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车间里的空气,永远一个味儿。机油混着铁锈,再加点汗臭,闷在喉咙里,像一块浸了油的破布。我手里捏着那张薄薄的假条,纸边儿都快被我手心的汗给洇湿了。上面龙飞凤舞地签着我的名字,请假事由那栏,我犹豫了半天,最后还是老老实实写了“相亲”两个字。
车间里的空气,永远一个味儿。机油混着铁锈,再加点汗臭,闷在喉咙里,像一块浸了油的破布。我手里捏着那张薄薄的假条,纸边儿都快被我手心的汗给洇湿了。上面龙飞凤舞地签着我的名字,请假事由那栏,我犹豫了半天,最后还是老老实实写了“相亲”两个字。
我们主管姓张,大名张伟,一个平平无奇的名字,人也长得跟名字一样,扔人堆里找不着。但他那双眼睛,总像淬了毒的针,专往人最软的地方扎。
他捏着我的假条,像捏着一只垂死挣扎的蛾子,嘴角那颗黑痣随着他不屑的嗤笑一抖一抖的。
“相亲?”他把这两个字念得又长又怪,好像是什么见不得人的脏话,“就你?还相亲?”
周围几个工友的哄笑声像砂纸一样,一下一下磨着我的耳膜。我低着头,盯着自己那双沾满油污的解放鞋,鞋头已经开了胶,露出里面灰色的袜子。我没说话,这种时候,说什么都是错。沉默是我唯一的铠甲,虽然薄得像层窗户纸。
“厂里这批货催得紧,谁他妈有空让你去风花雪月?”张伟的声音陡然拔高,唾沫星子都快喷到我脸上了,“人要有自知之明,知道吗?一个萝卜一个坑,你这个萝卜就得老老实实待在坑里!”
说完,他两根手指一捻,“刺啦”一声,那张承载着我一点点微末希望的假条,变成了两半,然后是四半,最后化作一堆纷飞的纸屑,洋洋洒洒地落在我脚边。
像一场小小的、只为我一个人下的雪。
冰冷,又带着羞辱的温度。
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传来一阵尖锐的痛。我能感觉到全车间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有同情的,有看热闹的,有幸灾乐祸的。这些目光像无数只蚂蚁,爬满我的后背,又痒又麻。
我什么也没说,弯下腰,一片一片地,把那些碎纸屑捡起来,拢在手心。我不想让它们就这么被扫进垃圾堆,那感觉,就像是把我那点可怜的念想也一并扫了进去。
张伟看着我的动作,脸上的得意更浓了。他拍了拍手,像是赶苍蝇一样:“行了行了,别在这儿丢人现眼了,赶紧滚回你的工位去!今天要是完不成定量,看我怎么收拾你!”
我转身,一步一步走回我的那台旧车床。机器的轰鸣声震耳欲聋,可我却觉得世界安静得可怕。我能听见自己胸腔里,那颗心,正“咚、咚、咚”地,缓慢而沉重地撞击着肋骨,每一次撞击,都带着一股子无处发泄的闷气。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到下班的。脑子里浑浑噩噩,手上却像有了自己的意识,机械地重复着上料、对刀、加工、取件的动作。零件在我手里变得光滑、精确,符合图纸上的每一个数据,可我的人生,却粗糙得像一块没人要的废铁。
下班的铃声响起时,我几乎是第一个冲出车间的。我不想再看见张伟那张脸,也不想再感受那些黏在我身上的目光。我只想快点回到那个只有一张单人床和一张破桌子的宿舍,把自己埋进黑暗里。
厂区很大,从我们车间到宿舍要穿过一条长长的林荫道。夏天的风带着一股子热浪,吹在脸上黏糊糊的。路灯还没亮,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像一块慢慢浸水的蓝布。
我走得很快,几乎是小跑着,脑子里乱糟糟的,全是张伟那张脸和飘落的纸屑。我没看路,就在一个拐角,结结实实地撞上了一个人。
那人“哎呀”一声,手里的东西“哗啦”一下全掉在了地上。
我被撞得一个趔趄,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撞倒的是个女人。她穿着一身得体的蓝色工装,但料子和我们这些普通工人的完全不一样,看起来就很高级。她蹲下身,急急忙忙地去捡散落一地的文件。
我脑子一懵,也赶紧蹲下去帮忙。
“对不起,对不起,我没看路。”我一边捡,一边道歉。
空气中飘来一阵很好闻的香味,淡淡的,像雨后青草的味道,和我闻惯了的机油味截然不同。我偷偷抬眼看了一下她,她也正抬头看我。
四目相对的一瞬间,我愣住了。
是她。
我们厂新来的女厂长,林晚。
我只在全厂大会上远远地见过她一次。她站在高高的主席台上,穿着白衬衫,扎着高马尾,说话的声音清清爽脆,像山泉水。那时候我就觉得,她跟我们这个充满汗水和铁锈的工厂格格不入。她就像是误入凡间的天使,而我们,是终日在泥地里打滚的凡人。
此刻,她就蹲在我面前,离我那么近。路灯“啪”的一声亮了,橘黄色的光晕洒在她脸上,我能清楚地看到她光洁额头上渗出的细密汗珠,还有那双像含着一汪秋水的眼睛。她的眼睛里,此刻写满了焦急和……一丝我看不懂的慌乱。
“没关系,是我自己走得急。”她的声音比在主席台上时要柔和许多,也带着一点点不易察觉的喘息。
我手忙脚乱地帮她把文件都收拢起来,递给她。就在我把最后一叠文件递过去的时候,我看到地上还静静地躺着一个暗红色的小本子。
我伸手捡了起来。
那是个户口本。
封面上“居民户口簿”五个烫金大字,在路灯下闪着微光。
我当时脑子里就“嗡”的一声。谁会把这么重要的东西跟文件混在一起,还带到厂里来?
我捏着那个小本子,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递给她?好像有点冒犯,毕竟这东西太私密了。
她也看到了我手里的户口本,脸“刷”的一下就红了,那红色从脖子根一直蔓延到耳尖,像晚霞烧上了天。她一把夺过我手里的文件,却唯独没有拿那个户口本,好像那是个烫手的山芋。
“那个……”我有点结巴,举着户口本,“厂长,您的……”
她飞快地抬头看了我一眼,又迅速低下头,眼神躲闪,根本不敢看我。她的手紧紧攥着那叠文件,指节都发白了。
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风停了,蝉也不叫了,我只能听到自己擂鼓一样的心跳声。
就在我以为她会拿过户口本,然后匆匆说声谢谢就离开的时候,她却做了一个让我这辈子都忘不了的动作。
她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然后猛地抬起头,用那双水汽氤氲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我。她的脸还是很红,但眼神却异常坚定。
她伸出手,不是来拿户口本的,而是……把那个暗红色的小本子,往我怀里,用力地一塞。
“给你!”
她的声音不大,还带着点颤音,但在这寂静的林荫道上,却像一道惊雷,在我脑子里炸开。
我整个人都石化了,手里攥着那个带着她体温的户口本,大脑一片空白。
给我?
给我干什么?
这是什么意思?
她塞完之后,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转身就跑了。她的马尾辫在空中划过一道紧张的弧线,很快就消失在了路的尽头,只留给我一个仓皇的背影。
我一个人站在路灯下,手里拿着她的户口本,像个傻子一样,站了很久很久。
晚风吹过,我才打了个哆嗦,回过神来。我低头看着手里的户口本,翻开第一页。
户主:林晚。
真的是她的。
我的脑子彻底成了一团浆糊。一个高高在上的女厂长,把自己的户口本塞给了一个刚被主管羞辱得体无完肤的底层工人。
这算什么?恶作剧?还是……
我不敢再想下去。
那个晚上,我失眠了。
宿舍里很闷热,窗外是无休无止的蝉鸣,吵得人心烦意乱。我躺在硬板床上,翻来覆去,手里一直紧紧攥着那个红色的本子。它的棱角硌得我手心生疼,但这种疼,却让我无比清醒。
我一遍又一遍地回想今天发生的一切。张伟撕碎的假条,工友们的嘲笑,林晚泛红的脸颊,还有她塞过来时,那微凉又带着点颤抖的指尖触碰到我手背的感觉。
这一切都太不真实了,像一场荒诞的梦。
我跟林晚,是两个世界的人。她是天上的云,我是地上的泥。云和泥之间,隔着十万八千里。我们唯一的交集,就是我在台下仰望着她,她在台上俯视着我们。连一次正经的对话都没有过。
她为什么要把户口本给我?
我想破了脑袋也想不明白。
难道是认错人了?不可能,厂里几千号人,她怎么可能偏偏认错我?
难道是她有什么把柄在我手里?更不可能,我连她办公室的门朝哪边开都不知道。
我把户口本翻开,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仔细看她的那一页。照片上的她,比本人看起来要青涩一些,但那双眼睛,还是一样的清澈明亮。出生年月,家庭住址……这些信息像烙铁一样,烫着我的眼睛。
我忽然觉得,这个户口本,像一个潘多拉的魔盒。它突然出现在我的生命里,带着巨大的诱惑和同样巨大的谜团。打开它,我不知道会面对什么。
第二天去上班,我眼下是两团浓重的黑青。我把户口本用塑料袋包了好几层,藏在了我床铺最里面的一个铁盒子里,还上了锁。那个铁盒子,是我全部的家当,里面装着我爸妈留下的唯一一张黑白照片。
走进车间,张伟一看到我,就阴阳怪气地哼了一声:“哟,这不是我们的大情圣吗?昨儿相亲怎么样啊?见到仙女了?”
我没理他,径直走到我的车床前。我只想安安分分地干活,把昨天发生的事情当成一个幻觉。
可事情,总是不按我想的来。
上午十点,车间里突然一阵骚动。我抬头一看,心跳漏了半拍。
林晚来了。
她带着几个技术员,说是来车间视察生产情况。她还穿着那身蓝色的工装,但今天她把头发盘了起来,露出修长白皙的脖颈,显得更加干练。
张伟立刻像条哈巴狗一样迎了上去,满脸谄媚的笑:“林厂长,您怎么亲自来了?这点小事,您吩咐一声就行了。”
林晚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目光却在车间里逡巡,像是在找什么。当她的目光扫过我这边时,我下意识地就低下了头,心脏“砰砰”直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我假装专心致志地操作着车床,眼角的余光却不由自主地跟着她的身影。
她走得很慢,挨个看工人们的操作,偶尔会停下来,跟技术员低声交谈几句。她的眉头微微蹙着,似乎对生产线上的一些问题不太满意。
我紧张得手心直冒汗,生怕她会走到我面前来。
可她偏偏就朝我这边走过来了。
我的呼吸都停滞了。我能听到她高跟鞋踩在水泥地上,“哒、哒、哒”的声音,每一下,都像是踩在我的心尖上。
“张主管,”她停在了我的工位旁,声音不大,但足够让周围的人都听见,“这位师傅是?”
我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
张伟赶紧凑过来,瞥了我一眼,语气里带着轻蔑:“哦,他啊,叫……叫什么来着?”他故意顿了一下,好像想不起我的名字,“就是个普通的操作工,没什么技术含量。”
我攥着扳手的手,因为用力,骨节都泛白了。
林晚的眉头皱得更深了。她没有理会张文,而是转向我,目光落在我正在加工的那个零件上。那是一个精度要求非常高的轴承,误差不能超过0.01毫米。
“这个零件,是你做的?”她问。
我喉咙发干,半天才从嗓子里挤出一个字:“是。”
她拿起那个刚刚完工的零件,拿到眼前仔细地看,又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小的卡尺,熟练地测量起来。她的动作很专业,一看就是懂行的人。
车间里很吵,机器轰鸣,但我们这一小块地方,却安静得可怕。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看着这边。
几秒钟后,林晚放下了卡尺,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又变成了赞许。
“公差控制在0.005毫米以内,”她看着我,眼睛亮晶晶的,“老师傅都未必有你这个手艺。你叫什么名字?”
我愣住了,一时间忘了回答。
张伟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像是开了个染坊。他抢着说:“林厂长,他就是手熟而已,没什么理论知识,就是个……”
“我问他,没问你。”林晚冷冷地打断了他,目光依然锁定在我身上。
那眼神,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深吸一口气,迎上她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我叫,陈默。”
这是我第一次,在她面前,说出我的名字。
陈默。沉默的默。我爸妈给我取这个名字,大概是希望我能少说多做。我确实也是这么长大的。
林晚听到我的名字,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极浅的笑容,像清晨荷叶上的一滴露珠。
“陈默,”她重复了一遍我的名字,然后对身边的技术科长说,“把陈师傅调到技术攻关小组,让他负责高精度零件的试制工作。”
这话一出,整个车间都炸了。
技术攻关小组,那是我们厂里大神级别的人物才能进去的地方,里面全是高级工程师和八级技工。我一个普通操作工,连张正式的图纸都看不全,怎么可能进得去?
张伟的下巴都快掉到地上了,他结结巴巴地说:“林……林厂长,这……这不合规矩吧?他……他连个中级工都不是……”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林晚的语气不容置辩,“我们厂,需要的是能解决问题的人,不是需要一堆证书。这件事就这么定了。”
说完,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有鼓励,有期许,还有一种我读不懂的复杂情绪。然后,她转身,带着一群人,浩浩荡荡地走了。
只留下我和一群目瞪口呆的工友,还有脸色比猪肝还难看的张伟。
从那天起,我在厂里的地位,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我搬出了那个嘈杂的八人间宿舍,住进了技术人员的单身公寓。我不用再看张伟的脸色,每天的工作,就是跟着一群老师傅,研究图纸,改进工艺。
一开始,很多人都不服气。他们觉得我就是靠着运气,走了狗屎运,被厂长看上了。背地里,风言风语传得很难听,说我跟林厂长有什么不清不楚的关系。
我听了,也不辩解。我只是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扑在了工作上。我白天跟着师傅们学,晚上就自己啃那些天书一样的专业书籍。我底子薄,就用最笨的办法,一个一个公式地推,一张一张图纸地描。
那段时间,我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宿舍的灯,总是最后一个熄灭。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拼。或许,是为了争一口气,向那些看不起我的人证明,我陈默不是个废物。又或许,是为了对得起林晚的那份知遇之恩。
我不想让她因为提拔我,而被人嘲笑“有眼无珠”。
渐渐地,那些风言风语少了。因为我用实力,堵住了他们的嘴。一个进口设备上的关键部件坏了,德国专家都束手无策,是我熬了三个通宵,用最原始的办法,手工打磨出了一个替代品,精度比原厂的还要高。
那一次,我一战成名。
厂里给我开了表彰大会,奖了我五千块钱。林晚亲自给我戴上了大红花。
站在台上,看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听着雷鸣般的掌声,我有些恍惚。聚光灯打在脸上,很刺眼。我看到了台下第一排的林晚,她正微笑着看着我,眼睛里,是纯粹的欣赏和喜悦。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我跟她之间的距离,好像没有那么遥远了。
但那个户口本,依然像一根刺,扎在我心里。
它还在我的铁盒子里,和我爸妈的照片放在一起。我偶尔会拿出来看一看,那个红色的封皮,已经被我的指纹摩挲得有些发亮。
我还是不明白,她当初为什么要把这个给我。
我们之间,除了工作,几乎没有任何交集。她是厂长,我是技术员,我们之间隔着无数的层级。偶尔在路上碰到,她也只是对我礼貌性地点点头,然后匆匆走过,就像那天在林荫道上一样,眼神里总是带着一丝躲闪。
这让我更加困惑。
如果她对我有什么特别的意思,为什么又要刻意疏远我?如果她对我没意思,那那个户口本,又该怎么解释?
这个问题,像一个解不开的谜,日日夜夜地折磨着我。
直到那天,厂里组织去市里的一个公园团建。
那天天气很好,阳光灿烂,但不燥热。大家都玩得很开心,只有我,一个人坐在湖边的长椅上,看着波光粼粼的湖面发呆。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林晚坐到了我身边。
她今天没穿工装,换上了一条白色的连衣裙,长发披在肩上,看起来就像个邻家的女孩,一点都没有厂长的架子。
她也学着我的样子,看着湖面,很久都没有说话。
风吹过,把她发梢的香味,轻轻地送进我的鼻子里。还是那种雨后青草的味道。
“在想什么?”最后,还是她先开了口。
“没什么。”我摇摇头。
她转过头,看着我,那双眼睛在阳光下,像两颗黑曜石。
“陈默,”她轻声说,“你是不是……一直对我有什么误会?”
我心里一咯噔,抬起头,撞进她清澈的见底的目光里。
“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她忽然笑了,那笑容有点无奈,又有点自嘲。
“那个户口本,”她低声说,脸颊微微泛红,“吓到你了吧?”
我感觉自己的脸也开始发烫,只能点点头。
她叹了口气,把目光重新投向湖面,声音变得有些悠远,像是在讲一个很遥远的故事。
“你还记不记得,十五年前,南边发大水?”
十五年前?大水?
我的脑子里“轰”的一声,一段被我刻意尘封了很久的记忆,像开了闸的洪水,猛地涌了出来。
那年我十岁,跟着在工地打工的爸妈,住在一个临时搭建的工棚里。夏天的雨,说来就来,一下就是好几天。河水暴涨,冲垮了堤坝。
我只记得,半夜里,我被我爸从床上拽了起来,水已经淹到了膝盖。工棚里一片鬼哭狼嚎。我爸把我扛在肩膀上,我妈拉着我爸的手,三个人在齐腰深、冰冷刺骨的泥水里,艰难地往高处跑。
人太多了,到处都是哭喊声和求救声。一个大浪打过来,我妈的手,就从我爸手里滑开了。
我眼睁睁地看着她,被卷进了汹涌的洪流里,连一声呼喊都没来得及发出。
我爸疯了一样要去救她,可是又一个浪头打来,连他也一起被卷走了。
只剩下我,被冲到了一棵大树上,死死地抱着树干。
我不知道在树上待了多久,一天?还是两天?我又冷又饿,浑身都在发抖。我看着下面浑浊的洪水,卷着木板、家具,还有……浮起来的人。
我以为,我也要死在这里了。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我看到不远处,也有一棵树,树上,缩着一个小女孩。她比我小一点,穿着一条粉色的裙子,已经脏得看不出颜色了。她一直在哭,哭得撕心裂肺。
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冲着她大喊:“别哭了!哭了也没用!抓紧了!”
她好像听到了我的声音,停止了哭泣,抬起一双被泪水泡得通红的眼睛,惊恐地看着我。
洪水还在涨,我们的树,都在水里摇摇欲坠。
我看到她快要抓不住了,身体一个劲儿地往下滑。
我急了,拼命地在身上摸索。我爸妈给我买的零食,早就被水冲走了。最后,我在口袋里,摸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
那是我自己用木头刻的小鸟,刻了好几天,还没来得及上色。
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把那个木头小鸟,朝她扔了过去。
“接着!这个给你!你拿着它,就不怕了!”我冲她喊。
小鸟在空中划过一道抛物线,幸运地落在了她怀里。
她愣愣地看着手里的小鸟,然后抬起头,看着我。虽然隔着十几米的距离,但我好像看到,她的眼睛里,有了一点点光。
后来,我们都被救援队救了。
我成了孤儿,被送进了福利院。那个小女孩,我再也没有见过。
这件事,成了我心里最深的一道伤疤。我失去了我的一切。那个木头小鸟,是我在那场灾难里,唯一付出的东西,也是我唯一与那个世界的,微弱的联系。
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这件事。
我没想到,时隔十五年,会从林晚的口中,再次听到。
我的嘴唇在颤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我看着她,眼前的她,和记忆里那个穿着粉色裙子的小女孩,身影慢慢地重合了。
“那只木头小鸟,我一直留着。”林晚的声音也有些哽咽,她从随身的小包里,拿出了一个东西。
那是一只已经变得暗沉、被摩挲得非常光滑的木头小鸟。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刷地一下就流了下来。
原来是她。
原来,我们早就见过了。
在彼此最狼狈,最绝望的时候。
“我找了你很多年。”林晚看着我,眼睛里也泛起了泪光,“当年我爸妈也在那场洪水里……后来,是我的亲戚收养了我。我只记得你穿着一件蓝色的背心,还有一个……你扔给我的小鸟。我问了很多人,都找不到你。”
“后来我大学毕业,进了这家厂。我爸以前也是这个厂的,我对这里有感情。我当上厂长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调出了所有员工的档案,一个一个地看。”
“当我看到你的档案时,我就有一种直觉。你的年龄,你的籍贯,还有……你的名字,陈默。沉默。那几天,你在树上,确实一句话都没说,除了对我喊的那几句。”
“我不敢确定,所以我一直在偷偷地观察你。我看到你在车间里,总是默默地干活,手艺是最好的,但从不张扬。我看到张伟处处为难你,你也都忍着。你越是这样,我越觉得,就是你。”
“那天,我本来是想找个机会,跟你把事情说清楚的。我听说你要去相亲,我……我急了。”她的脸又红了,“我怕你……我怕你被别人抢走了。我脑子一热,就把户口本带上了。我想,如果我直接跟你说,你肯定不信,还会觉得我是个疯子。所以我就想……制造一个意外。”
“结果,真的撞上了。”她说到这里,自己都忍不住笑了,眼泪却顺着脸颊滑了下来,“我当时太紧张了,把户口本塞给你就跑了。后来我后悔得要死,觉得自己的行为太唐突,太傻了。我怕你把我当成一个随便的女人。”
我听着她的讲述,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一起涌了上来。
我伸出手,轻轻地,擦掉了她脸上的泪水。我的指尖,触碰到她温热的皮肤,两个人都微微一颤。
“不傻。”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一点都不傻。”
如果不是她用这么“傻”的方式,我们这两个被命运冲散了十五年的人,可能这辈子,都不会有交集。
我从口袋里,拿出了那个被我锁在铁盒子里的钥匙。
“那个户口本,我一直收着。”我说。
她看着我,破涕为笑。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我们身上,暖洋洋的。湖面上的风,吹拂着她的长发,也吹散了我心里积压了十五年的阴霾。
原来,命运早就把我们的线,悄悄地系在了一起。只是我们,都走了很长很长的一段路,才找到线的另一头。
那天之后,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我们开始像普通的情侣一样,约会,吃饭,看电影。
我们会一起去厂里的食堂,在几千人的注视下,坦然地坐在一起吃饭。我会把碗里的红烧肉夹给她,她会笑着嗔怪我,然后又小口小口地吃掉。
我们会一起在下班后,手牵着手,走过那条我们“初遇”的林荫道。路灯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有时候,两个影子会调皮地叠在一起,分不出彼此。
她会带我去她的公寓。那是一个很温馨的小套间,阳台上种满了花花草草。她会亲自下厨给我做饭,虽然手艺不怎么样,有时候会把菜烧糊,但我每次都吃得干干净净。因为我知道,那里面,有家的味道。
我也会带她回我的宿舍。虽然只有一个房间,但被我收拾得一尘不染。她会坐在我的书桌前,好奇地翻看我那些画满了标记的专业书,然后一脸崇拜地看着我,说:“陈默,你好厉害啊。”
每当这时,我都会觉得,过去那些年吃的苦,受的委屈,都值了。
当然,我们的关系,也在厂里引起了轩然大波。
流言蜚语比以前更盛了。有人说我是“小白脸”,是靠着女人上位。有人说林晚是“恋爱脑”,为了一个穷小子,连自己的前途都不要了。
张伟更是像个跳梁小丑一样,在背后到处散播我们的谣言。他说我早就盯上了林晚,处心积虑地接近她,是个彻头彻尾的“心机男”。
对于这些,林晚比我更坦然。
她在一次全厂干部大会上,当着所有人的面,牵起了我的手。
“我身边的这位,是我的男朋友,陈默。”她的声音不大,但清晰地传到了会场的每一个角落,“我们十五年前就认识了。他曾经在洪水里,救过我的命。”
“我选择他,不是因为任何外在的条件,只是因为,他是陈默。一个善良,坚韧,有才华,值得我托付一生的人。”
“至于那些说他靠我上位的人,我想请你们去看看技术攻关小组的成绩。我们厂今年能拿下那个欧洲的大订单,靠的是过硬的技术,而这项技术的突破,陈默,是最大的功臣。”
“我希望大家以后,能用专业的眼光,去评判一个人的价值,而不是用那些肮脏的猜测,去玷污一份纯粹的感情。”
她说完,全场鸦雀无声。
我看着她,看着她为了维护我,而挺身而出,像一个女战神一样,挡在我面前。我的眼睛,又一次湿润了。
我反手握紧了她的手,十指相扣。
那一刻,我什么都不怕了。
有她在,我便有了对抗全世界的勇气。
那次大会之后,厂里的风气,明显变了。再也没有人敢当着我的面指指点点。那些曾经看不起我的同事,见到我,也会客气地叫一声“陈师傅”。
而张伟,因为之前在生产上动了手脚,差点造成重大安全事故,被林晚毫不留情地开除了。他走的时候,灰溜溜的,像一只丧家之犬。
我的人生,好像从那个撞到她的傍晚开始,就按下了快进键。
我凭着自己的技术,一路从技术员,做到了工程师,又做到了总工程师。我不再是那个只会埋头干活的陈默,我开始学着管理,学着沟通,学着如何带领一个团队。
林晚给了我很多帮助。她会教我看财报,教我跟客户谈判。她总说,我是一块璞玉,只是以前,被灰尘掩盖了光芒。
而我,也用我的方式,守护着她。
她工作起来,是个不要命的“拼命三娘”,经常忙到深夜。我会算好时间,给她送去热腾腾的夜宵。我会强行把她从办公桌前拉起来,带她去外面散步,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我知道,她虽然外表坚强,但内心,还是那个需要人疼爱的小女孩。她的肩膀上,扛着整个厂子的未来,太累了。我希望能成为她的港湾,让她在累的时候,可以靠岸歇一歇。
一年后的秋天,我们结婚了。
没有盛大的婚礼,我们只是请了双方最亲近的几个朋友,简单地吃了一顿饭。
领证那天,我们又回到了那条林荫道。
还是那个位置,那个路灯下。
我从怀里,拿出了那个暗红色的户口本,递给她。
“现在,物归原主了。”我笑着说。
她也笑了,接过去,然后从包里,拿出了我的户口本。
“那这个,就归我了。”她调皮地晃了晃。
我们相视而笑。
然后,她从口袋里,拿出了那只木头小鸟。
“陈默,”她把小鸟放在我的手心,“十五年前,你把它给了我,给了我活下去的希望。现在,我想把它还给你。”
我看着手心里那只朴实无华的小鸟,它见证了我们的过去,也开启了我们的未来。
我把它紧紧地攥在手心,然后,我单膝跪地,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丝绒盒子。
盒子里,是一枚戒指。戒指的样式很简单,但上面,镶嵌着一只用钻石打造的,栩栩如生的小鸟。
这是我花了三个月的时间,亲手设计,亲手打磨的。
“林晚,”我抬起头,仰望着她,她已经泪流满面,“十五年前,我只有一只木头鸟。现在,我想用这个,换你一生。你愿意吗?”
她哭着,笑着,用力地点头。
我把戒指,轻轻地套在了她的无名指上。
尺寸,刚刚好。
就像我们,不多不少,刚刚好。
婚后的生活,平淡,却充满了幸福。
我们搬进了厂里分的家属楼,一个三室一厅的房子。我们一起把它布置成了我们喜欢的样子。墙上,挂着我们去各地旅游的照片。阳台上,依然是她喜欢的花花草草,只是现在,多了一个人,每天帮她浇水。
我们的家里,有一个专门的书房。一张大大的书桌,我们一人一边。晚上,她看她的文件,我看我的图纸,互不打扰,但一抬头,就能看到对方。那种感觉,很安心。
我们还是会吵架。为了一道菜咸了还是淡了,为了一部电影好不好看。但我们从不冷战。每次吵完,我都会先低头,给她一个拥抱。我知道,她只是在外面太累了,想在我这里,撒撒娇,耍耍赖。
厂里的同事们,都说我们是“神仙眷侣”。他们说,林厂长嫁给我之后,脸上的笑容,比以前多了很多。不再是那种礼貌性的,带着距离感的微笑,而是发自内心的,像阳光一样温暖的笑。
他们也说,陈总工结婚之后,整个人都变得开朗了。不再是那个沉默寡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山”,而是一个有血有肉,有温度的人。
我知道,是我们,改变了彼此。
我们就像两块残缺的拼图,在人海中漂泊了很久,终于找到了对方,拼成了一个完整的圆。
我们把那只木头小鸟,装在一个精致的玻璃罩里,放在了我们卧室的床头柜上。每天晚上睡觉前,和每天早上醒来后,我们都能看到它。
它像一个沉默的守护神,提醒着我们,无论生活有多少风雨,都不要忘记,在最绝望的时候,曾经有过的那一点点微光。
是那点光,支撑着我们,走过了漫长的黑夜,最终,迎来了属于我们的黎明。
后来,我们的厂子,在林晚的带领和我的技术支持下,越做越大,成了国内行业的龙头。我们有了自己的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
儿子像我,性格沉稳,喜欢捣鼓各种机械。女儿像她,活泼开朗,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像月牙儿。
我常常会给他们讲那个洪水和小鸟的故事。
每次讲完,女儿都会抱着我的脖子,奶声奶气地问:“爸爸,那只小鸟,是不是有魔法呀?”
我都会笑着摸摸她的头,说:“是啊,它有魔法。它的魔法,叫做爱和希望。”
有时候,我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一个人站在阳台上,看着满天的星星。
我会想起那个闷热的夏夜,张伟撕碎的假条,和工友们的嘲笑。我也会想起那个黄昏,林荫道上,那个红着脸,把户口本塞进我怀里的女孩。
我的人生,就像一部跌宕起伏的电影。前半段,是黑白的,充满了压抑和灰暗。后半段,因为她的出现,瞬间变成了彩色的,充满了阳光和温暖。
我常常在想,如果那天,我没有被张伟刁难,顺利地去相了亲,会怎么样?
如果那天,在拐角,我没有撞到她,又会怎么样?
人生没有如果。
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
所有的安排,都是最好的安排。
我很感谢那段艰难的岁月,是它,磨练了我的心性,让我学会了坚韧和忍耐。我也很感谢张伟,是他的羞辱,让我冲出了车间,才有了那场命中注定的相遇。
但我最感谢的,是林晚。
是她,像一道光,照亮了我黑暗的世界。
是她,用她的爱和信任,把我从一块无人问津的废铁,变成了一块闪闪发光的金子。
是她,给了我一个家,让我这个漂泊了半生的孤儿,终于有了根。
前几天,是我们的结婚十周年纪念日。
她神神秘秘地把我拉到书房,送给我一份礼物。
那是一本书,一本很厚的书。封面,是我们俩在林荫道上的那张合影。书名,叫做《我和我的陈默先生》。
我翻开书,里面,是她用娟秀的字迹,记录的我们从相识到相爱的点点滴滴。
有我第一次在车间里,抬头看她的样子。
有我第一次在表彰大会上,脸红的样子。
有我们第一次约会时,我紧张得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的样子。
每一页,都充满了她细腻的爱意。
书的最后一页,她写道:
“陈默,遇见你之前,我的人生,是洪水滔天后的废墟。我努力地重建,把它变得光鲜亮丽,但我知道,地基是空的。遇见你之后,你就像一颗种子,在我的废墟上,生根,发芽,最后,长成了一棵可以为我遮风挡雨的参天大树。谢谢你,我的英雄,我的爱人。往后余生,请多指教。”
我合上书,早已泪流满面。
我把她紧紧地拥在怀里,下巴抵着她的发顶,闻着那熟悉的,让我心安的青草香。
“傻瓜,”我吻着她的头发,声音哽咽,“该说谢谢的,是我。”
谢谢你,在我最不堪的时候,没有看轻我。
谢谢你,穿越了十五年的时光,人山人海,只为找到我。
谢谢你,让我相信,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奇迹。
而你,就是我生命里,最美的那个奇迹。
来源:天哥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