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汗珠子顺着额头往下淌,流进眼睛里,又涩又疼。我顾不上擦,眯着眼,把砖头稳稳地按下去,再用刀柄轻轻敲实。
引子 尘土飞扬的九五年
一铲子灰浆甩上墙,我左手托着砖,右手瓦刀顺势一抹,动作快得像过了电。
汗珠子顺着额头往下淌,流进眼睛里,又涩又疼。我顾不上擦,眯着眼,把砖头稳稳地按下去,再用刀柄轻轻敲实。
“陈辉,歇会儿吧,喝口水!”工头老张在脚手架下头喊,声音被搅拌机的轰鸣声搅得有点散。
我没应声,又码好了一块砖。这面墙,今天必须收尾。这不是跟谁较劲,是我跟我自个儿较劲。高考落榜,没脸待在家里,跟着同乡出来,在这工地上,我能找到的,也就剩下这点实在的手艺了。
心里正憋着一股劲,一道清脆的自行车铃声忽然插了进来,叮铃铃,像一根针,扎破了工地的嘈杂。
我没在意,直到那铃声停在了脚手架底下。
“陈辉!”
这声音,又脆又亮,带着一股子不容置疑的劲儿。我浑身一僵,手里的瓦刀差点掉下去。这个声音,我太熟了。熟到刻进了骨子里,以为这辈子除了在梦里,再也听不见了。
我慢慢地探出头,往下看。
阳光底下,林晓燕穿着一件白色的连衣裙,站在那辆半旧的二八自行车旁边。她头发剪短了,齐着耳朵,显得脸更小,眼睛更大了。她就那么仰着头,看着我,眉头紧紧地皱着。
工地上的人都停了手里的活,看着这个和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姑娘,像看什么稀罕物。
我的脸“刷”地一下就红了,红到了耳根子。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高中三年,她是班长,是所有老师眼里的宝,而我,是那个坐在最后一排,闷着头做题,成绩却总也上不去的闷葫芦。我们之间,隔着一道看不见的墙。
我没想到,她会找到这里来。
“你下来!”她又喊了一声,声音里带了点火气。
我磨磨蹭蹭地从脚手架上爬下来,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走到她面前,我低着头,不敢看她的眼睛,只能看见她那双干净的白色凉鞋,和我沾满泥浆的解放鞋,摆在一起,那么刺眼。
“你在这干什么?”她问,声音压得很低,但里头的火气一点没少。
“打工。”我闷声闷气地回答,手下意识地在沾满灰尘的裤子上搓了搓。
“打工?陈辉,你出息了啊!”她冷笑一声,“你知不知道,叔叔阿姨都快急疯了!你倒好,躲在这儿砌墙,你觉得你特有本事是吧?”
我心里那股无名火也窜了上来。“我能干什么?我考不上大学,我不出来挣钱,难道在家吃白饭吗?”
“挣钱?你就挣这点钱?”她指着我身上的脏衣服,“你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就是为了挣钱?你忘了你爸是怎么教你的了?他说手艺人的骨气呢?都被你和着泥浆砌进墙里了?”
“你别说了!”我吼了一声。我最怕听见这个。我爸是方圆几十里最好的木匠,他总说,手艺人,活儿要干净,人也要干净。可我现在,哪一样配得上“干净”两个字?
林晓燕看着我,眼睛里忽然闪过一丝失望,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焦急。
她深吸一口气,好像下了什么决心。
然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她抬起腿,穿着那双白色凉鞋的脚,结结实实地踹在了我的小腿上。
不算很疼,但侮辱性极强。
我一下就懵了。
“你跟我走!”她命令道,不容我反驳。
“我不走!我活儿还没干完!”我梗着脖子,这是我最后的倔强。
“走不走?”她眼睛瞪得更大了。
“不走!”
她二话不说,转身就去推那辆自行车。我以为她要走,心里竟有点空落落的。
没想到,她把车推到我面前,一把塞进我手里,然后从裤兜里掏出一沓钱,看也没看,直接拍在旁边发愣的工头老,张怀里。
“他今天的工钱,还有这个月的,都在这儿了,多的算我请各位师傅喝水!”她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清清楚楚,“陈辉,我再问你一遍,你跟不跟我走?”
她的眼睛里,竟然有了一丝水汽。
我彻底慌了。我认识她这么多年,从没见过她这个样子。
“到底……到底出什么事了?”我声音都有些发颤。
林晓燕嘴唇抖了抖,凑到我耳边,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了一句。
那句话像一道雷,直接劈在了我的天灵盖上。
“你爸……出事了。”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手里的瓦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溅起一片尘土。我什么都顾不上了,扶着那辆自行车,腿肚子都在打颤。
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她的眼神里,没有了刚才的火气,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担忧。
我这才明白,刚才那一脚,不是为了羞辱我,而是为了踹醒我这个不争气的混蛋。
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疼得我喘不过气来。我多想告诉她,我不是不想争气,我只是……只是不知道劲儿该往哪儿使。可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我点了点头,哑着嗓子说:“走。”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像个打了败仗的兵,被她从一片废墟里,硬生生给拽了出来。而我不知道,前方等待我的,是另一片更大的废墟,还是重建家园的希望。
第一章 一路无话的归途
自行车是我在前面骑,林晓燕坐在后座上。
她的手轻轻抓着我的衣服下摆,隔着一层薄薄的汗衫,我能感觉到她指尖的温度。我浑身僵硬,背挺得笔直,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九五年的夏天,风都是热的。路两边的白杨树叶子被晒得蔫头耷脑,蝉鸣声一阵高过一阵,吵得人心烦。可我什么都听不见,脑子里只有她那句“你爸出事了”。
我爸怎么会出事?他那个人,一辈子谨慎,做木工活,连根刨花都收拾得干干净净。他身体硬朗得很,前阵子还跟我说,接了个大活儿,要给城里一个老板做一套黄花梨的家具。那可是好木料,一寸木一寸金。
“我爸……他到底怎么了?”我终于忍不住,开口问。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在摩擦。
身后沉默了一会儿。
“先别问了,回去你就知道了。”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疲惫,“你骑快点。”
我咬了咬牙,脚下猛地使劲,自行车链条发出“咔咔”的声响,像我此刻混乱的心情。
我不敢再问。我怕听到那个我无法承受的答案。我只能拼命地蹬着车,希望快一点,再快一点到家。汗水湿透了我的后背,风一吹,有点凉。
脑子里乱糟糟的,全是过去的事。我想起高中时,林晓燕是班长,我是学习困难户。有一次模拟考,我数学又是全班倒数,趴在桌子上,把脸埋在胳膊里,感觉全世界都抛弃了我。是她,拿着一本习题册,轻轻放在我桌上。
“陈辉,这几道题,你再看看,跟上次错的是一个类型的。”她就站在我旁边,声音不大,却像一束光,照进了我灰暗的角落。
从那天起,我开始拼命学数学。虽然最后还是没考上大学,但那段日子,因为有她的鼓励,我过得并不算太糟。
我一直以为,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她会考上名牌大学,然后留在大城市,而我,最终会回到我们那个小镇,继承我爸的木匠手艺。高考放榜后,我没脸见她,偷偷跑出来打工,就是想彻底断了这份念想。
可我没想到,她会来找我。以这样一种方式。
“你……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的?”我又问了一句,想找点话说,来驱散心里越来越浓的不安。
“我问了你妈。”她答道,“阿姨说你往这个方向来了,我就挨个工地找。找了三天了。”
三天。
我的心猛地一沉。她找了我三天。一个女孩子,骑着自行车,在这些尘土飞扬的工地里,找了我整整三天。
我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酸又胀。我凭什么?我凭什么让她这么为?
我不敢再说话了。我怕一开口,声音会发抖。
骑了大概一个多小时,远远地,我看见了我们镇子的轮廓。那座熟悉的烟囱,那片低矮的平房。我的心跳得越来越快,手心全是汗,车把都快抓不住了。
快到家门口了,路过镇上唯一的小卖部。王婶正坐在门口的槐树下摇着蒲扇,看见我们,她愣了一下,然后站起来,一脸同情地看着我。
“小辉回来了啊……你爸他……”她欲言又止,最后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
我心里“咯噔”一下,最后一丝侥G幸也破灭了。
自行车在自家门口停下。那扇红色的木门紧紧地关着,门上那副我爸亲手雕刻的“年年有余”的鲤鱼图,在夕阳下显得有些暗淡。
我下了车,腿有点软。
林晓燕也从后座上跳下来,她走到我身边,轻轻拍了拍我的胳膊。“进去吧,阿姨在里面。”
我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木门。
第二章 摇摇欲坠的家
院子里静悄悄的。
西墙根下,我爸那几盆宝贝兰花,叶子都有些发黄,显然是好几天没人照料了。堂屋的门帘掀开着,我妈正坐在小板凳上,低着头,手里拿着一件衣服在缝补,可那针,半天也没动一下。
她瘦了好多,头发也白了不少,整个人像被抽走了精气神。
“妈。”我喊了一声,声音沙哑。
我妈猛地抬起头,看见我,浑浊的眼睛里先是闪过一丝惊喜,然后迅速被泪水淹没。她扔下手里的针线活,踉踉跄跄地向我跑过来,一把抱住我。
“你个死孩子!你跑哪去了啊!你这是要我的命啊!”她捶打着我的后背,哭得撕心裂肺。
我的眼泪也一下就涌了上来。“妈,我爸呢?我爸到底怎么了?”
我妈哭得说不出话来。
林晓燕走上前,扶住我妈的胳膊,轻声安慰道:“阿姨,别急,陈辉回来了,咱们有事慢慢说。”
她的话像是有种安抚人心的力量,我妈的哭声渐渐小了下去,只是抓着我的手,怎么也不肯松开。
我们扶着我妈进了屋。屋里一股浓浓的中药味,呛得人鼻子发酸。我一眼就看见了躺在床上的我爸。
他闭着眼睛,嘴唇干裂,脸色蜡黄。几天不见,他像是老了十岁。床头柜上放着一个药碗,旁边还有一张医院的诊断单。
我走过去,拿起那张单子,上面“急性脑梗”四个字,像四把锥子,狠狠地扎进了我的眼睛里。
怎么会这样?我爸的身体一直很好,连感冒都很少得。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转过头,看着我妈,声音里带着颤抖。
我妈擦了擦眼泪,断断续续地把事情说了出来。
原来,问题就出在我爸接的那个大活儿上。那套黄花梨家具,是给我市一个姓王的老板做的。我爸为了这套家具,把自己多年的积蓄都投了进去,还找了老伙计张叔合伙。木料是托人从外地高价买回来的,光成本就十几万。
这在九五年,可是一笔天文数字。
我爸带着他的徒弟小刘,没日没夜地干了快半年,眼看着就要完工了。可就在前几天,那个王老板突然说不要了,定金也不退,人也找不到了。而合伙的张叔,也一口咬定是我爸骗了他,让他投的钱都打了水漂,天天上门来要债。
我爸一辈子最看重的就是名声和手艺。这一下,钱没了,名声也毁了,他急火攻心,当场就气得晕了过去。送到医院,医生说是急性脑梗,抢救过来了,但人……人可能以后都站不起来了。
我听着,感觉浑身的血都凉了。
“那个王老板呢?还有张叔?他们怎么能这样!”我气得浑身发抖,拳头攥得咯咯作响。
“谁知道呢……”我妈摇着头,眼泪又流了下来,“你张叔以前跟你爸关系多好啊,现在翻脸不认人。那个王老板,就见过一面,现在去哪找啊……”
我心里乱成一团麻。十几万的窟窿,倒下的父亲,还有被毁掉的名声。这个家,像是被狂风暴雨袭击过一样,摇摇欲坠。
我能做什么?我一个在工地上搬砖砌墙的,我能做什么?
一种巨大的无力感瞬间将我淹没。我甚至觉得,林晓燕把我从工地上拽回来,就是让我来看这个家是怎么塌掉的。
“陈辉,你别慌。”林晓燕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很稳,很有力,“事情总有办法解决的。现在最重要的是照顾好叔叔。”
我转头看着她。她的眼睛很亮,像黑夜里的星星。在这一片混乱和绝望中,只有她,还保持着清醒和镇定。
我心里忽然有了一丝依靠。我不知道没有她,我和我妈该怎么办。
“晓燕,这次……谢谢你。”我看着她,认真地说道。
她摇了摇头,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拿起桌上的暖水瓶,倒了一杯温水,递给我妈。“阿姨,喝口水,润润嗓子。”
就在这时,床上的我爸忽然动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阵含糊不清的声音。
我们赶紧围了过去。
他慢慢地睁开眼睛,浑浊的目光在我们脸上扫过,最后落在了我身上。他的嘴唇哆嗦着,挣扎了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木……木头……”
第三章 尘封的账本
“木头?”
我爸的声音微弱又含糊,但我听清了。他看着我,眼神里满是焦急,挣扎着想抬起手,却只是徒劳地动了动手指。
“爸,你说什么木头?是那批黄花梨吗?”我赶紧俯下身,把耳朵凑到他嘴边。
他费力地点了点头,眼睛死死地盯着后院的方向。
后院是我爸的木工房。那里堆满了各种木料,还有他那些宝贝工具。
我心里一动,难道那批黄花梨还在?
“我去看看!”我站起身,转身就要往外走。
“小辉,别去了。”我妈拉住我,“那批木头……早就被你张叔带人拉走了,说是抵债。”
我的心又沉了下去。木头没了,唯一的物证也没了。我爸现在这个样子,我们拿什么去跟人对质?
“不对。”林晓燕忽然开口,她的眉头微微皱着,“叔叔刚才的样子,不像是在说被拉走的那批木头。他好像是想告诉你什么别的东西。”
我愣住了。我爸刚才的眼神,确实不只是焦急,更像是在传递一个只有我才能懂的信号。
我和我爸虽然话不多,但从小在他身边耳濡目染,对木工的门道,我懂。他说的“木头”,可能不只是木料本身。
我没有再犹豫,快步走向后院的木工房。
木工房的门上挂着一把大锁,已经被砸坏了。推开门,一股木屑和尘土混合的味道扑面而来。里面一片狼藉,刨花、木屑撒了一地,几件还没完工的家具半成品东倒西歪地倒着,上面布满了脚印。
我爸那些视若珍宝的刨子、凿子、墨斗,散落得到处都是。
看着这副景象,我的心像被刀割一样疼。这里是我爸的战场,也是他的圣殿。现在,它被一群强盗给践踏了。
我强忍着怒火,开始在废墟里翻找。我爸到底想告诉我什么?
我仔细回忆着我爸的习惯。他有个特点,重要的东西,从不放在明面上。他总说,最安全的地方,就是最危险的地方。
我的目光在工房里一寸一寸地搜索。刨床底下,料架后面,甚至连天花板的夹层,我都找遍了,一无所获。
难道是我猜错了?
我颓然地坐在一个倒下的木凳上,心里充满了挫败感。
林晓燕也跟了进来,她没有打扰我,只是默默地帮我把散落的工具一件一件捡起来,轻轻地放在工作台上。
看着她认真的侧脸,我混乱的思绪忽然有了一丝清明。
我爸是个极有条理的人。就算天塌下来,他也会把最重要的东西安排好。
我再次站起来,目光落在了墙角一个不起眼的木箱上。那是我爸用来装废料的箱子,里面都是些不能用的边角料和木屑。
我走过去,伸手插进木屑里。很深,很软。我一点一点地往下掏。
突然,我的指尖触碰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不是木头的手感。
我心里一喜,加快了动作。很快,一个用油布包着的东西被我掏了出来。
打开油布,里面是一个蓝皮封面的笔记本。封面上,是我爸那手漂亮的仿宋字:工料账。
我翻开本子,里面密密麻麻,全是我爸的笔迹。哪天进了什么料,尺寸多少,价格几何;哪天用了多少工,做了哪个部件,耗时多久……每一笔,都记得清清楚楚。
我迅速翻到最后几页,关于这批黄花梨的记录。
我看到,除了和张叔的合作记录,后面还有几笔小额的木料交易。买家,是一个叫“刘三”的人。这个名字很陌生。
但更让我震惊的是,在账本的最后一页,夹着一张被折叠起来的纸。
我小心翼翼地打开。
那是一份合同的复印件。甲方,是那个王老板。而乙方,签的却不是我爸的名字,而是张叔的名字!
合同上写得明明白白,这套家具的总价是三十五万,张叔作为乙方,已经预收了甲方二十万的定金!
我拿着那张纸,手抖得厉害。
二十万的定金!而张叔却告诉我妈,王老板跑了,一分钱都没给!他还反过来向我们家要债!
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局!
是张叔,联合那个王老板,给我爸设了个套!他们骗走了我爸的积蓄,骗走了那批珍贵的木料,还想毁掉我爸一辈子的名声!
一股血腥味涌上我的喉咙。我恨不得现在就冲到张叔家,把这份合同摔在他脸上!
“陈辉,你找到了什么?”林晓燕看我脸色不对,关切地问道。
我把账本和合同递给她。
她快速地看完,脸色也变得煞白。“这个张叔……他怎么可以这样!”
“他人呢?”我咬着牙问。
“这几天天天来家里闹,今天还没来。”我妈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她也走了过来。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现在光有愤怒是没用的。这份合同是复印件,张叔完全可以不承认。我们需要更多的证据。
我爸的徒弟小刘,他全程参与了家具的制作,他一定知道些什么。
“妈,小刘呢?我爸出事后,他来过吗?”
我妈摇了摇头:“就来过一次,放下点水果就走了。说他家里有事,要请几天假。”
请假?在这个节骨眼上请假?
我心里升起一股强烈的不安。这个小刘,恐怕没那么简单。
我的目光再次回到那个凌乱的木工房。我爸把最重要的账本藏在这里,那会不会还有别的东西?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像我爸平时那样,去观察每一个细节。
忽然,我的视线被工作台角落里的一块小木料吸引了。那是一块黄花梨的边角料,上面有几道非常不协调的划痕,不像工具留下的,倒像是……用钉子胡乱划的。
我走过去,拿起那块木料。划痕很乱,像小孩子的涂鸦。
可当我把木料转了一个角度,对着光看时,我愣住了。
那些看似杂乱的划痕,在特定的光线下,竟然组成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字。
一个“车”字。
第四章 沉默的证人
“车?”
我拿着那块木料,翻来覆去地看。没错,就是一个“车”字。
我爸在昏迷前,用尽最后的力气,在木料上刻下这个字,是什么意思?
“车……是说木头被车拉走了吗?”林晓燕也凑过来看,秀气的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
“不对,我们已经知道木头被拉走了,爸没必要多此一举。”我摇了摇头。这个“车”字,肯定有更深的含义。
我爸是个心思缜密的人,他留下的线索,绝不会是废话。
车……车……
我脑子里飞快地转着。车牌号?不可能,他没时间刻那么复杂的数字。车型?更不可能。
那会是什么?
我把账本、合同复印件和这块木料都收好,这些是我们翻盘的唯一希望。
“晓燕,你能不能帮我个忙?”我转头看向她。
“你说。”她毫不犹豫。
“我想让你帮我查查,那个叫刘三的人,还有那个王老板。你爸不是在工商局上班吗?也许能查到点什么。”
“没问题,我回家就去问我爸。”她立刻答应下来,“那你呢?”
“我去找小刘。”我的眼神冷了下来,“他一定知道些什么。”
我妈不放心,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千万别冲动。我答应着,心里却像压着一块巨石。
从家里出来,天已经快黑了。我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小刘的家。
小刘家住在镇子的另一头,一栋两层的小楼,在周围的平房里显得很扎眼。他跟我爸学手艺三年了,平时看着挺老实的一个人,手脚也勤快,我爸挺器重他,把很多压箱底的活儿都教给了他。
我真不敢相信,他会参与到这场骗局里。
我敲了半天门,里面才传来一阵脚步声。门开了一条缝,小刘的脸露了出来。他看到我,明显吃了一惊,眼神有些躲闪。
“师……师兄,你怎么来了?”他结结巴巴地问。
“我爸病了,你这个做徒弟的,就请假躲在家里?”我盯着他的眼睛,冷冷地问道。
“我……我家里真有事。”他不敢看我,眼神飘向别处,“师傅他……他怎么样了?”
“不太好。”我迈步走进院子,他想拦,但没拦住。
院子里停着一辆崭新的摩托车,红色的,在夜色里很显眼。我记得他以前骑的是一辆破自行车。
“发财了啊,换新车了?”我瞥了一眼那辆摩托车,意有所指。
小刘的脸白了一下。“没……没有,我姐夫的。”
我没再理他,径直走进屋里。屋里收拾得很干净,家具也都是新的。我看到,客厅的茶几上,放着一个还没来得及收起来的烟盒。
是“红塔山”。这种烟在当时算是好烟了,一包七八块钱。以小刘的收入,平时是抽不起的。
我走过去,拿起烟盒,抽出一支,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
“小刘,你跟我说实话。”我转过身,把烟递到他面前,“我爸出事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那批黄花梨,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刘的脸色更难看了,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师兄,我……我不知道啊。那天就是张叔带人来拉木头,说师傅欠他钱,我……我也不敢拦啊。”
“是吗?”我冷笑一声,“那你告诉我,这个刘三,是谁?”
我把那个名字说出口的瞬间,小刘的身体明显地抖了一下。
他完了。
我心里有了底。他果然知道内情。
“我……我不认识什么刘三……”他还在嘴硬。
“不认识?”我一步步向他逼近,“那你怎么解释,我爸的账本上,有好几笔木料交易,都是卖给这个刘三的?而且都是些上好的边角料,价格却卖得极低。这些交易,都是你经手的吧?”
我爸的账本记得很细,每一笔交易,经手人是谁,都写得清清楚楚。
小刘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了。他“噗通”一声坐倒在地上,脸色惨白如纸。
“师兄,不关我的事啊!都是张叔!都是他逼我这么做的!”他带着哭腔喊道,“他说,只要我帮他把那些边角料弄出去,再在关键时候做个伪证,就给我五千块钱!我一时鬼迷心窍……我家里穷,我妈又有病……”
“五千块钱?”我心里的怒火再也压不住了,“为了五千块钱,你就出卖我爸?你忘了他是怎么教你的吗?他把你看得比我还亲!”
“我知道错了,师兄!我真的知道错了!”他抱着我的腿,痛哭流涕,“张叔说,那个王老板是他的远房亲戚,他们早就串通好了,就是要坑师傅的钱!那批木..木头,根本没被拉走,就藏在……藏在镇东头的废弃砖窑里!”
废弃砖窑!
我脑子里“轰”的一声。我明白了。
我爸刻下的那个“车”字,不是车,是“拆”!是拆迁的“拆”!
镇东头的废弃砖窑,最近正在闹拆迁!如果木头藏在那里,一旦砖窑被拆,那批价值连城的黄花梨,就会被当成建筑垃圾,永远地埋在地下!
好毒的计!
我一把推开小刘,转身就往外跑。
“师兄!你去哪?”小刘在后面喊。
“去拿回属于我家的东西!”我头也不回地吼道。
我必须赶在砖窑被拆之前,找到那批木头!那不仅是钱,更是我爸的命,是他的清白!
我冲出小刘家,跨上院子里那辆崭新的摩托车,拧动钥匙,发了疯似的向镇东头冲去。
夜风呼啸,吹得我眼睛都睁不开。我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快!再快一点!
第五章 月夜下的对峙
镇东头的废弃砖窑,像一头巨大的怪兽,匍匐在夜色里。
周围一片死寂,只有风吹过荒草的“沙沙”声。我把摩托车停在远处,借着微弱的月光,摸索着靠近。
砖窑有好几个入口,都被半人高的杂草给堵住了。我拨开草丛,猫着腰,钻进其中一个窑洞。
里面漆黑一片,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我从口袋里掏出从家里带来的手电筒,打开。
光柱在黑暗中扫过,照亮了窑洞的内壁。墙壁上布满了烟熏火燎的痕迹,地上是厚厚的一层灰。
我一个窑洞一个窑洞地找。心里越来越焦急。小刘会不会是骗我的?或者木头已经被转移了?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手电筒的光扫过最里面的一个窑洞。我看到,地上有几道崭新的车轮印。
我精神一振,快步走了过去。
这个窑洞的尽头,被一堆乱七八糟的破木板和麻袋堵住了。我用力推开那些杂物,后面露出了一个黑漆漆的洞口。
一股熟悉的木香味,从洞口里飘了出来。
是黄花梨的味道!
我心跳加速,钻了进去。手电筒光芒所及之处,我看到了!
一堆码放得整整齐齐的木料,在光线下泛着温润的光泽,美丽的纹理如同鬼脸,神秘而迷人。正是那批失踪的黄花梨!
我找到了!
我激动得浑身发抖。我爸的清白,保住了!
我正想退出去找人来帮忙,突然,身后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我心里一惊,立刻关掉手电筒,闪身躲在一堆木料后面,屏住了呼吸。
两个人影,一高一矮,打着手电筒,走进了窑洞。
“他娘的,这个地方真是鬼都不来。”一个粗哑的声音响起,是张叔!
“张叔,咱们快点吧。我听说砖窑明天就要动工拆了,再不把木头运走就麻烦了。”另一个声音,有些尖细。
“怕什么?那个老东西现在躺在床上下不来,那个小兔崽子,就是个工地上搬砖的,能翻出什么浪来?”张叔不屑地哼了一声,“等把这批料子出手,咱们就去南方,逍遥快活去!”
“还是张叔您高明!这一招金蝉脱壳,玩得漂亮!”
“哼,跟陈木匠斗了半辈子,总算赢了他一回。他总跟我讲什么手艺人的规矩,狗屁!现在这世道,认钱不认人!”
听到这里,我气得血往上涌。我紧紧地攥着拳头,指甲深深地陷进了肉里。
我真想现在就冲出去,跟他们拼了!
但我不能。我一个人,打不过他们两个。我必须冷静。
我悄悄地从木料堆后面探出头。他们正背对着我,检查着那批木料,手电筒的光晃来晃去。
机会!
我看到,窑洞口堆着几根粗大的木方子。我猫着腰,悄无声息地移动过去,用尽全身的力气,猛地推倒了最上面的一根。
“轰隆!”
木方子倒塌,发出一声巨响,正好堵住了他们的退路。
“谁!”张叔和那个男人吓了一跳,猛地转过身,手电筒的光照在了我的脸上。
“张叔,好久不见啊。”我从黑暗中走出来,脸上带着冷笑。
“陈辉?!”张叔看到我,先是震惊,然后是恼羞成怒,“你个小兔崽子,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一步步向他们走去,“我爸待你不薄,你为什么要这么害他?”
“待我不薄?”张叔的脸在手电筒的光下显得有些狰狞,“我给他当了半辈子副手,风头都让他一个人占了!凭什么?他的手艺就比我好那么多吗?我就是要让他身败名裂,一无所有!”
原来,这一切都源于他扭曲的嫉妒心。
“你不会得逞的。”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我已经报警了。警察马上就到。”
我这是在诈他。我根本没时间报警。
张叔的脸色变了变,但他很快就镇定了下来。“报警?你有证据吗?谁能证明这批木头是你的?”
“我有。”我缓缓举起手里一直攥着的东西——那块刻着“拆”字的黄花梨边角料。
“这块木料,是我爸亲手做的。上面有我们陈家木匠独有的记号。警察只要一查,就能查出这批木料的来源。”
这又是我在诈他。根本没有什么独有的记号,那只是我爸随手做的记号。但在这种情况下,足以动摇他的心神。
张叔的眼神果然出现了慌乱。
“别听他胡说!抓住他!”他旁边的男人喊了一声,从地上抄起一根木棍,向我冲了过来。
我早有防备,侧身躲过,同时一脚踹在他的膝盖上。那人惨叫一声,摔倒在地。
张叔见状,知道今天无法善了,也红了眼,从腰间摸出一把折叠刀,向我刺来。
我心里一凛,连连后退。窑洞里空间狭小,我躲闪不及,胳膊被划开了一道口子,鲜血顿时涌了出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窑洞外突然传来一阵刺耳的警笛声!
由远及近,越来越响!
张叔的动作停住了,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
“警察……真的来了?”他喃喃自语,眼神里充满了绝望。
我也愣住了。我没报警啊!
紧接着,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被堵住的洞口。
是林晓燕!
她身后,还跟着几个穿着制服的警察。
“陈辉,你没事吧!”她看到我胳膊上的血,焦急地大喊。
原来,她回家后,把事情告诉了她爸爸。她爸爸立刻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通过关系查到了那个王老板的底细,发现他根本就是个骗子,有多起诈骗前科。林晓燕不放心我,猜到我可能会来砖窑,就立刻报了警,带着警察赶了过来!
看着洞口那道焦急的身影,我心里一热。
张叔和他的同伙,看到警察,彻底没了反抗的念头,束手就擒。
警察在现场找到了那批黄花梨,还从张叔身上搜出了那份真正的合同原件。人赃并获,证据确凿。
一场危机,终于化解。
我从窑洞里走出来,胳-膊上的伤口还在流血,但我一点也感觉不到疼。月光下,林晓燕快步向我跑来,从口袋里掏出手帕,小心翼翼地帮我按住伤口。
她的手指很凉,但我的心,却滚烫滚烫的。
“你这个笨蛋!你就知道一个人逞英雄!”她眼圈红了,声音里带着哭腔。
我看着她,咧开嘴,笑了。
“没事,我这不是……赢了吗?”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不是什么工地上搬砖的,也不是什么高考落榜生。我是一个保护了我的家,捍卫了我父亲尊严的男人。
第六章 手艺人的新生
我爸的案子,很快就水落石出了。
张叔和那个所谓的王老板,因为涉嫌诈骗,被依法逮捕。小刘因为有重大立功表现,并且主动退还了赃款,被从轻处理。
那批失而复得的黄花梨木料,成了我们家翻身的本钱。
我爸在医院里得知真相后,精神好了很多。虽然身体的恢复还需要很长时间,但他的眼睛里,重新有了光。
那天,他躺在病床上,用还能动的那只手,紧紧地抓着我的手。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含糊不清地说:“好……好样的……”
我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这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得到他如此直接的肯定。
家里那十几万的窟A窿,用追回来的木料抵了一部分,剩下的,我决定用自己的手,一分一分地挣回来。
我没有再回工地。我把家里的木工房重新收拾了出来。我把父亲那些布满灰尘的工具,一件一件地擦拭干净,重新摆放好。
当我拿起父亲那把用了几十年的刨子时,一种奇妙的感觉涌上心头。那是一种血脉相连的传承感。
我决定,继承我爸的手艺。
一开始,并不顺利。镇上的人都知道我们家出了事,没人敢找我做活。我只能接一些修修补补的小活儿,挣点零钱。
林晓燕成了我们家的常客。她不顾她爸妈的反对,一有空就往我们家跑。有时候是送来她妈妈炖的鸡汤,有时候是拿来一些复习资料。
“陈辉,你别放弃学习。手艺要学,文化也不能丢。”她把一本《机械制图》放在我面前,“以后,你可以把你爸的手艺,和现代的设计结合起来。”
她的话,像一扇窗,让我看到了另一片天空。
我开始一边跟着我爸留下来的图纸和笔记学习木工,一边自学文化知识。白天,我在木工房里和刨花锯末打交道,晚上,就在灯下啃那些枯燥的理论书。
日子很苦,但我心里很踏实。
我做的第一件像样的东西,是一个小小的木制首饰盒。我用的是做家具剩下的黄花梨边角料,按照书上的榫卯结构,一点一点地拼接起来。没有用一颗钉子,没有用一滴胶水。
打磨好的那天,我把它送给了林晓燕。
她打开盒子,看到里面我用小刀歪歪扭扭刻的“平安”两个字,眼睛一下子就红了。
“谢谢你,陈辉。”她抱着那个小盒子,像捧着什么稀世珍宝。
慢慢地,我的手艺越来越好。镇上的人看到我踏踏实实地干活,也开始把一些大件的家具活儿交给我。我做的家具,用料实在,做工精细,价格也公道。口碑,就这么一点一点地重新建立起来了。
一年后,我还清了家里所有的债务。
那天,我拿着最后一笔还款的收据回到家。我妈看着那张薄薄的纸,哭了。我爸也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只是一个劲儿地拍着我的肩膀。
我看着他们,心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满足感。我没有考上大学,没有成为他们期望的样子,但我用我的双手,撑起了这个家。
我觉得,我找到了自己的价值。一个手艺人的价值。
第七章 尘埃落定是归途
又是一个夏天。
木工房里,知了在窗外的树上叫得正欢。
我正低着头,用砂纸仔细打磨着一把太师椅的扶手。汗水顺着我的脸颊滴下来,落在温润的木头上,瞬间就渗了进去。
经过这两年的磨练,我的手上已经布满了老茧,但我的心,却前所未有地平静。
我爸已经能拄着拐杖下地走路了。他每天最大的乐趣,就是搬个小马扎,坐在木工房门口,看着我干活。他不说话,但那眼神里的欣慰和骄傲,我看得懂。
“陈辉,喝口水吧。”
熟悉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我抬起头,看见林晓燕提着一个白色的搪瓷杯走了进来。她穿着一条淡蓝色的长裙,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像弯弯的月牙。
她已经大学毕业,在我们镇上的中学当了一名老师。
我放下手里的砂纸,接过她递来的水杯。水是温的,带着一丝甜味,是她泡的菊花茶。
“看你这一头一脸的木屑。”她笑着,伸出手,很自然地帮我把脸上的木屑掸掉。
她的指尖轻轻划过我的脸颊,我的心,漏跳了一拍。
“下个月,我爸妈想请你……还有叔叔阿姨,到我们家吃个饭。”她帮我整理了一下衣领,低着头,轻声说。
我愣住了。
我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两年,她爸妈从一开始的坚决反对,到后来的默许,再到现在的接纳,这个过程有多不容易,我心里清楚。
是我,用我的努力和坚持,证明了自己。我证明了,一个手艺人,同样可以有尊严,同样可以给人幸福。
“好。”我看着她,郑重地点了点头。
她抬起头,对我灿烂地一笑。那笑容,比夏天的阳光还要明媚。
傍晚,我收了工,推着自行车,和林晓燕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
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路两边的稻田里,蛙声一片。
我们谁也没有说话,但彼此的心里,都充满了安宁和喜悦。
我想起两年前,也是在这条路上,我载着她,心里充满了惶恐和不安。而现在,我走在她身边,心里是满满的踏实和对未来的期许。
生活就像我手里的木头,虽然充满了各种各样的纹理和节点,但只要你用心去打磨,总能把它变成你想要的样子。
我没有成为一个大学生,没有去大城市闯荡,我只是我们这个小镇上一个普普通通的木匠。但我知道,我用我的双手,守护了我的家人,赢得了我的爱情,也找到了我自己的尊严。
我想,这,就是我最好的人生。
我转过头,看着林晓燕被夕阳映红的侧脸,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冲动。
“晓燕。”我喊了她一声。
“嗯?”她回过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
我深吸一口气,笑着说:“谢谢你。谢谢你当年,踹了我那一脚。”
那一脚,没有踹倒我,而是踹开了一扇我从未想过的门。门后,是责任,是成长,也是爱。
林晓燕也笑了,她没有说话,只是悄悄地,把她的手,放进了我的手心里。
很暖,很踏实。
来源:小蔚观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