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钥匙碰撞的哗啦声,铁栅栏开关的吱呀声,夜里某个角落传来的、压抑不住的呜咽声。
铁门在我身后合上的时候,发出了一声巨响。
那声音沉闷得像一声叹息,又尖锐得像一声哭喊。
十五年。
我听惯了各种各样的声音。
钥匙碰撞的哗啦声,铁栅栏开关的吱呀声,夜里某个角落传来的、压抑不住的呜咽声。
但十五年来,我第一次听到属于“外面”的声音。
汽车的喇叭声,那么刺耳,却又那么真实。
风的声音,不再是透过铁窗窄缝吹进来的呜咽,而是自由地、完整地包裹着我的全身。
我眯着眼,阳光像一把滚烫的沙子,撒在我的脸上。
疼。
十五年,我的眼睛已经习惯了监牢里那盏昏黄的、永远不会熄灭的灯。
我抬起手,想挡一下光。
我的手在抖。
指甲剪得秃秃的,掌心却布满了厚厚的茧。
这是一双陌生的手。
一个穿着制服的人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了句什么。
大概是“往前走,别回头”之类的。
我没听清。
我的耳朵里嗡嗡作响,像是塞进了一窝蜜蜂。
我迈开腿。
腿是软的。
像踩在棉花上。
我走了几步,回头看了一眼。
那扇灰色的铁门,像一只沉默的巨兽,蹲踞在那里。
它吞噬了我十五年的青春。
现在,它把我吐了出来。
一个一无所有,连灵魂都变得灰扑扑的,中年男人。
我没有行李。
只有身上这套不合身的、散发着樟脑丸味道的衣服。
还有口袋里那几张皱巴巴的零钱。
是狱警凑给我的。
他说,买张车票,回家吧。
家?
我心里冷笑了一下。
我哪里还有家。
十五年。
整整十五年,没有人来看过我。
一封信都没有。
刚进去的头两年,我还在盼。
我掰着手指头算探视的日子。
我把想说的话在心里翻来覆去地念,念到滚瓜烂熟。
我想告诉他们,我错了,但我不是故意的。
我想问问我妈,她的风湿好点没有。
我想问问我爸,他那台宝贝得不行的收音机修好了吗。
我想问问我弟,他有没有被人欺负。
可是,没有人来。
探视名单上,永远没有我的名字。
信箱里,永远没有我的那一份。
一开始,我以为他们是怨我,恨我。
我给家里惹了天大的麻烦,让他们抬不起头。
我理解。
我等。
我用劳动改造挣来的钱,给他们写信。
一封。
两封。
十封。
石沉大海。
后来,我开始害怕。
是不是出事了?
我求管教帮我打听家里的消息。
管教看着我的眼神,带着一丝怜悯。
他说,地址没错,但查无此人。
查无此人。
这四个字像一把冰锥,扎进了我的心脏。
我知道,完了。
什么都完了。
家没了。
或许是搬走了,为了躲避那些流言蜚语。
或许……是更坏的情况。
我不敢想。
时间久了,心就死了。
我不再盼,不再想。
我把自己活成了一座孤岛。
现在,我出狱了。
我站在陌生的街头,像个傻子一样看着眼前飞速流转的世界。
高楼大厦拔地而起,玻璃幕墙在阳光下闪着刺眼的光。
路上跑的车,奇形怪状的,没有一辆我认识。
人们手里都拿着一块发光的、薄薄的方块,低着头,手指在上面飞快地划动。
我像一个从古代穿越而来的人,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我该去哪儿?
心里有个声音在说,回家看看。
哪怕只剩下一片废墟,也回去看看。
那是我的根。
我凭着记忆,找到公交车站。
投币的时候,我手里的那几张纸币,被司机嫌弃地看了一眼。
他说,现在谁还用现金,扫码。
我听不懂。
一个好心的姑娘帮我付了钱,对我笑了笑。
那笑容很温暖,但我却下意识地避开了她的目光。
十五年,我已经不懂得如何与人对视。
公交车摇摇晃晃。
窗外的景象飞速倒退。
那些曾经熟悉的街道,变得面目全非。
我记忆里那个卖糖葫芦的老爷爷,他常在的那个街角,现在是一家金碧辉煌的手机店。
我小时候常去游泳的那条小河,被填平了,上面盖起了一栋又一栋的高楼。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下去。
世界把我忘了。
也好。
车子到了终点站。
我下了车。
这里离我家还有一段路。
我得走回去。
脚下的路,是新铺的柏油路。
很平整。
但我记得,以前这是一条坑坑洼洼的土路。
下雨天,满是泥泞。
路两边的白杨树,长高了,长粗了。
树冠在头顶交织,洒下一地斑驳的树影。
我走在树影里,像一个游魂。
越走越近。
我的心脏开始不受控制地狂跳。
我害怕。
我怕看到那扇熟悉的门上,贴着封条。
我怕看到院子里的那棵桂花树,已经枯死。
我怕看到房子被推平,变成一片长满荒草的空地。
我甚至在想,如果真是那样,我就掉头走。
去一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了此残生。
我拐过最后一个弯。
然后,我愣住了。
我家的那栋二层小楼,还好端端地立在那里。
红砖墙,灰瓦片。
和我记忆里一模一样。
只是墙壁上爬满了青绿的爬山虎,让它看起来像一个穿着绿衣服的老人。
院墙没变。
那扇掉了漆的铁门,也没变。
唯一变了的,是院子里的那棵桂花树。
我进去的时候,它才和我差不多高。
现在,它长成了一棵参天大树,枝繁叶茂,几乎遮住了半个院子。
正是秋天。
空气中,弥漫着若有若无的桂花香。
甜丝丝的,带着一丝凉意。
这味道,和我记忆深处的味道,一模一样。
我的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我走上前,手颤抖着,推了推那扇铁门。
门上了锁。
一把老式的铜锁,上面全是绿色的锈迹。
我心里那点刚刚燃起的希望,瞬间又被浇灭了。
是啊。
怎么可能还有人。
房子没被拆掉,已经是万幸了。
或许是被什么远房亲戚占了,或许是卖给了别人。
我摸了摸口袋。
除了那几张钱,还有一个硬硬的东西。
是我入狱时,身上唯一留下的东西。
一把钥匙。
我家的钥匙。
十五年了,管教问过我好几次,这玩意儿还要不要。
我说,要。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留着它。
或许,是心里还存着那么一丝丝不切实际的幻想吧。
我把那把同样锈迹斑斑的钥匙掏出来。
对着锁孔,插了进去。
有点紧。
我用尽全身力气,轻轻一拧。
“咔哒。”
一声轻响。
锁,开了。
我的心,也跟着这声轻响,猛地一跳。
怎么会?
十五年了,锁芯早就该锈死了。
为什么这把钥匙,还能打开它?
我拉开铁门。
门轴发出“吱呀”一声悠长的呻吟,像是在欢迎一个久归的故人。
我走了进去。
院子里的地面,是青石板铺的。
石板缝里,没有一根杂草。
干净得不像话。
桂花树下,摆着一张石桌,两个石凳。
桌面上,落了几片金黄的桂花。
一切都和我离开时一模一样。
除了那棵树。
我走到房门前。
深吸了一口气。
我用同一把钥匙,去开房门。
锁孔依然很顺滑。
“咔哒。”
门开了。
一股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
不是尘封已久的霉味。
而是一种……家的味道。
是阳光晒在被子上的味道,是旧木家具散发出的淡淡木香,是……我妈常用的那块柠檬味肥皂的味道。
我僵在门口,不敢再往前走一步。
眼前的景象,让我以为自己走进了时光隧道。
客厅里。
那套我爸最喜欢的红木沙发,擦得一尘不染。
沙发前的茶几上,还摆着我爸的那个紫砂茶壶,和他看到一半的报纸。
报纸的日期,是我出事的那一天。
墙上。
挂着那台老式的摆钟。
它没有停。
指针还在一格一格地走动。
发出“滴答、滴答”的声响。
像一颗永不停歇的心脏。
我换下鞋。
我的那双蓝色拖鞋,就摆在鞋柜最外面,好像我昨天才刚刚穿过它。
我踩在木地板上。
没有一丝灰尘。
我能听到自己脚步的回声。
空旷,又寂寞。
我走进厨房。
灶台上干干净净。
碗柜里,碗筷摆放得整整齐齐。
那个缺了一个小口的、我专用的那个青花瓷碗,就放在最显眼的位置。
我打开冰箱。
里面空空如也。
但是没有异味。
很干净。
我走上二楼。
楼梯的扶手,被摩挲得光滑发亮。
我先去了我爸妈的房间。
床上的被子,叠得像豆腐块。
是我爸的风格。
梳妆台上,放着我妈的那个小小的首饰盒。
我记得里面有她最宝贝的一对银耳环。
一切,都和我记忆里分毫不差。
然后,是我弟弟的房间。
他房间的墙上,还贴着我当年送给他的那张球星海报。
海报的边角已经微微泛黄。
书桌上,摆着他的课本。
翻开的那一页,还用铅笔划着重点。
最后,我走进了我自己的房间。
我的房间。
床单是我最喜欢的格子图案。
书桌上,我看到一半的那本小说,还摊开着。
旁边放着一杯水。
水是空的。
但杯子,是干净的。
我伸出手,轻轻抚摸着书桌的边缘。
指尖传来的,是木头温润的质感。
这里的一切,都像是被时间冻结了。
它们都在等我回来。
可是,人呢?
打扫这里的人,是谁?
维持着这一切的人,又是谁?
我的家人,他们到底在哪里?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我脑海里升起。
这会不会……是一个巨大的、精心的骗局?
有人故意把这里布置成这样,为了等我回来,然后……
我不敢再想下去。
我的目光,落在床头柜上。
那里,摆着一个相框。
是我家的全家福。
照片上,我爸妈笑得很慈祥。
我弟龇着牙,一脸傻笑。
我站在他们身后,那时候的我,年轻,张扬,对未来充满了希望。
我拿起相框。
照片上的每一个人,都那么鲜活。
我用指腹轻轻摩挲着照片上我妈的脸。
妈,你在哪儿?
突然,我感觉相框的背面,好像有点硌手。
我翻过来。
相框的背板,被人撬开过。
里面,好像塞了什么东西。
我的心跳又开始加速。
我用指甲,小心翼翼地抠开背板。
一沓厚厚的信纸,从里面掉了出来。
信纸已经泛黄,边角都磨损了。
最上面的一张,字迹娟秀。
是我妈的字。
信封上没有贴邮票,也没有写地址。
只有三个字:给吾儿。
我的手开始发抖。
我几乎拿不稳那封信。
我拆开信封。
“小宇: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你一定已经回来了。
妈知道,你心里一定有很多怨,很多恨。
怨我们为什么十五年,一次都没有去看过你。
恨我们为什么一封信都没有给你写。
孩子,是妈对不起你,是爸对不起你。
我们不是不爱你,不是不要你了。
我们是……没办法啊。”
看到这里,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一颗,砸在信纸上,晕开了一片墨迹。
“你出事后,那家人的儿子,虽然没死,但也残了。
他们家不肯罢休。
他们说,要让你在牢里待一辈子。
还要让你全家,都不得安生。
你进去的第一个月,你弟弟放学回家的路上,被人打断了腿。
他们说,这只是一个开始。
如果我们敢去探视,敢跟你联系,下一次,就不是打断腿那么简单了。
小宇,妈怕啊。
妈不能再失去一个儿子了。
你爸一夜之间,白了头。
我们把家里所有的积蓄都拿了出来,赔给了那家人。
还卖掉了你爸那个经营了一辈子的小厂子。
我们只求他们,能放过你弟弟,能让你在里面,平安地服完刑。
他们答应了。
但条件是,我们全家,必须从你的世界里‘消失’。
不能去看你,不能给你写信,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我们和你的关系。
我们只能搬家,搬到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
我们对外说,我们没有你这个儿子。
小宇,每说一次这句话,妈的心就跟被刀割一样疼。
但是,我们能怎么办呢?
我们只能忍着。
我们想着,只要你和你弟弟都平平安安的,比什么都强。”
我的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喘不过气来。
原来是这样。
原来,不是他们不爱我。
不是他们抛弃了我。
他们是为了保护我,保护我弟弟。
他们用一种我无法想象的、最残忍的方式,爱着我。
我继续往下读。
“我们虽然搬走了,但这个家,我们一直留着。
你爸说,这是我们的根,也是你的根。
等你回来了,总要有个落脚的地方。
所以,我们每个星期,都会偷偷回来一次。
把你住过的每一个房间,都打扫得干干净净。
就像你从来没有离开过一样。
妈会擦拭你的书桌,给你换上干净的床单。
妈会对着你的照片,和你说说话。
告诉你,外面又发生了什么变化。
告诉你,你弟弟又长高了,学习又进步了。
妈知道你听不见。
但妈就是想说。
说了,就好像你还在我身边一样。”
我的视线已经完全被泪水模糊了。
我仿佛能看到,我那日渐苍老的母亲,佝偻着背,拿着抹布,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这个空无一人的房子。
对着一张冰冷的照片,喃喃自语。
这是何等的煎熬。
又是何等的深情。
“小宇,我们给你写了很多信。
每一封,都写好了,但是不能寄出去。
我们就把它们藏在了这个相框后面。
我们想,等你回来了,看到这些信,你就会明白一切。
你就会知道,爸爸妈妈,还有你弟弟,没有一天不在想你。”
我把信纸翻过来。
后面,还有我爸的字。
他的字,不像我妈那么娟秀。
他的字,很用力,一笔一划,都像是刻在纸上。
“儿子:
爸没用。
没能保护好你。
让你受了这么多年的苦。
爸不求你原谅。
只求你出来以后,好好做人。
别再冲动。
你弟弟,他很想你。
他总问我,哥哥什么时候回来。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
我只能告诉他,你哥哥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要很久很久才能回来。
他现在长大了,懂事了。
学习很用功。
他说,他要考上最好的大学,找最好的工作。
然后挣很多很多钱。
他说,他要替你,把这个家撑起来。
等你回来,让你过上好日子。
好孩子。
他是个好孩子。
你也是。”
信的最后,是我弟弟的字。
他的字,歪歪扭扭的,还带着拼音。
一看就是很小的时候写的。
“哥哥:
我想你了。
他们都说你是坏人。
我不信。
你是我哥哥。
你是为了保护我,才和别人打架的。
都怪我。
如果不是我,你就不会被抓走了。
哥哥,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我的腿好了,已经不疼了。
你放心。
我在学校里,再也没有被人欺負过。
因为你说过,男子汉要自己保护自己。
我记住了。
哥哥,我等你回来,教我打篮球。”
我再也看不下去了。
我把信紧紧地攥在手里,趴在桌子上,放声大哭。
十五年。
我在里面,以为自己被全世界抛弃了。
我怨过,恨过,绝望过。
我以为我的人生,已经是一片废墟。
可是我不知道。
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我的家人,用他们的方式,为我撑起了一片天。
他们承受着比我更沉重的痛苦。
他们背负着比我更深沉的思念。
他们把所有的苦,都自己咽了下去。
只为了让我,能有一个可以回来的家。
我哭了很久。
哭到嗓子都哑了。
哭到眼睛又干又疼。
我把那一沓信,一封一封地拿出来。
整整齐齐地摆在桌子上。
每一封,都记录着他们十五年来的生活。
有我妈的唠叨,叮嘱我天冷了要加衣服,要注意身体。
有我爸的鼓励,让我好好改造,不要放弃希望。
有我弟弟的成长,他考上了重点高中,又考上了名牌大学,他找到了工作,他恋爱了。
我像一个旁观者,看完了他们这十五年的电影。
电影里,没有我。
但电影的每一个镜头,都与我有关。
我看到最后一封信。
是我妈写的。
日期,是上个星期。
她的字,已经变得有些颤抖,不再像以前那么有力。
“小宇:
妈老了。
记性越来越不好了。
有时候,连回家的路都会忘记。
你弟弟不放心我一个人住。
把我接到了他那里。
但是,妈每个星期,还是会让他送我回来。
回来给你打扫房间。
这件事,妈不能忘。
医生说,妈这个病,叫阿尔茨海emat...什么。
妈记不住。
只知道,以后会忘掉很多事情。
小宇,妈怕。
妈怕有一天,会连你也忘了。
所以,妈要趁现在还记得,多和你说说话。
你的刑期,快满了吧。
妈算着日子呢。
等你回来了,妈给你做你最爱吃的打卤面。
妈的手艺,一点都没退步。
你一定要回来吃啊。”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揪住了。
疼得我无法呼吸。
阿尔茨海默。
我知道这个病。
它会一点一点,吞噬掉一个人的记忆。
最后,让她变成一个最熟悉的陌生人。
我妈……
我不敢想象。
就在这时。
楼下,传来了开门的声音。
“咔哒。”
和我开门时,一模一样的声音。
我的身体瞬间僵住了。
是谁?
是他们回来了吗?
我听到一个脚步声,从楼下传来。
很稳健。
不像是老人。
脚步声在客厅里停顿了一下。
然后,开始上楼。
一步,一步。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我的心上。
我站起身,紧张地看着门口。
一个身影,出现在门口。
是一个高大的、穿着西装的年轻人。
他看起来三十岁左右。
面容英俊,但眉宇间,带着一丝疲惫。
他看到我,也愣住了。
我们四目相对。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他的眼睛,和我记忆里那双清澈的眼睛,慢慢重合。
虽然长大了,成熟了。
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小光?”
我试探着,叫出了我弟弟的名字。
他的身体猛地一震。
嘴唇哆嗦着,眼睛瞬间就红了。
“哥?”
他的声音,沙哑得不像话。
是我。
真的是我。
我回来了。
他快步走过来,一把抱住了我。
他的力气很大,抱得我很紧。
我能感觉到,他的身体在微微颤抖。
我能听到,他压抑着的、粗重的呼吸声。
“哥,你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
他哽咽着,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句话。
我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背。
他的背,已经那么宽阔,那么厚实。
不再是那个需要我保护的、瘦弱的少年了。
“我回来了。”
我说。
“小光,我回来了。”
我们兄弟俩,就这么抱着。
谁也没有说话。
只有彼此的心跳声,和压抑不住的抽泣声。
过了很久,他才松开我。
他看着我,眼泪还在往下流。
“哥,你瘦了,也老了。”
我笑了笑,摸了摸自己的脸。
是啊。
十五年,怎么可能不老。
“你也长大了。”
我说。
他抹了一把眼泪,也笑了。
“哥,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今天早上。”
“怎么不提前说一声,我好去接你。”
“我……”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我以为,已经没有人会来接我了。
他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
他指了指桌子上的那些信。
“你都看到了?”
我点了点头。
“对不起,哥。”
他说,“我们当年,真的没有办法。”
“我懂。”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全都懂。我不怪你们。是我,我对不起你们。”
是我,让这个家,承受了这么多年的苦难。
“都过去了,哥。”
小光说,“你回来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看着他。
“妈……妈她怎么样了?”
提到妈,小光的眼神黯淡了下去。
“她……在疗养院。”
他说,“她得了阿尔茨海默。情况,不太好。”
我的心,又沉了下去。
“她还……记得我吗?”
小光摇了摇头。
“时好时坏。有时候,连我都不认识了。”
他顿了顿,继续说:“但是,哥,有一件事,她从来没有忘记过。”
“什么事?”
“回家,给你打扫房间。”
小光说,“每个星期,她都会念叨着要回来。风雨无阻。她说,她怕你回来的时候,家里太乱,你会不喜欢。”
“上个星期,她来的时候,在路上摔了一跤。医生说,不能再让她这么奔波了。所以,这个星期,是我替她来的。”
“我每天都会过来一趟,开窗通风,看看有什么需要收拾的。我怕……我怕你哪天突然就回来了。”
“没想到,今天,真的……”
他说不下去了。
我们又陷入了沉默。
良久,我开口。
“爸呢?”
我问出了那个我最害怕问出口的问题。
小光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
他低下头,声音很轻。
“爸……五年前就走了。”
“是……因为我吗?”
“不是。”
小光抬起头,眼睛通红地看着我,“爸是积劳成疾。为了还债,为了供我上学,他什么苦活累活都干。身体,早就被拖垮了。”
“他走的时候,很安详。”
“他拉着我的手,让我一定要等你回来。”
“他说,他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
“他说,下辈子,他还想做你的父亲。他要好好地,保护你一次。”
我的眼泪,再一次决堤。
我这个不孝子。
我不仅毁了自己的人生,也拖垮了我的父亲。
我连他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我跪在地上,朝着家的方向,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爸,儿子不孝。
儿子回来了。
小光扶起我。
“哥,别这样。爸在天有灵,看到你回来,一定会很高兴的。”
我站起身,擦干眼泪。
“小光,带我去看妈吧。”
“好。”
我们一起下楼。
走到客厅的时候,我闻到了一股饭菜的香味。
我看到,餐桌上,摆着一碗面。
还是热的,冒着腾腾的热气。
是打卤面。
面条上,卧着一个金黄的荷包蛋。
旁边,还有几根翠绿的小青菜。
那是我最喜欢吃的。
“这是……”
“我带来的。”
小光说,“我猜你回来,肯定没吃饭。这是妈亲手做的卤。她前几天精神好的时候,念叨着要给你做打卤面。我就让她做了好多,冻在冰箱里。”
“我想,你回来,第一顿饭,一定要吃到妈做的面。”
我看着那碗面。
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我坐下来,拿起筷子。
夹起一撮面条,送进嘴里。
就是这个味道。
咸香的卤汁,包裹着劲道的面条。
是我记忆深处,最温暖的味道。
十五年了。
我终于,又吃到了妈妈做的饭。
我一边吃,一边流泪。
小光就坐在我对面,静静地看着我。
等我吃完,他递给我一张纸巾。
“走吧,哥。我们去看妈。”
疗养院在郊区。
环境很清幽。
我们在一个种满了花草的小花园里,见到了我妈。
她坐在一张轮椅上,身上盖着一条薄薄的毯子。
她正呆呆地看着天上的云。
她的头发,已经全白了。
脸上,布满了深深的皱纹。
她比我记忆里,苍老了太多太多。
如果不是小光带我来,我走在路上,一定认不出她。
“妈。”
小光轻声叫她。
她缓缓地转过头。
她的眼神,有些空洞,有些茫然。
她看了看小光,脸上露出一丝困惑。
“你……你是谁啊?”
小光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
他强忍着悲伤,挤出一个笑容。
“妈,我是小光啊。你不认识我了?”
“小光?”
她喃喃地重复着这个名字。
好像在努力地搜索着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她的眼睛,才亮起了一点点光。
“哦……小光啊。”
她笑了,“你来看我啦。”
“是啊,妈。我来看你了。”
小光指了指我,“妈,你看,我还带了谁来看你了。”
我妈的目光,落在了我的身上。
她看着我,眼神里,全是陌生。
我的心,揪成了一团。
我慢慢地,蹲下身子。
与她平视。
“妈。”
我叫她。
我的声音在发抖。
她没有反应。
只是那么看着我。
像是在看一个从来没有见过的陌生人。
“妈,我是小宇啊。”
我说,“我是你的大儿子,小宇。我回来了。”
“小宇?”
她歪着头,念着这个名字。
她的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
好像这个名字,对她来说,既熟悉,又遥远。
“小宇……我的小宇……”
她突然伸出手,颤巍巍地,想要触摸我的脸。
我赶紧把脸凑过去。
她冰凉的、布满褶皱的手指,轻轻地,划过我的脸颊。
我的胡茬,刺痛了她。
她缩回手。
“你不是……你不是我的小宇。”
她说,“我的小宇,没有这么老。”
我的心,像是被瞬间掏空了。
是啊。
在她记忆里,我还是那个二十多岁的、意气风发的年轻人。
而不是眼前这个满脸沧桑、两鬓斑白的中年男人。
“妈,他真的是哥哥。”
小光急切地说,“他只是……在外面待了太久了。”
“哥哥?”
我妈的眼神,更加迷茫了。
她看着我,又看了看小光。
突然,她好像想起了什么。
她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恐。
她抓住小光的手,紧张地说:“快!快让他走!”
“妈,你怎么了?”
“他是坏人!他会把你抓走的!”
她一边说,一边用力地推我。
“你走!你快走!不准你伤害我的小光!”
她的力气,出奇地大。
我被她推得,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我的心,疼得快要碎了。
她不认识我了。
她把我当成了坏人。
她忘了所有,却唯独记得,要保护她的儿子。
小光赶紧抱住她。
“妈,你别激动。他不是坏人,他是我哥,是你儿子啊!”
“不!他不是!”
我妈在他的怀里挣扎着,哭喊着。
“我的小宇,他不在了……他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他不要我了……他不要我们这个家了……”
她哭得像个孩子。
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
我跪在她的面前,任由她捶打。
“妈,对不起。”
我说。
“对不起,是我不好。”
“是我让你受苦了。”
也许是我的眼泪,让她冷静了下来。
她停止了挣扎。
她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怜悯。
“你……你别哭了。”
她说。
她伸出手,用她粗糙的袖口,笨拙地,替我擦了擦眼泪。
那个动作,和我小时候,她安慰我时,一模一样。
“不哭了,啊。”
她说,“哭了,就不好看了。”
我的心,在那一刻,彻底融化了。
她不记得我是谁。
但她身体里,那种属于母亲的本能,还在。
那种温柔,那种慈爱,还在。
“妈。”
我握住她的手。
她的手,很冷。
我把她的手,放在我的掌心里,想要温暖它。
“我不哭了。”
我说,“妈,你还记得吗?你以前总给我做打卤面。”
“打卤面?”
她好像对这个词,有点反应。
“对,打卤面。”
我说,“你做的打卤面,是全世界最好吃的。”
“我……我会做打卤面吗?”
她一脸困惑。
“会。”
我肯定地点点头,“你还会给我卧一个荷包蛋。你说,吃了荷包蛋,考试就能得一百分。”
“荷包蛋……”
她喃喃自语。
她的眼神,开始有了一点点的变化。
不再是那么空洞了。
好像有一点点的光,在里面闪烁。
“我今天……吃了你做的面了。”
我说,“还是那个味道。一点都没变。”
“你吃了……我做的面?”
她的脸上,露出了孩子般的、纯真的笑容。
“好吃吗?”
“好吃。”
我用力地点头,“特别好吃。”
她笑了。
笑得很开心。
“好吃……就好。”
她拍了拍我的手背。
“那你……常来吃啊。”
我的眼泪,又一次涌了上来。
我强忍着,点了点头。
“好。”
那天下午,我就陪着她,坐在花园里。
我给她讲我小时候的糗事。
讲我怎么偷吃厨房里的白糖,被她抓到,打了一顿屁股。
讲我怎么把邻居家的玻璃打碎了,不敢承认,最后还是她去帮我道的歉。
她就那么静静地听着。
有时候,她会跟着我笑。
有时候,她会一脸茫然。
我不知道她听懂了多少。
也不知道,她明天,还会不会记得,今天有一个“陌生人”,陪她聊了一下午。
但是,没关系了。
只要能这样陪着她,就好。
夕阳西下。
疗养院的护工,来推她回去吃饭了。
我们要走了。
我站起身,对她说:“妈,我明天再来看你。”
她看着我,点了点头。
“好。”
然后,她突然又说了一句。
“明天……还想吃面。”
我的心,猛地一颤。
我看着她。
她的眼神,依然有些涣散。
但我总觉得,在那一瞬间,我好像看到了什么。
看到了那个,属于我母亲的,清醒的灵魂。
“好。”
我哽咽着,答应她。
“明天,我给你做。”
回去的路上。
小光开着车。
我坐在副驾驶,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
“哥。”
小光突然开口。
“嗯?”
“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打算?
我愣了一下。
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在里面的十五年,我唯一的念头,就是活下去。
出来以后,我唯一的念头,就是回家看看。
现在,家找到了。
虽然,已经不是我记忆里那个完整的家了。
“我不知道。”
我说。
这个世界,对我来说,太陌生了。
我什么都不会。
我与社会,已经脱节了十五年。
我能做什么呢?
“哥,要不,你来我公司上班吧。”
小光说,“我开了一家小小的设计公司。正好缺一个管行政的。不用你做什么,就是帮我看看合同,管管杂事。”
我摇了摇头。
“不行。”
我说,“我什么都不懂。会给你添麻烦的。”
“不麻烦!”
小光说,“哥,这家公司,本来就应该是你的。如果不是因为我,你当年……”
“别说了。”
我打断他,“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我们是兄弟。你的,就是我的。不用分那么清楚。”
“可是……”
“哥,你听我说。”
小光把车停在路边,转过头,很认真地看着我。
“这十五年,你受的苦,够多了。”
“接下来的日子,该轮到我,来照顾你了。”
“你为我,付出了十五年。现在,让我为你,做点什么,好吗?”
我看着他。
他的眼神,那么真诚,那么坚定。
我没办法拒绝。
我点了点头。
“好。”
我搬回了那个老房子。
小光本来想让我跟他一起住。
我拒绝了。
我想守着这个家。
守着这里,属于我们一家人的,所有的回忆。
我开始学着,重新融入这个社会。
我学着使用智能手机。
学着上网。
学着扫码支付。
一切,都像一个新生儿一样,从头开始。
小光很有耐心。
他一点一点地教我。
就像小时候,我教他写字一样。
我去了小光的公司上班。
公司的同事,都很年轻,很有活力。
他们知道我的过去,但没有一个人,用异样的眼光看我。
他们都叫我“宇哥”。
我很感激。
我每天,都会去疗养院看我妈。
有时候,她认识我。
她会拉着我的手,叫我“小宇”。
然后,絮絮叨叨地,跟我说一些我小时候的事情。
她的记忆,好像停留在了我出事之前。
在她的世界里,我还是那个让她骄傲的儿子。
有时候,她不认识我。
她会把我当成医生,或者护工。
对我,很客气,也很疏远。
但无论她记不记得我,我都会给她带一碗我亲手做的打卤面。
她每次,都会吃得干干净净。
然后,对我说:“好吃。”
有一天,我去看她。
她那天,精神很好。
她认识我。
我们聊了很久。
临走的时候,她突然拉住我的手。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塞到我的手里。
是一颗糖。
那种最便宜的水果硬糖。
“小宇。”
她说,“吃了糖,心里就不苦了。”
我看着手心里的那颗糖。
眼泪,再一次,模糊了我的双眼。
我的人生,好像被按下了重启键。
虽然,失去了十五年的光阴。
虽然,留下了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
但是,我找回了我的家。
找回了,那份失落了十五年的,沉甸甸的爱。
有一天,我整理我爸遗物的时候。
在他那个老旧的收音机里,发现了一盘磁带。
我找来一个录音机,把磁带放了进去。
里面,是我爸的声音。
是他,在我入狱后,录下的一段话。
“小宇,当你听到这段录音的时候,爸可能已经不在了。”
“爸这辈子,没什么大本事。没能让你过上好日子,还让你吃了这么多苦。”
“爸不怪你。你是为了保护你弟弟。你是个好哥哥。”
“在里面,好好改造。出来以后,重新做人。”
“家里的事,你不用担心。有爸在,天塌不下来。”
“记住,无论什么时候,家,永远是你的港湾。”
“爸和你妈,还有你弟弟,我们都在等你回家。”
录音的最后,是一阵长长的沉默。
然后,我听到了一声,被极力压抑着的,苍老的啜泣声。
我把那盘磁带,听了一遍又一遍。
直到,每一个字,都刻进了我的骨子里。
爸,你放心。
我会的。
我会好好地,重新做人。
我会替你,照顾好妈,照顾好小光。
我会替你,守护好我们这个家。
秋天又来了。
院子里的那棵桂花树,开满了金黄的花。
香气,飘满了整个院子。
我搬了一张躺椅,放在桂花树下。
就像小时候,我爸常做的那样。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我的身上。
暖洋洋的。
我闭上眼睛。
风吹过,桂花像雨一样,簌簌地落下。
落在我的头发上,肩膀上。
我仿佛又回到了十五年前。
那个午后。
我妈在厨房里,做着我最爱吃的打卤面。
我爸在躺椅上,听着他那台老旧的收...
小光在院子里,追着皮球,跑得满头大汗。
一切,都那么美好。
我知道,那些时光,再也回不去了。
但是,没关系。
因为,爱,一直都在。
它从未离开。
只是换了一种方式,陪在我身边。
这就够了。
来源:巫师火电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