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他一身玄甲未卸,风尘仆仆,像一尊从边关沙场上挪移过来的雕像,直愣愣地站在我那间小小的“晚月绣坊”门口。
顾昭远回来那天,京城下了场罕见的大雪。
他一身玄甲未卸,风尘仆仆,像一尊从边关沙场上挪移过来的雕像,直愣愣地站在我那间小小的“晚月绣坊”门口。
他肩上落满了雪,眉峰眼角都凝着霜,眼里的红血丝,比他身后副将披风上的红缨还要刺眼。
隔着半条街的喧嚣和漫天飞舞的雪花,他看着我,嘴唇翕动,声音被风雪吹得有些破碎。
他说:“晚月,我……我来接你回家。”
我正低头理着一捆刚染好的天水碧丝线,闻言,手上动作没停,只是心里那口早就结了冰的古井,似乎被这声音砸出了一丝裂缝,有寒气争先恐后地冒出来。
两年了,他那封用词疏冷、字迹却依旧风骨遒劲的休书,还压在我的妆匣最底下,像一块镇着我魂魄的冷铁。那上面的每一个字,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边关苦寒,归期未卜,今一别两宽,望卿珍重,另觅良缘。”
没有缘由,没有解释,就像是行军日志里一句简短的记录,宣告了我三年婚姻的终结。
从将军府的当家主母,到被一纸休书赶出家门的弃妇,我只用了一天。从满心欢喜等着他凯旋的妻子,到如今靠一双绣花针养活自己的绣娘,我用了整整两年。
这两年,我听过市井的流言,受过昔日“姐妹”的白眼,也尝过冬日里指尖生满冻疮,连针都捏不住的滋味。
我以为我的心,早就跟这双布满针眼的手一样,变得粗糙而坚硬了。
可当他真的站在我面前,用那种我曾经最熟悉的、带着一丝疲惫和愧疚的眼神望着我时,我才发现,那块冷铁下面压着的,不是死灰,是还有余温的炭火。风一吹,就烫得我五脏六腑都疼。
我慢慢抬起头,冲他笑了笑,那笑容想必比这冬雪还要凉。
我从柜台上拿起一方刚刚绣好的兰草手帕,走上前,隔着门槛递给他。
“将军,您认错人了。”
“这里没有您的妻子,只有一个叫沈晚月的绣娘。”
他高大魁梧的身躯,在那一刻,似乎被风雪吹得晃了晃。
第1章 一纸休书
两年前的那个午后,天气和今天截然不同。
那是个秋老虎肆虐的午后,院子里的蝉鸣一声比一声聒噪,吵得人心烦意乱。
我正在廊下,就着天光,绣着顾昭远出征前托我给他做的新冬衣。针脚要密,线要结实,这样才能挡住边关的朔风。
他喜欢苍青色,说那颜色像北境的群山,沉稳。
我便选了上好的苍青色锦缎,用金线在他胸口的位置,绣了一只小小的、藏在云纹里的雄鹰。他属鹰,性子也像鹰,锐利,高傲,一旦认准了目标,便会一往无前。
我嫁给他三年,他守在边关两年半。
我们的情分,大半是靠那一封封辗转数月才能送达的家书累积起来的。
他信里不谈军机,只说边关的风沙有多硬,说他手下的兵又在饭桌上吹嘘自家婆娘,说他夜里巡营时看到的月亮,和我窗前的是不是同一个。
他说,等仗打完了,他就请长假,带我回江南,看看我长大的地方。
他说,他欠我一个像样的婚礼,欠我许多个花前月下的夜晚。
他说,晚月,等我回来。
我便信了,安安分分地在京城的将军府里,侍奉婆母,打理中馈,等着我的将军卸甲归来。
婆母……也就是顾老夫人,她其实并不喜欢我。
我出身商贾之家,虽家境殷实,但终究门第不高。若不是当年顾家遭难,顾昭遠的父亲被政敌构陷,家道中落,而我父亲倾囊相助,恐怕这门亲事也轮不到我。
后来顾家平反,顾昭远凭着赫赫战功一路高升,成了镇守一方的大将军,我这个商贾之女,在婆母眼中,就越发显得上不了台面。
平日里,她对我总是淡淡的,规矩礼数上挑不出错,但那份疏离,像一层薄冰,始终横亘在我们之间。
顾昭远在家时,她尚且会顾及儿子的颜面,对我温和几分。他一走,那层薄冰就冻得更结实了。
我绣得正出神,府里的管家福伯脚步匆匆地走了进来,脸色有些古怪。
“夫人,”他躬着身,声音压得很低,“宫里来人了,说是……边关来的信使。”
我的心猛地一跳,手里的针尖扎进了指腹,一滴血珠迅速渗了出来,染红了那片苍青色的锦缎。
是昭远出事了?
我顾不上疼,也顾不上那件快要完工的冬衣,提着裙摆就往正厅跑。
正厅里,婆母已经端坐主位,神情肃穆。
地上跪着一个风尘仆仆的信使,他身旁,站着一个面无表情的内侍。
看到我进来,那内侍尖着嗓子开口了:“这位便是沈氏吧?”
我福了福身,轻声应是。
内侍从袖中取出一封盖着火漆的信,递给了福伯,由福伯转交到婆母手中。
“顾将军从边关八百里加急送回的,一封是给老夫人的家书,另一封……是给沈氏的休书。”
休书。
这两个字像两把重锤,狠狠砸在我耳朵里,嗡的一声,世界瞬间安静了。
我只看到婆母拆信的手在微微颤抖,她的脸色从惊愕到震怒,最后变成一种冰冷的、夹杂着几分快意的平静。
她将那封所谓的“休书”拍在桌上,眼神像刀子一样刮过我的脸。
“你自己看!”
我一步步走过去,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那张纸很薄,却重逾千斤。
上面的字迹,我再熟悉不过。是他亲笔所书,每一个转折,每一个顿笔,都带着他特有的凌厉。
“沈氏晚月,温良有余,福泽浅薄,难承宗嗣。三载无出,于心有愧。今两相决绝,一别两宽。望卿自此珍重,另觅良缘。夫,顾昭远,亲笔。”
理由是,无出。
我嫁给他三年,他有两年半都在边关,聚少离多,何来子嗣?
我们通信时,他还安慰我,说孩子是缘分,不必强求,说他顾昭远此生有我足矣。
那些温情脉脉的话,言犹在耳。
可眼前这封冰冷的休书,又是怎么回事?
我不信。
这一定是假的。
“我不信!”我抬起头,看着婆母,“昭远不会这么对我,这里面一定有误会!”
婆母冷笑一声,将她手里的那封家书也摔在我面前。
“误会?你自己看看,这是他写给我的信!信里说得清清楚楚,让你尽快离开将军府,不要误了你的青春,也别占着顾家主母的位置!”
我颤抖着手拿起那封信。
信里,顾昭远用一种极为冷静克制的语气,向母亲陈述了休妻的决定,言辞恳切,请母亲“务必遵从,切勿迟疑”。
他说,这是为了我好,也是为了顾家好。
为了我好?
将我变成一个全京城耻笑的弃妇,是为了我好?
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地砸在信纸上,洇开了一片墨迹。
“为什么……”我喃喃自语,像是在问他,也像是在问自己。
婆母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眼神里没有一丝同情。
“为什么?沈晚月,你自己心里没数吗?你以为昭远不知道京城里的那些风言风语?”
“什么风言风语?”我茫然地抬起头。
“哼,你那个做皇商的表哥,三天两头往府里送东西,说是给你的,可哪次不是打着探望你的名义?孤男寡女,瓜田李下,你当全府的人都是瞎子吗?”
我的表哥,林景文。
他确实来过几次,但每次都是光明正大,而且福伯都在一旁陪着。送来的也都是些江南的土产,说是舅母惦念我。
我和他之间,清清白白,从未有过半分逾矩。
“母亲,我和表哥是清白的!”我急切地辩解。
“清白?”婆母嗤笑,“这种话,你去跟外面的人说,看他们信不信!昭远在边关为国尽忠,你却在京城给他蒙羞!他休了你,是给你留了最后的体面!否则,就该是一纸休书,送你进祠堂!”
她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根针,扎进我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原来,在他们眼里,我早已是个不贞不洁的女人。
原来,我苦苦等待的丈夫,宁愿相信外面的流言,也不愿信我一句。
我的心,在那一刻,彻底死了。
我擦干眼泪,缓缓站直了身体。
我看着婆母,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觉得陌生。
“好,我走。”
“这将军府,我不待了。”
第2章 离开将军府
我没有哭闹,也没有再做任何辩解。
当信任已经崩塌,所有的解释都显得苍白无力。
我回到自己住了三年的院子,那个我亲手种下石榴树、亲手布置每一个角落的地方。
院子里的石榴花开得正盛,一簇簇,像燃着的火。
我曾写信告诉顾昭远,说等他回来,我们就能一起吃上自己种的石榴,甜着呢。
他回信说,好,他最爱吃甜的。
现在想来,真是讽刺。
丫鬟春桃哭得眼睛都肿了,拉着我的袖子不肯放。
“夫人,您不能走啊!将军一定是听信了小人的谗言,等他回来,一切都会水落石出的!”
我摸了摸她的头,轻声说:“春桃,以后别叫我夫人了。叫我……小姐吧。”
我开始收拾东西。
其实,我的东西并不多。
嫁妆大部分都充了公中,贴补了府里的开销。顾昭远送我的那些首饰,我一件也没动。
那是他作为丈夫送给妻子的,如今,我不是他的妻子了,自然没有资格再拥有。
我只带走了几件换洗的衣裳,还有我娘留给我的一些贴身旧物。
最后,我打开了那个放着我所有绣品的箱子。
里面有我给他做的四季衣衫,有给他绣的荷包、扇坠,还有那双我熬了好几个通宵才做好的千层底布鞋,想着他行军打仗,穿着能舒服些。
这些东西,密密麻麻地堆在一起,像是我这三年所有心意的坟冢。
我一件件拿出来,又一件件放回去,最后,将箱子合上。
这些,我也不带走了。
就让它们留在这里,连同我那些可笑的爱意和等待,一起被尘封吧。
在我收拾东西的时候,婆母身边的张妈妈来了。
她手里捧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几张银票和一个小小的首饰匣子。
“沈小姐,”她连称呼都改了,“老夫人说,您毕竟在顾家待了三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这些银子,是给您的补偿。匣子里是您当年的嫁妆单子,还有几件您陪嫁过来的首饰,老夫人都给您理出来了。”
她的语气里,带着一种施舍般的高高在上。
我看着那些银票,忽然觉得很好笑。
他们用金钱,来买断我三年的青春和情分。
我摇了摇头,说:“银票就不必了。我沈家虽然不是什么高门大户,但还不至于缺这点银子。嫁妆是我自己的东西,我拿走。其他的,我分文不取。”
张妈妈的脸色有些难看,但也没再坚持。
我提着一个小小的包袱,最后看了一眼这个院子。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一切都和昨天一样,又好像什么都不一样了。
走到府门口时,我看到了福伯。
他站在那里,眼圈红红的,手里拿着一件披风。
“夫人……小姐,”他声音哽咽,“外面风大,您披上吧。老奴……老奴送您一程。”
福伯是府里的老人,从顾昭远小时候就看着他长大,待我也一直很好。
我接过披风,对他笑了笑:“福伯,不必了。往后的路,我自己走。”
我没有回头,一步步走出了将军府那高大威严的朱漆大门。
大门在我身后缓缓关上,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像是给我这三年的婚姻,画上了一个彻底的句号。
京城的街道依旧繁华,人来人往。
可我却觉得,自己像一片被风吹起的落叶,不知该飘向何方。
我没有回娘家。
我不能回去。
我已经被休弃,回去只会让爹娘蒙羞,让哥哥嫂嫂难做。
我在城南一个偏僻的巷子里,租了一间小小的院子。
院子很旧,但很清静。
房东是个和善的老婆婆,她看我一个单身女子不容易,租金收得很便宜。
安顿下来的第一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我又回到了和顾昭远大婚的那天。
他穿着大红的喜服,掀开我的盖头,眼神亮得像天上的星星。
他握着我的手,说:“晚月,以后,我就是你的天,你的地,我会护着你一辈子。”
梦醒时,枕边一片冰凉。
我睁着眼睛,看着窗外漆黑的夜,一夜无眠。
天亮的时候,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不能就这么倒下。
顾昭远可以不要我,顾家可以抛弃我,但我不能抛弃我自己。
我还有一双手,还有我从小就学的一手好绣活。
我要靠我自己,活下去。
而且,要活得比在将军府里更好。
第3章 晚月绣坊
我拿出陪嫁里仅剩的几件首饰,当了一些银子,作为本钱。
在城西最热闹的布料一条街,我盘下了一间小小的铺面。
铺面不大,前店后院。前面用来做生意,后面我正好可以住下。
我给铺子取名叫“晚月绣坊”。
晚月,是我的名字。从今往后,我只为我自己活。
开张那天,没有鞭炮,没有宾客,冷冷清清。
我一个人,将早已擦拭得一尘不染的柜台又抹了一遍,然后将我绣好的几方帕子、几个荷包,整整齐齐地摆在最显眼的位置。
我的绣工,是跟我外婆学的。
我外婆曾是江南最有名的绣娘,一手苏绣出神入化。我得了她几分真传,绣出来的东西,不说巧夺天工,也算得上精致灵动。
一开始,生意并不好。
京城里有名的绣庄那么多,谁会注意到我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铺子?
一连几天,都无人问津。
我也不着急,每天就坐在店里,安安静静地做我的绣活。
飞针走线之间,那些烦恼和痛苦,似乎都能暂时被忘记。
转机发生在一个雨天。
那天,吏部侍郎家的千金周小姐,为了躲雨,偶然走进了我的店。
她本是随意看看,可当她看到我挂在墙上的一幅《雀登梅枝》图时,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那幅图,我绣了整整一个月。
梅花的风骨,喜鹊的灵动,我自认下足了功夫。
周小姐是懂行的人,她围着那幅图看了半天,连声赞叹。
“这……这是双面绣?”她惊讶地问。
我点了点头。
她又跑到绣品后面看,发现背面的图案和正面一模一样,连针脚都藏得天衣无缝。
她当即就要买下这幅图。
我报了个价,她连价都没还,就让丫鬟付了银子。
临走前,她对我说:“沈姑娘,你的手艺,不该埋没在这小巷子里。”
周小姐是个热心肠的人。
回去后,她便在京城的贵女圈子里,替我的晚月绣坊大大宣传了一番。
她说,城西新开了一家绣坊,绣娘的手艺堪比宫里的绣师。
一时间,晚月绣坊名声大噪。
许多官家小姐、夫人慕名而来。
她们挑剔,但也识货。
看到我绣的东西,无一不交口称赞。
订单像雪片一样飞来。
我一个人忙不过来,就招了几个手脚麻利、家境贫寒的绣娘。
我教她们新的针法,给她们优厚的工钱。我们一起,将晚月绣坊的生意,做得红红火火。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忙得脚不沾地,几乎没有时间去想那些不开心的事情。
我用赚来的钱,将铺面扩大了一些,重新装修了一番。
我还给自己赎了身,在官府销了“顾沈氏”的户籍,重新立了“沈晚月”的女户。
当我拿到那张写着我一个人的名字的户籍文书时,我忽然觉得,天都变高了,云都变淡了,连呼吸都顺畅了许多。
我不再是谁的妻子,谁的儿媳。
我就是我,沈晚月。
当然,流言蜚语还是有的。
有人说我不知廉耻,被夫家休弃,还敢抛头露面做生意。
有人说我心机深沉,早就和那个皇商表哥暗通款曲,攒够了私房钱,就等着被休了好双宿双飞。
对于这些,我一概不理。
嘴长在别人身上,日子是我自己在过。
我的表哥林景文,确实来找过我几次。
他得知我的遭遇后,气得差点要去边关找顾昭远拼命。
他劝我回江南,说家里人都会护着我。
我拒绝了。
我说:“表哥,谢谢你。但京城是我跌倒的地方,我就要从这里站起来。”
他看着我,眼神里满是心疼和敬佩。
从那以后,他便不再劝我,只是时常会派人送些东西过来,或者在我遇到麻烦时,不动声色地帮我摆平。
我知道,他是怕再惹出闲话,连累我的名声。
这份情,我记在心里。
就这样,一晃两年过去了。
晚月绣坊在京城已经小有名气。
我不再是那个需要依附男人生存的妇人,我有了自己的事业,有了自己的尊严。
我以为,我和顾昭远,这辈子都不会再有交集了。
我以为,他会像他信里说的那样,和我“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直到那天,边关大捷的消息传回京城。
据说,那一仗打得极为惨烈。
主帅顾昭远,身先士卒,以三万兵力,击退了敌军十万来犯之敌,但也身负重伤,九死一生。
皇上龙颜大悦,下旨封赏,让他即刻班师回朝,好生休养。
听到这个消息时,我正在喝茶。
手里的茶杯,不知怎么就晃了一下,滚烫的茶水洒在手背上,烫起了一片红。
心口的位置,也跟着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我告诉自己,沈晚月,都过去了。
他现在是英雄,是功臣,而你,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绣娘。
你们之间,云泥之别,再无可能。
我以为我能做到。
可当他真的穿着那身染着风霜的铠甲,带着满身的荣耀和伤痕,重新出现在我面前时。
当他用那双熬得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声音沙哑地喊出我的名字时。
我才知道,有些东西,不是你以为放下了,就真的能放下的。
它只是被你埋在了心底最深处,等着一个时机,破土而出,让你痛不欲生。
第4章 故人与新客
顾昭远就那么直挺挺地站在雪地里,像一棵被冻僵了的松树。
他的目光,穿过飘扬的雪花,牢牢地锁着我,里面翻涌着太多我看不懂的情绪。有震惊,有痛苦,有懊悔,还有一丝……狼狈的乞求。
周围的邻里和过路的行人,已经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
一个是大名鼎鼎、刚刚凯旋的镇北大将军,一个是城西小有名气的绣坊女老板。
这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怎么会以这样一种诡异的姿态对峙着?
好奇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得我后背发麻。
我不想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酸楚,转身对店里的绣娘阿香说:“阿香,看好店,我出去一下。”
然后,我拿起柜台边的一把油纸伞,撑开,走进了风雪里。
我没有走向顾昭远,而是朝着巷口另一头的茶馆走去。
走了几步,我听到身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
他跟上来了。
茶馆里很暖和,伙计烧着旺旺的炭盆。
我找了个靠窗的僻静角落坐下,要了一壶最便宜的粗茶。
顾昭远在我对面坐下,他那高大的身形,让这张小小的方桌都显得局促起来。
他脱下被雪浸湿的披风,露出了里面的玄色戎装。我注意到,他的左臂似乎不太自然地垂着,袖口处隐隐有暗色的血迹渗出。
想必是牵动了旧伤。
茶馆的伙计端上茶来,看到他这一身装扮,吓得手一抖,茶水都洒了出来。
“将……将军……”
顾昭远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
一时间,茶桌上只剩下我们两个人,和一壶袅袅升起的热气。
沉默,像一张无形的网,将我们紧紧包裹。
是他先开的口。
“晚月,这两年……你过得好吗?”他的声音,比在外面时更加沙哑,像是被砂纸磨过一样。
我端起茶杯,吹了吹上面的热气,没有看他。
“挺好的。有自己的铺子,吃穿不愁,自由自在,没什么不好的。”
我的语气很平淡,像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
他似乎被我的冷淡噎了一下,半晌才说:“我……我看到了你的绣坊。你做得很好。”
“托福。”我抿了一口茶,茶水很涩,一直苦到心里。
他又沉默了。
我能感觉到,他一直在看着我。那目光,沉重得像山,压得我有些喘不过气。
终于,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身体微微前倾,低声说:“晚月,当年的事,是我不对。你……你跟我回家吧。我向你赔罪,我以后会加倍对你好,补偿你。”
回家?
补偿?
我差点笑出声来。
他以为这是什么?是小孩子过家家吗?
一句话把我赶出去,现在又想一句话把我叫回去?
他把我沈晚月当成什么了?一件可以随意丢弃,又可以随时捡回来的旧衣服吗?
我放下茶杯,终于抬起眼,正视着他。
“顾将军,我想你搞错了几件事。”
“第一,两年前,你亲笔写下休书,将我逐出家门。从那一刻起,你和我,就再无瓜葛。我的家,在城南的小院,在我的绣坊,但绝不是你的将军府。”
“第二,我不需要你的补偿。这两年我受的苦,吃的亏,流的泪,都不是你一句‘对你好’就能抹平的。我靠自己的双手,挣来了现在的生活,我活得很好,很安心,不需要再看任何人的脸色。”
“所以,顾将军,”我一字一顿地说,“请回吧。不要再来打扰我的生活。”
我的话,像一把把淬了冰的刀子,狠狠地扎向他。
我看到他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惨白。
他放在桌上的手,紧紧地攥成了拳,手背上青筋暴起。
“晚D月……”他艰难地开口,“我知道,你恨我。你怨我。是我混蛋,是我对不起你。可是,我当时……我当时有苦衷的。”
“苦衷?”我冷笑,“什么苦衷?是嫌弃我商贾之女的出身,配不上你这大英雄了?还是听信了什么谗言,觉得我不贞不洁,给你丢了脸面?”
他猛地抬起头,急切地辩解:“不是的!我从来没有那么想过!我从不信那些流言蜚G语,我信你,我一直都信你!”
“信我?”我的声音陡然拔高,“你信我,就会在我苦苦等你归来的时候,送来一封休书?你信我,就会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把我推开,让我成为全京城的笑柄?”
我的情绪有些失控,眼眶发热,但我死死地忍住了,不让眼泪掉下来。
我不能在他面前哭。
我不想让他看到我一丝一毫的软弱。
顾昭远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痛苦和无力。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解释什么,但最终,只是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
“对不起。”
又是这三个字。
多么廉价,多么苍白。
我站起身,从荷包里掏出几枚铜钱,放在桌上。
“茶钱我付了。顾将军,后会无期。”
说完,我不再看他,转身就走。
当我走到茶馆门口时,身后传来他压抑着巨大痛苦的声音。
“我以为我要死了……晚月,我以为我回不来了……”
我的脚步,顿住了。
但我没有回头。
我撑开伞,走进了那片似乎永远都不会停歇的风雪之中。
回到绣坊,我把自己关在后院的房间里,一整天都没有出来。
阿香在外面敲了好几次门,我都说自己不舒服,让她不要打扰。
我坐在窗前,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脑子里一遍遍地回响着顾昭远最后那句话。
“我以为我要死了……”
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那封休书,和他以为自己会死在战场上有关?
一个荒唐的念头,在我心里慢慢成形。
不,不可能。
我用力地摇了摇头,想把这个念头甩出去。
就算他以为自己要死了,为什么要休了我?难道让我做寡妇,守着他的牌位过一辈子,不才是这个时代对一个妻子最大的“恩典”吗?
他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的心,乱成了一团麻。
接下来的几天,顾昭远没有再来。
绣坊的生意依旧忙碌,我强迫自己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到工作中,不去想那些烦心事。
这天,店里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
是顾昭远的副将,姓李,叫李默。
我认得他,当年他跟着顾昭远一起出的征。是个沉默寡言,但很可靠的年轻人。
他穿着一身便服,看起来有些拘谨。
“沈……沈姑娘。”他冲我抱了抱拳。
我点了点头,问:“李副将有事吗?”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用布包着的东西,递给我。
“这是将军让我转交给您的。”
我打开布包,里面是一个小小的木盒子。
盒子里,静静地躺着一只金步摇。
那是我当年陪嫁里,最喜欢的一件首饰。步摇的顶端,是一只展翅的雄鹰,鹰眼处,镶着两颗极小的红宝石,栩栩如生。
这是顾昭远特意请人为我打造的,他说,他就是那只鹰,会永远守护着我。
我把它留在了将军府,没想到,他竟然还留着。
“将军说,这是您的东西,理应物归原主。”李默低声说。
我将盒子盖上,推了回去。
“替我谢谢他。不过,这东西我不能收。我已经不是将军府的人了,受不起这么贵重的东西。”
李默没有接,只是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恳求。
“沈姑娘,您就收下吧。也请您……再给将军一个机会。”
“将军他,这两年,过得真的很苦。”
第5章 边关的真相
李默的声音很沉,带着一种从沙场上磨砺出来的沙哑。
他说:“沈姑娘,我知道您恨将军。换做是我,我也恨。”
“但是,将军他……他写那封休书的时候,是真的抱着必死的决心。”
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李默的思绪,似乎回到了两年前那个血色的黄昏。
“两年前,我们被十万敌军围困在燕回谷,弹尽粮绝,所有人都以为要死在那里了。”
“将军带着我们,血战了三天三夜。最后,他决定,由他亲率一支敢死队,从最危险的西侧山崖突围,为大部队求来一线生机。”
“出发前一天晚上,将军一个人在帅帐里,坐了一整夜。”
李默的眼圈红了。
“天亮的时候,他把我叫进去。他交给我两封信,一封是给老夫人的,一封……就是给您的休书。”
“我当时就懵了。我问将军,为什么啊?您要是战死了,夫人她……她一个人在京城怎么办?您这不是往她心口上捅刀子吗?”
“将军当时,背对着我,看着帐外。他说,‘正因为我可能会死,才要这么做。’”
“他说,‘我顾昭远的妻子,不能年纪轻轻就守了寡。我死了,她一个无子的寡妇,在顾家,在京城,还怎么活下去?婆母不会待见她,世人会同情她,也会用三贞九烈的牌坊压着她一辈子。’”
“‘我宁愿她恨我,怨我,也好过她被一个死人拖累一辈子。’”
“‘休了她,她还是清清白白的商贾之女,拿着嫁妆,回了娘家,过个一两年,还能再嫁个好人家,生儿育女,安安稳稳地过完下半辈子。’”
“‘李默,’他转过头看着我,眼睛里全是血丝,‘这是我唯一能为她做的事了。’”
李默的话,像一记记重锤,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我以为的背叛,我以为的嫌弃,我以为的薄情寡义……
原来,真相是这样。
他不是不要我了。
他是用一种最残忍、最自以为是的方式,在为我安排后路。
他以为,让我恨他,就是对我最好的保护。
这个傻子。
这个天底下最自大的傻子!
他凭什么替我做决定?
他凭什么以为,没有他的日子,我会过得更好?
他知不知道,那封休书,比他战死沙场的消息,更让我痛苦一万倍?
眼泪,终于决堤。
我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声,可身体却控制不住地颤抖。
这两年的委屈,这两年的辛酸,这两年的故作坚强,在这一刻,全部土崩瓦解。
李默看着我,叹了口气。
“沈姑娘,将军他……他真的没想到自己能活着回来。那一战,他身中七刀,最重的一刀,离心脏只有半寸。他在死人堆里躺了一天一夜,才被我们找到。”
“后来,他在边关养了一年多的伤。伤好之后,他一天都没有多待,就立刻上书请求班师回朝。他归心似箭,就是想回来找您,跟您解释清楚。”
“回京的路上,他日夜兼程,好几次都牵动了旧伤,伤口迸裂,血都浸透了衣甲。可他不管,他说,他怕晚了,怕您……真的就嫁给了别人。”
“将军府的人说您早就搬走了,他疯了一样满京城地找您。直到昨天,才打听到您在这里开了绣坊。”
李默从怀里又掏出一件东西。
是一只洗得发白的荷包。
荷包的样式很旧了,上面绣着一对鸳鸯,针脚有些稚嫩。
那是我刚学刺绣时,绣给他的第一个荷包。
“这是将军一直贴身带着的。他说,想您的时候,就拿出来看看。”
我看着那只荷包,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他的体温,和淡淡的血腥味。
我的心,疼得快要碎了。
原来,在我怨他恨他的时候,他也在用他自己的方式,思念着我。
我们都以为自己是为了对方好,却用最笨拙的方式,将彼此伤得体无完肤。
李默走后,我一个人在店里,坐了很久。
我看着窗外,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街上的行人越来越少,店铺也陆续上了门板。
我的脑子里,一片混乱。
恨吗?
当然还恨。
我恨他的自作主张,恨他的自以为是,恨他让我白白受了这两年的苦。
可是,那恨意底下,却又涌动着一股无法言说的心疼。
我心疼那个在帅帐里写下休书时,内心该是何等煎熬的他。
我心疼那个身中七刀,在死人堆里挣扎求生的他。
我心疼那个日夜兼程,带着一身伤痕,只为回来找我的他。
我和他之间,隔着的,不是不爱,而是太爱。
爱到,愿意为了对方,承受所有的误解和痛苦。
夜深了。
阿香把店门都关好了,走过来轻声问我:“老板,您还不回去吗?”
我回过神来,摇了摇头。
“阿香,你先回去吧。我……我再坐一会儿。”
阿香走后,整个绣坊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走到那幅《雀登梅枝》图前,静静地看着。
这幅图,我卖给了周小姐,后来又花高价把它买了回来。
因为,这是晚月绣坊的第一笔生意,是我的新生。
可现在,我看着图上的喜鹊,却想起了顾昭远。
他说,他属鹰。
鹰,翱翔于九天之上,护佑着疆土。
而我,或许就是那枝头的一朵梅花,在京城里,静静地等着我的鹰归来。
只是,我们都没想到,这场等待,会如此漫长,如此曲折。
我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绣品上冰凉的丝线。
顾昭远,我们之间,真的还能回到过去吗?
破镜,真的能重圆吗?
第6章 伤痕
第二天,我破天荒地给自己放了一天假。
我对阿香说,店里的事交给她,我要出门办点事。
我去了药铺,买了一些上好的补气血、治外伤的药材。
然后,我提着药包,去了将军府。
时隔两年,再次站在这座熟悉的府邸门前,我心中百感交集。
门口的石狮子还是那样威严,朱漆大门还是那样气派。
一切似乎都没变,但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守门的侍卫认出了我,脸上露出惊讶又尴尬的神情。
“沈……沈姑娘?”
我点了点头,说:“我来找福伯。”
福伯很快就出来了。
看到我,他激动得老泪纵横。
“夫人!您……您可算回来了!”
我苦笑了一下:“福伯,别叫我夫人了。”
我把手里的药包递给他:“这是我买的一些药材,劳烦您……让人煎给将军喝吧。他伤得重,需要好好调养。”
福伯接过药包,连声说好。
他想请我进去坐坐,被我婉拒了。
“我就不进去了。药送到,我就走了。”
我转身想走,福伯却拉住了我。
“夫人,您……您就进去看看将军吧。他……他昨天回来后,就把自己关在书房里,谁也不见,饭也不吃。老奴怕他……怕他会出事啊!”
我的心,揪了一下。
犹豫了片刻,我还是点了点头。
书房在府邸的最深处,是顾昭远处理军务的地方,也是他从前的卧室。
我跟着福伯,穿过熟悉的庭院和回廊。
府里的下人看到我,都纷纷低下头,神色各异。
我能感觉到,他们的目光,像芒刺一样扎在我身上。
我挺直了背脊,目不斜视。
我是沈晚月,我不是来乞求怜悯的,我只是……来看一个病人。
书房的门紧闭着。
福伯在门口轻声说:“将军,沈……沈姑娘来看您了。”
里面没有任何回应。
福伯又叫了几声,依旧是死一般的寂静。
福伯急得满头大汗,回头看着我,一脸的无助。
我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推开了那扇门。
一股浓重的酒气和药味,扑面而来。
书房里没有点灯,光线很暗。
我看到顾昭远,就坐在书桌后面。
他没有穿戎装,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白色中衣。
他面前的桌子上,摆着几个空酒坛,还有一些沾着血的布条。
他低着头,一动不动,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
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顾昭远?”我试探着叫了一声。
他像是没有听到,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我走上前,这才看清,他的左臂,被他自己用匕首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鲜血淋漓。
那伤口,就在他旧伤的位置。
他竟然……在自残!
“你疯了!”我惊叫一声,冲过去,一把夺下他手里的匕首。
匕首上,还沾着他的血,温热的,刺痛了我的眼。
他似乎这才回过神来,缓缓地抬起头。
他的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眼神空洞,像是失去了灵魂。
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我看着他这副样子,心疼得无以复加,但更多的是愤怒。
“顾昭远!你是个将军!你是在战场上流血牺牲的英雄!不是一个只会用伤害自己来逃避问题的懦夫!”
我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你以为你这样,我就会原谅你吗?你以为你把自己弄得半死不活,我就会心软回头吗?”
“我告诉你,不会!我沈晚月,永远都不会跟一个连自己都不爱惜的男人在一起!”
我的话,似乎刺痛了他。
他空洞的眼神里,终于有了一丝波动。
他看着我,声音沙哑得像破锣:“晚月……我对不起你……”
“你对不起我的,不是那封休书!”我打断他,“你对不起我的,是你从来没有真正地相信过我!”
“你以为我脆弱,以为我离了你就活不下去!你以为给我安排一条你认为好的路,就是对我好!”
“你有没有问过我?有没有问过我愿不愿意?”
“顾昭远,在你心里,我到底是什么?是一个需要你处处安排、时时保护的瓷娃娃,还是一个可以和你并肩而立、共担风雨的妻子?”
我的质问,像连珠炮一样,砸向他。
他被我问得哑口无言,只是怔怔地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悔恨和痛苦。
我看着他手臂上那道狰狞的伤口,眼泪再也忍不住,掉了下来。
我一边哭,一边手忙脚乱地从旁边的药箱里找出金疮药和干净的布条,为他包扎伤口。
我的动作很粗鲁,甚至有些用力。
他却一声不吭,任由我摆布。
当我的指尖,不经意地触碰到他胸口时,我感觉到了一片凹凸不平的疤痕。
我愣住了。
我掀开他的中衣。
只见他精壮的胸膛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伤疤。
刀伤,箭伤,鞭伤……新的,旧的,层层叠叠,像一幅触目惊心的地图。
最深的一道,就在他的心口位置,像一条丑陋的蜈蚣,盘踞在那里。
这就是李默说的,离心脏只有半寸的那一刀吗?
我伸出手,指尖轻轻地拂过那些伤疤。
每一道伤疤,都像是在诉说着一场九死一生的战斗。
我无法想象,他到底经历了怎样的痛苦,才从那样的绝境中,活了下来。
我的眼泪,滴落在他滚烫的皮肤上。
他抓住了我的手,紧紧地握在手心。
他的手,很烫,也很粗糙,布满了厚厚的老茧。
“晚月,”他看着我,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脆弱和祈求,“别走……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
“让我……重新学着,怎么去爱你。”
第7章 破镜难圆
我没有立刻回答他。
我抽回自己的手,继续沉默地为他包扎好伤口。
然后,我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了窗户。
一股夹杂着雪花的冷风,灌了进来,吹散了房间里的酒气和血腥味,也让我混乱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我背对着他,看着窗外院子里那棵光秃秃的石榴树。
“顾昭远,你知道吗?两年前,我离开将军府的时候,这棵树上的石榴花,开得正红。”
“我当时想,等不到你回来吃石榴了。”
他没有说话,但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一直落在我身上。
“这两年,我一个人,开了一间绣坊。从一开始的无人问津,到后来的门庭若市。我学会了怎么跟布商讨价还价,学会了怎么管理手下的绣娘,学会了怎么应付那些故意来找茬的客人。”
“我生过一场大病,半夜里发高烧,一个人躺在冰冷的床上,以为自己就要死了。可天亮的时候,我还是挣扎着爬起来,喝了一碗白粥,继续去店里开门。”
“我被人当众指着鼻子骂,说我是被夫家休弃的荡妇,不知廉耻。我没有哭,也没有还嘴,我只是挺直了腰杆,从他们面前走过去。”
我说的每一句话,都很平静。
像是在讲述一个别人的故事。
可只有我自己知道,那些日日夜夜,我是怎么熬过来的。
“顾昭远,我现在的生活,是我一针一线,用血和泪缝补起来的。它或许不华丽,不清贵,但它很结实,很安稳。在这里,我不需要看任何人的脸色,我只需要对我自己负责。”
我转过身,看着他。
“你现在让我跟你回去。回到那个曾经将我拒之门外的将军府,重新做回顾夫人。”
“可是,我回不去了。”
“那个天真地以为爱情就是一切、丈夫就是天的沈晚月,已经在两年前,死在那封休书上了。”
“现在的我,是沈晚月,是晚月绣坊的老板。我有我自己的生活,我自己的事业,我自己的骄傲。”
我的话,让顾昭远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
他挣扎着想站起来,却因为失血过多,身体晃了晃,又跌坐了回去。
“晚月……我知道,我让你受苦了。我……我可以用我的一切来弥补你。我的官职,我的俸禄,我的一切,都可以给你。只要你回来……”
我摇了摇头,笑了。
那笑容里,带着一丝悲凉。
“顾将军,你还是不懂。”
“我想要的,从来都不是这些。”
“我想要的,是一个能与我平等相待、相互尊重的伴侣。是一个在我遇到困难时,会选择和我一起面对,而不是自作主张把我推开的男人。”
“你给不了我。”
说完,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转身,毫不留恋地走出了书房。
当我走到院子里时,我听到了身后传来一声压抑的、如同困兽般的嘶吼。
我的脚步,没有停。
福伯在门口等着我,一脸的期盼。
看到我一个人出来,他脸上的光,瞬间就黯淡了下去。
“沈姑娘……”
我对他福了福身:“福伯,他手臂上的伤需要换药,饮食也要清淡。劳您多费心了。”
说完,我便离开了将军府。
走出那扇大门的时候,天上的雪,似乎下得更大了。
我没有撑伞,任由冰冷的雪花,落在我的头发上,脸上。
我想,就这样吧。
有些东西,碎了,就是碎了。
即便用再好的胶水粘起来,也还是会留下丑陋的裂痕。
我和顾昭远之间,就是那面摔碎的镜子。
我们都看到了彼此的伤痕,都明白了当年的真相。
可是,伤害已经造成,时间无法倒流。
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回到绣坊,我像个没事人一样,继续做我的绣活。
阿香看我脸色不好,关心地问我怎么了。
我摇摇头,说没事,只是有些累了。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没有休书,没有战争。
顾昭远从边关回来了,他没有升官,只是一个普通的校尉。
我们没有住在将军府,而是住在城南那个小小的院子里。
他在院子里练枪,我坐在廊下绣花。
院子里的石榴树,结满了又大又红的石榴。
他摘下一个,剥给我吃。
他说:“晚月,真甜。”
我笑着说:“是啊,真甜。”
梦醒时,天光大亮。
我摸了摸自己的脸,一片湿润。
原来,在心底最深处,我还是渴望着那样的生活。
可是,梦,终究是梦。
第8章 新的开始
从将军府回来后,我的生活,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顾昭远没有再来找我。
只是,每天清晨,当我打开店门时,总会发现门口放着一个小小的食盒。
里面,有时候是热气腾腾的肉粥,有时候是精致可口的糕点。
都是我从前爱吃的。
我知道是他派人送来的。
一开始,我把食盒原封不动地放在门口,不去理会。
可第二天,新的食盒还是会准时出现。
后来,我便不再拒绝。
我会把里面的食物,分给店里的绣一起吃。
阿香她们总是打趣我,说:“老板,这是哪家的公子,这么有心,天天给您送早点?”
我只是笑笑,不说话。
除了食盒,将军府的福伯,也成了我这里的常客。
他隔三差五就会来一趟,不说什么事,只是买一些绣品。
有时候是一方帕子,有时候是一个荷包。
我知道,他是奉了顾昭远的命,来变相地照顾我的生意。
我也没点破。
他给钱,我收货,银货两讫,公平交易。
偶尔,他会跟我说起顾昭远的情况。
他说,将军的伤好多了,已经开始上朝了。
他说,皇上要给将军赐婚,赏他几个美人,都被将军拒绝了。
他说,将军把书房里所有的陈设,都换成了从前我喜欢的样子。
他说,将军时常一个人,在院子里的那棵石榴树下,一坐就是一下午。
我静静地听着,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拨动了一下,泛起一圈圈涟漪。
但我什么也没说。
转眼,就到了春天。
京城里的桃花开了,我的绣坊,也接了一个大单子。
是宫里下的旨,要为太后的寿宴,赶制一幅百鸟朝凤的屏风。
这是对我手艺的肯定,也是晚月绣坊扬名立万的好机会。
我带着绣,夜以继日地赶工。
那段时间,我忙得几乎忘了自己是谁。
屏风完工的那天,我累得几乎虚脱,但也充满了成就感。
屏风送到宫里,太后龙颜大悦,赏赐了许多金银珠宝。
一时间,晚月绣坊,风头无两。
连婆母……不,是顾老夫人,也派人送来了贺礼。
我让阿香把贺礼原封不动地退了回去。
我和顾家,已经没有关系了。
这天傍晚,我送走最后一个客人,准备关店门的时候,一个人影,出现在了门口。
是顾昭远。
他穿着一身寻常的青色便服,没有带随从,就那么安静地站在那里。
他瘦了些,也黑了些,但眼神,却比以前清亮了许多。
他看着我,没有说话,只是冲我笑了笑。
那笑容,有些笨拙,也有些……讨好。
我愣了一下,才说:“顾将军,有事吗?”
他摇了摇头,然后,从身后拿出一个东西。
是一盆兰花。
开得正盛,花瓣上还带着晶莹的露珠。
“我……路过花市,看到这盆花,觉得你可能会喜欢。”他有些紧张地说。
我喜欢兰花。
这是只有他知道的秘密。
我没有接,也没有拒绝,只是看着他。
他似乎鼓足了勇气,上前一步,将花盆放在我的柜台上。
“晚月,我……我不是来求你回头的。”
“我知道,我以前错了,错得很离谱。我不该替你做决定,不该用我以为的方式去‘保护’你。”
“这两年,你一个人,活得比谁都精彩。你有自己的事业,有自己的骄傲。我为你感到高兴,真的。”
他的声音很真诚,没有一丝一毫的伪装。
“我今天来,只是想告诉你。我不想再做什么镇北大将军了。我已经向皇上请辞,卸去了所有军职。”
我震惊地看着他。
“为什么?”
他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
“因为我想明白了。我守了半辈子边关,护了天下人的安宁。可是,我却连自己最心爱的女人,都护不住,还把她伤得那么深。”
“从今往后,我不想再做什么大英雄了。我只想……做一个普通人。”
“一个可以每天都看到你的普通人。”
他看着我,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认真和坚定。
“晚月,我不会再逼你。你愿不愿意原谅我,愿不愿意再给我一次机会,都由你决定。”
“我就在这里,在京城。我会一直等着你。”
“等到你什么时候,愿意回头看我一眼。”
说完,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转身离去。
他高大的背影,消失在暮色之中。
我站在原地,看着柜台上那盆静静开放的兰花,久久没有动弹。
我的心,像一潭被投入石子的春水,再也无法平静。
我不知道,我和顾昭远,未来会怎样。
破镜,或许真的难圆。
但是,看着那盆在暮色中依旧散发着幽香的兰花,我忽然觉得,或许,我们可以不用去粘合那面破碎的镜子。
我们可以一起,去烧制一面新的。
一面更坚固,更清澈,能照见我们彼此最真实模样的镜子。
这条路,或许会很难,很长。
但这一次,我不想再一个人走了。
我关上店门,抱着那盆兰花,走进了沉沉的夜色里。
家的方向,似乎,也不是那么遥远了。
来源:世界另一面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