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九八年的夏天,热得像个巨大的蒸笼,连知了的叫声都带着一股子烦躁的黏腻。
九八年的夏天,热得像个巨大的蒸笼,连知了的叫声都带着一股子烦躁的黏腻。
校长办公室里,那台老旧的吊扇有气无力地转着,吱呀,吱呀,每一声都像在给我倒数。
空气里混着一股子茶叶末和旧纸张发霉的味道。
“李燃,学校研究决定,给予你开除学籍处分。”
王校长五十来岁,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金边眼镜后面的眼睛,像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
他把那张盖着鲜红印章的纸,推到我面前。
像一张判决书。
我盯着那几个字,脑子嗡的一声,像是被人用闷棍狠狠敲了一下。
开除学籍。
就因为跟张伟打了一架?
他先动的手,他骂陈雪,我才还手的!
“校长,这不公平。”我的声音干得像砂纸。
王校长端起他那个巨大的搪瓷茶缸,吹了吹浮在上面的茶叶,慢悠悠地喝了一口。
“动手打人,致使同学受伤住院,影响恶劣。学校有学校的规矩。”
他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规矩。
我心里冷笑。
张伟他爸不过是管后勤的一个副主任,我妈可是市教育局的副局长赵兰英。
这学校里,谁不知道我妈?
从小到大,我闯的祸不少,但每次我妈一个电话,什么事都摆平了。
这次,也一样。
我心里那点慌乱瞬间被一种惯有的傲慢压了下去。
我身体往后一靠,学着大人的样子,扯了扯嘴角。
“王校长,您认识我妈吗?”
我特意加重了“我妈”两个字。
王校长放下茶缸,动作顿了一下,终于正眼看我了。
他推了推眼镜,镜片上闪过一道光。
“你妈?”
他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嘴角撇出一个极度轻蔑的弧度。
“你妈是哪根葱?”
我愣住了。
像一尊被雷劈了的木雕。
整个办公室,只剩下吊扇的吱呀声,和我擂鼓一样的心跳。
他……他说什么?
我妈是哪根葱?
这句带着浓重地方口音的粗话,像一把淬了冰的锥子,狠狠扎进我的心脏。
我爸都没这么跟我说过话。
怒火“噌”地一下就顶到了天灵盖。
“你再说一遍?”我猛地站起来,凳子腿在水磨石地面上划出刺耳的尖叫。
王校长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我说,学校是教书育人的地方,不是藏污纳垢的衙门。不管你妈是哪根葱,到了这儿,都得守规矩。”
他挥了挥手,像赶一只苍蝇。
“出去吧,让你的家长来办手续。”
我脑子都要被气炸了,浑身的血都在倒流。
我冲出办公室,狠狠一脚踹在走廊的消防栓上。
“哐当”一声巨响,震得整个楼道嗡嗡作响。
几个路过的同学吓了一跳,远远地看着我,指指点点。
我看见了陈雪。
她和几个女同学站在一起,眼睛无辜地望着我,那眼神里,没有关心,只有一丝……害怕和撇清关系。
心,瞬间凉了半截。
我就是为了她,才跟张伟那个混蛋打起来的。
现在,我成了被开除的坏学生,她倒像个受惊的白莲花。
活该。
我心里骂了自己一句。
眼瞎心盲。
我抓起书包,头也不回地冲出了校门。
九八年的街道,到处都是下岗潮带来的迷茫和躁动。
我像个孤魂野鬼,在街上晃荡。
回家。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我就打了个哆嗦。
怎么跟我妈说?
说我被开除了?说校长问你妈是哪根葱?
她那个脾气,不扒了我的皮才怪。
可除了回家,我又能去哪儿?
我磨蹭到天黑,才慢吞吞地挪回家。
一进门,我妈赵兰英正系着围裙在厨房里忙活,抽油烟机轰隆隆地响。
“回来了?赶紧洗手吃饭,今天烧了你爱吃的红烧肉。”
她没回头,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
我爸李建国坐在沙发上看《新闻联播》,手里夹着烟,眉头拧成一个疙瘩。
我们家就是这样。
我妈是家里的绝对权威,说一不二。我爸性格温吞,大部分时候都在沉默。
我把书包扔在玄关,换了鞋,一声不吭。
“怎么了?在学校跟人吵架了?”我妈端着菜从厨房出来,一眼就看出了我的不对劲。
我爸也闻声回头,烟雾缭绕中,他的眼神带着探究。
我低着头,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被学校开除了。”
“啪嗒。”
我妈手里的筷子掉在了地上。
厨房里的抽油烟机还在轰鸣,衬得客厅里死一般寂静。
我爸手里的烟灰掉了一截,烫在他的裤子上,他都没发觉。
“你说什么?”我妈的声音在发抖。
我把那张皱巴巴的处分通知单掏出来,拍在桌上。
她拿起那张纸,逐字逐句地看,脸色从煞白变得铁青。
“李燃!”她猛地一拍桌子,上面的盘子都跳了起来,“你出息了啊!”
“跟人打架?还把人打进医院了?你当自己是古惑仔吗?”
我梗着脖子,不服气地顶嘴:“是张伟先骂人的!”
“他骂你你就打人?他让你去死你怎么不去死!”我妈气得胸口剧烈起伏。
“那你去跟我们校长说啊!”我破罐子破摔地吼了出来,“你去问问他,凭什么开除我!”
我妈愣了一下,随即抄起手边的鸡毛掸子就朝我扑过来。
“反了你了!还敢跟我顶嘴!”
我爸赶紧拦住她:“兰英,兰英,有话好好说,别动手。”
“好好说?你看他那个样子,还有一点学生的样子吗?”我妈指着我的鼻子骂,“我赵兰英的脸,今天全被你丢尽了!”
我被她这种不问青红皂白的态度气得直想笑。
“你的脸?你只在乎你的脸!”
“我去找王校长了,我问他认不认识你!”我红着眼睛,把心里最屈辱的话喊了出来。
“你知道他怎么说吗?”
“他问,你妈是哪根葱!”
这句话一出口,我妈整个人都僵住了。
她举着鸡毛掸子,愣在半空,脸上的怒火瞬间褪去,换上一种难以置信的震惊。
我爸也猛地掐灭了烟,站了起来。
“王德发……他真这么说?”我妈的声音低得像蚊子叫。
王德发,就是我们校长的名字。
我冷笑一声,把头撇向一边。
那晚的饭,谁也没吃。
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听着外面我妈不停打电话的声音。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但那种焦灼和愤怒,隔着门板都能渗透进来。
我心里竟然有一丝快意。
让你牛,让你官大。现在人家不给你面子,看你怎么办。
第二天,我妈没去上班。
她穿了一身很正式的套裙,脸上化了淡妆,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她说:“你跟我去一趟学校。”
她的表情很平静,但我知道,这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我跟着她,像个即将被押赴刑场的犯人。
还是那间办公室,还是那个吱呀作响的吊扇。
王校长看到我妈,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种惶恐或者谄媚。
他只是站起来,很客气地点了点头。
“赵局长,您来了,请坐。”
我妈没坐。
她站在办公室中央,像一尊冰雕。
“王校长,我今天来,不是以教育局副局长的身份,是以来替我儿子讨个说法的家长的身份。”
她的声音清冷,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王校长推了推眼镜:“赵局长,事情的经过,处分通知上写得很清楚了。”
“我儿子是犯了错,但据我所知,是对方挑衅在先。而且,张伟的伤情鉴定,只是轻微伤。学校直接给予开除处分,是不是量刑过重了?”
“赵局长,今年市里刚刚下了文件,要严抓校风校纪。李燃同学这次的行为,影响很坏,我们也是杀鸡儆猴,给全校学生一个警示。”
“杀鸡儆猴?”我妈冷笑一声,“那为什么偏偏拿我的儿子当这只鸡?”
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我站在我妈身后,第一次觉得她的背影如此高大。
王校长沉默了片刻,缓缓说道:“赵局长,正因为他是您的儿子,我们才更要一视同仁。不然,别的家长会怎么看?学校的工作以后还怎么开展?”
他又补充了一句:“您是局领导,更应该理解和支持我们的工作。”
这句话,像一把软刀子,正捅在我妈的软肋上。
我妈的脸色变了又变。
她是一个原则性极强的人。这些年,她能在教育系统里站稳脚跟,靠的就是这股子“铁面无私”的劲儿。
现在,王校长把“原则”这顶大帽子扣了过来。
她如果再为我争取,就是以权谋私,就是知法犯法。
我看到我妈紧紧攥住了拳头,指节都发白了。
过了很久,她才松开手,声音里满是疲惫。
“王校长,我明白了。”
她转过身,对我说:“李燃,给校长道歉。”
我愣住了。
道歉?
我以为她会大闹一场,会逼着王校长收回处分。
可她就这么……认了?
“妈!”我不甘心地叫道。
“道歉!”她的声音陡然严厉起来,不容置疑。
我屈辱地低下头,对着那张波澜不惊的脸,含糊不清地说了句:“对不起。”
王校长点了点头:“年轻人,犯错不要紧,重要的是要认识到错误。希望你以后能吸取教训。”
从校长办公室出来,我妈一言不发。
她的高跟鞋踩在地上,发出清脆而孤单的响声。
我跟在她身后,感觉自己像个笑话。
这就是我引以为傲的、无所不能的妈妈?
在所谓的“规矩”和“原则”面前,她也不过如此。
回到家,她把自己关进书房,一整个下午都没出来。
我爸叹了口气,递给我一个苹果。
“你妈也不容易。现在到处都在搞改革,她那个位置,多少人盯着呢?一步都不能走错。”
我没接,心里堵得慌。
“所以我就活该被开除?”
“你这孩子……”我爸摇了摇头,“你怎么就不懂呢?这不是活不活该的问题。这是……这是没办法的事。”
没办法。
多无力的三个字。
晚上,我妈从书房出来了。
她眼睛红红的,显然是哭过。
她递给我一张纸。
“这是育才职业技术学校的联系方式。我托人问了,他们还有名额,你去学个手艺吧。”
职业技术学校。
那不就是我们口中的“烂仔校”吗?
一群考不上高中的人待的地方。
我,李燃,教育局副局长的儿子,要去上技校?
“我不去!”我把那张纸撕得粉碎。
“那你想去哪儿?!”我妈也激动起来,“你还想回一中吗?你还嫌我不够丢人吗?”
“我告诉你李燃,这件事,到此为止!你要是还认我这个妈,就老老实实去技校!要不,你就滚出这个家,我只当没生过你这个儿子!”
她的话,像刀子一样。
我看着她,这个我最亲近的人,此刻却觉得无比陌生。
我转身跑回房间,锁上了门。
第二天一早,我背着我那个破书包,里面塞了两件衣服和几百块钱,离开了家。
我没去什么育才技校。
我要滚,就滚得远一点。
我要让他们看看,我李燃,离了他们,一样能活。
九八年的城市,像一个巨大的工地,到处都在拆,到处都在建。
我揣着那点钱,住进了火车站附近最便宜的招待所。
十五块钱一晚,房间里一股浓浓的劣质消毒水味儿,床单潮得能拧出水来。
隔壁的男女彻夜吵架,摔东西的声音,女人的哭嚎,男人的咒骂,混杂在一起,让我一夜无眠。
这就是我想要的“独立”?
接下来的几天,我开始找工作。
我去过餐厅,人家问我有没有健康证。
我去过工地,工头看我这细皮嫩肉的样子,直接摆手。
我去过电脑城,想当个学徒,老板指着一堆英文说明书问我看得懂吗。
我一个连高中都没毕业的人,会什么?懂什么?
我只会打架,只会惹祸,只会仗着我妈的名头作威作福。
钱,很快就花光了。
我饿得实在受不了,把我的那个宝贝随身听,十块钱卖给了路边收旧货的。
那是我爸托人从香港带回来的,最新款。
拿到钱的那一刻,我没出息地哭了。
我躲在天桥底下,一边啃着冰冷的馒头,一边掉眼泪。
原来,离了家,我什么都不是。
原来,我妈是哪根葱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自己,连根葱都算不上。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我遇到了强叔。
那天,我的传呼机坏了。
屏幕不亮了,急得我团团转。那是我跟家里唯一的联系方式了,虽然我赌气不联系他们。
我满大街地找修理店,最后在一条犄角旮旯的小巷子里,看到一块褪了色的招牌:强记家电维修。
店面很小,里面堆满了各种被拆得七零八落的电视机、收音机。
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穿着一件油腻腻的背心,正埋头用电烙铁焊着一块电路板。
空气里弥漫着松香和灰尘混合的味道。
“老板,修传呼机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他头也没抬:“放那儿吧。”
我把传呼机放在柜台上,看他熟练地操作着。
他的手指很粗糙,但动作却异常灵活、精准。
电烙铁的尖端在电路板上轻点,冒起一缕青烟,一个亮晶晶的焊点就完成了。
我看得有些出神。
“小伙子,看啥呢?”他终于忙完了手里的活,抬起头。
他就是强叔。
他接过我的传呼机,三下五除二就拆开了。
用万用表测了测,说:“电池接触片氧化了,小问题。”
他用砂纸打磨了一下,又用酒精棉擦了擦,装回去,一开机,屏幕亮了。
“好了。”
“多少钱?”我问。
“五块。”
我松了口气,还好,钱够。
我付了钱,却没有马上走。
“叔,你这……还招人吗?”我鼓足了勇气,问了一句。
强叔瞥了我一眼:“招人?招你干啥?端茶倒水?”
“我……我可以学!”我急切地说,“我不要工钱,管我口饭吃就行!”
强叔乐了,露出两排被烟熏得发黄的牙。
“现在的年轻人,还有愿意干这个的?又脏又累,还赚不了几个钱。”
“我愿意!”我回答得斩钉截铁。
也许是被我的眼神打动了,也许是他店里确实缺个打杂的。
他沉吟了半天,说:“行吧,那就先跟着我打打杂。不过说好了,我这儿可不养闲人。”
就这样,我留在了强叔的维修店。
我的工作,就是打扫卫生,整理那些废旧零件,给强叔跑跑腿。
每天累得像条狗,晚上就睡在堆满零件的阁楼上。
虽然苦,但我的心却是踏实的。
因为我每天都能吃到热乎的饭菜,不用再担心下一顿在哪里。
强叔是个话不多的人,但他会用行动教我。
他修东西的时候,我就在旁边看着。
他会一边修,一边嘟囔:“这个电容鼓包了,肯定坏了。”“这个三极管的脚位不能搞错。”
我听不懂,就拿个小本子记下来。
晚上,等他睡了,我就偷偷拿出那些他换下来的坏零件,对着本子琢磨。
有时候,我也会壮着胆子,拿那些没人要的废旧收音机练手。
第一次,我把一台收音机拆得七零八落,却怎么也装不回去了。
强叔看见了,没骂我,只是拿起电烙铁,一点一点地教我怎么把零件焊回去。
当那台收音机重新响起沙沙的电流声时,我激动得差点跳起来。
那种成就感,是我以前考第一名都从来没有过的。
从那天起,我像是打通了任督二脉,对这些电路板、电子元件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我开始看各种专业书籍,虽然很多都看不懂,但我就一个字一个字地啃。
我发现,这个由电路和代码组成的世界,远比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要简单、纯粹。
对就是对,错就是错。
没有那么多的人情世故,没有那么多的“没办法”。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的手上也磨出了老茧,身上总带着一股机油和松香的味道。
我不再是那个养尊处优的“赵局长儿子”,我成了小巷里人人皆知的“小李师傅”。
有一次,我妈找到了店里。
那天我正趴在地上修一台29寸的大彩电,浑身都是灰。
她站在门口,穿着干净的套裙,看着狼狈的我,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李燃……”
我从电视机后面钻出来,愣住了。
她瘦了,也憔悴了,头发里夹杂着几根刺眼的白发。
强叔识趣地走开了。
我们母子俩,就这么相对无言。
“跟我回家吧。”她说。
我摇了摇头。
“妈,我在这儿挺好的。”
“好?这就叫好?”她指着这间又小又破的店,“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你知不知道我跟你爸多担心你!”
“你担心我,还是担心你的脸面?”我还是没忍住,刺了她一句。
她被我噎得说不出话,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李燃,妈知道,以前是妈不好。妈跟你道歉。”
我妈,那个永远高高在上的赵兰英,竟然跟我道歉了。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
“妈,你没错。”我低声说,“是我错了。”
“是我以前太混蛋了,总以为天底下所有人都得围着我转。被开除了,也好,让我清醒清醒。”
我给她倒了杯水。
“我现在,每天靠自己的手吃饭,我觉得很踏实。”
她看着我手上那些黑乎乎的油污和新旧交错的伤口,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那天,她没再劝我回家。
临走时,她塞给我一沓钱。
我没要。
“妈,我有钱。”我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票子,有十块的,有五块的,还有几张一块的。
“这是我上个星期赚的工钱。”
她看着那些钱,哭了笑,笑了又哭。
从那以后,她每个周末都会来看我。
不劝我回家,只是给我带些好吃的,默默地看我修东西,然后在我身上那件油腻的背心口袋里,偷偷塞上两百块钱。
我知道,这是她作为一个母亲,最后的倔强。
而我,也默契地收下,这是我作为一个儿子,给她的慰藉。
我们之间的那堵墙,好像在这一次次的探望中,慢慢融化了。
99年,互联网的浪潮开始席卷这座内陆小城。
网吧,像雨后春笋一样冒了出来。
强叔的维修店,也开始接到一些修电脑的活儿。
那时候的电脑,还是用着Windows 98系统,动不动就蓝屏死机。
很多网吧老板都头疼不已。
而我,凭着那股子钻研劲儿,成了这条街上最懂电脑的“专家”。
重装系统,清理病毒,更换硬件,我无师自通。
我的名气,渐渐传了出去。
连隔壁街的网吧老板都慕名而来。
强叔看我干得不错,索性把电脑维修这一块儿全交给了我,还给我提了分成。
我第一次,一个月赚到了一千多块钱。
我拿着那厚厚的一沓钱,手都在抖。
我给我妈买了一条金项链,给我爸买了一条好烟。
我妈戴上项链,在镜子前照了又照,嘴上说着“乱花钱”,眼睛却笑成了一条缝。
我爸点上烟,猛吸了一口,拍了拍我的肩膀:“儿子,长大了。”
2000年,千年虫危机闹得人心惶惶。
很多单位的电脑系统都面临着升级和维护的巨大压力。
尤其是那些老旧的系统,更是重灾区。
一天晚上,我接到了我妈的电话。
她的声音,前所未有的焦急和无助。
“李燃,你……你能不能来妈单位一趟?”
我心里“咯噔”一下。
“怎么了妈?”
“单位的系统……出问题了。”
我赶到教育局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
整个办公楼灯火通明,气氛凝重得像要滴出水来。
我妈和一群领导模样的人围在一个机房里,个个愁眉苦脸。
一个穿着西装、看起来像是供应商的技术人员,正在电脑前手忙脚乱地敲着键盘,满头大汗。
“赵局长,这……这数据库的底层逻辑有问题,我们……我们也没办法啊!”
我妈的脸色苍白如纸。
我后来才知道,教育局为了迎接新世纪,上了一套全新的学籍管理系统。
结果,在导入旧数据的时候,系统崩溃了。
全市几十万学生的档案,全都乱了套。
如果明天天亮之前不能恢复,那后果不堪设想。
我妈作为这个项目的负责人,首当其冲要承担责任。
轻则处分,重则……可能连这个副局长的位置都保不住了。
“我来看看。”我拨开人群,走了进去。
所有人都愣住了,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看着我这个穿着T恤牛仔裤、一身机油味儿的毛头小子。
“你是谁?”一个领导模样的人皱着眉头问。
“他是我儿子。”我妈的声音不大,但很坚定。
那个供应商的技术员瞥了我一眼,嘴角露出一丝不屑。
“小朋友,这不是你玩游戏的地方,别捣乱。”
我没理他,直接坐到电脑前。
屏幕上,是密密麻麻的代码和报错信息。
我深吸了一口气。
这两年,我不仅修硬件,更是在疯狂地学习软件知识。
从C语言到数据库,我啃下了无数本大部头的“天书”。
我盯着屏幕,大脑飞速运转。
“是字符集编码不兼容的问题。”我很快就找到了症结所在。
“旧系统用的是GB2312编码,新系统为了国际化,用了UTF-8。数据导入的时候,没有做转码处理,导致所有中文信息都成了乱码,数据库索引崩溃。”
我的话,让在场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那个供应商技术员的脸,涨成了猪肝色。
“你……你胡说!我们的系统是最好的!”
“是不是最好,事实说了算。”我冷冷地回了一句。
我开始敲击键盘。
我的手指在键盘上翻飞,发出一连串清脆的响声。
在场的领导们,从一开始的怀疑,到惊讶,再到最后的屏息凝神。
我妈站在我身后,紧紧地攥着手,一动不动。
我写了一个临时的脚本,用来批量转换数据文件的编码格式。
然后,我绕过了系统的前端,直接进入数据库后台,重建了索引。
整个过程,持续了将近三个小时。
当时钟指向凌晨四点的时候,我敲下了最后一个回车键。
“好了。”
我重启了服务器。
当熟悉的登录界面再次出现,当学生信息被成功检索出来的时候,整个机房爆发出了一阵压抑的欢呼。
那个供应商技术员,目瞪口呆地看着我,像是见了鬼。
那些领导们,纷纷围过来,拍着我的肩膀,赞不绝口。
“小伙子,厉害啊!真是英雄出少年!”
“赵局长,你生了个好儿子啊!”
我妈没有说话,她只是走到我身边,用手,轻轻地帮我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她的手,在微微发抖。
我看着她,笑了。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终于成了一个真正的男人。
一个,能为她遮风挡雨的男人。
事情解决后,我准备离开。
我妈送我到楼下。
“李燃,”她叫住我,“谢谢你。”
“妈,你说什么呢?”我挠了挠头,“你是我妈。”
她笑了,眼角眉梢,是前所未有的骄傲和欣慰。
“对了,”她像是想起了什么,“那个王校长,去年就因为身体原因,提前病退了。”
我愣了一下。
王校长。
那个问我“你妈是哪根葱”的人。
我曾经恨透了他。
但现在,当我再听到这个名字时,心里却异常平静。
甚至,还有一丝……感激。
如果不是他那一句话,把我从云端打入泥潭。
如果不是他,斩断了我所有的退路和依靠。
我可能,一辈子都是那个只知道仗势欺人的纨绔子弟。
永远也学不会,靠自己的双手,去赢得尊重。
“挺好。”我说。
我妈看着我,欣慰地点了点头。
回去的路上,天已经蒙蒙亮了。
街上的清洁工开始打扫街道,早点摊也冒出了热气。
整个城市,正在从沉睡中苏醒。
我也一样。
回到强叔的店里,我睡得格外香甜。
那次之后,我在我们这个小城的IT圈里,彻底出了名。
市里好几个单位都向我抛来了橄榄枝,甚至有单位愿意破格录取我,给我正式编制。
我爸妈都劝我,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铁饭碗,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
我却拒绝了。
我对强叔说:“叔,我想自己开个公司。”
强叔正在喝着二锅头,闻言,一口酒喷了出来。
“你小子,疯了?”
“没疯。”我很认真地说,“我想好了,就叫‘启航’电脑技术公司。”
强叔看着我,看了很久。
最后,他把存折拍在桌上。
“这里面有五万块钱,是我攒了一辈子的老婆本。都给你。”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湿了。
“叔……”
“别叫叔!”他一瞪眼,“以后叫合伙人!”
2001年春天,我的“启航电脑”在一条不起眼的街道上开业了。
没有剪彩,没有花篮,只有强叔和我,还有几个从技校招来的、跟我一样不被看好的年轻人。
创业的艰难,超出了我的想象。
没资源,没背景,我们只能靠着一股子拼劲儿,去抢那些大公司看不上的小单子。
装机,布线,做网站,维护系统。
最累的时候,我三天三夜没合眼,通宵给一个企业做数据迁移。
完工的时候,我直接累倒在了客户公司的机房里。
但我不觉得苦。
因为我走的每一步,都是靠我自己。
我花的每一分钱,都是我自己赚的。
公司慢慢走上了正轨。
我们靠着过硬的技术和良好的口碑,积累了一批稳定的客户。
教育局,也成了我们的长期合作单位。
每次去开会或者做技术支持,我都会看到那些曾经对我指指点点的叔叔阿姨们,如今都客气地叫我一声“李总”。
我妈也因为那次系统危机中的“果断处置”,在单位的威信更高了。
没人再拿我当年的事,来非议她。
有一次,我去参加一个行业交流会。
在门口登记的时候,我看到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是王校长。
他比以前更老了,头发全白了,背也有些佝偻。
他显然也认出了我,眼神里有些尴尬和不自然。
我主动走了过去。
“王校长,您好。”
他愣了一下,局促地搓着手:“你……是李燃吧?都长这么大了。”
“是。”我递上我的名片,“我现在自己开了个小公司。”
他接过名片,看着上面的“启航网络科技有限公司 总经理 李燃”,手指微微颤抖。
“好,好啊……有出息了。”他喃喃地说。
我们相对无言,气氛有些微妙。
最后,还是我先开了口。
“王校长,当年的事,谢谢您。”
他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如果不是您,可能没有今天的我。”我说的,是真心话。
他浑浊的眼睛里,泛起了一层水光。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好孩子。”
那一刻,所有的怨恨、不甘、屈辱,都烟消云散了。
我终于明白,人这一辈子,最重要的不是你爸是谁,你妈是谁。
而是,当别人问起你是谁的时候,你能挺起胸膛,告诉他,你自己是哪根葱。
被斩断的枝丫,只要根还在,总能长成一棵能为自己遮风挡雨的树。
来源:马铃薯是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