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三十年,足够让一个呱呱坠地的婴儿长成顶天立地的男人,也足够让一个曾经鲜活的女人,被岁月和病痛彻底磨去所有的棱角和光彩,变成一个只有呼吸的影子。
母亲已经痴呆三十年了。
三十年,足够让一个呱呱坠地的婴儿长成顶天立地的男人,也足够让一个曾经鲜活的女人,被岁月和病痛彻底磨去所有的棱角和光彩,变成一个只有呼吸的影子。
我的生活,就是围着这个影子打转。
每天清晨,天光还没透过窗帘的缝隙挤进来,我就得起床。
空气里永远弥漫着一股消毒水和药物混合的、清冷又刺鼻的味道。
我先给她擦身。
温热的毛巾拂过她干枯的皮肤,那是一种触摸老树皮的感觉,没有弹性,只有层层叠叠的皱纹。她的身体很轻,轻得像一捧干燥的落叶,我总担心一用力就会把她捏碎。
然后是喂饭。
米糊要用小勺,一点一点,耐心地送到她嘴边。她大多数时候是麻木的,像一尊没有灵魂的木雕,任由我摆布。有时候,她会突然挥手,把碗打翻在地。
米糊溅得到处都是,黏腻地沾在我的裤腿上,地板上。
我从不生气。
跟一个活在混沌世界里的人,有什么气好生的?
我只是默默地蹲下身,用抹布一点一点擦干净,就像擦掉生活里那些无伤大雅的意外。
三十年来,日复一日,都是如此。
我的世界很小,小到只有这间屋子,这张床,和床上这个叫做“母亲”的女人。
朋友们说,你这样活着,太苦了。
他们说,送去疗养院吧,你该有自己的生活。
我只是笑笑。
生活?我的生活早就和她的呼吸绑在了一起。她在一呼一吸之间,耗尽了我所有的青春和未来。但这是一种心甘情愿的捆绑。
因为在三十年前,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她不是这样的。
我记忆里的母亲,是会笑的。她的眼睛像含着星星的湖水,笑起来的时候,整个世界都亮了。她会用温暖的手掌揉我的头发,会给我讲故事,会哼唱一些我听不懂却觉得无比安心的歌谣。
那些记忆,像沉在水底的宝石,偶尔在浑浊的现实里,会折射出一丝微弱的光。
我守着她,其实也是在守护着那些微弱的光。
我怕我一转身,连这点光都熄灭了。
那天凌晨,大概四点多钟。
城市还在沉睡,万籁俱寂,只有窗外几声零落的鸟鸣。
我像往常一样,给她掖好被角,准备去客厅的沙发上眯一会儿。
就在我转身的瞬间,她突然开口了。
她的声音干涩、沙哑,像两片砂纸在摩擦。
她说:“水……南京……”
我愣住了,几乎以为是幻听。
三十年了,她说过的话屈指可数,大多是无意义的单音节词。
我赶紧俯下身,把耳朵凑到她嘴边。
“妈,您说什么?”
她的眼睛,那双常年浑浊、空洞的眼睛,此刻竟然有了一丝焦距。
她看着我,又不像在看我,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我,穿透了这间屋子,望向了某个遥远的地方。
“南京……”她又重复了一遍,比刚才清晰了一些,“我的厂……锦绣年华……”
我的心脏猛地一缩。
锦绣年华。
好美的名字。
“什么厂?”我追问,声音里带着我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颤抖。
“纺织厂……”她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在……在秦淮河边上……好多梧桐树……我的……我的厂……”
说完这几句,她眼里的那点光,就像风中的残烛,迅速熄灭了。
她又变回了那个木然的、没有灵魂的躯壳,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我却再也睡不着了。
我在客厅里坐了一夜,直到天色大白。
“锦绣年华纺织厂”。
“南京,秦淮河,梧桐树”。
这些词语,像一颗颗石子,投进了我死水一般的心湖,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是胡话吗?
痴呆病人,偶尔会说一些颠三倒四的话,这很正常。医生早就告诉过我。
可为什么,她说得那么具体?
地名,厂名,甚至还有景物。
这不像是凭空臆想出来的。
关于母亲的过去,我知之甚少。
我只知道我们不是本地人,在我很小的时候,她带着我一路辗转,最后在这个小城里定居下来。
我问过她我们的家乡在哪里,父亲是谁。
她总是沉默,或者只是摸着我的头,说,忘了。
后来她病了,这一切,就更成了永远无法解开的谜。
我看着窗外渐渐亮起的天空,一个疯狂的念头,像藤蔓一样,在我心里疯狂地滋长起来。
我要去南京。
不管这是不是一个病人的胡话,不管这是不是一个荒诞的梦。
我都要去。
我为她守了三十年,守着一个空洞的现在。
这是三十年来,她第一次,给了我一个关于过去的线索。
哪怕这个线索是假的,我也想去抓住它。
我联系了最好的护工,一个很有经验的大姐,把母亲拜托给她。我把家里所有需要注意的细节,写了满满三大张纸,反复叮嘱。
大姐说:“你放心去吧,就当给自己放个假。”
放假?我苦笑。
这更像是一场奔赴未知的朝圣。
我收拾行李的时候,在衣柜最深处,翻出了一个落满灰尘的樟木箱子。
这是母亲唯一从“过去”带来的东西。
箱子很小,上面雕着繁复的花纹,一把小小的铜锁,已经锈迹斑斑。
我从来没有打开过它。母亲清醒的时候,从不许我碰。她病了之后,我找不到钥匙。
我摩挲着箱子冰凉的表面,闻到一股淡淡的、混合着木香和岁月味道的气息。
直觉告诉我,这个箱子,和南京,和那个“锦绣年华”,一定有关系。
我抱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心情,把箱子放进了行李箱。
去南京的火车,要开十几个小时。
我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窗外的景物飞速倒退,城市、田野、山峦……一切都变得模糊。
我的思绪,也像这窗外的风景一样,混乱而模糊。
我努力在记忆的碎片里,搜寻着关于南京的蛛丝马迹。
我想起很小的时候,母亲教我识字。
她会指着地图,告诉我哪里是北京,哪里是上海。
每当指到南京的时候,她的手指总会停留很久很久。
我问她,南京是什么样的?
她说,南京啊……南京的夏天,梧桐树的叶子能把天都遮住,走在下面,又香又凉快。
她说,南京的秋天很美,栖霞山的枫叶红得像火。
她说,南京的小吃很好吃,鸭血粉丝汤,桂花糖芋苗……
她说了很多很多,唯独没有说,她在南京做过什么。
现在想来,她每次提到南京,眼神里都有一种我当时看不懂的东西。
那是一种混杂着怀念、悲伤、骄傲和恐惧的复杂情绪。
火车在深夜抵达南京。
一走出车站,一股潮湿温热的空气扑面而来。
空气里有梧桐树叶的味道,清新的,带着一点点苦涩。
和母亲描述的一模一样。
我的心,莫名地安定了下来。
仿佛不是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城市,而是回到了一个阔别已久的故乡。
我在车站附近找了家小旅馆住下。
躺在陌生的床上,我一夜无眠。
第二天一早,我直奔工商档案局。
这是我能想到的,最直接的办法。
档案局的工作人员是个年轻的女孩,很客气。
我把“锦绣年华纺织厂”这个名字写给她。
她把名字输入电脑,敲击着键盘。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的心也跟着悬了起来。
终于,她抬起头,对我摇了摇头。
“先生,对不起,查不到。系统里没有这个厂的注册信息。”
我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
果然……是梦话吗?
我不死心。
“能不能查一下几十年前的纸质档案?大概……三四十年前。”
女孩面露难色:“那个工作量太大了,而且很多档案都损毁了,不一定能找到。”
我从钱包里掏出母亲的照片,一张已经泛黄的黑白照片,是她为数不多的、还清醒时拍下的。
照片里的她,很年轻,扎着两条麻花辫,眼睛亮得惊人。
“拜托了。”我的声音有些沙哑,“这对我真的很重要。”
或许是我的眼神打动了她,她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好吧,我带您去库房看看,但是您得自己找。”
库房里堆满了积满灰尘的牛皮纸档案袋,空气中弥漫着纸张腐朽的味道。
我一排一排地找过去,像一个在沙漠里寻找水源的旅人。
手指被粗糙的纸张边缘划破了好几道口子,眼睛因为长时间盯着模糊的字迹而酸涩不堪。
从清晨到日暮。
我几乎翻遍了所有关于纺织业的档案。
没有。
什么都没有。
没有“锦绣年华”,也没有母亲的名字。
我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出档案局,天已经黑了。
华灯初上,车水马龙。
南京的夜景很美,秦淮河的风光带,灯火璀璨,游人如织。
可我只觉得无尽的失落和茫然。
我就像一个傻瓜,被一句疯话,骗到了千里之外。
我沿着秦淮河漫无目的地走着。
河边的风,吹在脸上,带着一丝凉意。
两岸是古色古香的建筑,红灯笼的光晕倒映在水面上,随着波光轻轻晃动。
我突然想起母亲的话。
“在……在秦淮河边上……”
难道,厂子就在这附近?
接下来的几天,我像个疯子一样,在秦淮河两岸来来回回地寻找。
我拿着母亲的照片,问遍了这里的老住户,老商铺。
“您见过这个人吗?”
“您听说过一个叫‘锦绣年华’的纺织厂吗?”
大多数人都是摇头。
有人不耐烦地挥手,把我当成骗子。
也有好心的大爷大妈,拉着我聊半天,说的都是些陈年旧事,却跟我的问题毫不相干。
希望,一点一点地被消磨。
我开始怀疑自己。
我是不是疯了?
为了一个痴呆病人的一句胡话,抛下一切,跑到这里来,进行一场注定没有结果的寻找。
这不是很可笑吗?
那天下午,下起了雨。
南京的雨,细细密密的,像一张网,把整个城市都笼罩在一种朦胧的愁绪里。
我没带伞,浑身都湿透了。
雨水顺着我的头发流下来,流进眼睛里,涩涩的。
我找了个屋檐躲雨,狼狈不堪。
就在我准备放弃,打算买第二天回程的火车票时,一个拄着拐杖的老爷爷,在我身边停了下来。
他看了我很久。
然后,他指着我手里那张被雨水打湿的照片,开口了。
他的声音,像被岁月打磨过的旧唱片,带着沙沙的质感。
“年轻人……你照片上这个人,我好像……见过。”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我猛地抓住他的胳膊,力气大得自己都吓了一跳。
“您……您在哪儿见过?”
老爷爷被我吓了一跳,但还是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条小巷。
“好像……好像是‘苏记’裁缝铺的老板娘……不过,那是好几十年前的事了……她早就搬走了。”
苏记?
母亲姓苏。
我的心跳得像擂鼓。
“那……那您知道‘锦epro年华’纺织厂吗?”我屏住呼吸,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老爷爷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
“锦绣年华?”他念叨着这个名字,像是在品味一颗尘封已久的水果糖,“哦……想起来了,想起来了!”
“那不是厂子!”他说,“那是苏老板娘自己搞的一个小作坊,就在那条巷子最里头!专门做旗袍的,料子好,手艺更好!当年啊,南京城里有名有姓的太太小姐们,都排着队找她做衣裳呢!”
作坊……不是工厂……
做旗袍的……
信息量太大,我一时消化不过来。
“那……那后来呢?”
老爷爷叹了口气。
“后来啊……后来就不知道了。好像是家里出了什么事,一夜之间,人去楼空,再也没见过她了。那个小作坊,也荒废了,早就被推平,盖了新楼了。”
推平了……盖了新楼……
刚燃起的希望,瞬间又被一盆冷水浇灭。
我向老爷爷道了谢,失魂落魄地朝那条巷子走去。
巷子很窄,两边的墙壁上爬满了青苔。
走到尽头,果然是一栋崭新的居民楼。
一切痕迹,都被抹去了。
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雨水和泪水混在一起,模糊了我的视线。
线索,就这么断了。
我回到旅馆,把自己重重地摔在床上。
疲惫,像潮水一样,淹没了我。
我看着天花板,脑子里乱成一团。
母亲……苏老板娘……旗袍作坊……
这些零碎的片段,拼凑不出一个完整的过去。
我下意识地,又拿出了那个樟木箱子。
我把它放在腿上,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上面的花纹。
这箱子里,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我翻来覆去地检查那把小小的铜锁。
突然,我发现锁孔下面,刻着一行极小的字。
字迹已经很模糊了,我凑得很近,借着灯光,才勉强辨认出来。
“南京,中山路,王记开锁铺”。
我的心,又一次狂跳起来。
这是线索!
这是母亲留下的线索!
我几乎是从床上一跃而起,也顾不上现在是深夜,抓起外套就冲了出去。
我打了一辆车,直奔中山路。
我不知道这家“王记开锁铺”还在不在,我只是抱着最后一丝希望。
幸运的是,它还在。
只是店面已经很旧了,一块褪色的招牌,在夜色里显得有些孤单。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正准备关门。
我冲过去,拦住了他。
“老师傅,请等一下!”
我把樟木箱子递给他,指着上面的小字。
“这个锁……是您这里出去的吗?”
老师傅戴上老花镜,凑近了仔细看。
看了半天,他点点头。
“没错,这是我爹的手艺。这种梅花锁芯,现在没人会做了。”
“那……那您能打开吗?”我问得小心翼翼。
“钥匙呢?”
“丢了。”
老师傅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箱子。
“这是个老物件了,有些年头了。强行打开,怕是要把锁给弄坏了。”
“没关系!”我急切地说,“只要能打开就行!”
老师傅没再说什么,把我让进店里。
他从一个满是油污的工具箱里,拿出几根细长的、奇形怪状的工具。
他在灯下,把箱子翻来覆去地看,然后把一根细小的铁丝伸进锁孔里,轻轻地拨动着。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我只能听到自己“砰砰”的心跳声,和铁丝在锁芯里发出的、细微的“咔哒”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半个世纪那么长。
只听“啪嗒”一声轻响。
锁,开了。
我的眼眶,瞬间就湿了。
我连声道谢,付了钱,抱着箱子,像抱着一件稀世珍宝,飞也似的跑回了旅馆。
我关上门,背靠着门板,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我的手,在发抖。
我慢慢地,慢慢地,掀开了箱盖。
一股浓郁的樟木香气,混合着旧纸张和布料的味道,扑面而来。
那是一种,属于过去的,尘封已久的味道。
箱子里的东西,不多。
最上面,是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旗袍。
料子是真丝的,泛着柔和的光泽,上面用金线绣着大朵大朵的牡丹,在灯光下,流光溢彩。
手工极好,每一针每一线,都透着精致和讲究。
我轻轻地抚摸着那光滑的布料,仿佛能感觉到,当年母亲穿针引线时,指尖的温度。
旗袍下面,是一个小小的、上了漆的木盒子。
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沓信,和一本带锁的日记本。
信封已经泛黄,上面的字迹,隽秀而有力。
收信人是“苏锦”。
寄信人是“林文轩”。
苏锦。
这应该就是母亲的名字。
我的手,抖得更厉害了。
我拆开了一封信。
“锦:
见字如面。
南京的秋天,转眼就到了。院子里的桂花开了,满城都是甜香。
不知你在北平,是否一切安好?
你寄来的布料样品收到了,颜色和质地都极好,不愧是你亲自挑选的。‘锦绣年华’的第一批旗袍,一定能一鸣惊人。
勿念。我已将家中安顿好,下月便动身去南京与你汇合。
从此,秦淮河畔,梧桐树下,便是我们的家。
文轩 敬上”
信的落款日期,是四十年前。
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大颗大颗地砸在信纸上,晕开了一片片墨迹。
林文轩……
这个名字,我从未听过。
他……是我的父亲吗?
我一封一封地读下去。
那些信,记录了一个美好的、关于梦想和爱情的故事。
一个叫苏锦的女孩,和一个叫林文轩的男人。
他们相爱,他们有共同的梦想。
他们想在南京,开一家属于自己的旗袍店,把它做成最好的品牌。
他们给它取名叫“锦绣年华”。
取自“锦”和“轩”的名字,也寄托了他们对未来的美好期盼。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母亲会对南京,对秦淮河,对梧桐树,念念不忘。
因为那里,藏着她最美好的青春,和最深爱的人。
信的最后,是一张合影。
照片已经泛黄,但依然能看清,照片上的两个人,笑得有多灿烂。
男人穿着白衬衫,干净儒雅,眉眼间满是温柔。
女人,就是我的母亲。
她穿着一件素雅的旗袍,依偎在男人身边,眼睛里,是藏不住的幸福和爱意。
那是我从未见过的、神采飞扬的母亲。
照片的背面,有一行字。
“愿与君共赴,锦绣年overshadow华。”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揪住了,疼得无法呼吸。
我拿起那本日记本。
日记本的锁,和箱子的锁是一样的。
我用同样的方法,拜托王记的老师傅打开了。
日记本的第一页,写着一句话。
“谨以此,纪念我的爱人,林文轩。”
我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我翻开了日记。
里面的字迹,和信上的一样,清秀美丽。
只是,字里行间,再也没有了当初的甜蜜和憧憬,只剩下无尽的悲伤和绝望。
“文轩,你走了。
你把我一个人,留在了这个世界上。
你答应过我,要陪我一起看秦淮河的四季,要陪我一起把‘锦绣年-overshadow华’开遍全国。
你都忘了,是不是?”
“文轩,我们的孩子出生了。
是个男孩,长得很像你,尤其是眼睛。
我给他取名叫‘念轩’。
思念的念,文轩的轩。
我希望他,永远都不要忘记你。”
念轩……
原来,我的名字,是这个意思。
我一直以为,我的名字,只是一个随意的代号。
原来,它承载着母亲对父亲,最深沉的思念。
我继续往下看。
日记里,记录了父亲离世后,母亲一个人,是怎样艰难地支撑着那个小小的作坊,又是怎样把我抚养长大的。
“今天,又有人来讨债了。
他们说,再不还钱,就要收了我们的铺子。
文轩,我好怕。
我怕我守不住我们的‘锦绣年华’,也怕我护不住我们的孩子。”
“我把铺子卖了。
用那些钱,还清了所有的债。
我带着念轩,离开了南京。
这个地方,太疼了。
我每呼吸一口这里的空气,都觉得心如刀割。
文轩,原谅我,我守不住了。”
“我们到了一个新的城市。
这里没有梧桐树,没有秦淮河,也没有你。
我找了一份工作,在工厂里做女工。
很辛苦,但是,能让念轩吃饱穿暖,就够了。
我会把他养大,让他成为像你一样优秀的人。”
日记的最后一页,字迹已经开始变得潦草,甚至有些混乱。
“我的记性,越来越差了。
我有时候会想不起来,昨天做了什么。
我有时候,会对着镜子,问里面的人是谁。
医生说,我生病了。
一种,会让人忘记一切的病。
我好怕。
我怕有一天,我会忘记你,忘记我们的‘锦绣年华’,忘记我们的念轩。
文轩,如果我忘了你,你会在天上怪我吗?”
看到这里,我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
我把脸埋在日记本里,任由泪水浸湿纸张。
原来,这就是真相。
这就是母亲尘封了三十年的过去。
她不是抛弃了过去,她是把最痛苦的记忆,和最深沉的爱,一起锁进了这个箱子里,然后用一种近乎残忍的方式,强迫自己忘记。
她的病,不仅仅是生理上的。
更是心理上的。
是巨大的悲伤和创伤,摧毁了她的记忆系统。
她不是痴呆了。
她是,太疼了。
疼到,宁愿活在一个混沌的世界里,也不愿意再想起那些会让她心碎的过往。
我抱着那个樟木箱子,在旅馆的房间里,坐了一整夜。
窗外的天,由黑变白。
南京城,又迎来了新的一天。
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要找到那个被推平的作坊旧址。
就算只剩下一片废墟,我也要去看看。
那是他们爱情开始的地方,也是我生命起源的地方。
我根据老爷爷的描述,和日记里的一些线索,在地图上,大致圈定了一个范围。
那是一片老城区,很多地方都已经拆迁,盖起了高楼。
我找了整整一天。
问了无数的人。
终于,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我找到了它。
那里没有被推平。
它还在。
只是,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墟。
一栋二层的小楼,墙壁已经剥落,露出了里面的红砖。
窗户的玻璃都碎了,只剩下空洞的窗框,像一双双没有眼珠的眼睛。
院子里,长满了半人高的杂草。
一棵巨大的梧桐树,从院子里伸出来,枝叶繁茂,几乎遮蔽了整栋小楼。
我推开那扇已经摇摇欲坠的木门。
“吱呀”一声,像是岁月沉重的叹息。
一股潮湿、腐朽的味道,扑面而来。
屋子里,空荡荡的,所有的家具都搬走了。
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灰。
阳光,从破损的屋顶上,投下一道道光柱,无数的尘埃,在光柱里,飞舞,旋转。
我慢慢地走进去,脚踩在木地板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我仿佛能看到,四十年前。
年轻的母亲,坐在这窗边,低头做着旗袍。
阳光,洒在她的侧脸上,给她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年轻的父亲,就坐在她对面,含笑看着她,手里,或许还拿着一本书。
岁月静好,不过如此。
我走上二楼。
二楼的格局,应该是一个卧室,连着一个小小的工作间。
工作间里,还残留着一个破旧的木制工作台。
台子上,散落着一些生了锈的针和剪刀。
我走过去,轻轻地拂去台子上的灰尘。
我看到,台子的角落里,刻着两个字。
“锦”和“轩”。
字迹很深,一笔一划,都透着刻骨的爱意。
我的手指,轻轻地抚过那两个字。
眼泪,又一次,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
爸,妈。
我来了。
我站在废墟里,站了很久很久。
直到夕阳西下,给这片废墟,镀上了一层温柔的、金色的光。
我拿出手机,对着这栋小楼,拍了一张照片。
然后,我转身,离开了。
我没有遗憾了。
我找到了母亲的过去,也找到了我自己的根。
我买了一张回程的火车票。
回去的路上,我的心情,很平静。
我不再觉得,照顾母亲,是一种负担。
我开始明白,我守护的,不仅仅是一个病人。
我守护的,是一个女人,最伟大、最深沉的爱情。
我守护的,是一个家庭,虽然残缺,但却无比珍贵的记忆。
回到家,护工大姐告诉我,我走的这几天,母亲很安靜,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
我走进卧室。
母亲躺在床上,睡得很沉。
她的脸上,没有了往日的麻木和空洞,显得很安详。
我坐在床边,握住她干枯的手。
我把那个樟木箱子,放在她的床头。
我打开箱子,拿出那件绣着牡丹的旗袍,轻轻地盖在她的身上。
然后,我开始,给她讲故事。
我讲,南京的梧桐树。
我讲,秦淮河的灯火。
我讲,一个叫苏锦的女孩,和一个叫林文轩的男人。
我讲,他们的梦想,他们的爱情。
我讲,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叫“锦绣年华”。
我讲得很慢,很轻。
我不知道她能不能听懂。
我只是,想让她知道,她没有被忘记。
她的过去,她的爱人,她的梦想,都被我找回来了。
讲着讲着,我看到,母亲的眼角,滑下了一滴泪。
晶莹的,温热的。
然后,她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她看着我,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竟然有了一丝清明。
她动了动嘴唇,发出了一个极其微弱的,却又无比清晰的音节。
“轩……”
我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她看着我,又叫了一声。
“念……轩……”
那一刻,我等了三十年。
我再也控制不住,俯下身,把头埋在她的手心,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三十年的委屈,三十年的孤独,三十年的坚守。
在这一刻,都得到了回应。
我知道,她可能,只有这片刻的清醒。
明天,甚至下一秒,她又会回到那个混沌的世界里去。
但是,没关系了。
真的,没关系了。
因为我知道了,在她灵魂的最深处,她从来没有忘记过。
她记得她的爱人。
她也记得,她的儿子。
这就够了。
从那天以后,我的生活,好像没什么变化。
我依然每天给她擦身,喂饭,处理那些琐碎的、重复的事情。
但是,我的心,不一样了。
我不再觉得孤独。
因为我知道,我的父亲,林文轩,他的爱,一直都在。
他通过母亲,通过我的名字,一直陪伴着我。
我会在天气好的时候,推着轮椅,带母亲去公园晒太阳。
我会指着天上的云,告诉她,爸,在看着我们呢。
我会给她读那些信,读那些日记。
每当读到“锦绣年华”的时候,她的嘴角,会微微上扬,露出一丝转瞬即逝的、满足的笑容。
我把那栋小楼的照片,打印出来,放在她的床头。
我告诉她,我们的家,还在。
梧桐树,也还在。
它会替我们,一直等着,等着爸爸回来。
我的世界,依然很小。
小到只有这间屋子,这张床,和床上这个叫做“母亲”的女人。
但是,我的世界,又变得很大。
大到,可以装下,南京的梧桐,秦淮的月光,和一段,跨越了生死的,锦绣年华。
我不再是一个孤独的守护者。
我是他们爱情的延续,是他们梦想的见证。
我叫念轩。
林念轩。
我会带着他们的爱,和他们的故事,好好地,活下去。
来源:英明果断的松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