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包裹拆开的一瞬间,我闻到了一股陌生的、不属于工地的香气,淡淡的,像图书馆里旧书的味道。
那本书,连同那个精致的建筑模型,是阿梅托同乡的老乡捎给我的。
包裹拆开的一瞬间,我闻到了一股陌生的、不属于工地的香气,淡淡的,像图书馆里旧书的味道。
书的封面上,印着一行烫金小字:《现代高层建筑结构力学与人性化设计反思》,作者一栏,清清楚楚地写着三个字——温清梅。
我盯着那三个字,像被一根钢筋戳中了胸口,闷得喘不过气。
温清梅,原来她叫温清梅。
而那个我喊了五年,在钢筋水泥的丛林里和我搭档了五年的女人,叫阿梅。
我把书翻过来,封底的作者简介上,贴着一张一寸的免冠照片。照片里的女人,穿着一身得体的职业套裙,头发盘得一丝不苟,戴着一副细边眼镜,眼神温和又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疏离。
是她,又不是她。
是那双眼睛,那双无论在多大的风沙里,都清亮得像一汪水的眼睛。
可她不是那个穿着褪色迷彩服,戴着黄色安全帽,满身泥灰,只有牙齿是白的阿梅。
简介上写着:温清梅,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副教授,博士生导师,国家一级注册结构工程师……
我捏着那本沉甸甸的书,手抖得像第一次学绑钢筋。
五年,一千八百多个日夜,我竟然和一个大学教授,在一个板房里住了五年。
我们一起在脚手架上递过扳手,一起在烈日下分享过一瓶冰水,一起在除夕夜的工棚里,就着一盘花生米,听着远处零星的鞭炮声,说过一宿的话。
我一直以为,她和我一样,是从哪个山沟里出来,为了一份生计,把血汗和名字都留在这座陌生城市里的普通人。
直到这一刻,我才明白,我们之间,隔着的何止是工地上那道分界线。
那道线,一边是尘土飞扬的现实,另一边,是我想象都想象不到的世界。
第1章 初见,那个沉默的女人
五年前,我跟着工程队来到这个城市南边的新区。
项目很大,要建一栋地标性的写字楼,号称“城市之帆”。我老许,许成栋,干了二十年钢筋工,是个大工,手底下带着十来个兄弟。
阿梅就是那时候来的。
那天刚下过雨,工地里一片泥泞,空气里混着泥土和水泥的腥味。工头老张领着一个女人过来,冲我喊:“老许,给你派个新搭档,手脚麻利点,带带她。”
我正蹲在钢筋堆上抽烟,闻言抬起头。
那女人就站在几米外,个子不高,瘦,但看着不弱。她穿着一身崭新的迷彩服,脚上是一双大了一号的解放鞋,裤腿扎在鞋帮里,显得有些滑稽。
她低着头,安全帽的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脸。
我心里犯嘀咕,工地不是没女人,食堂、保洁、资料员,都有。但下一线,干绑扎这种纯力气活的,少见。就算有,也都是些四五十岁,膀大腰圆,说话像吵架的婆姨。
眼前这个,身板太单薄了。
“老张,你这不是开玩笑吗?我这活儿,男人都嫌累。”我把烟头往地上一扔,用鞋底碾了碾。
老张一脸为难,“没办法,人是上面介绍来的,点名要下一线体验生活。你经验足,稳重,交给你我放心。”
“体验生活?”我差点笑出声,“工地是卖命的地方,不是游乐园。”
老张没再多说,拍拍我肩膀就走了。
那女人走到我面前,把安全帽往上抬了抬,露出一张脸。算不上多漂亮,但很干净,皮肤有点白得不正常,像是许久没见过太阳。最让人忘不了的,是那双眼睛,太静了,像深山里的古潭,不起一丝波澜。
“许师傅,我叫阿梅。”她开口,声音不大,有点沙哑,但吐字很清楚。
我“嗯”了一声,从工具包里拿出一把扎钩和一卷扎丝,扔到她脚下。
“会用吗?”
她摇摇头。
我心里那点火气又上来了,但看她那副样子,硬是没发作出来。我叹了口气,站起身,拿起扎钩和扎丝,给她做示范。
“看好了,就这一次。这叫‘八字扣’,绑主筋用的,要快,要牢。手要稳,眼要准,扎丝头不能翘起来,不然会划到人。”
我的动作很快,手腕一抖,一绕,一勾,一拧,一个漂亮的八字扣就完成了。
她看得很认真,眼睛一眨不眨。
“你来试试。”我把扎钩递给她。
她的手很生,动作笨拙,扎丝总是不听话,要么缠不紧,要么就断了。一连试了好几次,才勉强绑好一个,歪歪扭扭的,像个丑陋的疤。
旁边的几个兄弟看得直乐。
“老许,你这新搭档不行啊,比还。”
“绣花针拿得动,扎钩可拿不动哦!”
我没理会那些起哄的,只是盯着阿梅的手。那双手,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一看就不是干粗活的手。此刻,她的手心已经被粗糙的扎丝磨红了一片。
但她没吭声,只是解开那个失败的结,又重新开始,一遍,两遍……
那天下午,她就跟在我身后,我绑一排,她学着绑一根。汗水顺着她的额角往下淌,浸湿了鬓角的头发,黏在脸上,她也只是用手背胡乱一抹。
收工的时候,我检查她绑的那些钢筋,虽然慢,但每一个都绑得很结实,扎丝头也处理得很平整。
我心里有点意外。
这女人,身上有股劲,一股闷头往里使的犟劲。
第2章 工地上的“夫妻档”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像工地上的水泥搅拌机,单调,枯燥,轰隆隆地往前滚。
阿梅渐渐适应了工地的节奏。
她话不多,别人跟她开玩笑,她也就是笑笑,从不搭腔。但她学东西很快,绑钢筋的手法越来越熟练,速度也跟上来了。没过一个月,她已经能独立完成一面剪力墙的绑扎,速度虽然比不上我,但在女工里,绝对算快的。
更难得的是,她干活特别细。
每一根钢筋的间距,她都会用尺子量了又量;每一个扎丝扣,她都会检查好几遍。有时候我觉得差不多就行了,她却会指着图纸,一脸认真地跟我说:“许师傅,这里图纸要求是双向双排,间距150,我们刚才量的,有几个地方是160。”
我起初觉得她有点小题大做,甚至有点烦。工地上,差个一公分半公分的,谁会去计较?抢工期要紧。
但有一次,监理过来抽检,拿着个小本本,这里敲敲,那里量量,专挑刺。最后走到我们负责的区域,看了半天,一个毛病没挑出来,临走时还夸了句:“这活儿干得漂亮,标准。”
工头老张知道了,当着所有人的面表扬了我。
我心里明白,这份功劳,至少有一半是阿梅的。
从那以后,我再也不嫌她烦了。我开始觉得,有这么个搭档,挺好。她心细,我手快,正好互补。
我们在工地上形成了一种默契。
我眼神一扫,她就知道我要多长的钢筋;我手一伸,她就知道递扎钩还是扳手。我们俩一天下来,说的话加起来不超过二十句,但活儿却干得比谁都顺溜。
时间长了,工友们都开玩笑,说我们是工地上的“夫妻档”。
“老许,你家那口子今天怎么没给你带饭?”
“阿梅,老许烟抽完了,还不赶紧去小卖部给他买一包?”
听到这些话,我 usually 只是笑骂一句:“滚犊子!”
阿梅呢,她总是脸一红,低下头,继续干自己的活,也不反驳,也不生气。
其实,我们住得很近,都在工地南边那排临时搭建的活动板房里。一排十几个房间,用薄薄的铁皮隔开,这边打个喷嚏,那边都能听见。我住七号房,她住八号房,门对门。
工地的生活,除了干活,就是吃饭睡觉,没什么隐私可言。
但我发现,阿D梅很爱干净。
她的房间总是收拾得整整齐齐,工服每天都洗,晾在门口的铁丝上,带着一股淡淡的肥皂味。她有个小小的电煮锅,有时候会给自己煮点面条或者稀饭,不像我们,顿顿都是食堂的大锅饭。
她还有一个习惯,就是看书。
每天晚上,不管多累,她都会在床头那盏昏暗的小台灯下,看一会儿书。我看不清她看的是什么书,只看到书皮很厚,上面好像有很多外文字母。
我问过她一次:“阿梅,看啥呢?”
她当时愣了一下,然后把书合上,笑了笑说:“随便看看,打发时间。”
我没再多问。在工地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过去,自己的故事。大家萍水相逢,一起出卖力气,没人会去刨根问底。问多了,反而伤感情。
我只知道,她家里好像出了事,需要一大笔钱。这是有一次,我半夜起夜,听见她在门外打电话,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哭腔,断断续续地说着“手术费”、“再想想办法”之类的话。
从那以后,我对她更多了一份说不清的怜惜。
有时候,我会把食堂打来的红烧肉多分她几块,或者在下雨天,提醒她把晾在外面的衣服收进来。
她也对我很好。
我的腰有老毛病,一到阴雨天就疼得厉害。她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些草药包,用开水泡了,让我敷在腰上。别说,还真管用。
我们的关系,就像那绑在一起的钢筋,不是亲人,却在日复一日的汗水里,变得比什么都牢固。我们是搭档,是邻居,更像是……战友。
在这座冰冷的钢筋水泥城市里,我们是彼此唯一的温暖。
第3章 一块松动的预制板
“城市之帆”项目,主体结构建得很快。
不到两年,大楼就像一棵巨大的竹子,节节攀升,冲破了云层。我们这些钢筋工,也随着楼层,越爬越高。
站在三十多层的脚手架上,风刮得脸生疼,整个城市都在脚下,车流像蚂蚁,人小得像芝麻。
恐高的人,站在这里腿肚子都会打转。
但我们习惯了。
危险,是悬在每个工地人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一根没扎紧的钢管,一块没放稳的木板,都可能要了你的命。
所以,我们最恨的,就是偷工减料。
那是在主体结构封顶前夕,我们正在42层进行外墙预制板的安装。这种预制板,是在工厂里提前生产好的,运到现场,像搭积木一样,一块块吊装上去,用高强度螺栓和主体结构连接。
这样施工速度快,但对安装精度和连接点的牢固性要求极高。
那天下午,我和阿梅负责检查已经安装好的一面墙。我拿着力矩扳手,挨个复紧螺栓,阿梅跟在后面,用小锤子轻轻敲击墙板,听声音,检查有没有空鼓。
这是我们的老习惯了,双重保险。
当检查到西北角的一块墙板时,阿梅突然停了下来。
“许师傅,你过来一下。”她的声音有点不对劲。
我走过去,看见她正皱着眉头,盯着墙板和梁连接处的一个节点。
“怎么了?”
“你听。”她用锤柄在那块预制板的右下角,轻轻敲了三下。
“咚……咚……咚……”
声音比其他地方要闷,还带着一丝轻微的晃动感。
我的心“咯噔”一下。
我伸出手,用力推了推那块预制板。板子纹丝不动,但我的手掌能感觉到一种极细微的虚位。
“螺栓有问题?”我立刻蹲下身,用扳手去拧那个节点的连接螺栓。
扳手刚一套上去,我就感觉不对。
太松了。
正常的螺栓,复紧的时候需要用很大的力气,扳手会发出“咔哒”的声响。但这颗螺栓,我只用了不到一半的力气,它就转动了。
我把它拧下来,拿到眼前一看,倒吸一口凉气。
螺栓的螺纹,有几圈被磨平了,像是强行拧进去,把螺纹给拧坏了。这就是所谓的“滑丝”。
这样的螺栓,根本起不到固定的作用,只是虚挂在那里。这块重达几吨的预制板,实际上只靠另外三个角的螺栓在受力。时间一长,在风力和自重的作用下,另外三个螺栓的受力会越来越大,一旦超过极限,这块板子……
我不敢再想下去。
这要是掉下去,底下就是主干道,后果不堪设想。
“狗娘养的!”我忍不住骂了一句,额头上渗出了冷汗。
“不止这一个。”阿梅指了指旁边,“我刚才敲了,这一排,有好几块板子的声音都不对。”
我的心一点点往下沉。
这不是意外,这是有人在故意搞鬼。
用劣质的螺栓,或者在安装时野蛮施工,为了赶进度,用大锤硬砸,把螺栓给砸坏了。
“走,找老张去!”我拉着阿梅,就要下楼。
我们找到工头老张,把情况一说。老张的脸当场就白了,他立刻带着我们去找项目部的施工经理,一个姓王的年轻人。
王经理三十出头,戴着金边眼镜,头发梳得油光锃亮,一看就是那种刚从大学毕业没几年的“学院派”。
他听完我们的汇报,眉头都没皱一下,不紧不慢地端起茶杯喝了口水。
“老许啊,你是不是有点小题大做了?”他放下茶杯,慢悠悠地说,“一块板子,四个螺栓,坏一个,还有三个呢。安全系数是足够的。现在工期这么紧,马上就要验收了,你现在让我把这面墙全拆了重装,你担得起这个责任吗?”
我气得血往上涌:“王经理,这不是一个螺栓的事!这关系到人命!这楼建起来,是要用几十上百年的!”
“我知道,我知道。”王经理摆摆手,一脸不耐烦,“这样吧,你们把那个坏的螺栓换掉,其他的,再复紧一遍,就算了。这事不要再往外说了,影响不好。”
“这怎么行!”阿梅突然开口了,她的声音不大,但异常坚定,“这属于重大的安全隐患,必须全部返工。如果你们不处理,我们就上报给监理和安监站。”
王经理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他眯着眼睛打量着阿梅,像是在看一个不懂事的怪物。
“你谁啊?一个女工,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他口气里的轻蔑,像刀子一样。
“我是他的搭档,”阿梅不卑不亢地迎着他的目光,“我们对我们干的活负责。”
那天,我们和王经理不欢而散。
走出项目部办公室,我看着阿梅,心里五味杂陈。我既佩服她的勇气,又担心她的处境。
“阿梅,你刚才太冲动了。”我叹了口气,“得罪了他,我们没好果子吃。”
她却摇摇头,看着远处那栋还未完工的大楼,眼神里有一种我看不懂的光。
“许师傅,”她说,“我们盖的,不只是一栋房子。我们是在用自己的手,建一个让人安心的地方。要是连我们自己都不能安心,那还叫什么手艺人?”
手艺人。
这个词,像一把小锤,轻轻地,却又重重地,敲在了我的心上。
第4章 暗夜里的图纸
事情果然像我担心的那样发展了。
第二天,工头老张就把我叫到一边,塞给我一包烟,唉声叹气。
“老许,这事……就算了吧。”他说,“王经理发话了,谁再提这事,就卷铺盖走人。我知道你正直,可咱们都是出来挣钱的,胳膊拧不过大腿啊。”
我捏着那包烟,感觉像捏着一块烙铁。
下午,王经理就派了另外一个班组,去“处理”那面墙。我远远地看着,他们只是象征性地拧了拧螺栓,然后就草草收工了。
晚上回到板房,我一宿没睡着。
我脑子里,全是那栋楼的影子。我仿佛能看到,几年,或者十几年后,在一个暴雨的深夜,那块预制板从高空坠落……
我这辈子,盖了无数的房子,从没像现在这样心慌过。
我是一个钢筋工,我懂得骨架的重要。一栋楼,外表再光鲜,如果骨子里是烂的,那就是一座华丽的坟墓。
后半夜,我听见隔壁有动静。
我披上衣服出门,看见阿梅的房间还亮着灯。门虚掩着,我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
我看到她正趴在那个小小的折叠桌上,借着台灯的光,在一张纸上写写画画。
她画得很专注,眉头紧锁,手里的铅笔在纸上飞快地移动,发出“沙沙”的声音。
我敲了敲门。
她吓了一跳,猛地抬起头,看到是我,才松了口气,下意识地想把手里的纸藏起来。
“还没睡?”我问。
她点点头,给我搬了个小马扎。
我坐下来,目光落在了她桌上的那张纸上。
那不是画,那是一张结构图。虽然只是草图,但画得非常专业,节点、剖面、力学分析,标注得清清楚楚。
她画的,正是那块出问题的预制板的连接节点。她在图纸旁边,用很秀气的字,计算着什么。一堆我看不懂的公式和数据。
我彻底愣住了。
“阿梅,你……你懂这个?”
她脸上一红,有些局促地说:“以前……跟着一个老师傅,学过一点皮毛。”
我看着她,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这哪里是皮毛?这分明是专家的水平!我虽然不懂那些复杂的计算,但我看得懂图。她画的这张图,比项目部那些年轻技术员画的,要清晰、要严谨得多。
她不仅指出了问题的所在,还提出了三种不同的加固方案,并且分析了每种方案的优劣和可行性。
“许师傅,”她指着图纸,认真地对我说,“王经理他们那种处理方式,根本没用。滑丝的螺栓孔,内壁已经损坏,再拧新的进去,咬合力也不够。唯一的办法,就是进行扩孔,然后使用化学锚栓进行二次加固。”
她的眼睛在灯光下闪闪发亮,那一刻,她身上散发出的那种自信和专业,让我感到陌生,又无比信服。
“我们自己干。”我几乎是脱口而出。
阿梅抬起头,惊讶地看着我。
“太危险了。”她说。
“再危险,也比将来出事强。”我的语气斩钉截铁,“我这辈子,没干过亏心事,不能在这栋楼上,留下一个会杀人的隐患。”
那一晚,我们俩,就在这间不到十平米的板房里,就着一盏昏黄的台灯,研究了一整夜的图纸。
她负责技术,我负责施工。我们把每一个细节,每一个步骤,都反复推敲。
天快亮的时候,我们终于敲定了最终方案。
我看着眼前这个瘦弱的女人,心里第一次有了一种敬畏感。我不知道她到底是谁,从哪里来。但我知道,她的心里,装着和我们这些老手艺人一样的东西。
那东西,叫良心。
接下来的两个晚上,我们像做贼一样。
等所有人都睡了,我们就偷偷溜上42层。
高空作业,尤其是在晚上,危险性极大。我们只靠着头灯那点微弱的光,身上绑着安全绳,像两个悬在城市上空的幽灵。
我负责操作,打孔,植入锚栓,清理。阿梅负责技术把关,测量,计算,复核。
风很大,吹得脚手架都在晃。
我能听到自己“砰砰”的心跳声。
但当我看到阿梅那镇定的眼神时,我的心,就莫名地安定了下来。
我们配合得天衣无缝。
她递给我一个工具,甚至不需要开口,一个眼神,我就知道她要什么。
第二个晚上,当我们把最后一个化学锚栓打进去,用扭矩扳手拧到指定的力矩时,我整个人都虚脱了,瘫坐在地上。
阿梅递给我一瓶水。
我看着她被风吹得通红的脸,和那双熬得布满血丝,却依旧清亮的眼睛,咧开嘴笑了。
“阿梅,”我说,“你真不像个女人。”
她也笑了,月光下,她的笑容很好看。
“许师傅,”她说,“你也不像个普通的工人。”
我们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那一刻,我们之间,仿佛有一种比钢筋更坚韧的东西,被牢牢地连接在了一起。
第5章 最后一根钢筋
那次“夜半施工”之后,我和阿梅之间的关系,似乎又进了一步。
我们依旧是话不多的搭档,但彼此的眼神里,多了一些只有我们自己才懂的东西。
日子恢复了平静,王经理似乎并没发现我们的“小动作”,那面墙也再没出过任何问题。
“城市之帆”项目,进入了收尾阶段。
主体结构完工,我们钢筋工的活儿,也越来越少。
工地上的人,开始陆续离开。昨天还在一起喝酒吹牛的兄弟,今天就背着铺盖,奔赴下一个工地,下一座城市。
离别的气息,像秋天的风,萧瑟,又让人感伤。
我们这些干建筑的,就像候鸟,哪里有活儿,就飞向哪里。一座座高楼在我们手中拔地而起,但没有一扇窗,是为我们亮的。
我们建起了城市,却始终是这座城市的过客。
我和阿梅,被分到了地下车库,负责最后一些零星的收尾工作。
地下车库里又闷又潮,灯光昏暗,只有我们两个人,绑扎着最后一批地梁的钢筋。
“哐当……哐当……”
扎钩碰撞钢筋的声音,在空旷的地下室里回响,显得格外孤独。
我们俩都沉默着,谁也没说话。
我知道,我们也要分开了。
这五年,我们几乎天天在一起。一起上班,一起下班,一起吃饭,一起在工棚里躲过暴雨,一起在脚手架上看过日出。
我已经习惯了身边有这么一个人。
习惯了她在我递错工具时,无奈地白我一眼。
习惯了她在我腰疼时,递过来的那个热乎乎的草药包。
习惯了每天晚上,看到她房间里那盏亮着的台灯,心里就觉得踏实。
可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许师傅,”她突然开口,打破了沉默,“干完这里,你有什么打算?”
我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
“还没想好。”我实话实说,“可能回老家歇一阵子。我儿子今年要高考了,回去陪陪他。”
“你儿子……学习一定很好吧?”
提到儿子,我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还行,在他们学校,每次考试都是前几名。他说,他想考同济大学,学土木工程。以后,也盖大楼。”
我说这话的时候,心里是骄傲的。
我希望他能坐进宽敞明亮的办公室里,用笔和电脑画图纸,而不是像我一样,用一身的力气和伤病,去跟钢筋水泥打交道。
阿梅听了,半天没说话。
我抬起头,看到她的眼圈有点红。
“怎么了?”我问。
她摇摇头,挤出一个笑容:“没什么,为你高兴。他一定可以的。”
“你呢?”我反问她,“你接下来去哪?”
她沉默了。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轻声说:“我……可能也要回家了。家里的事,都处理得差不多了。”
“那挺好。”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空落落的。
我知道,我们这一别,可能就是一辈子。
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离开了这个工地,她会回到她的生活,我也会回到我的轨道。我们就像两条相交的直线,有过一个交点,然后,便渐行渐远。
最后一根钢筋绑完了。
我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
“走吧,收工了。”
我们并肩走出地下车库,外面阳光正好,刺得人眼睛发酸。
我看着眼前这栋已经初具雏形的宏伟建筑,心里百感交集。
这五年,我的汗水,我的力气,我最好的年华,都留在了这里。
我扭头看着阿梅。
她也正看着大楼,眼神里有怀念,有不舍,还有一种我读不懂的,深深的悲伤。
“阿梅,”我鼓起勇气,问出了那个一直想问,却又不敢问的问题,“以后……还能再见吗?”
她转过头,看着我,眼睛里像是有水光在闪。
她没有回答我,只是对我笑了笑。
那个笑容,和以往任何时候都不同。
带着一丝歉意,一丝感激,还有一丝诀别的味道。
第6章 离别,像风吹过旷野
散伙饭定在工地旁边的“川香阁”,一个我们平时都嫌贵,只有在发工资时才敢去搓一顿的小饭馆。
项目部请客,所有班组的工人都去了,乌泱泱坐了十几桌。
酒杯碰撞的声音,划拳的吵嚷声,混杂在一起,热闹非凡。
但这种热闹,更像是一种刻意的伪装,用来掩盖即将到来的离别。每个人脸上都挂着笑,但那笑意,却到不了眼底。
我和阿梅坐在一桌,身边都是我们钢筋班的兄弟。
大家轮流给我敬酒。
“许哥,以后常联系!”
“许师傅,多谢这几年的照顾!”
我端着酒杯,来者不拒。酒是便宜的白干,辣得嗓子眼直冒火,但心里那股离愁,却像是被浇了油,烧得更旺了。
阿梅就坐在我旁边,她不喝酒,面前放着一杯橙汁。
她只是安静地坐着,看着我们闹,偶尔有人跟她说话,她就微笑着点点头。
她好像和这里的热闹,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膜。
酒过三巡,王经理端着酒杯,挨桌敬酒。
他走到我们这桌,满脸红光,拍着我的肩膀说:“老许,你可是我们项目的大功臣啊!这栋楼能这么顺利封顶,你们钢筋班功不可没!我敬你一杯!”
我站起身,跟他碰了碰杯,一饮而尽。
他那张油滑的脸,在酒精的催化下,显得有些虚伪。我突然想起了那个夜晚,他轻蔑地对阿梅说“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的样子。
我心里一阵不舒服。
王经理又把目光转向阿梅,他似乎已经忘了那天的不愉快,笑呵呵地说:“这位……阿梅是吧?女同志也不容易,巾帼不让须眉啊!这杯,也敬你!”
阿梅没有站起来。
她只是端起面前的橙汁,淡淡地说:“王经理,我不会喝酒,以茶代酒,敬你。”
她的语气很平淡,听不出喜怒。
王经理的脸色僵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笑容,自顾自地把酒喝了,然后便转身去了下一桌。
一顿饭,吃得人心里空荡荡的。
饭局散了,已经是深夜。
工友们三三两两,勾肩搭背地往回走,有的人喝多了,唱着跑调的歌,歌声在空旷的夜里,显得格外凄凉。
我走在最后,阿梅跟在我身边。
我们一路无话。
路灯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又缩得很短。
到了板房门口,我停下脚步。
“我明天一早的车。”我说。
“嗯。”她应了一声。
“你……什么时候走?”
“后天。”
又是沉默。
夜风吹过,卷起地上的尘土。远处,那栋我们亲手建起的大楼,在夜色中像一个沉默的巨人,只有楼顶的几盏航标灯,在一闪一闪。
“那我……进去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这样结束对话。
“许师傅。”她突然叫住我。
我回过头。
她站在月光下,身影显得有些单薄。
“这几年,谢谢你。”她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说啥呢。”我别过脸,不敢看她的眼睛,“是我该谢谢你。没有你,我这活儿没这么顺。”
“你是个好人,许师傅。”她说,“也是个好师傅。”
“你也是个好搭档。”
我们说完这几句,又陷入了沉默。
我感觉,有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最后,我只是摆了摆手,转身走进了自己的房间,然后重重地关上了门。
我靠在门上,听着外面的动静。
我听到她轻轻地叹了口气,然后是她开门,关门的声音。
那一晚,我彻夜未眠。
第二天,天还没亮,我就收拾好了行李。一个破旧的帆布包,里面装着几件换洗的衣服,就是我全部的家当。
我没有去跟阿梅告别。
我怕看到她,就走不了了。
我只是站在门口,朝着她那扇紧闭的门,深深地看了一眼。
然后,我背起行囊,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这个我生活了五年的地方。
清晨的薄雾里,我的背影,一定很像一个逃兵。
第7章 包裹里的真相
回到老家,生活像是被按下了慢放键。
没有了工地的嘈杂,没有了每天累到骨头散架的疲惫。我每天给即将高考的儿子做做饭,去田里转转,日子过得清闲,却也空虚。
我总是在不经意间想起阿梅。
想起她在烈日下被汗水浸透的背影,想起她在灯下画图时专注的侧脸,想起她递给我草药包时,那双干净得不像话的手。
我甚至给她打过电话。
就是她留在工地登记的那个号码。
电话拨过去,听筒里传来的,是冰冷的机械女声:“您好,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那一刻,我心里最后一点念想,也断了。
我苦笑着想,也是,她那种人,怎么可能一直用那种临时的电话卡呢。我们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工地散了,缘分也就尽了。
我把这段记忆,连同那个叫“阿梅”的名字,一起埋在了心底。
直到一个月后,老乡捎来了那个包裹。
我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手里拿着那本叫《现代高层建筑结构力学与人性化设计反思》的书,一遍又一遍地看着封底那个叫“温清梅”的女人。
包裹里,除了书和那个精致的“城市之帆”模型,还有一封信。
信封是白色的,很厚实,上面没有写称呼。
我的手颤抖着,拆开了信封。
信纸上,是她那手秀气又带着风骨的字。
“许师傅,见字如面。
请原谅我以这种方式,向你坦白一切。
我叫温清梅,是同济大学的一名老师。我的丈夫,梁思诚,也是一名结构工程师。五年前,他在一次工地勘察中,因为塔吊操作失误,意外去世了。
他生前,一直在做一个课题,就是关于建筑工人的生存现状与工程安全的人性化关联。他总说,再完美的图纸,再精密的计算,最终都要靠一双双手来实现。如果那些手是疲惫的,是缺乏保障的,是不被尊重的,那么建起来的大楼,灵魂就是空洞的。
他走了,把这个未完成的课题留给了我。
我用了整整一年的时间,都走不出悲伤。直到有一天,我翻看他的日记,看到他说,他想真正地,以一个普通工人的身份,去工地上生活几年,去感受他们的喜怒哀乐,去理解他们的困境和坚守。
于是,我来了。
我托了关系,隐瞒了身份,来到了‘城市之帆’项目。我给自己取名‘阿梅’,那是我小名。我本以为,我只是来完成一个课题,做一次田野调查。
但我没想到,我会遇见你。
许师傅,是你让我看到了,什么叫‘手艺人’的尊严。
是你让我明白,良心和责任,是刻在骨子里的,与身份、学历无关。
我记得那个发现螺栓问题的下午,你据理力争的样子。
我更记得那个深夜,我们一起在42层高空,偷偷加固墙板。你说,‘不能留下一个会杀人的隐患’。那一刻,我在你身上,看到了我丈夫的影子。
你们是一样的人,对技术有敬畏,对生命有担当。
这五年,我学会了绑钢筋,学会了看懂你们的眼神,学会了在满是泥灰的饭盒里吃出饭菜的香。我记录下了几百万字的笔记,搜集了上千份访谈资料。我的课题,完成了。
但这五年,我得到的,远比一个课题要多得多。
我得到了内心的平静,也找到了继续走下去的勇气。
谢谢你,许师傅。谢谢你把我当成一个真正的搭档,一个可以并肩作战的战友。
书是我新出版的,送你一本留作纪念。扉页上有我的联系方式,如果你的儿子将来报考同杜,有任何需要帮忙的地方,请一定不要客气。
那个模型,是我亲手做的。每一个节点,每一根钢梁,都是我们一起奋斗过的印记。
就此搁笔,祝你和家人,一切安好。
温清梅 敬上”
信不长,我却看了很久很久。
看到最后,我的眼睛模糊了,有滚烫的东西,从眼角滑落,滴在了信纸上,晕开了一片墨迹。
原来是这样。
原来,她背负着这么沉重的故事。
我终于明白,她那双总是那么平静的眼睛里,为什么藏着那么深的悲伤。
我站起身,走到院子中央,抬起头。
天很蓝,云很白。
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工地上,看到了那个叫阿梅的女人,她穿着褪色的迷彩服,戴着黄色的安全帽,站在阳光下,对我笑着。
第8章 仰望,我们建起的大楼
儿子最终还是考上了同济大学。
查到分数的那天,他比我还激动,抱着我,又蹦又跳。
我看着他,眼眶湿润了。
我没告诉他温清梅的事,也没动用那个关系。我想让他靠自己的努力,去走他自己的路。就像当年,我赤手空拳地来到城市,靠自己的手艺吃饭一样。
这是一种传承。
儿子去上海报到的那天,我送他到火车站。
看着他背着行囊,消失在人群中的背影,我突然有了一个念头。
我想去看看那栋楼。
那栋我们亲手建起来的,“城市之帆”。
我买了去那座城市的火车票。时隔一年,再次踏上这片土地,一切都既熟悉又陌生。
城市变得更漂亮了,道路也更宽了。
我凭着记忆,坐公交车来到那个曾经的工地。
这里已经完全变了样。
曾经的板房、食堂、堆满钢筋水泥的空地,全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宽阔的广场,漂亮的绿化带,和熙熙攘攘的人群。
而那栋楼,就静静地矗立在广场中央。
它的玻璃幕墙,在阳光下反射着耀眼的光芒,像一面巨大的风帆,充满了力量感,仿佛随时都要起航。
我站在楼下,仰着头,看了很久很久。
我的脖子都酸了,却舍不得移开目光。
我能清晰地记得,哪一块玻璃是我擦的,哪一根钢筋是我绑的。我甚至能想象出,我和阿梅,就在那42层,像两只小小的蚂蚁,为了一个螺栓,在深夜里忙碌。
有穿着体面西装的白领,从我身边走过,他们行色匆匆,脸上带着自信的微笑。他们走进这栋大楼,开始一天的工作。
没有人会知道,这栋楼的骨架里,藏着一个钢筋工和一个大学教授的秘密。
也没有人会在意,一个叫许成栋的农民工,曾在这里流过多少汗。
但这些,都不重要了。
我看着眼前这栋宏伟的建筑,心里没有失落,只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和骄傲。
这是我的作品。
是我,和阿梅,和成千上万个像我一样的普通工人,一砖一瓦,一根钢筋一根钢筋,把它从图纸变成了现实。
它会在这里矗立很多年,五十年,一百年。
它会见证这座城市的变迁,会为无数人遮风挡雨。
这就够了。
我在楼下的长椅上,坐了一整个下午。
直到夕阳西下,给大楼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辉。
我拿出手机,翻出那张我一直存着的,温清梅在书上印的照片。我对着大楼,轻轻地按下了快门。
照片里,背景是壮丽的“城市之帆”,前景是那个戴着眼镜,温婉知性的女教授。
我看着照片,笑了。
我想,这才是她真正的样子。
而那个叫“阿梅”的女人,那个和我一起在工地上生活了五年的搭档,她会永远活在我的记忆里。
临走前,我给温清梅发了一条短信。这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联系她。
短信很简单,只有一句话:
“温教授,楼很漂亮。我替我们,看过了。”
发完短信,我删掉了她的号码,然后转身,汇入了回家的茫茫人海。
我知道,我们的人生,不会再有交集。
但我也知道,无论我们身在何方,每当抬起头,看到那些高耸入云的建筑时,我们都会想起彼此。
因为,我们是手艺人。
我们用双手,建起了城市,也建起了我们各自的,顶天立地的尊严。
来源:小南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