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没接,只是凑过去看。屏幕上的光有点晃眼,但那两个阿拉伯数字,“6”和“8”,清清楚楚,后面跟着一个圆滚滚的“0”。
“680分。”
我老公陈建国把手机递到我眼前,声音有点发飘,像是踩在棉花上。
我没接,只是凑过去看。屏幕上的光有点晃眼,但那两个阿拉伯数字,“6”和“8”,清清楚楚,后面跟着一个圆滚滚的“0”。
这串数字,我跟老陈,还有我儿子陈阳,在过去三年里,念叨了不下千遍。它有时候是遥不可及的梦想,有时候是压在心口的石头。
现在,它就这么安安静静地躺在手机屏幕上,像一块终于落了地的石头。
我点点头,从厨房的锅里舀起一勺绿豆汤,递给老陈。汤是温的,我下午就熬好了,放在凉水里镇着。
“喝点吧,解解暑。”我的声音很平,平得连我自己都觉得有点奇怪。
老陈接过去,手还在抖,汤勺碰到碗边,叮当一声。他喝了一口,眼睛却还盯着手机,好像怕那串数字会跑掉。
“这下好了,这下……阳阳想报的那个大学,稳了。”他喃喃自语。
我没说话,转身去收拾厨房。水槽里还泡着中午的碗,我拿起抹布,一下一下地擦着灶台上的油渍。
就在这个时候,我的手机响了。
它就放在客厅的茶几上,铃声是那种最老土的系统自带音乐。我没理,继续擦我的灶台。
铃声固执地响着,一遍又一遍。
老陈端着碗走过来,“李静,你电话。”
“嗯,听见了。”我说。
“不接?”
“不想接。”
他探头看了一眼茶几,然后走过来,压低声音说:“是你堂哥,李伟。”
我手上的动作停了一下,就一下,然后又继续擦。那块小小的油渍,被我擦得锃亮,几乎能照出我的脸。
“嗯。”我还是这一个字。
电话铃声终于停了。
世界清净了。
但不到一分钟,它又响了起来。还是那个号码,还是那个名字,李伟。
我关了水龙头,把湿漉漉的手在围裙上擦干,走到客厅,拿起手机,按下了红色挂断键。
老陈看着我,眉头皱了起来,“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事?”
我摇摇头,把手机屏幕朝下,扣在茶几上。“没事。不想说话。”
儿子陈阳从房间里出来了,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不像老陈那么外露。这孩子,性子像我。
他走到我身边,拿起我刚刚倒好的凉白开,喝了一大口。
“妈,我出去走走。”他说。
“去吧,别走太远。”我理了理他的衣领。一米八二的个子,已经比我高出一个头了。
陈阳刚出门,我的手机又震动起来。这次不是电话,是一条短信。
我拿起来,是李伟发的。
“小静,我知道阳阳考得好,恭喜啊!你接一下电话,哥有急事跟你商量,人命关天的大事!”
“人命关天”,这四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我一个标点符号都不信。
我把短信删了。
老陈在我旁边坐下,小心翼翼地问:“李静,到底怎么了?你堂哥找你,总不能不理吧,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我看着他,一个老实本分的男人,在单位做个技术员,一辈子没跟人红过脸。他的世界里,亲戚就是亲戚,有事就得帮。
他不懂。
我的世界,跟他不一样。
手机第三次响了起来。
我深吸一口气,再次挂断。
“娘家?”我重复了一遍这个词,感觉嘴里有点发苦。
我站起身,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
“我去给阳阳收拾收拾房间,他报志愿要用的那些资料,乱七ROC。”
可我刚走两步,手机又响了。第四次。
我没再挂,也没接,就让它那么响着。尖锐的铃声在不大的客厅里回荡,像一只无头苍蝇,撞得人心烦意乱。
老陈终于受不了了,他站起来,“你不接我接!”
他快步走过去,想拿起手机。
我比他更快,一把将手机抢过来,攥在手心。手机的塑料外壳,被我捏得咯吱作响。
“我说过,不接。”我的声音不大,但很坚定。
老陈愣住了,他看着我,眼神里满是陌生。我们结婚二十年,我几乎没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过话。
铃声终于又停了。
客厅里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安静,只有老式冰箱在角落里发出嗡嗡的低鸣。
“李静,”老陈的声音很沉,“你必须给我个理由。你堂哥到底怎么你了?让你连个电话都不肯接?”
理由?
理由就是二十二年前,那个同样闷热的夏天。
我的高考分数下来了,超了当年重点大学分数线三十多分。
我们那个小地方,一年也出不了几个重点大学生。我爸高兴得喝多了,拉着街坊邻居的手,一遍遍地说:“我女儿,李静,有出息了!”
那天晚上,我舅舅,也就是李伟的爸爸,带着李伟来了我家。
他们提着两瓶罐头,一包白糖。在那个年代,这算是重礼了。
我爸热情地把他们让进屋,我妈给他们倒水。
我当时正在自己的小屋里,翻看大学的招生简章,心脏因为对未来的憧憬而怦怦直跳。
我听见我舅舅在外面客厅里说话,声音先是客气,然后越来越大。
“姐夫,你看,我们家李伟,就差了五分。五分啊,就上个专科。小静呢,分那么高,报哪个学校不是上?”
我爸的声音带着点疑惑,“亲家,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能不能让小静……报个差一点的学校,把那个名额……让给李伟。”
我当时就愣住了,手里的招生简章掉在了地上。
什么叫“让”?大学的名额,是能让的吗?
我冲出房间,看见我爸的脸涨得通红。
“这怎么让?学校是看分数录取的,不是我们说让就让的!”
我舅舅搓着手,脸上堆着笑,“有办法的,有办法的。我们打听过了,有些学校,它有个补录名额。只要小静不去占那个好学校的名额,我们李伟,就有机会挤进去。我们都找好人了,就差小令这边点个头。”
我至今都记得李伟当时的表情,他站在他爸身后,低着头,不敢看我,手指紧张地抠着裤子上的线头。
我爸气得发抖,“不行!绝对不行!我女儿凭本事考的分数,凭什么要给她弟让路?”
我舅舅的脸沉了下来,“姐夫,话不能这么说。小静是个女孩子,读那么多书干什么?早晚要嫁人的。李伟不一样,他是我们李家的独苗,他要是有了出息,以后能忘了你们家吗?能忘了她这个姐姐吗?”
“再说了,”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你别忘了,当年你盖这房子的钱,是谁借给你的?”
我爸的脸色,瞬间就白了。
那笔钱,是我家的一块心病。为了盖这三间瓦房,我爸跟我舅舅借了五百块钱。在九十年代初,五百块,是一笔巨款。
那天晚上,他们一直吵到半夜。
最后,是我奶奶,拄着拐杖,从后屋走出来,一锤定音。
“让吧。”她看着我,眼神浑浊,没什么感情,“一个丫头片子,读个师范就顶天了。把机会给你弟,他是男孩,是我们家的根。”
我妈哭了,我爸一晚上抽了三包烟。
而我,一夜没睡。
第二天,我去学校填志愿的时候,我舅舅和李伟就跟在我身后。
我的手抖得厉害,第一志愿的栏里,我最终填下了一所本地的师范专科学校。
我记得很清楚,那天天气很好,阳光灿烂,可我眼睛里,什么颜色都没有。
李伟如愿以偿地上了那所他梦寐以求的工程学院。
后来,他毕业,进了城里的设计院,娶了城里的姑娘,生了儿子。
而我,师专毕业,回到我们这个小县城,当了几年老师,后来学校效益不好,我又去考了会计证,在一家小工厂里做会计,嫁给了同样是工人的老陈。
生活就像一杯温水,不好不坏,但也再没什么波澜。
这些年,我们两家走动得不多。逢年过节,他们一家会开车回来,带一些城里的点心,坐在我家,客气地聊几句天气,聊几句工作。
李伟叫我“姐”,叫得那么自然,仿佛二十二年前那个晚上,从来没有发生过。
我舅舅会拍着老陈的肩膀说:“建国啊,我们家小静,从小就懂事,会谦让。”
每次听到这话,我都想笑。
他们不是忘了,他们是觉得,那根本就不算个事儿。
一件,不值得被记住的事。
……
“李静?李静!”
老陈的声音把我从回忆里拉了回来。
我看着他焦急的脸,突然觉得很疲惫。
“建国,”我开口,声音沙哑,“如果,我是说如果,当年我也有机会上阳阳想报的那个大学,但最后没去成,你会不会觉得可惜?”
老陈愣了一下,没明白我为什么突然说这个。
“那当然可惜了,那可是一辈子的事。”他想也没想就回答。
“是啊,”我轻声说,“一辈子的事。”
手机又响了,第五次。
我看着屏幕上跳动的名字,仿佛看到了二十二年前,那个站在我身后,监督我填志愿的少年。
我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对老陈说:“当年,我考上了。分数比现在阳阳还高。但是,我没去成。”
老陈的眼睛猛地睁大了。
“为……为什么?”
“因为我把它‘让’给了李伟。”
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手机铃声,还在不依不挠地响着,像一曲为过去谱写的挽歌。
老陈的嘴唇动了动,半天没说出话来。他看着我,眼神里有震惊,有不解,还有一丝……心疼。
我把手机拿过来,当着他的面,关机了。
整个世界,彻底清净了。
“吃饭吧,”我说,“菜要凉了。”
那天晚上的饭,我们俩谁也没吃好。
老陈不停地给我夹菜,一句话也不说。我能感觉到,他心里翻江倒海,但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心里也堵得慌。
那些我以为已经结痂的伤口,被这几个电话一搅和,又开始往外渗血。
晚上躺在床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
黑暗中,老陈轻轻叹了口气,从背后抱住我。
“静,都过去了。”他笨拙地安慰我。
我没说话,眼泪却不争气地流了下来,浸湿了枕头。
是啊,都过去了。
可为什么,他们就是不肯放过我呢?
第二天一早,我刚开机,又是李伟的电话。第六个。
我犹豫了一下,划开了接听键。我倒想听听,他到底想干什么。
“小静!你可算接电话了!”李伟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又急又快,还带着点喘。
“有事?”我的声音冷得像冰。
“有事,有大事!”他顿了一下,语气变得恳切起来,“小静,我知道,当年……当年是我家对不住你。哥心里一直记着呢,一直想找机会补偿你。”
我差点笑出声。
补偿?二十二年的青春,二十二年被改变的人生,他拿什么补偿?
“说正事。”我不想听他废话。
“哎,好,好,”他连忙说,“是这样,我家李斌,你也知道,不争气,这次高考……考砸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已经猜到了七八分。
“他分数不高,离二本线还差着一截。但是呢,阳阳想报的那个T大,今年在我们省有个政策,就是……如果咱们市第一名的学生报了他们学校,他们可以额外给一个‘推荐名额’,分数可以降二十分录取。”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原来,在这儿等着我呢。
“阳阳不就是咱们市的第一名吗?680分,妥妥的状元啊!”李伟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兴奋,“小静,你让阳阳报T大,把那个推荐名额,给我们家李斌用。这孩子,就指望这个了!他要是能上个本科,我跟你嫂子,这辈子都感谢你!”
我拿着电话,站在阳台上,看着楼下晨练的老人。
初夏的早晨,阳光正好,微风不燥。
可我却觉得浑身发冷。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
二十二年前,他们让我为了李伟,放弃我的重点大学。
二十二年后,他们又想让我儿子,为了他的儿子,搭上一个宝贵的名额。
在他们眼里,我们家的人,就像是地里的韭菜,割了一茬,还能再长一茬,专门用来给他们家铺路的。
“小静?小静?你在听吗?”李伟在电话那头焦急地问。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
“李伟,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我知道这个要求有点……有点突然,”他赶紧解释,“但我们也是没办法了。李斌这孩子,要是上不了大学,这辈子就毁了!小静,你看在咱们是亲戚的份上,看在我爸当年帮过你们家的份上,你就帮哥这一次吧!”
“帮?”我反问,“怎么帮?那个名额,是T大给阳阳的,不是给咱们家的。那是对他成绩的肯定,不是可以随便送人的礼物。”
“哎呀,怎么是送人呢?都是一家人嘛!”李伟的语气开始变得理所当然起来,“阳阳分数那么高,他报T大,或者报别的学校,有什么区别?不都是名牌大学吗?可对我们李斌来说,这区别可就大了!这关系到他一辈子的前途!”
听着这话,我只觉得一阵眩晕。
二十二年前,我舅舅也是这么说的。
“小静是个女孩子,读那么多书干什么?李伟不一样,他是男孩。”
现在,李伟又说:“阳阳分数那么高,报哪个学校没区别?李斌不一样,这关系到他一辈子的前途。”
在他们父子眼里,我们母子俩的努力和未来,都是可以被牺牲的,是可以拿来换取他们利益的筹码。
“李伟,”我一字一顿地说,“这件事,我不会同意的。”
电话那头沉默了。
过了几秒钟,李伟的声音变了,没了刚才的恳切,多了一丝冷硬。
“李静,你什么意思?你还在记恨当年的事?都过去多少年了?你怎么这么小心眼?再说了,当年要不是我爸借钱给你家,你们连住的地方都没有!现在日子过好了,就不认人了?”
“我记着。”我说,“你爸的钱,我爸妈后来省吃俭用,三年就还清了,一分没少。人情,我也记着。所以这些年,你们家有事,只要我们能帮的,哪次推辞过?但是,一码归一码。当年的事,是我让了你。现在,你不能要求我儿子,再让你的儿子。没有这个道理。”
“什么叫让?说得那么难听!这叫互相帮助!你懂不懂?”他的声音大了起来,带着一丝气急败坏。
“我不想跟你争论这个。”我累了,真的累了,“阳阳的志愿,他自己做主。我不会干涉,也轮不到你来干涉。就这样吧。”
说完,我直接挂了电话,然后把他的号码拉进了黑名单。
我以为,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了。
我太天真了。
那天下午,我正在单位对账,我妈的电话就打过来了。
“小静啊,你舅舅给你打电话了吗?”我妈的声音听起来很为难。
“打了。”
“那你……怎么想的啊?”
“妈,这件事你别管了。我心里有数。”
“我怎么能不管?”我妈的音量高了一点,“你舅舅刚才都打电话给我了,说你电话打不通。他说……他说当年他对不住你,想让你这次帮帮李斌。小静,你看……”
“妈,”我打断她,“当年,你们也是这么跟我说的。‘你看,你舅舅家不容易’,‘你看,你奶奶都发话了’。结果呢?结果是我搭上了我的一辈子。现在,你还想让我儿子,再搭上他的前途吗?”
电话那头,我妈沉默了。
我知道,她也为难。一边是女儿,一边是弟弟。手心手背都是肉。
可当年,她最终还是选择了弟弟。
“小静,妈知道你委屈。”过了好久,我妈才幽幽地说,“可……可咱们毕竟是亲戚,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闹得太僵了不好看。”
“不好看?”我反问,“妈,当年我拿着师专的录取通知书,一个人在房间里哭了一整晚的时候,怎么没人觉得不好看?李伟拿着我的分数换来的通知书,去城里上大学的时候,怎么没人觉得不好見?现在,他们又找上门来,理直气壮地要我儿子的未来,您还觉得,是我在让事情变得不好看?”
我妈被我问得哑口无言。
“妈,我长大了,我也当妈了。我知道什么对我儿子最重要。这件事,没得商量。您也别再劝我了。”
挂了电话,我趴在办公桌上,半天没动。
窗外的蝉鸣,一声接着一声,吵得我头疼。
我觉得自己像一个战士,孤身一人,站在一片空旷的战场上。我的敌人,不是别人,是那些打着“亲情”旗号,一次又一次,想要掠夺我人生的所谓“亲人”。
晚上回到家,老陈和陈阳都在。
饭桌上,气氛有些沉闷。
我给儿子夹了一筷子排骨,“阳阳,志愿的事,你想好了吗?”
陈阳点点头,“想好了。就报T大,我最喜欢的那个专业。”
我看了他一眼,他的眼神很平静,也很坚定。
“好。”我说,“妈妈支持你。”
老陈在一旁,欲言又止。
吃完饭,陈阳回房间了。老陈帮我收拾碗筷,在厨房里,他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静,你舅舅……今天给我打电话了。”
我的手一顿。
“他说……他明天要过来一趟,当面跟你谈。”
我没说话,只是把碗冲得哗哗响。
“静,”老陈的声音很轻,“我知道你心里有坎。但是……你看,能不能……就见一见,好好说。别把关系弄得那么僵。毕竟,是你亲舅舅。”
我关了水龙头,转过身,看着他。
“建国,如果今天,是你的侄子,要抢阳阳上大学的机会,你会怎么做?”
老陈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你会像现在这样,劝我‘好好说’吗?”
他沉默了。
“我知道你是个老好人,不想得罪任何人。”我说,“但是建国,有些事,是没有中间地带的。退一步,不是海阔天空,是万丈深渊。我退过一次了,我不会再退第二次。更不会,拉着我的儿子,跟我一起退。”
说完,我走出厨房。
我走到陈阳的房门口,门没关严,留着一条缝。
我听到里面传来他和同学打电话的声音。
“……对,就报TT大了。……没什么可犹豫的。……嗯,我妈支持我。”
“……什么名额?哦,你说那个推荐名额啊。不知道,学校的政策吧。跟我有什么关系?那是给学校争光的回报,又不是扶贫指标。”
“……行了,不说了,我还要看点资料。回头见。”
听着儿子清朗、笃定的声音,我心里那块一直悬着的石头,好像终于落了地。
我靠在门框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我的儿子,他长大了。他懂。
这就够了。
第二天是周六,我跟老陈都没去上班。
上午十点左右,门铃响了。
我通过猫眼往外看,是我舅舅,还有李伟。他们父子俩,都穿得整整齐齐,手里还提着一个大大的果篮。
我打开门,没让他们进来的意思,就堵在门口。
“小静啊,舅舅来看看你。”我舅舅脸上堆着笑,想往里走。
我没动。
“有事就在这儿说吧。”我的语气很平淡。
我舅舅的脸色僵了一下,旁边的李伟赶紧打圆场,“姐,你看你,我们都到门口了,不让我们进去喝口水啊?”
“家里没烧水。”我说。
气氛一下子降到了冰点。
老陈在屋里坐不住了,走过来打圆场,“哎呀,亲家,大哥,快进来坐,进来坐。”
他想拉我一下,我没理他。
我舅舅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
“李静,你这是什么态度?我是你舅舅!我今天来,是跟你好好商量事的,不是来看你脸色的!”
“商量?”我看着他,“商量怎么把我儿子的前途,送给你孙子?”
“那怎么能叫送!”我舅舅的嗓门大了起来,“那是我们李家内部的调剂!阳阳是我的外孙,李斌是我的亲孙子!手心手背都是肉!他分数高,帮一下分数低的弟弟,这有错吗?这叫亲情!你懂不懂?”
“我不懂。”我摇摇头,“我只知道,我儿子寒窗苦读十二年,每一个分数,都是他自己挣来的。凭什么要‘调剂’给别人?”
“就凭我是你舅舅!就凭当年我们家帮过你!”我舅舅开始不讲理了。
“舅舅,”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当年的事,我们不提,还好。你一提,我正好想问问你。当年,你用五百块钱的恩情,逼着我爸妈,让我放弃我的大学。这件事,你晚上睡得着觉吗?”
我舅舅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你……你胡说八道什么!当年的事,是你自己同意的!是你自己懂事,知道要为家里着想!”
“是吗?”我笑了,笑得有点冷,“我懂事?如果我今天也让我的儿子‘懂事’,让他把名额让给李斌,再过二十年,你们是不是也会对他说,‘你看,你当年多懂事啊’?”
“你……你这是强词夺理!”
一直没说话的李伟,终于开口了。
“姐,你别这么激动。我爸也是为了我们这个家好。你看,现在事情都过去了,你过得不也挺好的吗?工作稳定,家庭和睦。上不上那个大学,也没多大影响嘛。”
我盯着他,像看一个陌生人。
“影响大不大,你说了不算,我说了才算。”
“我的人生,因为你们,从一条宽阔的大路,拐进了一条狭窄的小巷。我认了,那是我当年年轻,我爸妈软弱。但是现在,我儿子的路,就在他脚下,宽阔平坦,谁也别想把他推进沟里去!”
我的声音不大,但客厅里的老陈,还有躲在房间门口的陈阳,都听得清清楚楚。
“李静!”我舅舅气得指着我,“你……你真是翅(此处为文明词汇,指翅膀)膀硬了!忘了本了!我告诉你,今天这个事,你同意也得同意,不同意也得同意!不然,我就去你单位闹,去阳阳学校闹!我看你们家的脸,往哪儿搁!”
这是图穷匕见了。
软的不行,来硬的了。
我看着他那张因为激动而扭曲的脸,心里反而平静了下来。
“舅舅,”我说,“你去吧。正好,让大家都评评理。看看是你们家仗势欺人有理,还是我们家保护自己的孩子有理。”
“你……”我舅舅没想到我这么硬气,一时语塞。
“还有,”我转向李伟,“你也是个当父亲的人。你今天逼着我儿子,就是为你儿子铺路。你有没有想过,你这么做,是在教你的儿子什么?教他可以不劳而获?教他可以心安理得地去抢夺别人的东西?这样的路,你真的敢让他走吗?”
李伟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他低下头,避开了我的目光。
“行!行!李静,你行!”我舅舅气得浑身发抖,“算我们看错你了!这点亲情都不讲!你等着,以后有你求我们的时候!”
说完,他拉着李伟,转身就走。那个大大的果篮,还孤零零地放在门口的地上,像一个莫大的讽刺。
门,“砰”的一声被带上了。
我靠在门上,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老陈走过来,扶住我,“静,你……没事吧?”
我摇摇头。
这时,陈阳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他走到我面前,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轻轻地抱了抱我。
“妈,”他在我耳边说,“谢谢你。”
那一刻,我所有的委屈,所有的疲惫,都烟消云散了。
我觉得,我做对了。
作为一个母亲,我保护了我的孩子。
作为一个曾经被伤害过的女儿,我终于,为二十二年前那个无助的自己,讨回了一点点公道。
这件事,并没有就此结束。
我舅舅他们没有去单位闹,也没有去学校闹。他们可能也知道,这种事,闹开了,丢脸的只会是他们自己。
但是,各种风言风语,开始在我们这个小小的亲戚圈子里流传。
“听说了吗?李静现在出息了,看不起我们这些穷亲戚了。”
“是啊,儿子考了个状元,尾巴都翘到天上去了。连亲舅舅都不认了。”
“哎,真是白眼狼。当年要不是她舅舅家,她们家连房子都盖不起来。”
这些话,通过我妈,断断续续地传到我耳朵里。
我妈每次打电话,都唉声叹气。
“小静啊,现在外面说得可难听了。你三姨今天还跟我说,做人不能忘本。”
“妈,”我平静地对她说,“嘴长在别人身上,他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我们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
“可……这名声……”
“名声能当饭吃吗?”我反问,“如果为了一个好名声,就要把儿子的前途拱手让人,那我宁可不要这个名声。”
老陈也受到了影响。
他那个人,脸皮薄,最在乎别人的看法。
有一次,他下班回来,脸色很难看。
我问他怎么了。
他说,今天在厂里,碰到一个远房亲戚,那人阴阳怪气地对他说:“陈师傅,恭喜啊,儿子考上状元了。以后可就是大城市的人了,可别忘了我们这些穷亲戚啊。”
老陈说,他当时脸都臊红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静,”他看着我,满脸愁容,“我们是不是……真的做得太绝了?”
我正在拖地,听到这话,我停了下来。
我走到他面前,看着他的眼睛。
“建国,我问你,如果有人要抢你的饭碗,你会因为他是亲戚,就把饭碗让给他吗?”
“那怎么能一样?”他辩解道。
“怎么不一样?”我说,“对我们这样的普通家庭来说,孩子的前途,就是我们最大的饭碗。这个碗,要是被人抢了,我们下半辈子,吃什么?”
“你别忘了,我们是普通人。我们没有背景,没有靠山。我们唯一能指望的,就是孩子自己争气。现在,孩子争气了,我们做父母的,如果连他这点成果都守护不住,那我们还配当父母吗?”
老陈不说话了。
他坐在沙发上,点了支烟,一口一口地抽着。
我知道,他心里在天人交战。他的善良,他的传统观念,正在和我这种“决绝”做斗争。
我没有再逼他。
有些道理,需要时间来消化。
真正让我下定决心的,是几天后,我跟儿子的一次谈话。
那天,我们正在网上填报志愿。
我把鼠标递给他,“阳阳,你自己来填吧。这是你的人生,你自己做主。”
陈阳接过鼠标,熟练地输入代码,选择了T大,选择了他心仪的专业。
在点击“确认”之前,他突然停了下来。
他转过头,看着我,很认真地问:“妈,如果我把那个名额让给李斌,你会不会……轻松一点?”
我愣住了。
我没想到,他会问出这样的话。
我看着他年轻而清澈的眼睛,那里面,没有怨恨,没有不甘,只有一丝对我这个母亲的……心疼。
他看出了我的为难,看出了我这些天承受的压力。
他甚至在考虑,要不要牺牲自己,来让我好过一点。
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我伸手,摸了摸他的头。
“傻孩子,”我的声音有点哽咽,“妈妈不轻松,不是因为你。妈妈不轻松,是因为……妈妈不想让你,再走一遍妈妈的老路。”
“阳阳,你记住。你的优秀,不是你的原罪。你不需要为你的优秀,向任何人道歉,或者付出代价。你的努力,只为了成就你自己,而不是为了去照亮别人的人生。”
“那个名额,是你应得的。它不属于任何人,只属于你。谁也抢不走。”
陈阳的眼圈,慢慢地红了。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然后转过头去,毫不犹豫地,点击了那个“确认”按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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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刻,窗外的阳光,正好照了进来,洒在我们母子俩的身上。
温暖,而明亮。
我突然想明白了。
什么是亲情?
真正的亲情,是希望你过得好,是为你取得的成就而由衷地高兴。而不是把你当成垫脚石,把你当成可以随时取用的资源。
那种需要用牺牲和退让来维持的关系,不要也罢。
从那天起,我心里再也没有任何犹豫和挣扎。
别人说什么,我不在乎。
亲戚怎么看,我也不在乎。
我守住了我儿子的未来,也守住了我做人的底线。
这就够了。
八月底,陈阳的录取通知书到了。
鲜红的封面上,印着T大的烫金校名,庄重而美丽。
老陈捧着那份通知书,翻来覆去地看,脸上的笑容,比阳光还灿烂。
这些天压在他心头的阴霾,也终于一扫而空。
他拍着儿子的肩膀,激动地说:“好小子!给爸妈争气!”
我知道,他想通了。
没有什么,比儿子的前途更重要。
开学前,我们家请了几个关系最好的亲戚朋友,在饭店里摆了一桌,算是为陈阳践行。
席间,大家都在恭喜我们,气氛很热烈。
吃到一半,我的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走到外面走廊去接。
“喂,是李静吗?”
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有点耳熟。
“我是。”
“我是你嫂子,李伟的爱人。”
我沉默了。
“我……我就是想跟你说一声,李斌的事,是我们不对。老李他……他也是被逼急了。你别往心里去。”她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
“嗯。”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李斌那孩子,没考上大学,最近天天在家里打游戏,跟我们也不说话。我们……我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她说着,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哭腔,“我就是想问问你,你家阳阳,从小学习就好。你……你能不能,让他有空的时候,跟李斌聊聊?开导开导他?不管怎么说,他们也是兄弟啊。”
听着她在电话那头的啜泣,我心里五味杂陈。
可怜天下父母心。
为了孩子,她也算是低下了头。
但是……
“嫂子,”我平静地说,“开导他,是你们做父母的责任。阳阳没有这个义务。而且,解开心结的钥匙,不在阳阳那里,在你们自己手里。”
“你告诉李斌,高考不是人生的终点。条条大路通罗马。他可以去学一门技术,也可以选择复读。只要他肯努力,未来总有出路。”
“但是,他必须明白一个道理:人生路上,没有任何捷径可走。想要得到什么,就必须靠自己的双手去争取。指望别人‘让’,或者‘给’,是走不远的。”
“这话,也送给你们。”
说完,我挂了电话。
回到包间,老陈问我谁的电话。
我说:“一个推销的。”
他没再问。
饭局结束,我们一家三口走在回家的路上。
夏末的晚风,带着一丝凉意,吹在脸上很舒服。
路灯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妈,”陈阳突然开口,“刚才的电话,是舅妈打来的吧?”
我愣了一下,点了点头。
“你都听到了?”
“嗯,听到了一点。”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妈,我觉得你做得对。”
我笑了笑,没说话。
“其实,”他又说,“我有时候也想不通。为什么他们会觉得,牺牲别人的利益,来满足自己的要求,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
我想了想,对他说:“阳阳,这个世界上,人跟人是不一样的。有的人,习惯了索取,他们觉得整个世界都欠他的。有的人,习惯了忍让,他们觉得牺牲自己,成全别人,是一种美德。”
“而我们,要做第三种人。”
“哪种人?”他好奇地问。
我看着前方,路灯一盏一盏地亮着,像一条通往未来的星河。
“我们要做那种,懂得守护自己边界的人。”
“我们不侵占别人的利益,但也绝不允许别人,侵犯我们自己的领地。我们用自己的努力,去争取我们想要的生活。我们尊重每一个独立奋斗的个体,也要求别人,尊重我们的劳动成果。”
“这,可能就是我这大半辈子,学到的最重要的一个道理吧。”
陈阳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他还年轻,很多事情,他现在还不能完全理解。
但没关系。
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他会带着这份清醒和坚定,走进更广阔的世界,去经历,去感悟,去成为一个,真正独立而强大的人。
而我,作为他的母亲,已经为他扫清了第一道障碍。
这就够了。
送陈阳去大学报到的那天,是个大晴天。
我和老陈,把他送到了火车站。
检票口,我给他整理好背包,一遍遍地叮嘱。
“到了学校,记得给我们打电话。”
“钱不够了,就跟家里说。”
“跟同学好好相处,别耍小脾气。”
陈阳一直笑着点头,说“知道了,妈,你都说八百遍了。”
老陈在一旁,眼圈红红的,一个劲儿地拍儿子的肩膀,说不出话。
火车快要开了。
陈阳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
“妈,爸,我走了。你们保重身体。”
然后,他转身,背着那个大大的行囊,汇入了涌动的人潮。
他的背影,高大,挺拔,坚定。
我看着他,直到再也看不见。
回去的路上,老陈开着车,一言不发。
车里的收音机,放着一首老歌。
“……当未来,在我们眼前慢慢展开……”
我转头看向窗外,城市的景象飞速倒退。
我的手机,安安静静地躺在包里。
我知道,从今以后,李伟和我舅舅的电话,可能再也不会打来了。
我们之间那层薄薄的,靠血缘维系的所谓“亲情”,已经被彻底撕碎了。
我不觉得可惜。
有些人,注定只能陪你走一程。当他们成为你前进路上的绊脚石时,你唯一能做的,就是跨过去,然后,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前走。
车子开过一片老城区,我看到了我当年就读的那所师专。
学校已经改了名字,变成了某某职业技术学院。
门口那棵老槐树,倒是还在。枝繁叶茂,比我记忆中,更加苍翠。
我突然想起,二十二年前,我拿着录取通知书,站在这棵树下,茫然四顾。
我觉得我的人生,在那一刻,就已经被定格了。
我错了。
人生不是一条直线,它充满了无数个岔路口。
一个错误的选择,可能会让你走很多弯路。
但是,只要你不放弃,只要你一直在往前走,你总有机会,在下一个路口,重新选择方向。
我没能上成重点大学,但我通过自己的努力,成了一名合格的会计。
我嫁给了一个普通的男人,但他给了我一个温暖安稳的家。
我生了一个争气的儿子,他用他的努力,圆了我当年的梦。
我的生活,或许平凡,但每一步,都走得踏实,而有尊严。
车子驶过那所学校,继续往前。
前方的路,宽阔,平坦。
阳光,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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