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今天推出的,是浙江大学文学院教授王云路。王云路是浙江大学敦和讲席教授、求是特聘教授,同时担任浙江大学古籍研究所所长。长期从事中古汉语词汇研究与训诂研究,关注汉语语义的演变。
潮新闻客户端 记者 王湛 通讯员 祁航
【编者按】潮新闻与浙江大学联合策划《“大家”人物志》专栏,深度访谈浙大各个领域的资深教授,走进他们读书治学为人的故事。
今天推出的,是浙江大学文学院教授王云路。王云路是浙江大学敦和讲席教授、求是特聘教授,同时担任浙江大学古籍研究所所长。长期从事中古汉语词汇研究与训诂研究,关注汉语语义的演变。
六月中旬的紫金港,梧桐枝繁叶茂,投下浓密的树荫。
在浙江大学文学院的一间会议室内,我们见到了王云路教授。刚刚结束一段采访拍摄的她,正在忙着收拾手边的书籍。
王云路是浙江大学首位敦和讲席教授、浙大求是特聘教授,现任浙江大学文学院古籍研究所所长。她长期从事中古汉语词汇与训诂学研究。用她的话来讲,自己已经在语言研究的天地里做了四十多年的“美梦”。从文言古语到现代口语,那些传承千年的文字和语词都在她的笔下重新焕发生机。
字斟句酌
将语言作为打开传统文化的钥匙
“我近来在关注汉语语义的演变,比如说,一些词语的含义是怎么来的?又是怎么变化的?”这些是王云路一直以来很感兴趣的问题,也是她近期研究工作的重心。
从1982年考取杭州大学中文系汉语史硕士以来,王云路已在语言研究这一领域耕耘了四十余年。她在训诂学和汉语史研究领域成就斐然,尤其在中古汉语研究方面作出了突出的贡献。用她自己的话来讲,她也适合这种“慢慢地琢磨问题”的思考和研究方式。
王云路在阅读文献(图源受访者)
谈及自己的研究兴趣时,王云路分享了一个近期在思考的案例。
在《论语·泰伯》中有这样一句话:“禹,吾无间然矣!”这句话的大致意思是说,孔子对于夏禹这个人非常满意,没有什么可挑剔的了。那么该如何理解这里面“无间”这个词的含义呢?
王云路从“间”这个字的本义出发为我们分析了该如何理解这个词。“间”在古汉语中写作“閒”。《说文解字》中也有记载,“间(閒),隙也,从门,从月。”这种构词方式蕴含了一个生动的生活场景,当关闭的门扉透进月光时,也就形成了最初的“间”。“把一扇门关上,如果能够看到有月光从外面透进来,就说明这里面是有缝隙的,所以‘间’这个字最初的含义就是门缝、空隙。”王云路解释道。
“间”的本义也构成了理解与之相关词语的出发点。王云路说,“间”在古代文献中直接表示“门缝”含义的案例实际很少,更多被用来指代各种抽象意义上的间隙或缝隙。比如,“间”可以用来表示人与人之间的隔阂,也可以用来指代隐蔽的人或事物。因此,对于人与人之间关系的破坏可以叫做“离间”,从事秘密情报的人则叫做“间谍”。
具体到“无间”,从字面意思上看它就是没有缝隙的意思。在《论语》的案例中,“无间”指的就是孔子觉得自己和夏禹之间在观念上没有一点隔阂,因此对夏禹十分欣赏。
而我们在日常生活中会讲到的“亲密无间”,实际上就是在形容两个人之间的关系没有隔阂,非常合得来。
“无间”这个看似简单,在日常生活中也会经常被使用的词,想要把它解释好实际上并不容易。它蕴含着古人对世界的细致观察,也体现了他们在认识世界时的想象力和智慧。如今,“间”字已发展出丰富多样的含义,从具象的“房间”到抽象的“时间”,对这些衍生词的理解都离不开“门扉中透过的月光”这个充满诗意的原始构思。
对于这些语词含义的推敲与思考,已经成为王云路学术研究的日常。“我在日常生活中已经养成了这种思考的习惯,在看到一个汉字的时候就会去想它最原始的意义,琢磨这个字为什么是这样写的,它的抽象义和具象义到底是什么。”
而在蒋礼鸿、郭在贻等老师的影响下,王云路也对中古时期的语言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尤其对中古时期的诗歌倾注了很大的热情。在中古汉语研究方面,王云路早期与丈夫方一新教授合著出版的《中古汉语语词例释》获得了王力语言学奖,而由她独著的上下册《中古汉语词汇史》也被学界誉为“中古汉语里程碑式的著作”。在诗歌语言研究方面,她出版了《中古诗歌语言研究》等三部专著,也使她成为系统研究汉魏六朝诗歌语言的第一人。
《中古汉语词汇史》(王云路著)
“我越研究古汉语,越感觉古人是非常了不起的,他们会用一个个具象的画面来表达十分抽象的含义。”王云路感叹道。正是这种具象化的造字思维,使得汉字更能够适应社会生活的发展变化,也让汉字成为世界上唯一延续至今的古老文字体系。而自上古起,由一个个汉字组成的单、复音词又是丰富多彩、极具生命力的,很多都延用至今。
在字斟句酌中,王云路将语言研究作为打开中华传统文化的一把钥匙,通过语词的解读来理解古人的语言与思考方式,孜孜不倦地向世人揭示着古汉语的魅力。
“云中有路我先登”
在语言研究的道路上不断攀登
王云路与古汉语研究的缘分始于本科求学时期。她是1977年高考恢复后的第一批大学生,考入位于老家大连的辽宁师范学院(后更名为辽宁师范大学)中文系学习。
回忆起本科阶段的学习生活,王云路记忆犹新。其中,有一段有趣的班级游戏经历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当时这个游戏准备了两个纸箱,大家需要分别在两个纸箱中抓出一个词,并把这两个词组成一句话。其中一个词写的是具体地点,就是状语,另外一个词则写具体做什么事,就是谓语。王云路当时抓到的两个词,一个是“在月亮里”,另一个是“做美梦”,连在一起就是“在月亮里做美梦”,颇具诗意。这句温暖而又浪漫的话也让她至今印象深刻。
“当时我就觉得这样挺好,能在月亮里做一辈子美梦。辽宁师范学院算是我在专业上打基础的地方,也可以说是我美梦的开始。”王云路回忆道。
大学时期的王云路(图源受访者)
而真正激励她走上古汉语研究这条道路的,则是本科时期郭栋老师对她的一句赞赏。当时,王云路正在上郭栋的古代汉语这门课。在一次阅读中,她偶然发现清代语言学家王念孙对“乘”字的释义不够清晰。王念孙认为:“乘之为数,其训不一”,并列举了一、二、四这三种不同的含义。但是,“乘”作为一个词怎能同时代表三种不同的数量呢?于是,王云路便把王念孙在书中提到的古书用例拿来逐一翻阅。通过详细的阅读考证与比对,她最终认定“乘”字只能代表“四”这一种数量,并找到了相应的文献资料予以佐证。
有此发现后,王云路十分欣喜,并以此为题撰写了《王念孙“乘”字说浅论》一文,提交给了郭栋老师。郭栋对这篇文章评价颇高,专门用一节课的时间在教室里讨论了这篇文章,并留下一句“后生可畏”的评价。这次经历对于她来讲是一次莫大的鼓励,也让她逐渐坚定了自己的学术志趣。“今后就学习古汉语吧,或许可以学出点名堂来。”王云路心想。
1982年的秋天,本科毕业的王云路考入杭州大学中文系的汉语史专业,师从郭在贻先生,正式开始了自己在古汉语领域的钻研。由于本科阶段与王念孙的著作结下了不浅的缘分,王云路在硕士阶段继续以王氏的《读书杂志》为研究对象,并先后写了几篇文章来纠正了王念孙在书中的部分失误。其中的一篇文章还发表在了语言学研究的权威期刊《中国语文》上。
“那时根本不知道期刊有等级之分,更没有C刊这种说法。只是很认真地把文章抄录在稿纸上,贴了邮票便直接投递给了期刊的编辑部。”王云路回忆说。这也是她人生中的第一次投稿经历。大约三个月之后,王云路便收到了文章被录用的通知,她也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了自己的导师郭在贻先生。
硕士毕业后,王云路留在学校的古籍研究所任教,并于1989年考取了中国古典文献学的博士,师从姜亮夫先生。随着研究的不断深入,王云路开始不再满足于对单个字词的解释,而是系统地关注汉语的词汇系统,开始了对词汇语义学理论的探究。2005年在哈佛大学访学期间,她初步形成了对汉语词汇“核心义”的构想。
“核心义”这一理论可以用来把握汉语语义演变的规律。它是从语词本义中提取出来的抽象特征,并能够以此为延伸来理解词义演变的规律和同源词之间的关联。比如,“奋”这个字在古汉语中写作“奮”,本义是指大鸟在田野上振翅高飞。基于此,“奋”的核心义就是“用力向上”,可以用来抽象地描述全力向上或向前运动的过程。“而我们现在在日常生活中使用的‘奋斗’、‘奋臂高呼’等词的含义,都与‘奋’的核心义密切相关。”王云路解释道。
从一个字的含义,到一类词的特征,王云路的理论框架为解释古汉语词义演变提供了一个新的视角,也成为连接古今词义的桥梁。正如她名字的寓意一般——“云中有路我先登”,她也在古汉语研究的道路上不断攀登,不断拓展着自己研究的方向与视野。
深水打桩
得天下英才而教之
王云路告诉记者,她的名字是由爷爷取的,取自“云中有路我先登”这句话的意境。而她的姐姐名叫云裳,源自李白“云想衣裳花想容”的名句。这份来自长辈的关怀诗意地栖居在王云路的名字当中,她也将这份有关名字的巧思代入到了课堂,成为自己课堂上与学生互动的一部分。
《古汉语与古诗文赏读》是王云路面向全校学生开设的一门通识课,“说名解字”是她精心设计的一个课堂环节,也是与同学们的一个见面仪式。“在上第一次课的时候,我会跟同学们讲名和字的关系,然后分享我名字背后的诗意典故,并邀请感兴趣的同学们尝试用诗句来为自己的名字做注释。”王云路说。比如,竺可桢学院2023级本科生邓静怡就用“清梵林中人转静”和“誉自馨香道自怡”两句诗来为自己的名字做注。
此外,王云路在课堂的末尾也设置了“诗与远方”的大联欢环节。来自不同学院的同学纷纷拿出自己的“十八般武艺”,或深情朗诵,或吹拉弹唱,或情景喜剧,将自己的才艺跟课堂内容巧妙结合,各显神通。每当这个时候,王云路都会倍感欣慰,“浙大有来自文理工农医不同专业的学生,能够得天下英才而教之,也是一种别样的快乐。”
王云路(图源受访者)
在她的眼中,课堂也是一个能够和同学们交流、互动的过程。当有同学在课堂上提出了一个她不能很好回答的问题时,她便会在课后去做一下功课,把这个问题搞得清楚一些,再在下一次课堂上与同学们交流。这种对待课堂严谨治学的态度,也让王云路的课堂上从来都不缺少掌声与互动。
这种严谨治学的态度也深深根植于她的学术生涯。王云路的老师蒋礼鸿先生有这样一句名言:“头三十年好用功”,意思是说人生要抓住年轻的时光好好读书。她在上学期间就花了很大的功夫去读书,就比如用一个学期专门去看汉代的文献,或者用几个月专门读宋人笔记。时至今日,这种专注深入的研读方法不仅成为她科研工作的常态,更延续为对门下弟子的基本要求。
在日常相处中,王云路也时常会引用姜亮夫先生的教诲来勉励自己的学生:“做学问就像是在深水潭里打桩,桩子打得越深,水面游散的水草浮萍等杂物就会越清晰地往桩子上聚拢贴附,这个桩子也会越来越扎实,越来越牢固。”
这种“深水打桩”式的治学之道让王云路能够在学术道路上扎稳根基,于不变中求变,在语言学研究中做着属于自己的美梦。
如今,作为中国训诂学会会长,并担任了浙江大学人文学部主任的王云路肩上的担子越来越重,她希望自己能够尽心尽力,为文化的传承传播继续发挥作用,尽绵薄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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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钱江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