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他三伯,小航考得是不咋地,才三百出头,但孩子尽力了。咱家就这一个独苗,怎么也得给他办个体面的升-学-宴。”
那扇薄薄的厨房门,根本拦不住声音。
声音像黏稠的糖浆,顺着门缝,一点点渗出来,糊住了我整个世界。
“他三伯,小航考得是不咋地,才三百出头,但孩子尽力了。咱家就这一个独苗,怎么也得给他办个体面的升-学-宴。”
是我妈的声音。
“升学宴”三个字,她咬得特别重,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一股子不容置喙的坚决。
空气里飘着一股炖肉的香气,混杂着老抽和八角的味道。
很香。
香得让我有点反胃。
我赤着脚,站在客厅冰凉的地板上,脚底板像被冻住了一样,黏在了原地。
客厅没开灯,只有厨房泄露出来的一点昏黄光线,在地上拉出一道长长的,扭曲的影子。
我的影子。
它趴在地上,像一条被人踩扁了的虫。
“办,肯定得办!”这是我爸的声音,瓮声瓮气的,像是胸口堵了一团棉花,“钱的事你别操心,我来想办法。酒店就订市里最好的那个,金碧辉煌,气派!”
“对对对,就得金碧辉煌!”大伯母那尖细的嗓音立刻跟了上来,带着掩饰不住的狂喜,“得让所有人都看看,我们老张家多重视孩子!”
我听见杯子碰撞的声音,清脆,刺耳。
他们大概是在碰杯,庆祝这个伟大的决定。
庆祝我那个考了三百多分的堂哥,张航,即将拥有一个金碧辉煌的未来。
而我呢?
我的高考成绩单,就压在书包最底下。
715分。
一个在我看来,足以让任何父母骄傲到失眠的数字。
可它在我家里,好像连一张废纸都不如。
从出分到现在,整整三天,我爸妈一个字都没问过。
他们甚至没走进过我的房间。
他们的世界里,只有大伯家的独苗,张航。
我慢慢地挪动脚步,身体僵硬得像个提线木偶。
每一步,脚底板都和微黏的地板发出一声轻微的“撕拉”声。
像是某种东西,正在从我身体里被活生生撕扯下来。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轻轻关上门。
门隔绝了厨房的声音,也隔绝了那股炖肉的香气。
房间里只有我自己的呼吸声,浅浅的,带着一丝凉气。
我拉开书包,拿出那张成绩单。
白纸黑字,红色的印章,每一个数字都清晰得像刀刻一样。
715。
我盯着这个数字,看了很久很久。
它好像在发光,又好像在嘲笑我。
嘲笑我的天真,嘲笑我那点可怜的期待。
我以为,只要我考得足够好,好到让他们无法忽视,他们就会回头看我一眼。
哪怕只有一眼。
哪怕只是一句,“考得不错。”
可是没有。
什么都没有。
我的人生,在他们眼里,仿佛是一场无关紧要的默剧。
而张航的人生,哪怕再平庸,也是一场需要用金碧辉煌来喝彩的盛大演出。
为什么?
我问了自己无数遍。
从小到大,都是这样。
张航打破了邻居家的玻璃,我爸妈会第一时间冲过去,赔钱道歉,然后回来把我骂一顿,说我没看好弟弟。
张航的玩具坏了,他们会把我的新玩具拿去给他,告诉我,要让着弟弟。
张航生病了,全家人围着他团团转,而我发高烧烧到说胡话,他们也只是把退烧药放在我床头,然后匆匆赶去大伯家,因为张航说他想吃我妈做的鸡蛋羹。
一次又一次。
一次又一次。
我曾经以为,是因为我不够好。
不够听话,不够懂事,不够优秀。
所以我拼了命地学习。
从小学到高中,我的墙上贴满了奖状,各种各样的“第一名”。
那些鲜红的纸张,是我对抗这个家唯一的武器。
我天真地以为,等我用成绩证明了自己,一切都会不一样。
现在我明白了。
没用的。
一切都没用。
在他们心里,我好像根本就不存在。
或者说,我的存在,只是为了衬托张航。
夜深了。
我能听到隔壁爸妈房间里传来的轻微鼾声。
他们睡得很安稳。
而我,却像被扔进了一个冰窖,从里到外,冻得彻骨。
我坐在黑暗里,抱着膝盖,像一个被遗弃的孤岛。
突然,一个念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混沌的脑子。
走。
离开这里。
这个念头一旦出现,就再也压不下去了。
它像一棵疯狂生长的藤蔓,瞬间缠绕住了我的心脏,越收越紧。
我为什么要留在这里?
留下来看他们如何为张航的金榜题名(哪怕只是个专科)大肆庆祝?
留下来听那些亲戚们虚伪的恭维,和我爸妈脸上那发自内心的骄傲?
留下来,继续当那个可有可无的背景板?
不。
我不要。
我猛地站起来,动作快得甚至有些踉跄。
我拉开衣柜,胡乱地塞了几件衣服进书包。
然后是我的身份证,户口本里属于我的那一页,还有这些年攒下来的一点点压岁钱和奖学金。
我把那张715分的成绩单,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最贴身的口袋里。
这是我唯一的行李。
也是我全部的底气。
我拧开房门,像个小偷一样,踮着脚尖,穿过黑暗的客厅。
爸妈的鼾声还在继续,平稳,悠长。
我站在门口,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这个家。
这个我生活了十八年的地方。
家具的轮廓在黑暗中模糊不清,像一头头沉默的巨兽。
空气中,那股炖肉的香气已经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陈旧的,混杂着油烟和灰尘的味道。
家的味道。
我曾经无比眷恋的味道。
此刻,却只让我感到窒息。
我没有一丝留恋。
真的,一丝都没有。
我轻轻地,轻轻地,拉开大门,闪身出去,再轻轻地,轻轻地,把门带上。
“咔哒”一声。
我和那个世界,彻底隔绝了。
楼道里的声控灯没有亮。
我摸着黑,一步一步,走下楼梯。
脚步声在寂静的夜里,被放大了无数倍。
咚。
咚。
咚。
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的心上。
走出单元门,一股夹杂着青草和泥土气息的凉风,迎面扑来。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空气是自由的。
我抬头看天,没有月亮,只有几颗稀疏的星星,在遥远的天际,微弱地闪烁着。
就像我一样。
我不知道要去哪里。
脑子里一片空白。
但我的脚,却自己迈开了步子,朝着一个方向走去。
一直走,一直走。
穿过空无一人的街道,穿过闪烁的红绿灯,穿过这个沉睡的城市。
天快亮的时候,我走到了火车站。
售票大厅里人不多,稀稀拉拉的。
我看着电子屏幕上滚动的地名,那些熟悉又陌生的城市,像一个个跳动的符号。
去哪里呢?
一个声音在我脑子里响起。
去外婆家。
外婆家在很远的一个南方小镇,那里有条长长的河,河边有大片的樟树。
外婆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但外婆家还在。
那里住着一个远房的表婆,帮我们看着老房子。
我妈很多年没带我回去过了,她说那里太潮,太旧,太落后。
但我记得。
我记得外婆身上的味道,是阳光和樟脑丸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我记得外婆会拉着我的手,走在河边的石板路上,告诉我,天上的星星,每一颗都有自己的名字。
她会指着最亮的那一颗说:“囡囡你看,那是你的星星,它会一直照着你。”
那时候,我相信了。
现在,我想去看看,我的那颗星星,还在不在。
我买了最早一班去往那个小镇的火车票。
绿皮火车。
慢悠悠的,晃晃悠悠的。
车厢里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味道,泡面的,汗的,劣质香水的。
我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火车开动的时候,天边泛起了一抹鱼肚白。
城市在我身后,一点点变小,最后变成一个模糊的影子。
我没有回头。
我把头靠在冰凉的车窗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田野和树木。
一切都像一场不真实的梦。
我逃出来了。
我真的逃出来了。
可是,然后呢?
未来是什么样子的?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再也不想回去了。
那个所谓的家,已经没有我的一寸容身之地。
火车咣当咣当,不知疲倦地往前开。
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梦里,我又回到了那个厨房门口。
门里是我爸妈和大伯母的欢声笑语。
门外是我一个人。
我拼命地想推开那扇门,可它像山一样沉重。
我怎么也推不开。
我急得大哭。
哭声惊醒了我自己。
我睁开眼,脸上湿漉漉的,一片冰凉。
原来我真的哭了。
邻座的大婶关切地看了我一眼,递给我一张纸巾。
“小姑娘,做噩梦了?”
我摇摇头,接过纸巾,说了声“谢谢”。
我不想说话。
我只想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待着。
火车到站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黄昏。
南方的空气,又湿又热,像一张巨大的网,把我从头到脚罩住。
我按照记忆中的路线,七拐八拐,找到了那条长长的河。
河边的樟树还在,比我记忆中更加高大,枝叶繁茂,几乎遮蔽了半个天空。
夕阳的余晖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斑驳的石板路上,像碎金一样。
空气中,弥漫着樟树特有的,清冽的香气。
我找到了外婆家的老房子。
青瓦白墙,木制的门窗,门前有一小片空地,种着几株栀子花。
花已经谢了,但空气里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香甜。
我敲了敲门。
开门的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是表婆。
她眯着眼睛看了我半天,才试探着问:“你是……是秀琴家的囡囡?”
秀琴是我妈的名字。
我点点头。
表婆一下子激动起来,拉着我的手就不放,“哎呀,真是你!都长这么大了!快进来,快进来!”
她把我拉进屋里。
屋子里的陈设,和记忆中一模一样。
老式的八仙桌,长条凳,墙上挂着一个已经不走了的挂钟。
一切都蒙着一层时间的灰尘,安详,静谧。
表婆给我倒了水,不停地问我怎么一个人来了,我爸妈呢?
我撒了个谎。
我说,我考完试,想来外婆家住几天,爸妈工作忙,就让我自己先过来了。
表婆信了。
她絮絮叨叨地跟我说着镇上的新鲜事,谁家娶了媳妇,谁家生了娃。
我安静地听着,偶尔应一声。
我的心,却像一艘漂泊了很久的船,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停靠的港湾。
晚上,我睡在外婆的房间。
床上铺着的老粗布床单,带着阳光和肥皂的味道。
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窗外。
窗外就是那条河。
河水在月光下,泛着粼粼的波光。
有风吹过,樟树的叶子沙沙作响。
很安静。
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我拿出那张成绩单,在月光下,又看了一遍。
715。
这个数字,在这里,好像终于找到了它应有的重量。
它不再是一个用来嘲笑我的符号。
它是我的,只属于我一个人的,骄傲。
我在小镇住了下来。
白天,我帮表婆做点家务,或者一个人去河边散步。
晚上,我就坐在窗前,看书,或者发呆。
我没有手机,也断了和外界的一切联系。
我不知道我爸妈有没有发现我走了。
我也不想知道。
我只想把那些人和事,都远远地抛在脑后。
就好像,我从来没有过那样一个家。
就好像,我生来,就是外婆家的孩子。
一个星期后,表婆大概是觉得我一个人太闷了,从邻居家给我借来了一台旧收音机。
收音机很老了,旋钮都掉了漆,滋啦滋啦地响。
但我很喜欢。
我喜欢听里面传来的,带着电流声的音乐和故事。
它们让我觉得,我不是一个人。
有一天晚上,我照例拧开收音机,里面正在播一档午夜情感节目。
一个男人打进电话,声音哽咽,说他女儿高考失利,心情不好,离家出走了,他和他老婆找了好几天了,快急疯了。
主持人安慰他,让他别急,孩子只是一时想不开,等她冷静下来,就会回家的。
男人哭着说:“我不是怪她没考好,我是怪我自己……我不是一个好爸爸……”
我默默地关掉了收音机。
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有点酸,有点涩。
原来,天底下,真的有会为孩子着急的父母。
原来,不是所有的父爱,都像我爸那样,沉默如山,也冷硬如山。
又过了几天,表婆突然拿了一封信给我。
信是从我家里寄来的。
信封上,是我爸的字,歪歪扭扭,像虫子爬。
我捏着那封信,指尖都在发抖。
我不知道该不该拆开。
我怕。
我怕里面又是责骂,又是命令。
我怕那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的心,又被搅得天翻地覆。
我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拆开了。
信纸很薄,只有一张。
上面的字,比信封上的更潦草,很多地方都被墨水洇开了一团。
我能想象,我爸在写这封信的时候,手抖得有多厉害。
信的内容很简单。
他说:
“囡囡,回家吧。
爸妈知道错了。
你不在家,家里冷清得不像话。
你妈天天哭,眼睛都快哭瞎了。
爸没用,不会说话,只会让你受委屈。
你堂哥的升学宴,我们不办了。
什么都没你重要。
你快回来吧。
爸给你炖了你最爱喝的排骨汤。”
信的最后,是我妈的字,娟秀,但笔画都在颤抖。
只有两个字:“想你。”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一滴,一滴,砸在信纸上,迅速洇开。
就像我爸的字迹一样。
原来,他们还是在乎我的。
原来,那个家,也不是那么冷。
只是他们,用错了方式。
我哭了好久好久。
把这些年积攒的所有委屈,所有不甘,所有痛苦,都哭了出来。
哭到最后,我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我又回到了外婆家。
外婆就坐在我身边,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发。
她没有说话,只是微笑着看着我。
她的眼神,温柔得像月光。
我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阳光透过窗户,照在我的脸上,暖洋洋的。
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要回家。
不是因为原谅。
是因为我想当面问清楚。
问他们,为什么。
为什么十八年来,我要活得像个外人。
我跟表婆告了别。
她给我煮了两个鸡蛋,让我路上吃。
她说:“孩子,家里人,没有隔夜仇。有什么话,说开了就好。”
我点点头。
回去的火车上,我一直在想,见到我爸妈,第一句话该说什么。
是质问?是哭诉?还是沉默?
我想了无数个开场白,但没有一个满意的。
等我真的拖着行李,站在家门口的时候,我才发现,所有的预演,都是多余的。
开门的是我妈。
她瘦了好多,眼窝深陷,头发也白了不少。
看到我的一瞬间,她愣住了,然后,眼泪就跟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了下来。
她一把抱住我,抱得那么紧,好像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把我揉进她的身体里。
“囡囡……你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
她在我耳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句话。
她的声音,沙哑,破碎。
我能感觉到,她的身体在发抖。
我爸也从厨房里冲了出来。
他手里还拿着锅铲,身上系着围裙。
这个在我印象中,永远挺拔如松的男人,此刻,背也有些驼了,眼角爬满了皱纹。
他看着我,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最后,他只是红着眼眶,哑着嗓子,说了一句:“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那一刻,我所有的质问,所有的怨恨,都堵在了喉咙里。
我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只是任由我妈抱着我,任由她的眼泪,打湿我的肩膀。
厨房里,飘来一股排骨汤的香气。
是我最喜欢的味道。
那天晚上,我们一家三口,坐在饭桌前。
谁也没有说话。
气氛很压抑。
我妈不停地给我夹菜,把我的碗堆得像小山一样高。
我爸则是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他的脸,喝得通红。
终于,他放下了酒杯,看着我,开口了。
“囡囡,是爸对不起你。”
他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
“你堂哥那个升学宴……是我们不对。”
我抬起头,看着他。
这是十八年来,他第一次,跟我说“对不起”。
“为什么?”我终于问出了那个,在我心里盘桓了无数个日夜的问题,“为什么你们总是向着他?”
我爸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他拿起酒杯,又灌了一大口。
“因为……我们欠你大伯一条命。”
我愣住了。
我妈也开始掉眼泪,她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声。
接下来,我爸断断续续地,给我讲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
一个我从来不知道的故事。
十八年前,我爸和我妈,还有我大伯,都在一个化工厂上班。
我妈当时,已经怀了我。
有一天,厂里发生了爆炸。
火光冲天,浓烟滚滚。
所有人都往外跑。
我妈因为怀着孕,行动不便,被人群冲倒了。
眼看着,一个巨大的铁架子就要砸下来。
是我大伯,想都没想,就扑了过去,用自己的身体,护住了我妈。
铁架子砸在了他的腿上。
我妈和我,安然无恙。
而我大伯,那条腿,废了。
从此,他只能拄着拐杖走路。
也因为这个,他丢了工作,只能靠打零工维持生计。
大伯母也因此,落下了心病,身体一直不好。
“你大伯,是为了救你和你妈,才变成这样的。”我爸的声音,充满了痛苦和愧疚,“这些年,我们总觉得亏欠他们。所以,你堂哥要什么,我们就给什么。我们想弥补,想把最好的都给他。”
“我们总想着,你学习好,懂事,不用我们操心。我们可以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你堂哥身上。”
“我们以为,这样就是对他好,就是对你大伯一家好。”
“可是我们忘了……忘了你也是我们的孩子,你也需要关心,需要爱。”
“我们把你忽略了。一次又一次。”
“囡囡,爸知道,一句对不起,弥补不了这么多年的委屈。”
“但是爸想告诉你,爸妈不是不爱你。”
“我们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去爱。”
我爸说完,趴在桌子上,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哭得像个孩子。
我妈也哭得泣不成声。
我的眼泪,也止不住地往下流。
原来是这样。
原来,所有的偏心,所有的忽略,背后是这样一个沉重的故事。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是该恨他们,还是该原谅他们?
我只觉得,我的心,被撕成了两半。
一半是疼。
为自己这么多年的委...
为自己这么多年的委屈而疼。
另一半,也是疼。
为我爸妈,为我大伯,为这个被命运捉弄的家而疼。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久。
聊我小时候的事,聊我上学的事,聊我对未来的打算。
这是我们一家三口,第一次,这样平心静气地坐在一起,敞开心扉。
没有争吵,没有指责。
只有泪水,和迟到了十八年的,理解。
第二天,我爸妈带我去了大伯家。
大伯母见到我,眼神有些躲闪。
大伯倒是和以前一样,笑呵呵地招呼我坐。
他的腿,确实一瘸一拐的。
我以前从来没有注意过。
我爸当着他们的面,把事情都说开了。
他说,以后,不会再这样无底线地满足张航了。
他说,他有两个孩子,一个是我,一个是张航,他会一碗水端平。
大伯听完,沉默了很久。
他抽了半包烟,才抬起头,看着我,说:“囡囡,大伯对不住你。”
“这些年,是我们拖累了你家。”
“你爸妈心里苦,我们知道。”
“以后,不会了。”
张航也在。
他低着头,玩着手机,好像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但临走的时候,他突然追了出来,塞给我一个东西。
是一个很旧的奥特曼玩具。
“姐,这个还给你。”他小声说,“小时候,是我不对,抢了你的玩具。”
我看着他,这个我从小讨厌到大的堂弟。
他好像,也不是那么面目可憎。
我笑了笑,把奥特曼推了回去。
“送你了。”
他愣了一下,然后咧开嘴,笑了。
露出一口白牙。
那一天,笼罩在我们两家人头顶多年的乌云,好像终于散了。
虽然,天空还没有完全放晴。
但至少,已经有阳光,透了进来。
我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很快就寄到了。
国内最好的一所大学。
我爸拿着那张烫金的通知书,手都在抖。
他翻来覆去地看,看了十几遍,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它供在了电视柜最显眼的位置。
逢人就说:“我女儿,考上清华了!”
那骄傲的语气,好像要让全世界都知道。
我妈则是忙着给我准备行李。
新的被子,新的床单,新的衣服。
她把我的箱子塞得满满当当,生怕我在外面受一点委屈。
他们甚至,真的要给我办一个升学宴。
比原计划给张航办的那个,还要隆重。
我拒绝了。
我说,一家人,吃个饭就好。
升学宴那天,我们两家人,坐在一起,吃了一顿很平静的饭。
饭桌上,我爸宣布了一个决定。
他要把这些年攒下的钱,拿出来,给我大伯开个小卖部。
这样,他们就不用再那么辛苦了。
大伯推辞了很久,最后还是收下了。
他端起酒杯,敬我爸,也敬我。
他说:“以后,我们两家,好好过日子。”
我看着他们,这些我最亲的亲人。
他们都有各自的缺点,各自的无奈。
他们也曾深深地伤害过我。
但此刻,我心里,却生不出一丝恨意。
也许,这就是家吧。
有伤害,有亏欠,但更多的,是血脉相连,无法割舍的羁绊。
开学那天,我爸妈,大伯大伯母,还有张航,都来送我。
火车站里,人来人往。
我妈拉着我的手,絮絮叨叨地嘱咐着,说不完的话。
我爸站在一旁,默默地抽着烟,眼圈红红的。
大伯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囡囡,好好学习,以后有出息了,别忘了家里。”
张航则递给我一个信封。
“姐,这是我攒的零花钱,你拿着,到学校买点好吃的。”
我打开信封,里面是几张皱巴巴的零钱。
不多,但很重。
我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
我把钱推了回去。
“我有钱。你留着自己用吧。”
他坚持要给。
我们推来推去,最后,我只收下了十块钱。
我说:“就当是你,请我吃的第一顿饭。”
他笑了。
检票的广播响了。
我该走了。
我跟他们一一拥抱。
拥抱我妈的时候,我能感觉到她瘦弱的身体,在我怀里轻轻颤抖。
拥抱我爸的时候,我能闻到他身上浓浓的烟草味,和他那笨拙的,却无比用力的回抱。
我转身,拖着行李,走进了检票口。
我没有回头。
我怕我一回头,就再也走不了了。
火车缓缓开动。
我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窗外,那个越来越小的站台。
我看到,我爸妈,我大伯,他们都还站在那里,朝着我挥手。
张航也在挥手,挥得最用力。
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我知道,我的人生,从这一刻起,将是一个全新的开始。
我会遇到新的人,看到新的风景。
但无论我走多远,我的身后,永远有一个地方,叫做家。
那里,有我的亲人。
有爱,有伤,有亏欠,也有温暖。
火车越开越快。
窗外的景色,飞速倒退。
我拿出手机,给我爸发了一条信息。
“爸,我上车了。勿念。”
很快,他就回了过来。
只有一个字。
“好。”
我看着那个“好”字,笑了。
我知道,这个字里,包含了他所有说不出口的,爱。
大学的生活,比我想象的还要精彩。
我认识了很多新朋友,参加了很多社团,也学到了很多新的知识。
我很少回家。
但我每天都会跟我妈视频。
她会跟我说家里的事。
说我爸的身体怎么样了,说大伯的小卖部生意好不好,说张航又闯了什么祸。
她的语气,总是那么温柔,那么平和。
我们之间,再也没有了隔阂。
张航也偶尔会给我打电话。
他上了个大专,学汽修。
他说,他不喜欢读书,就喜欢摆弄那些零件。
他说,他以后要开个自己的修车厂,当老板。
我能听出,他声音里的,那份对未来的憧憬和向往。
我真心为他感到高兴。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轨迹。
不是只有考上名牌大学,才叫成功。
能找到自己喜欢做的事,并为之努力,就是最大的成功。
大一暑假,我没有回家。
我找了一份兼职,在一个科研实验室里,当助理。
带我的老师,是一个很温和的女教授。
她很欣赏我,说我有科研的天赋。
有一天,她带我去看一个植物标本展。
在展厅的角落里,我看到了一株很特别的植物。
它的叶子,像蓝色的星星。
标本的下面,有一个名字。
一个让我浑身血液都凝固了的名字。
那是我亲生母亲的名字。
我站在那里,像被雷劈中了一样,动弹不得。
女教授走了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
“怎么了?”
我指着那个名字,声音都在发抖:“她……她是我妈妈。”
女教授愣住了。
她看着我,又看了看那个名字,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不可思议。
“你……你是她的女儿?”
我点点头。
她突然激动地握住了我的手。
“太像了……你跟你妈妈,长得太像了!”
她告诉我,她是我妈妈的学生。
也是我妈妈,最得意的门生。
她给我讲了很多,关于我妈妈的故事。
她说,我妈妈是一个天才。
一个对植物学,有着狂热痴迷的天才。
她发现了很多新的物种,也解决了很多学术上的难题。
她本来,可以有更辉煌的成就。
可是,一场意外,夺走了一切。
那是一次野外考察。
为了采集一株生长在悬崖上的珍稀植物,我妈妈失足,掉了下去。
等救援队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没有了呼吸。
她的手里,还紧紧地攥着那株植物。
就是我眼前这株,叶子像蓝色星星的植物。
“这是你妈妈,用生命换来的。”女教授的声音,充满了悲伤,“她给它取名叫‘星愿’,她说,她希望,每一个看到它的人,都能像星星一样,永远闪亮,永远充满希望。”
我看着那株“星愿”,眼泪模糊了视线。
原来,我的妈妈,是这样一个勇敢,而又伟大的人。
原来,她并不是抛弃了我。
她只是,用另一种方式,永远地活在了这个世界上。
也活在了,我的生命里。
那天,女教授跟我聊了很久。
她把她珍藏的,我妈妈的照片,都拿给我看。
照片上的妈妈,很年轻,很漂亮。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像天上的星星。
她的笑容,灿烂得像阳光。
她还把妈妈的日记,交给了我。
日记本的封面,已经泛黄了。
里面,是我妈妈清秀的字迹。
记录了她的学习,她的研究,她的喜怒哀乐。
也记录了,她对我,这个还未出生的女儿的,所有期待和爱。
“宝宝,妈妈今天又发现了一种新的蕨类植物,它长得好可爱,像小小的手掌。等-你-出-来-了,妈妈带你去看,好不好?”
“宝宝,你今天又踢我了,好大的力气。你一定是个很活泼的小家伙吧。”
“宝宝,妈妈给你想好名字了。就叫‘星辰’。希望你的人生,像星辰一样,璀璨,闪耀。”
我一页一页地翻看着。
眼泪,一滴一滴,落在纸上。
我仿佛能看到,年轻的妈妈,坐在灯下,抚摸着肚子,一脸幸福地写下这些文字。
她爱我。
她那么那么地,爱我。
我把日记本,紧紧地抱在怀里。
这是妈妈,留给我最宝贵的遗产。
也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温暖的慰藉。
我给我爸打了个电话。
我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了他。
电话那头,他沉默了很久。
然后,我听到他压抑的,痛苦的哭声。
“囡囡……爸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你妈妈……”
“我们……我们没有照顾好你……”
我说:“爸,不怪你们。”
“真的,我不怪你们。”
“你们给了我生命,给了我一个家。这就够了。”
“妈妈她,也不会怪你们的。”
“她只会希望,我们每一个人,都过得好好的。”
那一天,我跟我爸,隔着电话,都哭了很久。
我们哭,不是因为悲伤。
而是因为,我们终于,都放下了。
放下了过去的亏欠,放下了心里的包袱。
我们终于可以,轻装上阵,去迎接新的生活。
暑假结束,我回到了学校。
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要追随我妈妈的脚步。
我也要,成为一个植物学家。
我要去她去过的地方,看她看过的风景。
我要把她的研究,继续下去。
我要让更多的人,知道她的故事。
知道这个世界上,曾经有过一个那么热爱生命,热爱自然的,了不起的女人。
这是我的使命。
也是我,对我妈妈,最好的纪念。
大学四年,我过得非常充实。
我像海绵一样,疯狂地吸收着知识。
我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泡在了图书馆和实验室里。
我爸妈很支持我。
他们说,只要是我喜欢做的事,他们都会无条件地支持。
他们还说,他们为我感到骄傲。
张航也变了很多。
他不再是那个游手好闲的少年了。
他的汽修厂,开起来了。
生意很好。
他变得,有担当,有责任心了。
他甚至,还谈了个女朋友。
是个很文静,很爱笑的姑娘。
他说,等他攒够了钱,就结婚。
我看着他,由衷地为他感到高兴。
我们都长大了。
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努力地生活着。
毕业后,我选择了继续深造。
我考上了我妈妈当年所在的研究生院。
我的导师,就是当年那个女教授。
她说,她在我身上,看到了我妈妈当年的影子。
她说,她相信,我一定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我笑了。
我说,我不想超越谁。
我只想,成为我自己。
成为一个,能让妈妈在天上,为我感到骄傲的,我自己。
研究生毕业后,我留在了研究所工作。
我的生活,简单,而又规律。
每天,都和各种各样的植物打交道。
我很喜欢这样的生活。
宁静,而又充满了生命力。
我爸妈的身体,还很硬朗。
大伯的小卖部,已经变成了小超市。
张航的汽修厂,也开了分店。
我们两家人的日子,越过越好。
我们经常会聚在一起,吃饭,聊天。
就像最普通的,最幸福的家人一样。
那些过去的伤痛,好像都已经很远了。
但我们谁也没有忘记。
因为是那些伤痛,让我们学会了如何去爱,如何去珍惜。
有一天,我去整理妈妈的遗物。
在一个旧箱子的最底下,我发现了一个小小的,上了锁的木盒子。
我找了很久,才找到钥匙。
打开盒子,里面,只有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两个年轻人。
一个是我妈妈,笑得像花儿一样。
另一个,是一个很英俊的男人。
他的眉眼,和我,有七分相似。
照片的背后,有一行字。
“愿我们的星辰,永远闪亮。”
我愣住了。
这个男人,应该就是我的亲生父亲。
那个在我生命中,完全缺席的人。
我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妈妈的日记里,也从来没有提过他。
我看着照片,心里,没有恨,也没有怨。
我只是,有点好奇。
好奇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好奇他和我妈妈之间,有过什么样的故事。
但我没有去寻找。
我觉得,没有必要了。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我现在,有爱我的家人,有我热爱的事业。
我很幸福。
这就够了。
我把照片,和我自己的照片,放在了一起。
然后,把它们,和我妈妈的日记,一起,锁进了那个小木盒里。
这是属于我们三个人的,秘密。
也是属于我一个人的,完整的,人生。
我的人生,曾经有过一个很灰暗的开始。
但现在,它充满了阳光。
我知道,是爱,照亮了我的世界。
是外婆的爱,是爸妈的爱,是大伯一家的爱。
也是我妈妈,那份跨越了时空的,永恒的爱。
我会带着这些爱,继续往前走。
走得更远,也走得,更坚定。
因为我知道,在天上,有一颗最亮的星星,在永远地,照耀着我。
那是我的星星。
也是我的,妈妈。
来源:缤纷雪碧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