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西门庆斜倚在马车软座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膝上那只紫檀木匣。匣内垫着猩红绒布,一对和田白玉寿桃静卧其中,即便在车厢昏暗的光线下,也透着温润莹白的光泽——这是他托人费尽心机寻来的宝贝,要献给当朝太师蔡京做寿礼,能不能在官场再攀一层,全看这趟行程。车窗外,细雨如丝
西门庆斜倚在马车软座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膝上那只紫檀木匣。匣内垫着猩红绒布,一对和田白玉寿桃静卧其中,即便在车厢昏暗的光线下,也透着温润莹白的光泽——这是他托人费尽心机寻来的宝贝,要献给当朝太师蔡京做寿礼,能不能在官场再攀一层,全看这趟行程。车窗外,细雨如丝般斜斜织着,打湿了官道两旁的荒草,车轮碾过泥泞,溅起的泥水啪嗒作响,他们已在孟州地界颠簸三日了。
“张安,前头可有能歇脚的去处?”西门庆掀开车帘一角,望着前路茫茫的雨雾,眉头拧成了川字。连日赶路让他浑身发紧,再不见往日里在阳谷县的闲适。
赶车的小厮张安忙勒住缰绳,探着脖子往前望:“回大官人,再走三里地就是十字坡了!小的先前听人说,那坡下有家酒店,虽看着简陋,可卤牛肉和自酿的透瓶香,却是方圆几十里数得着的。”
马车又往前挪了半柱香的功夫,果然见前方坡脚处立着个酒幌子,青布上用墨笔写着“十字坡酒店”五个大字,被雨水打湿后,墨迹晕开些许,倒添了几分野趣。店面是寻常村野模样,茅草铺的屋顶,泥坯砌的墙,唯独门口那口大黑锅冒着腾腾热气,一股混杂着肉香与酒香的气息飘过来,勾得人肚里的馋虫直叫。
西门庆下了车,身后两个小厮忙撑开两把油纸伞,一左一右护着他。店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里头走出个妇人来,约莫三十年纪,头上绾着个歪歪的发髻,插着根光溜溜的竹簪子,身上穿件豆绿纱衫,下面系着条鲜红生绢裙,颜色虽艳俗,却衬得她皮肤愈发白皙。脸上涂着厚厚的胭脂,眉眼间带着股子泼辣劲儿,一开口声音亮堂堂的:“哎哟!这雨里头还来贵客,瞧这穿戴,定是做大生意的官人!”
她的目光在西门庆身上转了一圈,从他腰间的玉带扫到脚上的云头靴,笑着上前两步:“快里边请,外头雨大,进来喝杯热酒驱驱寒气。”
西门庆见这妇人生得有几分姿色,虽带着村野气,却比那些扭捏的大家闺秀多了些鲜活劲儿,便放缓了脸色,摇着扇子笑道:“店家倒会说话。可有干净些的座头?”
“有有有!您跟俺来!”妇人引着他往里走,伸手麻利地擦了擦桌边的水渍,又把凳上的灰尘掸干净,“官人是打哪儿来?瞧这方向,莫不是要往东京去?”
西门庆只含着笑不答话,目光却在店里扫了一圈:四下里摆着五六张粗木桌子,只有角落坐着两个行商模样的客人,正埋头吃包子;墙角堆着几袋粮食,袋口敞着,露出里面的糙米;房梁上挂着几串风干的肉条,颜色暗沉,不知是猪肉还是牛肉;灶台擦得锃亮,几只粗瓷碗正放在滚水里煮着,冒着白汽。
“掌柜的不在店里?”西门庆坐定,端起桌上的粗瓷茶杯抿了口,茶水温热,带着点焦味。
妇人正往灶边走,闻言回头笑道:“当家的一早进城采买去了,店里就俺一个人忙活。官人想吃些啥?新蒸的肉包子刚出锅,还热乎着;现切的黄牛肉,卤得透透的;还有俺家自酿的透瓶香,喝了暖身子。”
“切二斤牛肉,打一角酒来。”西门庆顿了顿,又添了句,“牛肉切薄些,多放些葱花。”
“好嘞!”妇人应得爽快,转身从灶边的铁盆里捞出一大块牛肉,拿起菜刀“当当”切起来,动作麻利得很。不多时,她端着个粗瓷盘和一只陶碗过来:牛肉切得薄如纸片,摆成莲花状,上面撒着翠绿的葱花;陶碗里的酒澄澈见底,凑近便闻见一股醇厚的酒香。
西门庆夹了一片牛肉放进嘴里,肉质紧实,卤味十足,果然不错;又端起酒碗喝了一口,酒液滑过喉咙,带着点辛辣,下肚后却暖暖的,顿时驱散了不少寒气。他正吃得惬意,忽听门外传来“哗啦”一声响,是蓑衣上的雨水滴落的声音。
抬头一看,进来个黑壮汉子,身高八尺有余,身披一件破旧的蓑衣,手里提着两条鲜活的鲤鱼,鱼鳞在灯光下闪着银光。妇人一见他,脸上的笑容更盛了:“今日倒回得早!你瞧这鱼,多新鲜,正好晚上给你做鱼羹喝。”
汉子脱下蓑衣,露出一张紫棠色的脸,脸上带着几道浅浅的疤痕,看着有几分凶悍。他目光扫过店内,落在西门庆身上,随即拱手笑道:“这位官人看着面生,是远路来的吧?小人张青,这是俺浑家孙二娘。小店简陋,招待不周,还望官人莫怪。”
西门庆见他言语周到,不像粗鄙之人,便抬手示意:“张掌柜客气了。在下西门庆,从阳谷县来,往东京去。若不嫌弃,不如一同坐下喝两杯?”
张青也不推辞,叫孙二娘再添副杯筷,顺势坐在了对面。“官人往东京去,可是有要紧事?”他斟了杯酒,一饮而尽,目光却若有若无地瞟了眼西门庆脚边的紫檀木匣。
西门庆心中一动,面上却不动声色:“不过是给京里的长辈送些寿礼,算不上要紧事。”
张青眼睛一亮,笑道:“莫非是给蔡太师送寿礼?再过几日便是太师的寿辰,官人这趟可是赶巧了!怪不得瞧着官人气度不凡,原来是有这般门路。”说着,又敬了西门庆一杯酒。
孙二娘在旁端来一笼包子,放在桌上笑道:“当家的莫要只顾着说话,让官人饿着。官人尝尝俺做的包子,皮薄馅大,保准合你口味。”
西门庆夹起一个包子,咬了一口,油汁顿时流了出来,肉馅鲜嫩,还带着点葱姜的香味。他吃得满意,叫过小厮张安,取来一锭五两重的银子放在桌上:“这银子先存在柜上,今日的酒肉钱从这里扣。回头路过,再来叨扰。”
孙二娘眼疾手快地收起银子,笑得眉眼弯弯:“官人真是爽快人!您啥时候回转?俺给您留着最好的酒,再卤上一大块牛肉等着您。”
正说着,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哒哒”的声音在雨地里格外响亮。紧接着,七八个人闯了进来,为首的是个身穿皂衣的公差,腰里别着铁尺,脸上带着煞气,一进门就指着张青吼道:“张青!昨日城外劫囚车的事,可是你干的?”
张青面色不变,缓缓站起身,拱了拱手:“差爷这话可就冤枉小人了。小人一向安分开店,守法经营,哪敢做劫囚车这等杀头的勾当?”
公差冷笑一声,上前一步,指着张青的鼻子:“少装蒜!有人亲眼看见,是个黑壮汉子劫了囚车,不是你是谁?”说罢,朝身后的差役使了个眼色,“来啊,把他锁起来,带回衙门审问!”
孙二娘忙上前拦住,脸上堆着笑:“差爷息怒!当家的昨日一天都在店里,没踏出大门一步,左邻右舍都能作证。您是不是认错人了?”她说着,悄悄从袖里摸出一包碎银,塞到公差手里,“这点小意思,诸位差爷买杯酒喝,消消气。”
公差掂了掂手里的碎银,脸色却更沉了,猛地把银子摔在地上,银子滚了一地:“少来这套!今日就算天王老子来求情,也得把他带走!”
张青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孙二娘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双手悄悄放在了身后。差役们见状,纷纷亮出铁尺和锁链,就要上前拿人。
突然,孙二娘身形一闪,双手从身后抽出两把解腕尖刀,寒光一闪,最先冲上来的两个差役还没反应过来,就惨叫着倒在地上,喉间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地面。
“当家的,还愣着干啥!”孙二娘大喝一声,手中双刀翻飞,又朝着另一个差役刺去。
张青叹了口气,从柜台下抽出一柄朴刀,刀身泛着冷光:“本想留你们一条活路,既然你们非要寻死,那就怪不得俺了!”
西门庆吓得缩在墙角,大气都不敢喘。他活了这么大,哪里见过这般血腥的场面?只见张青夫妇身手利落,差役们根本不是对手,不过片刻工夫,七八个差役就全部倒在了血泊中,店内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孙二娘面不改色地拭去刀上的血迹,对张青道:“快把这些收拾了,按老规矩办,别让人瞧出破绽。”
张青点点头,开始拖拽地上的尸体,往后院走去。孙二娘转过身,目光落在西门庆身上,脸上又露出了笑容,只是那笑容在灯光下显得格外诡异:“让官人受惊了。这些衙役平日里专会欺压百姓,无恶不作,今日死了,也是罪有应得。”
西门庆强作镇定,声音却有些发颤:“原…原来二位是江湖上的好汉…”
孙二娘慢慢走近,手中的尖刀还没入鞘,刀尖上的血珠滴落在地上,发出“滴答”的声音。“官人既然看见了这事,说不得,要请你在店里多住几日了。”
西门庆吓得浑身冷汗直流,正想开口求饶,忽听店外传来一声洪亮的长笑:“好个母夜叉!光天化日之下,竟敢杀害朝廷公差,真是胆大包天!”
店门被一脚踹开,木屑纷飞。只见一个胖大和尚站在门口,身高八尺,腰围也足有八尺,身穿皂布僧衣,手提一柄水磨禅杖,正是花和尚鲁智深。他身后还跟着个汉子,身高八尺有余,面皮微紫,脸上带着几分傲气,腰间别着一把短刀,正是孟州一霸蒋门神蒋忠。
孙二娘脸色一变,握着刀的手紧了紧:“蒋门神!你不在孟州城里享福,跑到这儿来做什么?”
蒋门神冷笑一声,跨进店门:“路过此地,恰巧看见你这泼妇滥杀无辜,怎能不管?”他的目光扫过西门庆,随即露出一副和善的表情,“这位官人莫怕,有蒋某在此,定保你平安无事。”
鲁智深把禅杖往地上一顿,“咚”的一声,震得地面都颤了颤:“洒家最见不得以多欺少!你们两个打一个,算什么好汉!今日洒家就要替天行道,收拾你们这两个贼寇!”
张青从后院走出来,见此情景,怒道:“蒋门神,你我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井水不犯河水,今日你非要跟俺们结这个梁子吗?”
蒋门神不答话,突然身形暴起,如猛虎般扑向孙二娘。鲁智深也同时挥起禅杖,朝着张青打去。店内顿时刀光剑影,禅杖与朴刀碰撞,发出“叮叮当当”的巨响,桌椅被撞得东倒西歪,包子和酒碗撒了一地。
西门庆趁乱往门口爬去,他只想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可刚爬到门口,就被孙二娘瞥见了。她虚晃一刀,逼退蒋门神,纵身一跃,朝着西门庆扑来:“官人想往哪儿去!既然看见了,就别想活着离开!”
眼看尖刀就要刺到西门庆身上,蒋门神突然从腰间解下酒葫芦,猛地掷了出去,正好砸在孙二娘的手腕上。孙二娘吃痛,“哎哟”一声,手中的尖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鲁智深趁机一杖扫在张青腿上,张青惨叫着倒在地上。鲁智深对着西门庆大喝一声:“还不快走!等着送死吗?”
西门庆连滚带爬地冲出店门,蒋门神且战且退,护着他奔向马车。小厮张安早已吓得瘫在地上,蒋门神一脚把他踢醒:“还愣着干啥!快驾车!再晚就走不了了!”
张安如梦初醒,慌忙爬起来,抖着手拉起缰绳,马车“嘚嘚”地疾驰而出。西门庆回头望去,只见孙二娘站在店门口,手里握着那把尖刀,目光阴冷如刀,死死地盯着他们,仿佛要把他们生吞活剥一般。蒋门神跃上车辕,大声喝道:“往孟州城方向跑,别回头!”
马车跑了将近十里地,确认后面没有人追赶,三人才松了口气。西门庆坐在车厢里,胸口还在剧烈起伏,他定了定神,对着蒋门神拱手道:“多谢好汉出手相救!大恩不言谢,不知好汉尊姓大名?日后若有机会,在下定当报答。”
蒋门神坐在车辕上,回头笑了笑:“在下蒋忠,人都叫俺蒋门神,是孟州本地人。不过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官人不必放在心上。”他顿了顿,压低声音道:“官人有所不知,那张青和孙二娘可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们是梁山泊的贼寇,专在十字坡做那杀人越货的勾当,店里的包子,都是用人肉做的!今日若不是蒋某和鲁大师恰巧路过,官人恐怕早就成了他们的刀下亡魂了。”
西门庆听得毛骨悚然,忙从怀里摸出一锭黄金,递到蒋门神面前:“些许薄礼,不成敬意,还望好汉收下。”
蒋门神推辞了一番,见西门庆执意要给,便收下了。又道:“官人此去东京,路途还远得很,这一路上不太平,到处都是贼寇。蒋某在孟州有些势力,不如派几个得力的弟兄护送官人一程,也好保官人平安。”
西门庆大喜过望,连忙道谢:“若能如此,真是太好了!他日好汉若到阳谷县,在下定当好好招待,以报今日相救之恩。”
快到孟州城时,蒋门神便告辞了:“官人,前面就是孟州城了,城里治安好,不会有危险。蒋某还有些事要办,就不送官人了。”
西门庆望着蒋门神远去的背影,心里忽然觉得有些蹊跷:蒋门神出现得也太巧合了,好像早就知道他们会在十字坡遇到危险一样。还有那个鲁智深,看着也甚是眼熟,倒像是说书人口中讲的梁山泊好汉。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总觉得自己像是被人当棋子用了。
“大官人,咱们直接进城吗?”张安问道。
西门庆沉吟片刻,摇了摇头:“不,绕开孟州城走。这孟州地界太过邪门,还是尽早离开为好。”
后来西门庆才从别人口中得知,那蒋门神本就是孟州一霸,和张青孙二娘早有恩怨,蒋门神一直想除掉他们,却没找到机会。那日所谓的“恰巧路过”,其实是蒋门神追踪张青孙二娘多日,正好遇上西门庆在店里,便借着救西门庆的名义,除掉了自己的仇家。而他,不过是蒋门神借刀杀人的一颗棋子罢了。
每每想起十字坡的经历,西门庆都觉得后怕。他原以为官场上的明争暗斗已经够凶险了,却没想到江湖上的纷争比官场更残酷,更不讲道理。那十字坡的人肉包子、孙二娘的尖刀、蒋门神的算计,都像一根刺,深深扎在他心里。自此之后,他行事越发谨慎,再也不敢小觑市井之中那些看似普通的“小人物”。
后来,那对白玉寿桃终究是安全送到了蔡京府上,西门庆也如愿在官场多了些门路。只是在蔡京的寿宴上,当侍女端上一笼热气腾腾的包子时,西门庆却突然脸色发白,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孙二娘的脸,再也没有了往日的食欲。
来源:橘子洲头望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