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十几年来,我一直以为,当年在青州火车站,我为她买下的那张去往南方的车票,是我单方面的善举。直到那天,我才恍然大悟,那张薄薄的、印着油墨香的硬纸板车票,其实也是为我自己买的。它把我从一个按部就班、孤单生活的轨道上,渡到了一个有笑有泪、充满烟火气的岸上。我一直以为
那笔钱,我爸妈一辈子的积蓄,二十万,放在桌上的时候,林惠的脸瞬间就白了。
那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混杂着恐惧和抗拒的苍白。
十几年来,我一直以为,当年在青州火车站,我为她买下的那张去往南方的车票,是我单方面的善举。直到那天,我才恍然大悟,那张薄薄的、印着油墨香的硬纸板车票,其实也是为我自己买的。它把我从一个按部就班、孤单生活的轨道上,渡到了一个有笑有泪、充满烟火气的岸上。我一直以为我懂她,懂她这些年的节俭,懂她沉默背后的坚韧。可我只看到了她眼前的泪,却从来没看到,她身后那片早已溃堤、却被她死死拦住的汪洋。
故事,还得从2002年那个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的夏天,从青州火车站广场上,那个蹲在角落里、肩膀不停颤抖的姑娘说起。
第1章 车站的哭声
2002年的夏天,热得像个巨大的蒸笼。太阳明晃晃地挂在天上,把青州火车站广场的水泥地烤得滋滋冒白烟。空气里混杂着汗味、方便面的香精味,还有劣质香烟的辛辣味,搅得人心里发慌。
我刚从车间下了中班,骑着我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永久牌自行车,准备去车站接个从老家来的表弟。那时候我二十五岁,在市里的纺织厂当机修工,一个月工资八百多,不高不饿,日子过得不好不坏,像厂里那台永远嗡嗡作响的老机器,规律,但也没什么惊喜。
广场上人来人往,扛着大包小包的民工,领着孩子满处跑的妇女,还有几个倒卖车票的“黄牛”贼眉鼠眼地四处踅摸。我把车停在车棚,锁好,正准备往出站口走,一阵压抑的、细碎的哭声钻进了我的耳朵。
声音很小,被广场的嘈杂盖住了大半,但就是那么一丝丝的,像根小针,扎得人心尖一疼。
我循着声音看过去,在广场东边一个卖冷饮的摊子后面,一个姑娘蹲在地上,把脸深深地埋在膝盖里。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碎花连衣裙,脚上一双塑料凉鞋,鞋边已经磨破了。她的背很薄,肩膀随着哭泣一抽一抽的,像一片被风雨打蔫了的叶子,看着特别无助。
那年头,车站这种地方,什么人都有。骗子、小偷,还有各种各样编故事要钱的。我妈从小就教育我,出门在外,少管闲事。我心里琢磨着,也许是钱包被偷了,也许是跟家里人吵架跑出来的。我犹豫了一下,脚下没停,继续往出站口走。
可走了没几步,那哭声好像还在背后跟着我。我心里有点烦躁,说不清是同情,还是被这天气和噪音搅得心烦。我停下脚步,回头又看了一眼。她还是那个姿势,蹲在那里,小小的、孤零零的一团,好像被整个世界给扔下了。
我叹了口气,心想,就当是日行一善吧。万一真遇上难处了呢?
我走到她身边,蹲下来,小心翼翼地问:“唉,同志,你……你没事吧?是不是遇到什么难事了?”
我的声音可能有点突兀,她猛地抬起头,吓了一跳。
那是一张很干净的脸,二十岁出头的样子,眼睛又大又亮,只是哭得又红又肿,像两颗熟透了的桃子。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看到我这个陌生男人,眼神里满是警惕和慌乱。她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抱着膝盖的手臂更紧了。
“我……我没事。”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沙哑着,透着一股倔强。
“没事怎么哭成这样?”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和善一点,“是不是钱丢了?还是跟家里人走散了?”
她摇摇头,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泪又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我有点手足无措,一个大男人,最见不得女孩子哭。我挠了挠头,从口袋里掏出包皱巴巴的“红梅”烟,想抽一根,又觉得不合适,只好又塞了回去。
“你要去哪儿啊?没买票吗?”我换了个问法。
她好像被“票”这个字提醒了,哽咽着说:“我想……我想回家,回南边。可是……可是我的钱不够了。”
“南边是哪儿?”
她报了个地名,一个我只在天气预报里听过的南方小城,坐火车得一天一夜。我心里盘算了一下,硬座票价大概要一百五六十块钱。对于那时候的我来说,差不多是小半个月的工资了。
看着她那双被泪水洗过的、清澈又绝望的眼睛,我心里那个叫“陈斌”的老好人又占了上风。我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土,说:“你在这儿等我,别乱跑,我去给你问问票。”
她愣住了,呆呆地看着我,好像没反应过来。
我没多解释,转身就往售票大厅挤。大厅里更是人山人D,空气能拧出水来。我排了半天队,浑身是汗,总算买到了一张当天晚上十点多去往那个小城的硬座票。
我拿着那张还带着我手心温度的硬纸板车票,又去旁边的小卖部买了瓶矿泉水和两个面包,这才回到原地。
她还蹲在那儿,只是没哭了,眼神空洞地看着地面,像个没有灵魂的娃娃。
我把车票和吃的递给她,“给,晚上的车,还有几个小时,你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她看着我手里的东西,眼睛一下子又红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但这次她忍住了,没让它掉下来。她站起来,个子不高,瘦瘦的,好像一阵风就能吹倒。
“大哥,我……我不能要。”她小声说,“我没钱给你。”
“嗨,说啥呢?出门在外,谁还没个难处。”我把东西硬塞到她怀里,“票都买了,退也麻烦。你赶紧找个地方坐着歇会儿,别中暑了。”
我又从钱包里抽出五十块钱,连同车票一起塞给她,“路上时间长,买点水喝。这钱不用还了,就当我……就当我提前学雷锋了。”
说完,我怕她再拒绝,赶紧转身就走,边走边摆手:“行了,我还有事,你自个儿小心点!”
我没回头,快步走进了出站口,去接我那个到现在还没影儿的表弟。我心里有点空落落的,又有点踏实。一百多块钱,是有点心疼,但能让一个走投无路的姑娘回家,值了。
我以为,这件事就像往池塘里扔了颗石子,涟漪散去,也就了无痕迹了。我甚至连她的名字都没问。
我怎么也没想到,这颗石子,会在我的生命里,激起那么大的波澜。
第2章 厂门口的等待
接下来的日子,又恢复了往常的平静。上班,下班,偶尔跟工友们喝点小酒,吹吹牛。纺织厂三班倒,忙起来昏天黑地,车站那个哭泣的姑娘,很快就被我抛在了脑后,成了一个模糊的夏日记忆。
大概过了一个多月,那天我刚下夜班,骑着车,哈欠连天地往家走。天刚蒙蒙亮,路上没什么人,只有早起扫大街的环卫工,唰唰的扫地声听着特别清静。
快到厂门口的时候,我远远地看见一个人影,孤零零地站在我们厂那扇掉漆的铁门旁边。是个女的,身影有点熟悉。
我骑近了,心里“咯噔”一下。
是她。车站那个姑娘。
她还是穿着那件蓝色的碎花连衣裙,只是洗得更旧了些。头发整齐地梳在脑后,露出一张干净的脸。她看起来比上次精神多了,只是神情有些紧张和局促,两只手不停地绞着衣角。
看到我,她眼睛一亮,像是松了口气,又立刻低下头,有点不敢看我。
我把车停下,支好,心里满是疑问:“你怎么在这儿?”
“我……我来找你。”她声音还是小小的,像蚊子哼哼。
“找我?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上班?”我更奇怪了。我记得我当时没说啊。
她小声解释:“那天……那天你衣服上有个厂牌,我看见了,写着‘青州纺织厂’。”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胸前,果然,别着个塑料的厂牌。我自己都快忘了这茬了。这姑娘,心还挺细。
“那你找我有什么事?”我问。
她从随身带着的一个小布包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用手帕包着的东西,递到我面前。手帕洗得干干净净,还带着一股淡淡的肥皂味。
“大哥,这是你的钱。”她把手帕打开,里面是叠得整整齐齐的钱,有零有整,“车票一百五十八,你给我的五十,还有……还有那天面包和水的钱,我算了两块五。一共是二百一十块五毛。”
我愣住了。我压根就没想过她会来还钱。看着她那副认真的样子,我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你……你没回家?”我问。
她摇了摇头,“我没上车。我把票退了。”
“退了?”我更惊讶了,“那你这一个多月……住哪儿?干什么呢?”
“我在一个小的服装厂找了个活儿,包吃住。”她顿了顿,抬起头,第一次正视我的眼睛,眼神很诚恳,“大哥,那天真的谢谢你。要不是你,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这钱,你一定要收下。”
她把钱往我手里塞,态度很坚决。
我看着她,心里忽然有点不是滋味。她一个姑娘家,无亲无故的,在一个小厂里打工,挣点钱肯定不容易。这二百多块钱,估计是她省吃俭用一个多月才攒下来的。
我把钱推了回去,“钱我不能要。我说了,就当是帮忙了。你一个女孩子在外面不容易,自己留着花吧。”
“不行!”她急了,眼圈又有点红,“大哥,你是个好人。可这钱我必须还。不然,我心里一辈子都过不去这个坎。”
她的倔强,出乎我的意料。我们俩就在厂门口推来推去,一个非要给,一个非要还。天色越来越亮,路上开始有晨练的老人和上早班的工人经过,都好奇地朝我们这边看。
我有点不好意思,只好说:“行行行,我收下,我收下还不行吗?”
我接过那包钱,入手沉甸甸的,不只是钱的重量,还有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她这才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了一丝浅浅的笑容,像雨后初晴的天,特别好看。
“那……那我走了,大哥。”她冲我鞠了一躬,转身就要走。
“唉,等等!”我叫住她,“你还没吃饭吧?正好我也没吃,走,我请你吃早饭,就当……就当庆祝你找到工作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么想的,话就这么说出口了。也许是觉得就这么让她走了,心里有点空落落的。
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我们去了厂门口那家开了十几年的早点铺。我要了两碗豆腐脑,四根油条。热气腾腾的,香气扑鼻。
吃饭的时候,我们才算正式通了姓名。
她说她叫林惠,81年生的,比我岁。
我叫陈斌。
那天早上,我们聊了很多。她没说她为什么会一个人在车站哭,只是说家里出了点事,想出来自己闯一闯。我看得出她有所保留,也没追问。谁还没点不想提的过去呢?
她说话声音轻轻的,但很有条理。她说她在服装厂踩缝纫机,一天干十几个小时,虽然累,但总算能养活自己。她说起工作的时候,眼睛里有光。
那顿早饭,我们吃得很慢。阳光透过早点铺油腻的玻璃窗照进来,在她脸上打下一层柔和的光晕。我忽然觉得,这个夏天,好像也没那么闷热了。
从那天起,我们就算认识了。
我下了班,有时候会骑车去她那个小厂附近转转,美其名曰“顺路”。她也好像总能“碰巧”在那个时候下班。我们会在路边的小摊上吃一碗凉皮,或者在护城河边坐一会儿,聊些有的没的。
我发现她其实是个很爱笑的姑娘,只是那笑容里,总带着一丝小心翼翼。她很聪明,学东西很快,而且特别能吃苦。她住的集体宿舍很简陋,但她总能把自己的那一小块地方收拾得干干净净。
我们的关系,就在这一次次的“偶遇”和一碗碗凉皮中,慢慢地近了。那是一种很微妙的感觉,像春天里慢慢发芽的柳枝,不经意间,就绿了整个世界。
第3章 不问过往的婚事
我和林惠的关系,就这么不咸不淡地处着。在我们那个年代,男女之间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彼此觉得合适,家里人再见个面,事儿基本上就定了。
我把林惠的事跟我爸妈说了。我妈王秀兰是个典型的工厂家属,热心肠,嘴巴有点碎,但心眼不坏。我爸陈国良是老党员,退休前是厂里的车间主任,一辈子勤勤恳恳,性格沉稳。
听我说完,我妈的眉头就皱起来了:“斌子,这姑娘来路清不清楚啊?一个人从南边跑到咱们这儿,家里是干啥的?爹妈是啥样的人?咱可不能稀里糊涂的。”
我爸在一旁敲了敲烟斗,“说的有道理。不是说信不过这姑娘,结婚是大事,总得知根知底。”
我替林惠解释:“她人挺好的,踏实,能吃苦。家里的事……她好像不太愿意提。我想,可能有什么难处吧。”
“有什么难处也不能瞒着呀?”我妈嗓门高了点,“以后成了两口子,那就是一家人,哪有还藏着掖着的道理?你让她哪天来家里吃个饭,我跟她聊聊。”
我把这事跟林惠说了,她显得很紧张,答应了,但看得出她很不安。
那个周日,林惠提着两斤水果,第一次踏进我们家门。她穿了件新买的衬衫,头发也仔细梳过,但手脚还是拘谨得不知道往哪儿放。
我妈拉着她,从南到北问了个遍。问她家里几口人,父母做什么工作,有没有兄弟姐妹。
林惠的回答很模糊,只说父母是农民,身体不好,家里还有一个弟弟。再问细节,她就低下头,小声说:“阿姨,我……我跟家里很久没联系了。”
吃完饭,我妈把我拉到厨房,压低声音说:“这姑娘,我看有点问题。问她家里的事,支支吾吾的,哪有跟家里不联系的道理?你可得想清楚了。”
我心里也犯嘀咕,但看着客厅里坐立不安的林惠,那副瘦弱又倔强的样子,我又觉得心疼。我相信自己的第一感觉,她不是坏姑娘。
“妈,过去的事就别问了。我看的是她这个人,不是她的家庭。”我态度很坚决。
那天之后,我妈虽然没再说什么,但明显对林惠存了芥蒂。
反倒是我爸,找我谈了一次。他给我倒了杯茶,慢悠悠地说:“斌子,爸看得出来,你喜欢这个姑娘。她眼睛里有股劲儿,是经过事儿的人,知道过日子的不容易。至于她的过去,谁还没点过去呢?只要她人品端正,真心跟你过日子,比什么都强。”
我爸的话,给了我很大的鼓励。
我找了个机会,正式跟林惠挑明了。
那天我们俩在公园里散步,我鼓足勇气说:“小惠,我们……我们结婚吧。”
她愣住了,停下脚步,看着我,眼睛里情绪很复杂,有惊喜,有犹豫,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悲伤。
“陈斌,你……你想好了吗?”她问,“你对我一点都不了解。我的家,我的过去……我有很多事都没告诉你。”
我拉住她的手,她的手很凉。我说:“我不想了解你的过去。我只知道,我想跟你有个未来。你愿不愿意?”
她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眼泪,就那么毫无征兆地流了下来。但这一次,不是在车站时的那种绝望,而是一种……释放。
她点点头,声音很轻,但很坚定:“我愿意。”
我们的婚事办得很简单。没有彩礼,没有三金,林惠说她什么都不要。我爸妈看她态度坚决,也没再坚持。我们就请了厂里几个关系好的同事和亲戚,摆了两桌酒,就算结婚了。
婚后,我们住在厂里分的单身宿舍里,一个十几平米的小房间,厨房和厕所都是公用的。虽然简陋,但林惠把它收拾得一尘不染,井井有条。
她辞了服装厂的工作,经人介绍,去了我们厂的食堂帮忙,工作稳定些,也能跟我有个照应。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着。林惠是个过日子的好手,精打细算,一分钱都恨不得掰成两半花。我的工资卡交给她,她每个月都记得清清楚楚,哪里该花,哪里该省,安排得明明白白。她学着我们北方的口味,给我做手擀面,包饺子,手艺越来越好。
她对我爸妈也很好,虽然话不多,但每次回去,都抢着干活,嘘寒问暖。我妈对她的态度也慢慢缓和了。看着我们的小日子越过越红火,她脸上的笑容也多了起来。
只是,关于她的过去,她的家人,林惠始终闭口不提。过年的时候,我说要不要往她家里寄点钱,或者打个电话,她都默默地摇头拒绝。那就像我们之间一个不成文的约定,一个被小心翼翼绕开的禁区。
我尊重她,从不追问。我想,时间长了,她总会对我敞开心扉的。
几年后,我们的儿子陈阳出生了,家里添了更多的欢声笑语。为了给孩子更好的环境,我们用攒下的钱,在厂区附近买了一套两居室的二手房,虽然不大,但总算有了个真正属于我们自己的家。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样,平淡而幸福地过下去。车站的哭声,她模糊的过去,都将被岁月彻底掩埋。
我错了。有些伤疤,不是不去触碰,它就不存在。它只是在等待一个时机,以一种更激烈的方式,重新被揭开。
第4章 一套房,一堵墙
转眼,儿子陈阳到了要上小学的年纪。
我和林惠都是普通工人,没什么大的本事,唯一的念想,就是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孩子身上。我们希望能给他最好的教育。而“最好的教育”,在青州这个不大不小的城市里,就意味着一套学区房。
我们看上的那套房子,在市一小旁边,位置好,年代也新,但价格对我们来说,是个天文数字。总价八十万,首付就要二十四万。
我们俩把这些年所有的积蓄都翻了出来,存折、国债,犄角旮旯里攒的零钱,全都算上,也才凑了不到十万块钱。离首付还差着一大截。
那段时间,家里的气氛有点压抑。林惠比我还焦虑,晚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我看见她偷偷在小本子上算账,写写画画,然后又长长地叹气。
“要不,再看看别的房子?”我安慰她,“阳阳上个普通小学也挺好,孩子争气,在哪儿都一样。”
林惠摇摇头,眼睛有点红:“不行。我们自己这辈子就这样了,不能让孩子也输在起跑线上。”
她的执拗,让我心疼。
就在我们一筹莫展的时候,我爸妈知道了这件事。
那个周六,他们提着菜来了我们家。吃午饭的时候,我爸清了清嗓子,从怀里掏出一个用布包了好几层的存折,放在桌上,推到我面前。
“斌子,这里是二十万。”我爸的声音很平静,但很有力量,“是和我这辈子的积蓄。我们俩留点养老钱就够了,剩下的,你们拿去给阳阳买房子。”
我妈在一旁补充道:“密码是你生日。钱不多,但也是我们的一点心意。孩子上学是大事,耽误不得。”
我当时眼眶就热了。我知道,这笔钱对我爸妈意味着什么。那是他们从牙缝里省出来的,是他们一辈子的保障。
我刚想说点什么,一旁的林惠却突然站了起来。
“叔叔,阿姨,这钱……我们不能要。”
她的声音不大,但很清晰,清晰得让饭桌上所有人都愣住了。
我妈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小惠,你这是什么意思?嫌钱少?”
“不是的,阿姨,我不是那个意思。”林惠急忙摆手,脸色发白,嘴唇都在哆嗦,“我……我们不能要你们的钱。买房子的事,我们自己想办法。”
“你们自己想办法?你们有什么办法?”我妈的语气有点冲了,“阳阳上学等得及吗?我们是一家人,帮你们不是应该的吗?你怎么这么见外!”
“我……”林惠被我妈问得哑口无言,她求助似的看向我,眼神里充满了慌乱。
我也懵了。我完全不明白林惠为什么反应这么大。这几年,她跟我爸妈关系处得挺好的,怎么会在这么关键的事情上,如此决绝地拒绝他们的好意?
“小惠,爸妈也是为了我们好,为了阳阳。”我试图打圆场,拉了拉她的衣角。
但她却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把手抽了回去。
“我说了,不能要!”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陈斌,我们自己攒钱,哪怕买个小点的,旧点的,都行!就是不能要别人的钱!”
“别人?”我妈也火了,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小惠,你把我跟你爸当外人?我们养大陈斌,现在帮衬一下孙子上学,怎么就成了‘别人’了?你这话说得也太伤人心了!”
“妈,您别生气,小惠她不是那个意思。”我赶紧起身去扶我妈。
整个场面乱成了一锅粥。我爸脸色铁青,一言不发地抽着烟。我妈气得直掉眼泪。儿子陈阳被这阵仗吓坏了,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而林惠,就站在那里,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身体微微发抖,眼神里是我从未见过的固执和……恐惧。
那天,我爸妈不欢而散。临走前,我妈指着林惠,对我撂下一句:“陈斌,这日子你要是还想过下去,就好好跟她谈谈!我跟你爸,没受过这种气!”
家里只剩下我们三口人,气氛压抑得可怕。
我把哭着的儿子抱回房间哄睡,再出来时,林惠正一个人坐在沙发上,默默地流眼泪。
我坐到她身边,心里的火气和不解交织在一起。
“林惠,你今天到底是怎么了?你知不知道你那么说,多伤爸妈的心?”
她不说话,只是摇头,眼泪掉得更凶了。
“有什么事你不能跟我说吗?”我的声音也大了起来,“不就是要他们点钱吗?又不是不还!至于闹成这样吗?十几年了,你心里到底藏着什么事?你把这个家当什么了?把我当什么了?”
我一连串的质问,像一把把刀子。
她猛地抬起头,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看着我,那眼神,充满了委屈、痛苦和绝望。
“陈斌,”她一字一顿地说,声音沙哑得厉害,“你以为我想要这样吗?你什么都不知道!”
说完,她跑进卧室,“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我一个人愣在客厅里,看着桌上那个沉甸甸的存折,第一次感觉到,我和林惠之间,好像隔了一堵看不见、也推不倒的墙。而这堵墙,在今天,终于因为一套房子,轰然耸立在了我们面前。
第5章 决堤的往事
那一晚,我和林惠分房睡了。
这是我们结婚十几年来的第一次。我躺在客厅的沙发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脑子里乱糟糟的,全是白天发生的一幕幕。我妈气愤的脸,我爸失望的眼神,还有林惠那张苍白又倔强的脸。
我不明白,真的不明白。我们是夫妻,是这个世界上最亲密的人。为什么她宁愿把我们逼到这种地步,也不愿意告诉我她到底在怕什么?
第二天是周一,我照常去上班,整个人都魂不守舍。车间的噪音震耳欲聋,可我的脑子里比车间还吵。工友老张看我脸色不对,拍拍我肩膀问我是不是病了,我摇摇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下班回到家,林惠已经做好了饭。两菜一汤,都是我平时爱吃的。儿子陈阳坐在桌边,小心翼翼地看着我们俩,不敢说话。
饭桌上,谁也没开口。只有碗筷碰撞的清脆声响,显得格外刺耳。
吃完饭,林惠默默地收拾碗筷。我看着她单薄的背影在厨房里忙碌,心里一阵刺痛。我知道,这样冷战下去不是办法。问题必须解决。
等儿子睡下后,我走进卧室。林惠正坐在床边,叠着白天收回来的衣服。
我搬了张凳子,坐在她面前,语气尽量放缓和:“小惠,我们谈谈吧。”
她叠衣服的手停顿了一下,没有抬头。
“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为了阳阳,也为了我们自己。”我看着她,“你告诉我,到底为什么不能要爸妈的钱?是不是……是不是你觉得欠了人情,心里不舒服?如果是这样,我们可以打欠条,以后慢慢还。”
她还是不说话。
我的耐心一点点被耗尽,声音也重新硬了起来:“林惠,你到底要我怎么样?你知不知道,你这样什么都不说,比直接跟我吵一架还让我难受?我们是夫妻啊!有什么事是不能一起扛的?”
“你非要知道吗?”她终于开口了,声音嘶哑,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
“对,我非要知道!”
她慢慢抬起头,看着我。那双曾经清澈的眼睛里,此刻像蒙着一层厚厚的雾,雾的后面,是深不见底的痛苦。
“好,”她说,“我告诉你。”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像是要鼓足一生的勇气。
“我不是自己想从家里跑出来的。我是……被我亲叔叔,赶出来的。”
我的心猛地一沉。
“那年我二十一岁,”她的声音很轻,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高考没考上,我不想一辈子待在村里,就跟着我叔叔来了青州。他说他在城里做生意,能给我找个好活儿。”
“我叔叔对我很好,给我买新衣服,带我下馆子。我当时特别感激他,觉得他是天底下最好的人。直到有一天,他带我去见一个男人。”
林惠的声音开始发抖,“那个男人比我叔叔年纪还大,看我的眼神……让我害怕。我叔叔告诉我,那是个大老板,有钱。他说,只要我跟了那个老板,我们全家都能过上好日子,我弟弟上大学的钱也有了着落。”
我只觉得一股血冲上头顶,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我不同意。我哭着求我叔叔,说我就是去工地上搬砖,也不干这种事。我叔叔当时就变了脸,骂我不知好歹,说我断了他的财路。”
“我收拾东西要走。他……他拦住我,从包里甩出一沓钱,狠狠地砸在我脸上。”
林惠说到这里,眼泪再也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
“他指着我的鼻子骂,说这些钱,是我这两个月在他那儿吃住的钱,是我坐火车的路费,是我穿的这身衣服的钱。他说,我林惠,欠他的!他让我滚,滚得越远越好。”
“钱撒了一地,红色的,真好看。可每一张,都像一个巴掌,扇在我脸上。我一张一张地把钱捡起来,还给他。然后,我就跑了出去。”
“我身上一分钱都没有,我不知道该去哪儿。我在街上走了很久很久,最后走到了火车站。我当时就一个念头,我想回家。可我连一张车票都买不起。”
她泣不成声,整个身体都在颤抖。
“所以,那天,你在车站哭……”我终于明白了。
“是。”她点点头,“我蹲在那里,觉得天都塌了。我觉得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情,所有的好,都是要用尊严去换的。就在我最绝望的时候,你出现了。”
“你给我买车票,给我钱,你甚至没问我叫什么。你走了以后,我一个人坐在车站的长椅上,想了很久。我想,我不能就这么灰溜溜地回去。我把票退了,用退票的钱,租了个最便宜的床位。然后我找到了那家服装厂,没日没夜地干活,就是想把钱尽快还给你。”
“因为我怕,我怕欠你的。我怕有一天,你也会把钱甩在我脸上,说我林惠,欠你的!”
“后来,我们结婚了。你对我好,爸妈对我也好。我心里感激,但也害怕。我拼命地干活,拼命地省钱,我就是想证明,我林惠不欠任何人的。我能靠自己,跟你把这个家撑起来。”
“爸妈拿出那二十万的时候,我当时脑子里‘嗡’的一下,就想起了我叔叔那张脸,想起了那些砸在我脸上的钱。我怕……陈斌,我真的怕。我怕我们拿了这钱,以后就再也直不起腰了。我怕妈以后要是跟我不高兴,会说,‘我们老陈家给你买了房子,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我怕那种被人用钱堵住嘴,被人用恩情压一辈子的感觉……”
她再也说不下去,趴在床上,放声大哭。那哭声里,积压了十几年的委屈、恐惧和痛苦,在这一刻,全部决堤而出。
我走过去,从背后紧紧地抱住她。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揪住,疼得无法呼吸。
我这个傻瓜。我这个天底下最笨的傻瓜。
我一直以为,我当年的举手之劳,是她的救赎。我错了。我只是递给了她一块救生筏,而她,是靠着自己强大的意志力,一个人,在冰冷刺骨的海水里,挣扎着游了十几年,才游到了岸边。
而我,就在今天,差点亲手把她推回那片让她恐惧的汪洋里。
我抱着她,眼泪也掉了下来。我一遍遍地在她耳边说:“对不起,小惠,对不起……是我不好,是我混蛋……对不起……”
第6章 和解的清晨
那一夜,我们聊了很久。
林惠把积压在心底十几年的石头,一块块地搬了出来。她说起她那个重男轻女的家,说起她父母是如何默许叔叔把她带走“找个好人家”,说起她这些年,一个人的夜晚,是如何被那些噩梦惊醒。
我静静地听着,像一个第一次认识她的陌生人,重新去了解她的世界。我的心里,除了心疼,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敬佩。
我无法想象,一个二十一岁的姑娘,在经历了那样的背叛和羞辱之后,是如何一个人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靠着自己的双手,重新站起来的。她没有沉沦,没有抱怨,只是默默地,用自己的方式,守护着那份比生命还重要的尊严。
而我,她的丈夫,却对此一无所知。我享受着她带来的安稳和幸福,却从未真正走进她那片被铁锁重重封锁起来的内心世界。
天快亮的时候,林惠哭累了,在我怀里沉沉睡去。她的脸上还挂着泪痕,眉头却舒展开了。
我一夜没睡,看着窗外一点点泛白,心里做了一个决定。
第二天一早,我没去上班,直接去了我爸妈家。
我妈还在生闷气,看见我,把脸扭到一边。我爸坐在沙发上,吧嗒吧嗒地抽着烟。
我走到他们面前,没坐下,就那么站着。
“爸,妈,我来,是替小惠给你们道歉的。”我开口,声音有点哑,“昨天,是她不对,她不该用那种方式跟你们说话。但她……她是有苦衷的。”
我把我能说的,都告诉了他们。我隐去了那个“老板”的部分,只说了她叔叔如何骗她,如何用钱羞辱她,把她赶出家门。我说她这些年心里一直有个过不去的坎,对接受别人的大额馈赠,有着近乎病态的恐惧。
“她不是不把你们当家人,她是太怕了。怕自己再一次被所谓的‘恩情’绑架,怕自己在这个家里,会因为拿了钱而矮人一等。”
我说完,客厅里一片死寂。
我爸手里的烟,燃尽了长长的一截烟灰,他浑然不觉。
我妈愣在那里,脸上的怒气,一点点地褪去,取而代D的是震惊和……心疼。
“这……这孩子,怎么……怎么吃了这么多苦啊……”我妈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声音也哽咽了,“她叔叔……那还是人吗?!”
她转过头,拉着我的手,急切地问:“那小惠她……她现在怎么样了?她昨天跟你发那么大火,是不是心里憋得太难受了?”
我点点头,“她把憋了十几年的话都说出来了,哭了一宿,现在睡着了。”
我妈的眼泪掉了下来,她抬手给了自己一个嘴巴,“都怪我!怪我这张破嘴!我还说她见外,说她伤人心……我……我才是那个往她伤口上撒盐的人啊!”
“妈,不怪您,您不知道。”我安慰她。
我爸把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站起身,走到我身边,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斌子,是爸妈错怪小惠了。也是你……你这个丈夫当得不称职。”他的声音很沉,“两口子过日子,过的不仅是柴米油盐,更是人心。你没能早点让她对你敞开心扉,是你的问题。”
我爸的话,说得我脸上火辣辣的。
他走到桌边,拿起那个存折,塞到我手里。
“这钱,你拿回去。但不是给你们买房子的。”我爸看着我,眼神很严肃,“你回去告诉小惠,这钱,不是我们老陈家‘给’她的,是我们‘借’给阳阳的。阳阳是我们的亲孙子,爷爷奶奶借钱给孙子读书上学,天经地义。等他长大了,有出息了,让他自己连本带利还给我们。这样,她心里能好受点。”
我爸又说:“房子,你们也别急着买那么好的。量力而行。家之所以是家,不是因为房子有多大,是因为里面住着的人,能相互理解,相互体谅。”
我拿着那个存折,感觉它比任何时候都重。
我回到家的时候,林惠已经起来了,正在厨房里做早饭。她的眼睛还有点肿,但神情已经平静了很多。
我从背后抱住她,把头埋在她的颈窝里。
“小惠,爸妈……都知道了。他们不怪你,他们只心疼你。”
我把爸妈的原话,一字不落地告诉了她。
她听完,靠在我怀里,身体又开始轻轻地颤抖。这一次,我知道,那不是恐惧,是感动。
那个清晨,阳光透过厨房的窗户照进来,暖洋洋的。锅里的小米粥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满屋子都是香甜的味道。
我们最终没有买那套昂贵的学区房。我们用自己的积蓄,加上从我爸妈那里“借”来的一部分钱——林惠亲手写了借条,郑重地让我爸妈收好——在离学校稍远一点的地方,买了一套小一点的房子。
搬家的那天,我收拾旧物,在一个上了锁的木盒子里,找到了一张泛黄的火车票。
是那张,从青州开往南方的硬座车票。票的背面,用铅笔歪歪扭扭地写着一行字:2002年8月15日,晴。一个好人。
我拿着那张车票,走到正在擦窗户的林惠身边。
“原来你一直留着。”我说。
她回过头,看到我手里的车票,笑了。那是她这些年来,我见过最轻松、最灿烂的笑容。
“是啊,”她说,“它提醒我,这个世界,没那么坏。也提醒我,我有多幸运,能遇见你。”
我把她揽进怀里,看着窗外明媚的阳光。
我知道,横亘在我们之间的那堵墙,终于彻底消失了。生活或许还会有风雨,但从今往后,我们再也不会是一个人去面对。
那张车票,开启了我们的故事。而那套没买成的房子,却真正让我们成为了一个密不可分的家。有时候想想,人生就是这么奇妙,最重要的东西,往往不是你拼命想要得到的,而是在那个过程中,你所理解和守护的。
来源:小马阅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