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二楼文科学长室,陈独秀和李大钊在商量校役夜校的课程,胡适手持电报匆匆走进来,面带微笑地说:“仲甫兄,好消息,我的老师杜威先生已经确定27日从日本启程来华讲学了,到时我要向您请假,到上海去接他。”
第二十一章 泪洒凯旋门
一
四月的北京,春色宜人。红楼门前有一红一白两棵玉兰树,都开花了。
二楼文科学长室,陈独秀和李大钊在商量校役夜校的课程,胡适手持电报匆匆走进来,面带微笑地说:“仲甫兄,好消息,我的老师杜威先生已经确定27日从日本启程来华讲学了,到时我要向您请假,到上海去接他。”
“看把你高兴的,27号还早着呢。再说了,到那时我这个文科学长已经卸任了,你也不用跟我请假了。”陈独秀随手放下手中的文稿,说道,“杜威来华讲学是件好事。虽然我并不完全赞同他的实用主义观点,但他那务实的理念确实让人耳目一新。适之啊,你和蒋梦麟、陶行知都是杜威先生的弟子,你们要好好谋划一下,趁着现在国人对美国和威尔逊有好感,争取让他在中国多住些日子,多讲几次。”
“关于杜威先生的行程,我们已经筹划一个多月了,我希望他这次中国之行能在中国掀起一股实用主义的浪潮。实用主义对现在的中国很有用,中国要强大起来,就应该走实用主义的道路。”胡适眉飞色舞地说。
李大钊最近与胡适一见面就争论,他毫不客气地说:“我说适之,你这是妄自菲薄。我问你,美国建国才多长时间,我们中华文明又多少年了?就文化传统来说,美国与中国不能相提并论。”
陈独秀接过话题:“我同意守常的观点。以前我认为威尔逊是世界上第一大好人,现在我称他为威大炮。”
胡适不解其意:“威大炮?什么意思?”
李大钊笑了:“放空炮呗!威尔逊的十四条和平意见,根本就是不可实现的理想,是放空炮。现在国人都把收回山东的希望完全寄托在威尔逊身上,我看前景恐怕不妙。”
胡适:“仲甫、守常,你们太悲观吧?”
李大钊:“但愿事实不要让我们悲观。”
胡适不想和他俩辩论,转移话题说:“汪孟邹来信了,带来两个好消息。其一,亚东书社已经按照仲甫兄的意思搬出弄堂,迁到大马路上了。”
陈独秀一拍桌子:“好,这个汪孟邹,我早告诉过他,要死就还缩在弄堂里,要活就一定要上马路。看来他果然不想死呀。”
胡适继续说道:“其二,孟邹兄得知你要就任北大编纂处主任,决定以后亚东书社主要经营北大出版部的书籍,相关发行事宜他想让延年来代理。他说延年办事有主见,果断沉着,这倒有点像你。”
陈独秀不以为然:“这算什么好消息?再说了,如此重任,延年他一个犟小子怎么担当得起!”
陈独秀嘴上这样说,心里却很高兴。胡适看在眼里,也不戳穿,拱手道:“仲甫兄,我还有一事相求,冬秀快要生了,我想请君曼夫人给她传授一些科学生育的知识。她一个村姑,这方面什么都不懂。”
陈独秀说:“这事好办,今天晚上就让君曼到你府上去看看冬秀,叫她好好跟冬秀讲讲,不过你不能旁听啊。”
胡适和李大钊都笑了。
吃完晚饭,高君曼带着子美,拎着个包袱来到胡适家中。江冬秀挺着大肚子出来迎接。进到屋里,没见到胡适,高君曼奇怪地问:“怎么,适之还真的回避了?”
江冬秀笑着说:“他去学校了,临走时怪里怪气地跟我说不妨碍我和嫂子说些女人的话。”
高君曼笑道:“都是我们家老头子教的。”说着,从包袱里拿出一些衣物,对江冬秀说:“这些都是我之前怀子美的时候穿的,你要是不嫌弃就穿着试试。你这衣服也就还能穿一个月,肚子再大就穿不上了,过几天我带你上街做几件更宽松点的衣服。”
江冬秀接过衣服:“这城里头怀孩子规矩太多,适之让我好好跟你学学。”
高君曼拉着江冬秀坐到床边,说:“冬秀,乡下生孩子靠接生婆,城里生孩子讲科学,大多都到医院。乡下的接生方法既不卫生也不安全,不能带到城里,让人笑话事小,出了问题事情就大了。来,我给你讲讲一些基本的科学生育知识,将来用得上。”
胡适从北大二楼下来,看见一楼图书馆还有灯光,便去李大钊办公室,没想到蔡元培和陈独秀也在里面。蔡元培见是胡适,笑道:“今天可是出奇的巧,想找的人都在这碰上了。”
胡适也很奇怪:“这么晚了蔡校长还没回家?”
蔡元培解释说:“这汪大燮在内阁会议上和曹汝霖、陆宗舆闹翻了,甩手不干,躲进了小汤山。林长民打电话让我去他那商量对策,我在他那儿听到一些巴黎和会的消息,就想来学校找人聊聊,正好碰到仲甫和守常从夜校回来,就一起过来了。”
胡适忙问:“巴黎和会那边有什么消息?”
蔡元培叹了口气:“不乐观。汪大燮、林长民、熊希龄为了与亲日派抗衡,搞了个国民外交协会,把我和范源濂、王宠惠都安了个理事。这汪大燮今天跟我说,巴黎和会情况不妙。日本人拿出了两份密件,一份是段祺瑞为了向日本借钱,签订的承认日本可以继承德国在山东权益的条约,上面有章宗祥白纸黑字立下的保证,还有一份是英、法等国默认日本在山东权益的密约。现在日本人很可能要拿这两份文件逼美国人就范。”
陈独秀一听,急了,问:“这么说威尔逊也不要他的公理了?”
蔡元培表情非常严肃:“汪大燮估计,美国人要利益均沾,肯定不想让日本人独享,但是威尔逊能硬到什么程度,这不好说。”
李大钊很是失望:“这么说英国、法国和意大利是指望不上了。”
“不一定,威尔逊信誓旦旦,还是靠谱的。”胡适倒是很乐观。
蔡元培说:“关键看美国下一步针对日本的要求会拿出什么方案。我给你们通气的意思是大家要有个思想准备,万一出事了我们北大怎么办。现在我们可是出头的椽子,大家都盯着我们。仲甫和守常还上了警察厅的名单。更重要的是,我们的学生早就蓄势待发了,听说那个郭心刚这些天就没上什么课,天天领着山东请愿团的学生到处演讲。一旦巴黎那边出了状况,国内必定要出大事。仲甫,这一点我们一定要想在前面,得未雨绸缪才是。”
李大钊说:“大家的爱国热情都高涨起来了,这是好事呀,我们应该因势利导才对。”
胡适有些担忧:“我觉得北大千万不能乱,这是我们因势利导的原则。”
蔡元培看着陈独秀:“仲甫,你怎么不说话?”
陈独秀说:“我得好好想想。”
“你是得好好想想,尽量不要走极端。”胡适显然是话里有话。
陈独秀瞪了胡适一眼:“问题是有人要走极端,我们怎么办?”
二
法国外交部会议大厅内,巴黎和会五国会议继续进行。美国总统威尔逊正在发言:“关于中国的山东问题,和会一直议而不决。日本坚决反对中国的提案,而三国会议又对日本的提案颇有异议。鉴于这种情况,美国认为,德国在中国的各项权利、利益,应均由和会暂时收回。”
日本代表牧野站了起来:“我奉日本帝国之命郑重声明,山东问题如何处理,只能由日本和中国商议解决,和会及其他国家无权过问。如果和会强行干涉日本在山东的权益,日本将退出和会。”
会场一片沉寂。威尔逊示意劳合·乔治和克里孟梭表态,两人却毫无反应。
十五分钟过去了,克里孟梭说话了:“既然无人表态,两个提案都暂时搁置,明天再说吧。”
这个时候,吕特蒂旅馆中国代表团驻地,人人坐立不安,心急如焚。
陆徵祥扯着嗓子对秘书长岳昭燏说:“立即给汪大燮发电报:北京中国外交委员会汪大燮委员长,美、英、法、意、日五国正在举行第二次会议,讨论中国山东问题,中国参会要求已被驳回。自昨晚到现在,我等已经三次请求拜会威尔逊、劳合·乔治和克里孟梭,均不得见。请速告对策。”
岳昭燏将电文递给工作人员:“你速去发报,一有回电,立刻送来。”
顾维钧给陆徵祥倒了一杯水:“总长,您休息一会儿,不要着急。”
陆徵祥不停地走来走去:“现在我就是那热锅上的蚂蚁,不知道该往哪里爬才能活命,能不着急吗?”
顾维钧安慰道:“您要保重身体,您要是垮了,就更麻烦了。”
陆徵祥:“王正廷他们都在干什么?”
顾维钧答道:“都在会议室里等着呢。”
岳昭燏快步进来报告:“北京汪大燮委员长复电。”
陆徵祥立刻命令道:“念。”
岳昭燏:“不惜一切代价求助威尔逊总统。”
陆徵祥接过电文,对着顾维钧发愣半晌,然后咬牙道:“行,不要脸了,你去喊他们过来。”
中国代表团会议室,王正廷等代表团成员都来了。
陆徵祥挥舞着手里的电报:“事到如今,我们不能坐以待毙。这样,兵分五路,在法国外交部会议大厅的四个门口和地下室电梯口蹲守,无论谁见到威尔逊都要不顾一切地拦住他,并迅速通知我。行动吧。”
王正廷站起来:“这叫什么事!天下有这样办外交的吗?”
法国外交部会议大厅内,会议继续进行。
威尔逊表态:“关于中国山东问题,昨日我曾提出德国在中国的各项权利、利益都由和会收回,暂时代管。遗憾的是,这个提案各国并不认同。为妥善解决这个问题,今天,我再次提议,将德国在中国的各项权利、利益移交美、英、法、意、日五国共管。我认为,这个提案已经充分考虑了日本在中国的利益,希望各国能够接受这个提议。中国山东问题已经耽搁了我们很长时间了,希望今天能够有个了结。”
劳合·乔治和克里孟梭看着日本代表牧野,没有说话。
牧野傲慢地站起来:“我受日本帝国之命再次申明,日本在中国有特殊利益,绝不能将日本在中国的事情交由五国处置。既然各国都承认山东问题日中之间已有成约,那么就应该顺理成章地履行成约,把德国在山东的权益全部交给日本。如果和会不能这样做,日本不仅将退出和会,还将拒绝加入正在筹备的国际联盟。”
场上一片沉寂。
威尔逊打破沉默:“美国和日本的态度都已经表明,请各位表态吧。”
还是没有人发言。
威尔逊问劳合·乔治:“乔治阁下有话要说吗?”
劳合·乔治面无表情:“我无话可说。”
威尔逊将目光转向克里孟梭,克里孟梭耸耸肩:“我和英国首相一样。”
威尔逊生气了:“既然都不表态,那就散会,再议。”说完,不等别人说话,起身离席。走出会场,来到走廊上,威尔逊想了想,转身走向电梯,对身边的人说:“从地下室走。”
威尔逊没有想到一出电梯就被顾维钧候了个正着,想转身已经来不及了,只好硬着头皮向顾维钧伸出手去。顾维钧紧紧握住威尔逊的手,声音有些颤抖:“尊敬的威尔逊总统,请您无论如何要帮助我们中国。”
威尔逊无奈地摇摇头:“密斯特顾,我坦诚地告诉您,我提出的第二个方案刚刚又被搁置了。”
顾维钧仍然握着威尔逊的手不放。陆徵祥和其他几个代表也都过来了。
陆徵祥已经近似于哭腔了:“总统先生,您提出的十四条和平意见在中国已经家喻户晓,几亿中国人都在眼巴巴地盼望您主持公道,兑现您亲口说过的公理必定战胜强权的承诺。”
威尔逊无奈地摇摇头:“密斯特陆,我没有放弃公理,可是他们都放弃了。你们中国有句古语,‘双拳难敌四手,猛虎抵不住群狼’。我尽力了,希望你能理解。”
陆徵祥颤声道:“总统先生,您可是答应过我们的,而且您有主导大局的能力,我们充分相信贵国的影响力。”
威尔逊看着陆徵祥,不耐烦地说:“陆总长,我借用你们中国人的一句话,‘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如果没有你们当初签订的那个‘二十一条’,如果没有章宗祥手书的那个‘欣然同意’,我想无论如何也不会有今天的局面。”
陆徵祥满脸羞愧,无地自容。
顾维钧还在做最后的努力:“总统先生,难道就一点希望都没有了吗?”
威尔逊答道:“有没有希望要看明天你们自己在大会上的努力,那将是你们最后的机会。”
当晚,吕特蒂旅馆彻夜灯明。
陆徵祥吩咐秘书长岳昭燏:“给北京发报,电文如下:国务总理钱能训,威尔逊总统今天提出的五国共管山东方案再遭日本否决。英、法两国已默认日本提案,美国斡旋无望,我等当在明日大会上做最后一搏。”
岳昭燏走后,陆徵祥伏在桌上放声痛哭。哭了一会儿,他想想不对劲,硬撑着来到了顾维钧的房间。
顾维钧正坐在椅子上发呆,桌上放着一大摞文件。陆徵祥关切地问道:“少川,准备得怎么样了?”
顾维钧一动不动:“一团乱麻。”
陆徵祥拱手作揖道:“少川,拜托了。明天你的发言是我们自救的最后希望。”
顾维钧还是一动不动:“子欣兄,您认为我们还有希望吗?”
陆徵祥:“死马当作活马医,即便是垂死挣扎我们也得试试呀。”
顾维钧直视前方:“子欣兄,今天我才明白,为什么民国以来会有那么多仁人志士自杀。哀莫大于心死。心死了,要那副皮囊有什么用?”
陆徵祥心里也在滴血:“少川,让你为难了。我若不是背着签订‘二十一条’的罪名,拼了这条老命也不会让你明天冲到前面的。”
顾维钧同情地看着陆徵祥:“子欣兄,你想多了。我不会退缩的。还是那句话:‘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林则徐能做到,我顾维钧也一定能做到!”
第二天,金碧辉煌的凡尔赛宫,巴黎和会举行第二次全体参会国大会。大会破例邀请中国代表团全体成员出席。陆徵祥、顾维钧、王正廷、施肇基、魏宸组全部穿上正装,面色凝重地走进会场。
大会主席宣布第一项议程,讨论中国山东问题,首先请日本代表牧野发言。牧野神情依然傲慢:“根据1915年5月25日日中条约和1918年9月24日日中关于山东问题善后事宜的换文,日本要求和会批准把德国在中国的各项权益全部移交日本。详细的条款文本已经提交给了和会,这里不再赘述。”
大会主席:“对于日本代表提出的观点,中国代表可以发表意见。”
中国代表顾维钧慷慨陈词:“各位代表,众所周知,牧野先生提到的1915年5月25日中日条约是中国在日本武力胁迫下签订的。对于这个条约,中国政府已经向巴黎和会提出了废止的申请。更重要的是,这个条约是在中国对德国宣战之前签订的。根据国际通行法则,中国既然已经向德国宣战,那么之前有关德国的条约就不能执行。因此,德国在山东的权益,理所当然要交还给战胜国中国。”
陆徵祥站起来为顾维钧鼓掌。会场里许多代表点头称是。
牧野再次发言:“顾维钧先生,1918年日中有关山东问题的换文是在中国参战以后签订的,这总不能说是受到日本的胁迫了吧?这个条约比‘二十一条’规定得还要充分和详细。按照这个换文,日本应该在中国获得更多的权益。”
顾维钧再次反驳:“关于牧野先生所说的这个换文,我们所知甚少。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这个所谓的秘密协定并没有得到中国国会的批准。因而在某种程度上说,它并不具备法律效应。”
牧野理屈词穷:“主席先生,我对顾维钧先生这种无理的妄言表示强烈抗议。”
顾维钧义正词严地驳斥道:“主席先生,最近几个月来,我在巴黎听到最多的两个词是公理和强权。今天,我从牧野先生身上看到了赤裸裸的强权。现在我和我的国家都期待着和会的公理。”
会场上议论纷纷,有人点头有人摇头。威尔逊端坐不语,目光游离。牧野向劳合·乔治和克里孟梭暗投一丝含义复杂的眼神。
大会主席:“肃静!中日两国代表陈述均已结束,现在请各国代表自由发言。”
英国首相劳合·乔治率先表态:“我认为,在山东问题上,中国可以有两种选择,一是按照中日成约办,一是让日本继承德国权益。”
顾维钧再次回到发言席:“乔治先生,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你所说的这两种办法,实际上只有一种办法,那就是牺牲中国。”
劳合·乔治笑了:“密斯特顾,您说得很对。除此之外,还能有别的办法吗?”
法国总理克里孟梭发言:“英国首相劳合·乔治所说代表了法国的意见,我完全赞同。”
大会主席看着沉默的威尔逊:“总统先生有何评论?”
中国代表团五位代表的目光齐刷刷投向了威尔逊,他们屏住呼吸等待着。
威尔逊缓缓说道:“我虽然同情中国的立场,但爱莫能助,因为我无法驳斥1918年中日签订的那个换文。”
场上一片哗然。
中国代表团五位代表全部瘫倒在座位上……
三
紫禁城护城河边,小路上开满各种野花。
郭心刚把三轮车停到路边,和白兰手拉手沿护城河漫步。
白兰用手轻轻扫过花草:“平时没注意,这河边居然还有这么多漂亮的野花。”
郭心刚伸了伸胳膊,拍了拍刚刚穿上的新衣服。
白兰笑道:“我看你是臭美吧,出来干活还穿件新衣裳。”
郭心刚得意地说:“不懂了吧,这衣服是陈师母专门给我做的,叫工作服,就是干活的时候穿的。延年回上海了,仲甫先生就把《新青年》发行这一摊子都交给我了。现在我可是财大气粗,能给家里寄钱了。”
白兰激动地说:“咱们的苦日子总算到头了。”
郭心刚点点头:“兰子,还有三个月我就毕业了。仲甫先生说,他准备让我参加《新青年》同人编辑,还要推荐我留校做助教。我们可以在北京结婚、安家了。”
白兰嗔怪道:“看把你高兴的。你不打算和我一起去法国了?”
郭心刚揽过白兰:“仲甫先生说,北大很快就要招收女生了。我看你也不用去法国勤工俭学,就上北大吧。我们把家安在北京,将来再把青岛的老娘也接过来,好不好?”
白兰温柔地答道:“行,我听你的。”两个年轻人紧紧地依偎在一起。
突然,大街上不少学生向北大跑去。看到他们紧张慌乱的神情,郭心刚赶紧松开白兰,大声问:“你们跑什么?”
一个学生一边跑一边说:“巴黎出事了,山东完了。”郭心刚大惊失色,拉起白兰就跑。
北大红楼北操场已经变成愤怒的海洋。
傅斯年、罗家伦、邓中夏、许德珩手里拿着报纸,分别在四个地方演讲。
郭心刚气喘吁吁地跑来,听到邓中夏的演讲后,一屁股坐在地上,脸色煞白。
陈独秀、李大钊、胡适和许多教授也都来了。同学们围着陈独秀,陈独秀焦急地问庶务长:“蔡校长在哪儿?”
正说着,蔡元培一溜小跑着过来了。大家拥上去,陈独秀急切地问:“蔡公,什么情况?”
蔡元培上气不接下气地回答:“刚接了汪大燮电话,昨天在巴黎和会大会上,威尔逊正式发话了,他要中国同意日本人的提案,把山东交给日本。中国外交彻底失败了!”
胡适急了:“前两天不是说还有五国共管山东的希望吗,怎么转眼就变脸了?这是怎么回事?”
李大钊气愤得直挥拳头:“流氓!帝国主义全是流氓!”
陈独秀爆发了:“什么公理战胜强权,我看威尔逊就是个大骗子,我们上当了!”
郭心刚已经完全失控了,一个劲地大喊:“山东不能丢!我要去美国大使馆自焚。”
两个同学把傅斯年抬起来,傅斯年高呼道:“同学们,山东告急!中国告急!大家行动起来,我们上街游行去!”
操场上吼声震天,群情激奋。
蔡元培很着急,不停地对陈独秀耳语着。陈独秀高喊道:“同学们,安静一下,听蔡校长讲话。”
蔡元培站在一把椅子上,大声说道:“同学们,大家要冷静。事态还在发展,还不是最后的结果,还有回旋的余地。现在我们北大能做的就是利用各种平台,把我们的声音传出去,表明我们决不退让的鲜明态度,促使中国政府和中国代表团拿出有效措施,进行最后的抗争。同学们,我提议大家都行动起来,特别是各个报纸杂志,要抓紧组织文章,尽快出专版、专刊、增刊,发表评论,动员民众,唤醒民众,激发他们的爱国热情。大家说好不好?”
巨大的叫好声响彻云霄。
集会暂时解散,李大钊带领邓中夏、郭心刚、许德珩、傅斯年、罗家伦等来到红楼图书馆,商量起草北大宣言。
郭心刚站到屋子中央,大声念道:“山东北扼燕、晋,南控鄂、宁,当京汉、津浦两路之冲,实南北之咽喉关键。山东亡,是中国亡矣。我同胞处此大地,有此山河,岂能目睹此强暴之欺凌我、压迫我、奴隶我、牛马我,而不作万死一生之呼救乎?……”
郭心刚热泪纵横,念不下去了。
李大钊走到郭心刚身旁:“如果大家都觉得好,我们就把这份宣言通电全国,通告巴黎的中国代表团。”
四
巴黎,中国代表团驻地吕特蒂旅馆已经被华人包围,很多留法学生挥舞着小旗,上面写着“还我山东”“还我青岛”“还我公理”,口号声此起彼伏。
会议室里,代表们表情凝重。陆徵祥出现在会议室门口,顾维钧等人正欲起身,陆徵祥摆摆手:“都坐,都坐。各位,我们现在成了没娘的孩子了。我致电钱能训请求指示,他回电说他做不了主,要我直接找徐世昌。我又给徐世昌发电报,到现在也没有回电。”
顾维钧神色黯淡:“子欣兄,那我们现在怎么办,总不能集体辞职、集体自杀吧?”
陆徵祥愁云满面:“我没有办法,只能再致电汪大燮,请他出主意。汪大燮回电还是昨天的老办法,他要我们搞一个妥协的提案去求威尔逊、劳合·乔治和克里孟梭。”
外面又传来口号声:“打倒卖国贼!还我青岛!”
陆徵祥苦笑:“一转眼我们就成卖国贼了。各位,我们当如何自处,请发表意见。”
王正廷:“我请示了南方政府,得到的指示是八个字——主权至上,寸土必争。”
陆徵祥不屑地说:“豪言壮语有什么用,得问问他们怎么去争!”
顾维钧无奈道:“子欣兄,事已至此,我看也只能按汪大燮说的试试了,总不能真当坐以待毙的卖国贼吧?”
王正廷一拍桌子:“我同意。”
陆徵祥摇摇头:“说得容易。妥协方案,怎么个妥协法?这个尺度很难把握。弄得不好这个卖国贼的称号就坐实了。”
顾维钧:“子欣兄,这个时候就不能再考虑个人的名声了,国事要紧。”
王正廷脸涨得像猪肝,腔调都变了:“陆总长,不要再有什么顾虑了,就算是最后的担当吧。”
陆徵祥叹了口气:“既然你们都这么说,那就试试吧。来,大家都别走,我们一条一条地议。”
秘书长岳昭燏带着工作人员把晚餐送到了屋里,说:“各位,先吃饭吧。旅馆已经被华人堵死了,出不去,大家将就点。”
陆徵祥无心用餐,对岳昭燏说:“老岳,你得想办法把请愿的人弄走,不然我们一会儿怎么出去?”
岳昭燏苦恼地说:“陆总长,弄走不可能啊,他们已经在外面打起了地铺,看样子是要静坐到天亮了。今天一天我已经接待了十六拨华人代表了,现在旅馆周围的人还是有增无减。”
陆徵祥急了:“那我们怎么出去?”
岳昭燏答道:“我联系了旅馆的一辆小轿车,除了司机,只能坐三个人,停在后院临街的车库,一开门就上街了。那个地方僻静,遇不到人,绝对安全。”
陆徵祥放心了:“那好,等我们把预案搞好,你带我们出去。”
一个工作人员进来把一摞纸交给陆徵祥。陆徵祥对大家挥挥手,示意大家听他讲话:“各位,中国代表团致美国总统威尔逊、英国首相劳合·乔治和法国总理克里孟梭的妥协方案已经印出来了。这是我们冒着天大的罪名议出来的妥协方案,诸位若没有意见,就由我和王正廷、顾维钧两位代表一起,今晚去逐一拜会三国首脑,争取他们的同情和支持。如果这样的方案他们再不接受,那我们就只能回国接受国人的唾骂了。”
商议已毕,陆徵祥、顾维钧、王正廷三人乘车从岳昭燏说的那扇小门来到美国代表团驻地接待室。负责接待的美国官员问清情况后进去报告,将近一个小时后他才出来说:“对不起,陆总长,我已经转达了您的意思。很遗憾,威尔逊总统今晚实在没有时间与您交谈。他说请您把文件留下,他一定安排时间仔细阅读。”
陆徵祥无奈地把妥协文案交给美国官员:“那就有劳您尽快转交威尔逊总统,如果他有什么疑问可以随时打电话叫我来。请您告诉威尔逊总统,今晚我会彻夜在电话机旁等候他的答复。”
三人先后来到英国代表团驻地和法国总理官邸,像是商量好的一样,负责接待的两国官员都很客气地说本国领导人实在没有时间与中国代表交谈,让他们把文件留下,随后一定安排时间仔细阅读。
陆徵祥只能无奈地把妥协文案交给两国官员,并一再叮嘱接待官员,他会彻夜在电话机旁等候两国领导人的答复。
就这样,中国外交代表团冒着天大罪名起草的妥协方案被三个接待官员三句话就挡在了门外,整整耗费了四个小时。美、英、法三国首脑跟中国人开了个天大的玩笑。
巴黎的春天,大街上有很多鲜花,夜深人静时,花香扑鼻。陆徵祥、顾维钧、王正廷心如死灰般行走在香榭丽舍大街上,汽车缓缓地跟在他们后面。
三个人谁也不说话,闷着头走路,不知不觉走到凯旋门前。
深夜的凯旋门显得格外高大。
三个人站住了,王正廷感慨地说:“来巴黎这么久,我还没有到凯旋门来过呢。夜里看,比我想象的壮观多了。”
顾维钧对陆徵祥说:“子欣兄,你是有意带我们来这儿的吗?”
陆徵祥默默地点点头。
王正廷不解地问:“什么意思?”
顾维钧问王正廷:“你知道凯旋门是干什么的吗?是用来祭奠亡灵的。拿破仑和雨果的葬礼车队就经过这里。听说最近法国有人动议,要在这里点燃纪念为欧战牺牲的无名烈士的长明灯。”
王正廷明白陆徵祥的用意了:“陆总长,既然来了,我们就在这儿给自己办个葬礼吧。”
三个人并排面对凯旋门站着,低头,双手合十,默默地祷告,眼泪顺着他们的脸庞流淌着。路过的法国人驻足观望,眼神里充满疑问。三个人绕凯旋门默默走了一圈。
王正廷自言自语道:“好了,今夜我的灵魂可以安息了。”
陆徵祥流着泪问王正廷:“儒堂,我问你一句话,当初你来巴黎的时候想过怎么回去吗?”
王正廷:“我确实想过,而且想得很美,我想过举国迎接我凯旋的热烈场景。”
顾维钧:“子欣兄,不怕你笑话,我曾经做过一个梦,梦见前门城楼也变成了凯旋门,你我穿门而过,万众欢腾。”
陆徵祥突然放声大哭:“对不起二位,我连累你们了,我把你们的凯旋门变成耻辱柱了。”
静静的春夜,三位有良心的中国外交官在凯旋门前相拥着哭成了泪人。
在别人眼里,他们三人已然是学富五车的显贵了。但是,他们生在一个积贫积弱任人宰割的国家,在这个屈辱的时刻,除了哭,他们别无选择。
五
1919年4月29日至30日,美国总统威尔逊、英国首相劳合·乔治和法国总理克里孟梭在巴黎举行三国会议,日本代表被邀请参加,会议议定了巴黎和会关于山东问题的条款,决定把战前德国在山东的特权转交给日本。
会后,和会法国秘书来到中国代表团会议室,将和约送达中国代表团团长陆徵祥手中。
陆徵祥手持和约,老泪纵横:“一个战胜国居然得到这样一个丧权辱国的条约,这是人类的耻辱,是亘古未有的奇耻大辱!”
顾维钧气愤地把条约文本交还给法国秘书:“无耻!中国代表团决不接受这个无耻的和约!”
深夜,北京。心力交瘁的汪大燮刚刚入睡,突然,电话铃声大作。汪大燮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把身边的夫人吓了一跳。夫人忙问:“你这是怎么啦?出什么事了?”
汪大燮急忙手指电话:“快,快接电话,肯定是巴黎那边出大事了,不然不会这个时候来电话的。”
夫人连忙起床,却又被汪大燮拉住:“你休息,我来接,我来接。”
衣冠不整的汪大燮拿起电话,电话里传来陈箓的哭腔:“伯棠兄,山东丢了。”
汪大燮完全清醒了,厉声吼道:“陈箓,你堂堂代理外交总长这个时候怎么能做小娘子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快给我说清楚!”
汪大燮呆呆地听着电话,脸色越来越白。电话里已经没有声音,汪大燮还握着话筒呆呆地站着。
夫人害怕了,连忙从汪大燮手中拿过电话放下,关切地问:“伯棠,怎么啦?”
汪大燮一屁股瘫坐在椅子上,冷笑道:“赢家变成了输家,闹大笑话了。我汪大燮何以面对国人呀?”两行热泪禁不住流了下来。
巴黎和会中国外交失败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北京城。
清晨,北京,前门大街。报童来回穿梭,大声叫卖:“看刚刚出版的《每周评论》,陈独秀怒斥卖国贼章宗祥、曹汝霖、陆宗舆;看《新潮》发文,威尔逊发明了一个数学公式,十四等于零;看济南十万人集会,誓死保卫山东,鲁人义无反顾;看北大学子致电巴黎,敦促中国代表团绝地反击!”
太阳出来了,紫禁城外,郭心刚一动不动地坐在护城河边的石凳上,像一尊雕像。他已经坐了一宿了,脸上的泪水已经风干,满头的青丝一夜之间变成了白发。中国在巴黎和会的失败一下子掏空了这个青岛小伙子的灵魂。
刘海威、邓中夏和白兰一路喊着郭心刚的名字,找到了他。白兰扑在郭心刚身上大哭不止:“刚子,你这是怎么啦?一夜之间你怎么头发全白了?”
郭心刚一把抓住邓中夏和刘海威:“仲澥、海威,青岛不能丢,我们不能把青岛让给日本人,我们得想想办法呀!”
出来买菜的高君曼路过这里,看到这一幕,心疼得直流泪。她拉起郭心刚说:“走,跟我回家去,有什么事情你们跟仲甫说,他会帮助你们的。”
陈独秀也是一夜未睡,他在给《每周评论》写文章。稿纸上,一行标题十分醒目:两个和会都无用。
看见同学们来了,陈独秀连忙站起来问:“你们怎么来得这么早?出什么事了?”
高君曼悲伤地说:“郭心刚想不开,在护城河边坐了一夜,头发全白了。仲甫,你好好劝劝他,我给你们做饭去。”
白兰哭着说:“陈学长,您帮帮我们,心刚他怎么会一夜就白了头呢?该不是中了什么邪气了吧?”
陈独秀招呼大家坐下,说:“急火攻心,一夜白头,这并不鲜见,史书上类似的记载很多。春秋战国时期被楚王追杀的伍子胥,在极度的焦虑下,一夜之间就白了头发。据说法国国王路易十六的王后玛丽·安托瓦内特,在她被送上断头台的前一天晚上头发也是忽然完全白了,当时她才三十八岁。一夜白头,慢慢调理,应该还可以变回来,所以,这个你不用担心。心刚,我问你,你在外边坐了一夜,是因为巴黎和会吗?”
郭心刚点点头。
陈独秀轻轻地拍拍郭心刚的肩膀:“你跟我说说,你在外面坐了一个晚上,都想了什么?”
郭心刚突然号啕大哭起来:“我想我的父亲。我想我的老家青岛。”
陈独秀有点不解:“你父亲?”
郭心刚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清朝军官的照片,哭着说:“这就是我父亲。”
陈独秀扶住郭心刚的双肩:“别难过,把你想说的都说出来。”
郭心刚哽咽着说:“我家祖祖辈辈都是胶州湾的。我父亲是清朝登州总兵章高元属下的一名军官。1897年,德国远东舰队司令、海军少将迪特里希率兵侵占胶州湾时,我父亲力主反击,受到申斥。后来他擅自带领他的部队在即墨县城附近阻击德军,负了伤,并为此被革职遣送回乡。我父亲回乡以后就得了抑郁症,没过几年就去世了。临死前他把我叫到面前,那时我还不满八岁。他拉着我的手问:‘儿子,还记得我教过你的陆游的那首诗《示儿》吗?’我说:‘记得。’父亲说:‘你给我背诵一遍。’我就哭着给他背诵。奄奄一息的父亲强撑着跟我说:‘儿子,陆游的这首诗也就是我留给你的遗言。青岛是在你爹的手上丢掉的,我对不起祖宗和国家。你记住,将来什么时候我们中国把青岛收回来了,你一定要到爹的坟上来给我烧一炷香,告诉我这个喜讯。你记住,只有到那个时候,你爹才能够闭上眼睛。’父亲说完,大叫一声,吐血而亡。”
郭心刚泣不成声,一屋子的人都跟着抹眼泪。
陈独秀把郭心刚搂在怀里:“不要难过,你父亲是个值得尊敬的英雄。”
郭心刚伤心地说:“我本来打算再过几个月毕业了就回老家给父亲烧香去,告诉他德国被打败了,青岛终于要回归了。可是没想到现在却成了这个样子。先生,我实在是接受不了这个现实,我不知道怎么去面对我父亲的亡灵。”
陈独秀被感染、被激怒了,他把郭心刚拉起来,大声地说:“心刚,难过是没用的。我们应该像你父亲一样去抗争。你要坚信,通过我们大家的努力,你父亲的遗愿总有一天会实现的。”
郭心刚望着陈独秀:“先生,我就是不知道这个时候我能做些什么。”
陈独秀指了指桌子上的稿纸:“心刚,你看我和你一样,也是一夜未眠。只不过你在河边坐着,我是在青灯下写了一夜的文章。”
郭心刚问:“先生在写什么?”
“我写了三篇文章。”说着,陈独秀把稿子递给郭心刚,“来,你把这篇短文念念。”
郭心刚接过稿纸,念道:“巴黎的和会,各国都重在本国的权利,什么公理,什么永久和平,什么威尔逊总统十四条宣言,都成了一文不值的空话。我看这个分赃会议与世界永久和平、人类真正幸福,隔得不止十万八千里。若是靠着分赃会议里那几个政治家、外交家在那里关门弄鬼,定然没有好结果。”
陈独秀问:“怎么样,能帮你想明白怎么抗争吗?”
郭心刚摇摇头:“还是不明白。”
陈独秀问邓中夏:“中夏,你明白吗?”
邓中夏略作思索,答道:“先生的意思是靠别人是靠不住的,非中国人民站起来直接解决不可。”
陈独秀拍案而起:“对,就是这个道理。心刚,事情已然这样了,悲观、失望、唉声叹气都无济于事。帝国主义靠不住,封建主义政府也靠不住,能靠得住的只有我们自己。现在我们能做而且应该做的就是勇敢地站出来,用自己的力量拯救我们的国家。”
郭心刚期待地看着陈独秀:“先生,您说我们应该怎么做?”
陈独秀猛烈地挥动着手臂:“我们要行动起来,坚决抵制那个无耻的和约,决不能让北洋政府在那荒唐的和约上签字。”
六
中午,汪大燮从总统府赶回紫光阁,秘书叶景莘手捧一摞文件紧跟其后,蔡元培已经在汪大燮的办公室里等候多时了。
见到汪大燮,蔡元培略感宽慰:“伯棠兄,看到你,我就放心了。天,没有塌。”
汪大燮握住蔡元培的手:“不瞒你说,两天没睡着觉,鬼门关里转了一圈又回来了。”
蔡元培催促道:“快给我说说吧,我那个红楼快要震倒了。”
汪大燮感叹道:“岂止是你北大,九州方圆哪里不是冲天怒火?”
蔡元培急了:“伯棠兄,总不能光发火吧。再说了,这吴炳湘的警察厅可是到处在灭火呢。我的学生已经和警察发生好几起冲突了。这个节骨眼上,我来这儿等了快一个时辰,就是来听你高见的。”
汪大燮摆摆手说:“形势极其严峻,今早梁启超发来电报,巴黎和会那边已成定局。现在威尔逊是指望不上了,我们能做的只有一件事,拒签和约。只要我们不签字,那就不算失败,就还有翻盘的机会。”
蔡元培瞪大了眼睛:“这签约是徐世昌、段祺瑞的事,你能当得了他们的家?再说这老段和日本人可是穿着连裆裤,我听说去年为了借款,就是老段让章宗祥签的‘欣然同意’四个字。”
汪大燮气愤地说:“就是这四个字让我们从赢家变成了输家。所以,这次就是说破了天也不能再签字了。”
蔡元培不安地问:“这徐世昌、段祺瑞能听你的?”
汪大燮拍拍胸脯,话语里闪过一丝掩饰不住的得意:“签不签和约,徐世昌让我们外交委员会拿方案。我忙活了两天,开了两个会,搞定了这个事。”
蔡元培急切地问:“怎么讲?”
汪大燮凛然道:“两个字,拒签!这是外交委员会的决议,就连陆宗舆也在上面签了字,一会儿我就给徐世昌送去。”
蔡元培既喜又忧:“这大总统会同意吗?”
汪大燮指着公文包里的方案:“外交委员会是外交决策的最高机构,有这个决定权,不怕他不同意。”
蔡元培略舒了一口气:“这么说还有峰回路转的希望。”
“能不能峰回路转不好说。但是,只要我们不签字,谅他日本人也不敢动硬的,我们就不算失败。”汪大燮说。
蔡元培松了一口气:“伯棠兄,听你这么一说,我心里好受多了。”
汪大燮叮嘱蔡元培:“现在你们北大要做的是配合国民外交协会不断地给徐世昌和段祺瑞制造压力。国民外交协会已经决定5月7日在中央公园举行国民大会,你们北大要积极参与,要把整个北京的学生都动员起来。这老段最怕的就是学生。”
蔡元培握紧拳头说:“这没问题。现在的学生是一堆干柴,一点就着。我整天提心吊胆,就怕出事。”
正说着,陈箓进来了:“徐世昌和钱能训在居仁堂等着听汪委员长您汇报呢。”
汪大燮和陈箓急忙赶到徐世昌的办公室。
徐世昌:“伯棠,听说你们外交委员会的意见出来了,说说吧。这陆徵祥可是一天好几个电报催着呢。”
汪大燮呈上文本,徐世昌翻看了一会,说:“这么正式,每个人都签了字。”
汪大燮:“担着卖国贼的骂名,不敢不认真啊。”
徐世昌一听“卖国贼”这三个字,心中不快:“说重了吧?”
汪大燮:“重点就两个字,拒签!”
徐世昌问:“拒签,说得容易,考虑过后果吗?”
汪大燮毫不犹豫:“我们商量了两天,什么后果都考虑到了。”
徐世昌:“可是陆徵祥发来电报说,如不签和约,至少日本、英国、法国和意大利四国都会对我们发难。如果他们支持德国在撤废领事裁判权、取消庚子赔款、关税自主及赔偿损失等问题上予以刁难,那么我们丢掉的就不仅仅是山东的权益,而是整个国家的权益,损失就更大了。我们这个战胜国将真正一无所得。这点你们考虑了吗?”
汪大燮惊住了:“陆徵祥从未和我说过这些问题啊。他是什么意思?”
“他的意思很明确,他主张签字,丢卒保车,以免因小失大。”徐世昌说得很肯定。
汪大燮勃然大怒:“陆徵祥鼠目寸光、阳奉阴违、祸国殃民,当千刀万剐。”
徐世昌没想到汪大燮如此激动,连忙说:“伯棠,你这是干什么,这不是在商量吗?”
汪大燮脸都青了:“徐大总统、钱总理,请你们睁开眼睛看看,中华民国要是在这个和约上签了字,你们还敢迈出这总统府大门吗?”
徐世昌也急了:“伯棠兄,危言耸听了。堂堂中华民国,岂能被北京大学一群毛头小子左右。现在我请你正面回答陆徵祥的问题,签字与不签字究竟哪个对国家利益的损害更大?”
汪大燮吼叫起来:“陆徵祥纯粹是杞人忧天,胡说八道!巴黎和会的所有矛头都是针对德国的,凡尔赛体系就是要把德国撕得粉碎,一个被撕得粉碎的战败国有什么资格和中国讨价还价!但凡有一点外交常识,也不会提出这样的问题。”
徐世昌心里还是没底:“照你这么说,陆徵祥是多虑了?”
汪大燮断然说道:“这根本就不是一个问题。”
徐世昌问钱能训:“钱总理,你是什么意见?”
钱能训面无表情:“我听大总统的。”
徐世昌又转向陈箓:“那陈代理总长的意见呢?”
陈箓看看汪大燮:“我是外交委员会成员,已经在拒签的电文上签名了。”
徐世昌看完电文,略作思考,说:“既然你们都认为可以拒签,那就请钱总理以国务院的名义发出吧。但是这个事情暂时还是要保密,不能让那些娃娃们知道。”
汪大燮回到紫光阁办公室,对秘书叶景莘说:“你去电讯处,立刻给陆徵祥发电报。”叶景莘惊疑地问:“现在?汪委员长,巴黎那边天还没亮呢。”
汪大燮气愤地说:“就现在,我要痛骂陆徵祥这个阳奉阴违的小人,他为什么要主张签约?”
叶景莘笑道:“委员长,要是为这事您就不用发电报了,我能告诉您真相。”
汪大燮很是诧异:“什么真相?你知道?”
叶景莘故作神秘地凑上来,低声说道:“陆徵祥根本就没提出要签约,是段祺瑞要他写了一个分析报告,详细分析欧美各国包括德国对山东问题的态度。陆徵祥的长篇分析报告中有一段关于德国的分析,段祺瑞将它单独摘出来,批了八个字:因小失大,得不偿失。曹汝霖便以此为据去找徐世昌,说陆徵祥认为从长远利益着眼主张签约。陆总长被他们设计了。”
汪大燮感到奇怪:“你怎么知道得这么详细?”
叶景莘答道:“刚才林长民来了,您不在,他就把情况跟我说了,要我转告您。”汪大燮摸了摸脑袋:“我说呢,这个徐世昌跟我谈话的时候样子怪怪的,是想拿我去搪塞段祺瑞呀,这个老奸巨猾的家伙。”
叶景莘问:“徐大总统同意拒签了吗?”
汪大燮点点头:“勉强同意,电文已交钱能训以国务院的名义发给陆徵祥了。”
叶景莘大喜:“委员长这下可以回去好好睡一觉了。”
汪大燮摇摇头:“我还是不放心。一会儿你去电讯处,以我的名义给陆徵祥发个加急电报。你记一下电文:再愚蠢的人也不能两次犯同样的错误,国人不会容忍第二个李鸿章。”
叶景莘一拍手:“好。痛快!我马上去发。您赶紧回去休息吧。”
汪大燮心情轻松了许多:“我去找蔡元培,到他那儿讨杯法国酒喝。”
来源:开朗明月P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