的地方。
可到头来,我们就像两件用旧了的家具,被毫不留情地扔了出来。
我不能就这么算了。
我得回去,问个明白。
哪怕是死,我也要死得明明白白。
我把行李寄存在车站,拉着老伴,又回到了那个小区。
这一次,我没有去敲那扇紧闭的门。
我知道,敲不开的。
我在楼下,找了个花坛边坐下,等着。
像一个固执的猎人,等着我的猎物出现。
从中午,等到傍晚。
太阳落山了,路灯一盏一盏地亮了起来。
蚊子在耳边嗡嗡地叫。
老伴靠在我肩膀上,已经睡着了。
她太累了。
终于,一辆熟悉的车,开了进来。
是陈阳的车。
车停在楼下,陈阳和小敏从车上下来。
他们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的菜,有说有笑。
小宇跟在他们身后,背着书包,一蹦一跳的。
那画面,温馨,和谐。
就像任何一个幸福的三口之家。
只是,这个家里,再也没有我们的位置了。
我站了起来。
我的突然出现,让他们三个人都愣住了。
陈阳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小敏的脸色“刷”的一下变得惨白。
只有小宇,看到我们,眼睛一亮,大声喊着:“姥爷!姥姥!”
他挣脱小敏的手,朝我们跑了过来。
他一头扎进我的怀里,紧紧地抱着我。
“姥姥,姥爷,你们去哪里了?我好想你们!”
孩子的拥抱,是这个世界上最温暖的东西。
可此刻,却像一把刀,插在我的心上。
我摸着他的头,说不出话来。
陈阳和小敏也走了过来。
陈阳的脸色很难看,他把小宇从我怀里拉开。
“小宇,回家去!”
然后,他看着我,声音冷得像冰。
“爸,你们怎么还在这里?”
这句话,像一记耳光,狠狠地抽在我的脸上。
我还没开口,我身后的老伴,突然冲了上去。
她冲到小敏面前,扬起手,一巴掌扇了过去。
“啪”的一声,清脆响亮。
所有人都惊呆了。
包括我。
我认识老伴一辈子,她连大声说话都很少,更别说动手打人了。
小敏捂着脸,眼泪涌了出来。
“妈……”
“你别叫我妈!”老伴的声音在发抖,因为愤怒,也因为心碎,“我没有你这样的女儿!我们把你养这么大,我们卖了房子给你们买房,我们给你们带了六年孩子,我们哪里对不起你们了?你们要这样对我们?把我们像垃圾一样扔出去?”
她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在泣血。
周围开始有邻居围观,指指点点。
陈阳的脸涨成了猪肝色。
他上前一步,想把小敏护在身后。
“妈,您有话好好说,别在这里闹,让人看笑话。”
“看笑话?”我冷笑一声,走了过去,站在老伴身边,“我们现在,不就是个天大的笑话吗?”
我看着陈阳,一字一句地问:“我只问你一件事。这,是不是你早就计划好的?”
陈-阳的眼神躲闪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镇定。
他扶了扶眼镜,说:“爸,我也是为你们好。”
“为我们好?”我气得笑了起来,“把我们赶出家门,就是为我们好?”
“不是赶。”他纠正道,“是希望你们能有自己的生活。你们辛苦了一辈子,也该享受一下晚年了。小宇上学了,我们自己能照顾。你们跟我们住在一起,生活习惯不一样,难免有摩擦,对大家都不好。”
他说得冠冕堂皇,条条是道。
仿佛他才是那个受了委屈的人。
“所以,你就用一万块钱,把我们打发了?”
“爸,话不能这么说。那一万块,是我的心意。而且,我也没让你们没地方去啊。”
他顿了顿,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
“我在老城区那边,给你们租了一套一居室,租金我已经付了一年。房子虽然小点,但两个人住足够了。离菜市场也近,你们生活方便。”
他把钥匙递过来,像是在施舍。
我看着那串冰冷的钥匙,只觉得一阵恶心。
原来,一切他都安排好了。
连我们的后路,他都“体贴”地想到了。
我们就像两只被养在笼子里的鸟,现在主人觉得我们碍事了,就给我们换了个更小的笼子,然后告诉我们,这是为了你好。
何其荒谬!何其可笑!
小敏一直在哭,她拉着陈阳的胳膊,说:“陈阳,别说了,别说了……”
陈阳却不理她,他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不耐烦。
“爸,我也是没办法。小敏她心软,这事她做不来,只能我来做这个恶人。我们也要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空间。小宇长大了,也需要独立的空间。你们总在这里,我们感觉……很压抑。”
“压抑?”我重复着这个词,心像被撕开了一个大口子,冷风呼呼地往里灌。
我们六年的付出,换来的,竟然是“压抑”两个字。
我明白了。
彻底明白了。
这不是钱的问题,也不是生活习惯的问题。
是他们,从心底里,就不想再跟我们这两个老人扯上关系了。
我们,成了他们的累赘。
小宇在一旁,被这阵势吓坏了,哇哇大哭起来。
他一边哭,一边喊着:“我不要姥爷姥姥走!我要跟姥爷姥姥在一起!”
孩子的哭声,像一把锥子,扎得在场每个成年人的心都疼。
小敏冲过去抱住小宇,母子俩哭成一团。
陈阳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压低声音说:“爸,你看,闹成这样,有意思吗?街坊邻居都看着呢!咱们回家说,行不行?”
“回家?”我反问,“回哪个家?这里,已经不是我们的家了。你给我们租的那个笼子,也不是。”
我的心,在那一刻,突然就冷了下去。
所有的愤怒,悲伤,都像被冰冻住了一样。
我看着眼前的女儿,女婿,还有哭泣的外孙。
我觉得他们很陌生。
我拉住还在激动的老伴,对她说:“算了,我们走。”
老伴不肯:“我不走!这是我女儿家,我凭什么走?”
“走吧。”我的声音很平静,“强扭的瓜不甜。人家已经不欢迎我们了,我们还赖在这里干什么?给自己留点脸面吧。”
老伴看着我,眼里的火光,一点点熄灭了,变成了灰烬。
是啊,脸面。
我们这些老骨头,除了这点可怜的自尊,还剩下什么呢?
我最后看了一眼小宇。
他还在哭,挣扎着想朝我扑过来。
我狠下心,转过身,没有再回头。
我怕我一回头,就再也走不动了。
我拉着老伴,一步一步地,走出了这个我们生活了六年的小区。
身后的哭喊声,争吵声,都被我们甩在了身后。
我们没有去陈阳租的那个房子。
我们去了车站,取了行李,买了两张回老家的火车票。
老家,是我们的根。
虽然那里的房子已经卖了,但至少,还有些亲戚朋友。
总比在这个冷冰冰的城市里当孤魂野鬼强。
火车开动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
窗外,城市的灯火连成一片,像一条璀璨的银河。
可没有一盏灯,是为我们而亮的。
老伴靠在我身上,睡着了。
她的眼角,还挂着泪痕。
我看着她苍老的睡颜,心里五味杂陈。
我们这辈子,勤勤恳恳,与人为善。
我们以为,养儿女能防老。
我们以为,付出总有回报。
可现实,却给了我们最沉重的一击。
回到老家,我们在一个远房亲戚的帮助下,租了一个小院子。
院子很旧,但很清静。
我们把带来的行李,一点点地整理好。
看着那些熟悉的物品,摆放在这个陌生的环境里,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生活,还得继续。
我们开始像两个陀螺一样,重新为生计奔波。
我的退休金,之前每个月都会拿出一大半,交给小敏,作为家里的生活费。
现在,这笔钱,成了我们唯一的依靠。
我去找了份看大门的工作,工资不高,但能补贴点家用。
老伴在家里,种了点菜,养了几只鸡。
日子过得清贫,但很安稳。
我们很少提起女儿他们。
不是不想,是不敢。
那道伤口,太深了,一碰,就流血。
有时候,夜深人静,我会想起小宇。
想起他藏在我床底下的那个储钱罐。
不知道,他有没有把它取出来?
不知道,他还会不会想起,那个答应陪他买变形金刚的姥爷?
大概一个月后的一天,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是小敏打来的。
她的声音很憔悴。
“爸,你们……还好吗?”
我沉默了很久,才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嗯。”
“爸,对不起……”她在那头哭了,“都是我不好,我太没用了……”
我静静地听着。
我能说什么呢?
怪她吗?
她是我的女儿,我怎么忍心。
不怪她吗?
可我的心,确实是被她伤透了。
“小宇他……他老是念叨你们。前几天生病了,发高烧,嘴里一直喊着姥爷姥姥……”
我的心,又被狠狠地揪了一下。
“他怎么样了?”
“现在好了。爸,我知道我没脸求你们。但是……陈阳他最近公司出了点事,资金周转不开。小宇下学期要上那个双语的兴趣班,学费……有点贵。”
我终于明白了她打这个电话的目的。
绕了那么大一个圈子,最后,还是为了钱。
我的心,彻底凉了。
我以为,她至少会有一丝愧疚,一丝悔意。
原来,在他们眼里,我们除了还能提供一点经济价值,已经一无是处了。
我打断了她。
“小敏。”
我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连我自己都感到惊讶。
“你听着。从今往后,我的退休金,不会再给你们一分钱。”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爸……”
“我们现在,也要生活。我们老了,病了,也需要钱。以前,我们总想着你们,把最好的都给你们。现在,我们想为自己活一次。”
“你们把我赶出来的那天,我就跟你说过,我们之间,已经两清了。”
“你和你妈的情分,那是你们母女的事。但我和陈阳,我和你们那个家,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
“就这样吧。”
我没有等她回答,直接挂断了电话。
然后,我关了机。
我怕我再听下去,会心软。
挂了电话,我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看着天边的夕阳。
太阳一点一点地沉下去,把天空染成了橘红色。
很美,也很苍凉。
老伴从屋里走出来,给我端来一碗绿豆汤。
“谁的电话?”她问。
“没什么,打错了。”
她看了我一眼,没再追问。
她把碗塞到我手里,说:“喝吧,解解暑。”
我接过碗,绿豆汤是冰镇过的,喝下去,从喉咙一直凉到心里。
那股被压抑了许久的火气,好像也跟着消散了。
我做错了吗?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活了。
人,终究是要靠自己的。
血缘,亲情,在现实面前,有时候,脆弱得不堪一击。
从那天起,我再也没有接到过小敏的电话。
我们的生活,彻底恢复了平静。
就像一块石头,投入湖中,激起了一阵涟漪,但湖水,最终还是会回归平静。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
院子里的菜,长得很好。
养的鸡,也开始下蛋了。
我每天去看看大门,跟来来往往的人打个招呼。
老伴每天去赶集,跟邻居们聊聊家常。
我们的世界,变得很小。
小到只能装下我们两个人,和这个小小的院子。
但我们的心,却好像变得很大。
大到可以装下整个天空,和那些来来往往的云。
我们开始学着,为自己而活。
老伴报了个老年大学,学画画。
我呢,重新拾起了年轻时的爱好,拉二胡。
每天傍晚,她画画,我拉琴。
琴声算不上悠扬,画也画得歪歪扭扭。
但我们乐在其中。
有时候,我会想起陈阳说的那句话。
他说,希望我们能有自己的生活。
现在,我们有了。
以一种他绝对想不到的方式。
这算不算是一种讽刺?
中秋节的时候,那个帮我们租房子的远房亲戚,提着月饼来看我们。
他是个实在人,坐下喝了杯茶,就跟我说起了小敏他们的事。
他说,陈阳的公司,好像真的出了大问题,欠了不少钱。
他说,小敏把工作也辞了,因为要照顾生病的小宇,还要应付那些上门要债的人。
他说,他们把那套学-区房,也挂出去卖了。
他说,小敏瘦了很多,憔悴得不成样子。
我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
心里,没有想象中的快意,也没有过多的同情。
只剩下一种淡淡的,像薄雾一样的悲哀。
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
他们选择了他们想要的“二人世界”,就要承担这个世界可能带来的风暴。
而我们,选择了我们的“晚年生活”,就要享受这份生活的清贫与安宁。
亲戚走后,老伴问我:“你……后悔吗?”
我知道她问的是什么。
我摇了摇头。
“不后悔。”
如果那天,我心软了,把钱给了他们。
那么,我们现在,可能还在那个被施舍的出租屋里,过着仰人鼻息的日子。
我们会再一次,被卷入他们生活的漩涡里,不得安宁。
人的善良,要有锋芒。
没有底线的付出,换来的,不是感恩,是理所当然和变本加厉。
这个道理,我用半辈子的心血,才想明白。
那天晚上,月亮很圆。
我和老伴,在院子里摆了张小桌子,放上月饼和水果。
我拉起了二胡,拉的是一首老掉牙的曲子,《二泉映月》。
琴声呜咽,在寂静的夜色里,传出很远。
老伴一边听,一边跟着哼唱。
唱着唱着,她的眼泪就流了下来。
我也哭了。
我们不是为过去的伤心而哭。
而是为现在的重生而哭。
我们就像两棵被移植的老树,虽然离开了熟悉的土壤,虽然过程充满了痛苦。
但只要根还在,只要我们还相互依偎着,就总能,重新长出新的枝叶。
生活,还在继续。
我知道,未来的路,不会一帆风顺。
我们会生病,会老去,会面临各种各样的困难。
但我们不怕。
因为,我们已经学会了,如何依靠自己。
我们把自己的尊严,一点一点地,从泥土里,重新捡了回来。
这比任何东西,都重要。
至于小敏他们,我不知道他们未来会怎么样。
也许,他们会度过难关,重新开始。
也许,他们会一直沉沦下去。
那都是他们的命。
我能做的,就是过好我自己的日子。
照顾好我的老伴。
守着我们这个小小的,但却真正属于我们的家。
有时候,我还是会想起小宇。
想起他藏在我床底下的那个储钱罐。
我想,那个罐子里,装的不仅仅是硬币。
还装着一个孩子,最纯真,最宝贵的,对姥爷姥姥的爱。
这份爱,我会永远珍藏在心里。
这就够了。
人这一辈子,很长,也很短。
前半生,我们为别人而活。
为父母,为子女。
后半生,我们总该,为自己活一次。
哪怕,活得简单一点,清贫一点。
但只要活得有尊严,有底气。
那就不算白来这世上一遭。
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在我们搬来的时候,还是光秃秃的。
现在,已经长满了绿叶。
秋天来了,叶子会黄,会落。
但到了明年春天,它又会重新发芽。
生命,就是这样。
周而复始,生生不息。
只要你还愿意,给自己一个春天。
来源:知情达理钢笔Oo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