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电话那头的声音又油又亲热,像一勺凝固了二十年的猪油,猛地在热锅里化开。
电话是下午三点打来的,一个陌生的号码。
午后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原木地板上切出一条条明亮的光斑。
空气里浮着新煮咖啡的醇香和新居特有的、淡淡的木料味道。
我正慢条斯理地用绒布擦拭我的新咖啡机,享受着这难得的清净。
“喂,是林晚吗?”
电话那头的声音又油又亲热,像一勺凝固了二十年的猪油,猛地在热锅里化开。
我愣了一下。
这声音,我刻在了骨子里。
是三叔。
“三叔?”我试探着问,语气不由自主地冷了三分。
“哎哟,我的好侄女,还记得三叔啊!”他夸张地笑起来,“出息了,小晚,真出息了!听说你在市中心买了套大房子,江景豪宅啊!”
我没接话,只是把绒布放下,靠在冰凉的中岛台上。
果然,无事不登三殿。
“三叔有事吗?”
“嗨,一家人,说事就见外了!”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理所当然,“那个……你弟,林辉,你还记得吧?他要结婚了,女方那边要求得有套婚房,这不……你那套大房子,空着也是空着,先借给你弟用用,办个婚礼,风光风光,你看怎么样?”
我被他这番话气得直想笑。
借?
说得真轻巧。
像当年我妈找他借三万块钱一样轻巧。
“不怎么样。”我听见自己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电话那头明显噎了一下。
“小晚,你怎么这么说话?我是你三叔!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三叔,”我打断他,“我这房子,一砖一瓦都是我加班熬夜拿命换来的,不是大风刮来的。婚房,让他自己挣去。”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没人情味!你挣再多钱有什么用?亲情都不要了?”他的声音开始拔高,带着一丝恼羞成怒。
我笑了,是冷笑。
“亲情?三叔,十五年前,我爸躺在医院抢救室,就差三万块手术费的时候,你在哪里谈亲情?”
“我妈在你家门口,给你跪下的时候,你又是怎么说的?”
电话那头,瞬间死寂。
只有电流的滋滋声,像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
我没给他反应的机会,直接挂了电话,然后拉黑。
世界清静了。
可我的心,却像是被投进了一颗石子,泛起圈圈涟漪,带着陈年的酸楚和冰冷。
那年我十五岁,天是灰的,医院消毒水的味道是冷的。
我爸突发心梗,躺在ICU里,医生说,必须立刻手术,准备十万块。
我们家砸锅卖铁,掏空了所有积蓄,又跟亲戚朋友借了一圈,还差三万。
三万,在当时,是一笔天文数字。
但在三叔眼里,应该不算什么。
他那年刚做包工头发了点小财,在镇上买了新楼房,还买了辆桑塔纳,风光无限。
我妈带着我,提着家里仅剩的两瓶好酒和几斤水果,去了三叔家。
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人情冷暖,什么叫咫尺天涯。
三婶开的门,看到我们,脸上的笑意瞬间就淡了。
“哟,嫂子来了,快进来坐。”
她的热情,薄得像一层窗户纸。
三叔正坐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看电视里播的《还珠格格》,嗑着瓜子。
茶几上摆满了各种零食,空气里都是一股甜腻的香气。
那香气,和医院冰冷的消毒水味,形成了无比讽刺的对比。
我妈没坐,她站着,搓着手,脸上是请求,是卑微。
“他三叔,你哥……你哥他……”我妈的声音都在抖。
“我知道,不就是心脏病嘛,多大点事。”三叔眼皮都没抬一下,瓜子壳吐了一地。
“医生说要马上手术,还差三万块钱……他三叔,你能不能……先借我们周转一下?等我们缓过来,马上就还!”
三叔终于舍得把目光从电视上移开,落在我妈脸上。
那眼神,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不是同情,不是为难,而是审视,是掂量,像在菜市场看一块不怎么新鲜的猪肉。
“嫂子,不是我说你。这钱,我不是没有。”
他慢悠悠地开了口。
“但是,大哥这病,就是个无底洞。今天三万,明天可能就是三十万。我这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我得留着给小辉以后娶媳妇用。”
“再说了,借给你们,你们拿什么还?就凭你那点工资,还是指望小晚?”他瞥了我一眼,嘴角带着一丝轻蔑。
我妈的脸,一瞬间血色尽失。
她嘴唇哆嗦着,说不出一句话。
我能感觉到她全身都在发抖。
然后,我听到了“噗通”一声。
我妈跪下了。
膝盖砸在冰冷的地砖上,那声音,像是砸在了我的心上。
“他三叔!我求你了!就当嫂子求你了!你哥他不能没有这笔钱啊!这是救命钱!”
我妈哭了,哭得撕心裂肺。
我冲过去想把她拉起来,可她跪得那么死,那么用力,仿佛要把自己的尊严全部碾碎在那片地砖上。
三叔皱了皱眉,不是因为心疼,而是因为厌烦。
“哎哎哎,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让人看见了像什么话!”
三婶也过来拉扯,“嫂子,你别这样,有话好好说嘛。”
可她们的动作,充满了敷衍和抗拒。
“他三叔,我给你磕头了!”
我妈真的把头往地上磕。
我疯了一样抱住她,眼泪汹涌而出。
“妈!你起来!我们不求他!我们不求他了!”
最后,三叔从钱包里抽出五百块钱,塞到我妈手里。
“行了行了,别哭了。这五百块钱,算我给大哥买点营养品。多的,真没有。你们走吧。”
那语气,像是在打发一个乞丐。
我和我妈是怎么走出那栋楼的,我已经记不清了。
我只记得,那天外面的风很大,吹得我脸生疼。
我妈一路没说话,只是死死攥着那五百块钱,指节都发白了。
后来,我爸的手术费,是我妈把老家的祖宅卖了才凑齐的。
虽然手术成功了,但我爸的身体也垮了,再也干不了重活。
从那天起,我心里就埋下了一颗种子。
我要挣钱。
挣很多很多的钱。
多到再也不用为了钱,向任何人下跪。
手机震动了一下,把我从回忆里拉了回来。
是我妈打来的电话。
我深吸一口气,接通。
“小晚啊,你三叔是不是给你打电话了?”我妈的声音带着一丝小心翼翼。
“嗯。”
“你……你别生气,他也是……唉……”
“妈,”我打断她,“您是不是想劝我把房子借给他?”
电话那头沉默了。
我知道,我妈就是这样一个人。
善良,心软,好了伤疤忘了疼。
或者说,她不是忘了疼,只是习惯了忍。
“小晚,我知道你心里有气。可毕竟是一家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你弟弟结婚是大事,我们能帮就帮一把……”
“帮?”我反问,“妈,当年您跪在他家门口的时候,他怎么没想过我们是一家人?”
“我爸躺在病床上生死未卜的时候,他那五百块钱,是‘帮’吗?”
“那不是帮忙,那是施舍,是羞辱!”
我的声音有些失控,胸口剧烈起伏。
那些被我强行压在心底的委屈和愤怒,在这一刻,尽数翻涌上来。
“妈,我拼了命读书,工作了没日没夜地加班,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才有了今天。我不是为了让他来‘吃现成’的!”
“这套房子,是我安全感的来源,是我在这个城市的根。我凭什么要让给一个当年对我们见死不救的人的儿子?”
我妈在电话那头轻轻地叹了口气。
“我知道,我知道你委屈。妈也委屈。可是……他毕竟是你三叔啊。”
又是这句话。
血缘,成了他们绑架我的唯一筹码。
“妈,如果您觉得面子上过不去,您可以自己去跟他说。但是,房子,我不会借。一寸都不会。”
说完,我挂了电话。
我怕再说下去,我会说出更伤人的话。
我瘫坐在椅子上,看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心里一片荒芜。
我以为我早就放下了。
可原来,有些伤口,只是结了痂,轻轻一碰,还是会鲜血淋漓。
第二天是周六,我本想睡个懒觉。
结果一大早,门铃就被按得震天响。
我顶着一头乱发,透过猫眼一看,心里的火“噌”地就上来了。
门外站着的,正是三叔和三婶。
他们身后还跟着一个年轻人,瘦高个,染着一头黄毛,吊儿郎当地嚼着口香糖。
应该就是我那个只在照片里见过的堂弟,林辉。
我没开门。
门铃还在锲而不舍地响着,中间夹杂着三叔的叫嚷声。
“小晚!开门啊!三叔来看你了!”
“我知道你在家!别躲着啊!”
我转身回了卧室,戴上降噪耳机,世界瞬间清净。
大概过了半个多小时,外面没了动静。
我摘下耳机,以为他们走了。
刚想去给自己做份早餐,手机响了。
是物业的电话。
“林小姐您好,有几位自称是您亲戚的先生女士,在您门口……影响到了其他住户,您看?”
我闭了闭眼,一股无力感涌上心头。
“让他们上来吧。”
躲是躲不掉的。
我打开门,三叔一家三口正等在电梯口,看到我,立刻堆上一脸虚伪的笑。
“小晚啊,你可算开门了!三叔还以为你不在家呢!”三叔一边说,一边自顾自地往里走。
三婶和林辉也跟了进来。
他们像参观什么稀奇景点一样,在我家里四处打量,嘴里发出啧啧的赞叹声。
“哎哟,这装修,真气派!”
“这地段,江景房,得不少钱吧?”
林辉更是一屁股陷进我的沙发里,拿起茶几上的进口零食就拆开吃。
仿佛这里是他自己家。
我站在玄关,冷冷地看着他们。
“有事说事。我等会儿还有事。”
三叔搓着手,笑得像朵菊花。
“小晚,昨天是三叔说话急了点,你别往心里去。你看,我们今天特地登门来给你赔个不是。”
他说着,把手里提着的一个水果篮放在地上。
那水果篮,看起来就像是楼下超市随便买的,蔫不拉几。
“三叔,不用来这套虚的。”我直截了当,“房子,不借。”
三叔的脸色僵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笑容。
“你看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倔呢?一家人,说什么借不借的。你弟结婚,你这个当姐姐的,能不表示表示?”
“就是啊,小晚,”三婶也帮腔,“你一个人住这么大的房子,多浪费啊。让你弟他们住进来,还能给你添点人气。”
我真是被他们这种强盗逻辑气笑了。
“添人气?我怕是添堵。”
“再说了,我是他姐,不是他妈。他结婚,凭什么要我给他准备婚房?”
“你!”三叔被我噎得说不出话,脸涨成了猪肝色。
一直没说话的林辉,这时突然开口了。
“姐,话不能这么说吧。当年要不是我爸借给你们家五百块钱,我大伯能不能活下来还两说呢。现在你发达了,就翻脸不认人了?”
我死死地盯着他。
这是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无耻,是可以遗传的。
他们竟然把那五百块的羞辱,当成了天大的恩情。
“五百块?”我气极反笑,“你知不知道,当时我爸的手术费差三万?三万和五百,你分得清吗?”
“我只知道,因为那五百块,我妈给你们跪下了!”
“你们拿着我们家的尊严,换了五百块钱,现在还有脸来跟我提恩情?”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客厅里一片死寂。
三叔和三婶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难看极了。
林辉被我吼得愣住了,嘴里的口香糖都忘了嚼。
“那……那都是过去的事了,还提它干嘛。”三叔强行挽尊,声音却虚了几分。
“是啊,小晚,你看你现在过得多好,就别计较那么多了。”三婶也赶紧打圆场。
“我过得好,是我自己挣来的!跟你们没有一分钱关系!”
我指着门口,一字一句地说:“现在,请你们出去。”
“林晚!你别给脸不要脸!”三叔终于撕破了脸皮,指着我的鼻子骂道,“我告诉你,今天这房子,你借也得借,不借也得借!不然我就去你公司闹,去你们小区闹,让所有人都看看,你是个多么忘恩负负义的白眼狼!”
威胁。
这是他们最后的,也是最无耻的手段。
我看着他那张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脸,心里反而平静了下来。
我走到他面前,拿出手机,打开了录音功能。
“三叔,你刚刚说的话,再说一遍。”
“我不仅录音,楼道里还有监控。你要是敢来我公司闹,我就敢报警,告你寻衅滋事。你要是敢在小区里造谣,我就敢起诉,告你诽谤。”
“我学的是法律,干的是互联网,对付你这种人,我有的是办法。”
“你可以试试,看最后是谁丢人现眼。”
我的语气很平静,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冷的刀子。
三叔彻底愣住了,他没想到,我竟然这么刚。
他看着我手里的手机,又看看我冰冷的眼神,气势瞬间就弱了下去。
“你……你……”他你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滚。”
我只说了一个字。
三婶拉了拉三叔的衣角,又推了推还愣在沙发上的林辉。
一家三口,灰溜溜地走了。
门关上的那一刻,我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空了。
我靠着门板,缓缓地滑坐到地上。
眼泪,终于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我不是委屈,也不是害怕。
我只是觉得恶心。
为这扯不断的血缘,为这贪得无厌的人性,感到深深的恶心。
这件事并没有就此结束。
当天晚上,我们家的亲戚群就炸了锅。
群里有几十号人,都是沾亲带故的。
平时这个群里除了逢年过节发几个祝福表情,基本就是一潭死水。
但今天,它前所未有的热闹。
最先发难的是三叔。
他在群里发了一大段语音,声泪俱下地控诉我的“不孝”和“冷血”。
说他如何“含辛茹苦”地把我当亲闺女看,现在我出息了,却连亲叔叔都不认了。
说我堂弟结婚这么大的事,我这个当姐姐的,不仅不帮忙,还把他们一家人“赶出家门”。
颠倒黑白,避重就轻。
他的话,瞬间点燃了导火索。
一些不明真相的远房亲戚开始跟风指责我。
“小晚这孩子,怎么能这么对长辈呢?太不像话了。”
“就是啊,挣了点钱就了不起了?亲情都不要了?”
“你三叔也是为了你好,怕你一个人住孤单。”
我看着那些虚伪的言辞,只觉得讽刺。
这些人,在我家最困难的时候,连个电话都没有。
现在,却一个个跳出来,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对我指手画脚。
我妈在群里发了几个“别说了”的表情,但很快就被更多的指责淹没了。
她给我发私信,让我别看群,别生气。
我怎么可能不生气?
我的脑子都要被气炸了。
我没有在群里跟他们争辩。
我知道,跟一群装睡的人,是永远讲不清道理的。
我退出了微信,打开了电脑,找到了一个尘封已久的文件夹。
里面是我爸当年住院的所有单据,病历,还有……我妈写的一本日记。
那本日记,她只写了那一年。
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字,记录了那段最黑暗的日子的点点滴滴。
包括她是如何一家家地去借钱,如何被人冷眼相待,也包括,她是如何在三叔家,跪下去的。
我把那些单据和日记的关键几页,全部拍了照。
然后,我重新点开那个亲戚群。
我什么话都没说。
只是把那些照片,一张一张地,发了上去。
发完最后一张,我打下了一行字。
“各位长辈,你们只听到了三叔的哭诉,却没见过我妈的眼泪。你们只知道我如今买了房,却不知道我们一家当年是怎么熬过来的。”
“三万块的救命钱,和五百块的施舍,这笔账,我记了十五年。”
“房子是我自己挣的,我有权决定给谁住,或者不给谁住。”
“谁要是觉得我不对,可以。把你家房子腾出来,给我堂弟当婚房。不然,就请闭嘴。”
发完这段话,我直接开启了免打扰模式。
世界,再次清静了。
我不知道群里后来又说了什么。
我也不想知道。
我知道,我捅破了那层虚伪的窗户纸。
从今往后,我和他们之间,再也不会有“亲情”这块遮羞布了。
这,或许就是我想要的。
第二天,我接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电话。
是林辉打来的。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没有了昨天的嚣张。
“姐,我看了群里的照片。”
“嗯。”我淡淡地应了一声。
“我……我不知道当年还有这些事。我爸妈从来没跟我说过。”
“现在你知道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组织语言。
“姐,当年的事,是我爸妈不对,我代他们向你道歉。”
“但是,一码归一码。房子……你真的不能借吗?哪怕只是办婚礼用几天,撑个场面也行。彩礼我都收了,现在要是拿不出婚房,我这婚事可能就黄了。”
我听着他的话,心里没有丝毫波澜。
道歉?
轻飘飘的一句道歉,就像抹平十五年的伤疤?
真是天真。
“林辉,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努力吗?”我问他。
“……不知道。”
“因为我不想再过看人脸色的日子。因为我不想再让我妈为了钱去求任何人。”
“我买这套房子,不是为了向谁炫耀,更不是为了给谁‘撑场面’。”
“这是我的家,我的底气,我的避风港。它承载的,是我过去所有的不甘和未来的所有希望。”
“你让我把它借给你,去成全你的‘面子’?”
“凭什么?”
我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你和你爸妈,欠我和我妈的,不是一套房子,而是一句真诚的,当着我妈面说的‘对不起’。”
“在你做到这一点之前,我们之间,没什么好谈的。”
说完,我便挂了电话。
我以为这件事会暂时告一段落。
没想到,一个星期后,我接到了奶奶的电话。
奶奶是我在这个家里,唯一还感到温暖的存在。
我爸去世后,她一直跟着三叔生活。
电话一接通,就传来了奶奶苍老的、带着哭腔的声音。
“小晚啊……你是不是不要奶奶了?”
我的心猛地一揪。
“奶奶,您怎么这么说?”
“你三叔都跟我说了……说你不认他这个叔叔了……还说,还说要跟我们全家断绝关系……”
奶奶说着,就哽咽了起来。
我知道,这一定是三叔在她面前添油加醋地告了状。
利用奶奶来对我进行道德绑架,这是他能做出的最卑劣的事情。
“奶奶,您别听他瞎说。我没有不认您。”我赶紧安抚她。
“那你为什么不帮帮你弟弟?他可是你唯一的弟弟啊!你们是亲姐弟,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你现在出息了,拉扯他一把,不是应该的吗?”
我沉默了。
我知道,跟老一辈人,是讲不通道理的。
在她们的观念里,家族荣耀,血脉亲情,大于一切。
个人的委屈和感受,是可以被牺牲的。
“奶奶,您身体好吗?天冷了,要多穿点衣服。”我避开了这个话题。
“我身体好不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弟弟的婚事!小晚,奶奶求你了,你就当可怜可怜奶奶,帮帮你弟弟吧!你要是不答应,奶奶……奶奶就死给你看!”
奶奶在电话那头,哭得声嘶力竭。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喘不过气。
我知道,她不是在演戏。
她是真的会做出这种事的人。
“奶奶,您别这样。”我的声音也带了哭腔,“我……我周末回去看您。”
挂了电话,我坐在办公椅上,久久无法动弹。
窗外的城市,华灯初上,车水马龙。
可我却觉得,自己像一座孤岛,被全世界的喧嚣和指责包围。
我真的错了吗?
坚守自己的原则,保护自己的劳动成果,错了吗?
为什么,受过伤的人,还要被逼着去原谅,去奉献?
周末,我开车回了老家。
那是一个破旧的小镇,承载了我所有的童年记忆,也见证了我家最落魄的时光。
我先去看了我妈。
她看起来憔ें比上次视频时憔悴了许多,眼角多了几道细纹。
“妈,我回来了。”
她看见我,先是惊喜,然后眼神就黯淡了下去。
“你……是不是因为你三叔的事回来的?”
我点点头。
“小晚,要不……就算了吧。妈不想你为难。”她拉着我的手,轻轻拍着。
我看着她手背上因为常年操劳而凸起的青筋,心里一阵酸楚。
“妈,不为难。我只是回来看看您和奶奶。”
我陪我妈吃了一顿午饭,然后提着买给奶奶的营养品,去了三叔家。
十五年了,我再也没踏进过这个门。
房子还是那个房子,只是外墙的瓷砖已经有些剥落,显得陈旧。
开门的还是三婶。
她看到我,表情有些不自然,但还是挤出了一个笑。
“小晚来了啊,快进来。”
客厅里,三叔和林辉都在,还有奶奶。
奶奶坐在沙发的主位上,看到我,浑浊的眼睛里立刻涌上了泪水。
“我的乖孙女,你可算回来看奶奶了!”
我走过去,在奶奶身边坐下,握住她冰冷干枯的手。
“奶奶,我回来了。”
三叔和林辉坐在对面的沙发上,一言不发,气氛有些尴尬。
“小晚,你跟你三叔……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奶奶拉着我的手,小心翼翼地问。
我没看三叔,只是平静地对奶奶说:“奶奶,没有误会。”
“那……那你弟弟的婚事……”
我深吸一口气,转头,看向三叔。
“三叔,我今天回来,不是来谈房子的事的。”
“我是来问您一句话。”
“十五年前,我妈给您下跪的时候,您有没有过一丝一毫的心软?”
三叔的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
他没想到,我会当着奶奶的面,把这件事重新翻出来。
“你……你这孩子,怎么又提这事!都过去了!”他眼神躲闪,不敢看我。
“过不去。”我摇摇头,“在我妈心里,在我心里,这件事,一辈子都过不去。”
“除非,”我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您,现在,当着奶奶的面,跟我妈,说一句‘对不起’。”
客厅里,落针可闻。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三叔身上。
他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嘴唇哆嗦着,像一条离了水的鱼。
让他道歉?
尤其是在他妈,他儿子面前,向他一直看不起的大嫂道歉?
这比杀了他还难受。
奶奶也愣住了,她没想到我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小晚,你……”
“奶奶,”我打断她,“这不是为难他。这是他欠我们家的。”
“亲情,不是靠血缘来维系的,是靠人心。”
“人心要是凉了,再浓的血,也暖不回来了。”
我看着三叔,眼神坚定而冰冷。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三叔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攥紧了拳头,又松开,如此反复。
我知道,他的内心正在天人交战。
尊严,和儿子的婚事,哪个更重要?
最终,他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瘫软在沙发上。
他抬起头,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有愤怒,有不甘,但更多的是一种无力的妥协。
他从牙缝里,挤出了三个字。
“对……不……起……”
声音很轻,轻得像蚊子叫。
但我听见了。
奶奶也听见了。
我站起身,对奶奶说:“奶奶,我先回去了。您多保重身体。”
说完,我转身就走,没有再看他们一眼。
我没有赢。
这也不是一场战争。
我只是,为我妈,为十五岁的自己,讨回了一点点迟到的公道。
仅此而已。
我以为,这件事会以三叔那句不情不愿的道歉而告终。
但生活,永远比小说更戏剧化。
两个月后,我接到了我妈的电话,她的声音充满了焦急和慌乱。
“小晚!不好了!你三叔……你三叔出事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
“怎么了?”
“他……他投资的那个工程,被人骗了!不仅血本无归,还欠了一屁股的债!现在天天有人上门讨债,家里的东西都被搬空了!”
我愣住了。
那个一直在我面前耀武扬威,不可一世的三叔,竟然……破产了?
这反转来得太快,让我有些措手不及。
“那……林辉呢?”
“小辉那个没良心的!一听说家里出事,他那个没过门的媳妇立马就跟他吹了!他自己也跑了,说是出去打工挣钱,电话都打不通了!”
“现在就剩下你三叔三婶,还有你奶奶……讨债的人说,再不还钱,就要把他们住的房子给收了……”
我妈在电话那头泣不成声。
我沉默了。
心里五味杂陈。
我该高兴吗?
这是不是就是所谓的“恶有恶报”?
可是,我并没有感到一丝一毫的快意。
我脑海里浮现出的,是三叔那张瞬间苍老的脸,是三婶惊慌失措的眼神,还有奶奶那双浑浊的、含着泪的眼睛。
“小晚……妈知道,不该再求你。可是……你奶奶她……她受不住这个刺激啊……”
“他们现在,连吃饭都成问题了。”
挂了电话,我看着窗外的江景,第一次觉得,这万家灯火,有些刺眼。
我恨三叔吗?
恨。
他的冷漠和羞辱,是我前半生挥之不去的阴影。
但我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走投无路,看着奶奶晚景凄凉吗?
我做不到。
如果我真的这么做了,那我和当年的三叔,又有什么区别?
我纠结了一整夜。
第二天,我向公司请了假,开车回了老家。
还没到三叔家门口,就看到一群人围在那里,吵吵嚷嚷。
门上被泼了红油漆,写着“欠债还钱”四个大字。
我挤进人群,看到三叔和三婶像两只斗败的公鸡,缩在墙角,任由别人指着鼻子辱骂。
三叔的头发白了大半,背也驼了,仿佛一夜之间老了二十岁。
奶奶坐在一个小马扎上,呆呆地看着这一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刺了一下。
我走上前,挡在了他们面前。
“请问,他一共欠了多少钱?”
讨债的头头是个满脸横肉的光头,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看我的穿着打扮,眼神里露出一丝贪婪。
“你是他什么人?”
“我是他侄女。”
“哟,原来是找了个有钱的亲戚来撑腰啊。”光头冷笑一声,“不多,连本带利,五十万。”
五十万。
对于现在的我来说,不是一个小数目,但也不是拿不出来。
“钱,我可以替他还。”我平静地说,“但你们必须写下保证书,从此以后,不许再来骚扰他们。”
光头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我这么爽快。
“行啊!只要钱到位,一切好说!”
我当场转了账,拿到了他们签下的保证书。
人群散去。
院子里,只剩下我们一家人。
三叔,三婶,还有奶奶,都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我。
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小晚……你……”三叔的嘴唇哆嗦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三叔,”我看着他,语气平静,“这五十万,算我借给你的。”
我从包里拿出一张早就准备好的借条和一支笔,递到他面前。
“签字,按手印。”
“每个月还我五千,十年还清。利息,我就不要了。”
三叔愣愣地看着那张借条,浑身都在发抖。
他知道,我这是在用他的方式,来“回敬”他。
当年,他用五百块钱,买断了亲情,践踏了尊严。
今天,我用五十万,和一张借条,重新定义了我们之间的关系。
我们之间,不再是亲人。
是债权人和债务人。
良久,他颤抖着手,接过了笔。
在借条上,歪歪扭扭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然后,按下了鲜红的手印。
那一刻,我看到他浑浊的眼睛里,流下了两行泪水。
是悔恨,还是羞愧,我不知道。
也不想知道。
我把借条收好,转身准备离开。
“姐!”
一个声音从我身后传来。
我回头,看到了风尘仆仆的林辉。
他瘦了,也黑了,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轻浮,多了几分沧桑。
“姐,对不起。”他走到我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以前,是我不懂事。”
“这个家,我会扛起来的。钱,我们一定会还给你。”
我看着他,没有说话。
浪子回头,或许是真的。
但这世上,没有那么多皆大欢喜的童话。
有些裂痕,一旦产生,就永远无法弥合。
我只是点了点头,然后转身,离开了这个让我压抑了太久的地方。
回去的路上,夕阳正好。
金色的阳光洒在江面上,波光粼粼。
我的手机响了,是我妈打来的。
“小晚,我都听说了……”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你……你心里还难受吗?”
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笑了笑。
“妈,不难受了。”
真的不难受了。
当我选择用借条,而不是施舍,去解决这件事的时候,我就已经赢了。
我赢的,不是三叔,而是那个曾经弱小、无助、被阴影笼盖的自己。
我终于明白,真正的强大,不是报复,而是超越。
是拥有了随时可以伤害对方的能力,却选择了用规则和体面,来结束这一切。
我没有原谅他们。
我只是,放过了我自己。
亲情不是理所应当的索取,而是相互扶持的温暖。
来源:潇洒小鱼k5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