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块金丝楠木的边角料,在我布满老茧的手里摩挲了快一个钟头。木头温润,像一块暖玉,可我心里却结着冰。
我73岁,相亲认识了62岁老太太,张口要一套房子,我:贷款行
引子
那块金丝楠木的边角料,在我布满老茧的手里摩挲了快一个钟头。木头温润,像一块暖玉,可我心里却结着冰。
“林师傅,成了吗?”张姐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带着一股子不由分说的热乎劲儿。
我把木料放下,拿起桌上已经凉透的茶水喝了一口,涩味从舌尖一直蔓延到喉咙。我说:“张姐,人我见着了,挺好。”
“那可不!我跟你说,方妹那可是百里挑一的。有文化,退休前是小学的会计,人又清爽。你可得抓紧啊!”
我沉默了片刻,听着墙上挂钟“滴答、滴答”的声响,一下一下,都敲在我的心坎上。我这辈子,跟木头打了五十年交道,讲究的是个严丝合缝,方方正正。可这人跟人之间的事,怎么就这么多的弯弯绕绕呢?
今天下午在公园相亲,方慧,也就是张姐嘴里的方妹,确实不错。六十二岁的人,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穿着一件淡紫色的衬衫,说话慢条斯理,笑起来眼角有细纹,但不显老。我们聊了退休生活,聊了花鸟鱼虫,我都觉得,这后半辈子,或许真能有个伴儿了。
直到她呷了一口茶,轻轻放下杯子,看着我,用一种谈论天气的平淡语气说:“老林,咱们都是实在人,我就不绕弯子了。我觉得你人不错,要是想继续处下去,我有个条件。”
我点点头,示意她说。
“我儿子今年三十五了,还没个婚房。你要是真有诚意,就给他全款买套两居室的房子,写他的名。这事儿办了,咱们就去领证。”
我端着茶杯的手,就那么僵在了半空中。茶水的热气氤氲了我的眼镜片,也模糊了她那张看起来温和的脸。我活了七十三年,第一次知道,原来一套房子,可以这么轻飘飘地从一个刚认识不到两小时的人嘴里说出来。
我心想,这哪里是相亲,分明是场交易。我这点退休金,加上给儿子带孙子攒下的辛苦钱,全搭进去都不够首付。她这是把我当成什么了?一个行走的钱袋子?可笑的是,在那一瞬间,我竟然没有立刻拍桌子走人。孤独,真是一种能把人骨头都泡软的东西。
“怎么了,老林?有困难?”她看我半天不说话,又问了一句。
我摘下眼镜,用衣角擦了擦,重新戴上。世界清晰了,她的表情也清晰了,那份平淡里,藏着一丝不易察careous的试探和笃定。她好像吃定了我这个孤老头子,吃定了我对一个家的渴望。
我慢慢地把茶杯放回桌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我说:“方女士,这事儿太大了,我得回去跟我儿子商量商量。”
她笑了,眼角的细纹舒展开:“应该的,我等你消息。”
挂了张姐的电话,我看着窗外沉下来的夜色,小区里亮起点点灯火,每一扇窗户后面,都是一个家。而我的家,自从老伴儿走了五年,就只剩下一间空荡荡的屋子,和满屋子的木头香。
我拿起那块金丝楠木,它的纹理在灯光下像流动的水。做个小摆件吧,我想,至少手里有活儿干的时候,心就不会那么慌。可这手上的活儿再精细,也理不清心里的乱麻。一套房子,一个家,一个六十二岁的陌生女人,和一个七十三岁老木匠的晚年。这笔账,我该怎么算?
我拿起手机,翻出儿子的号码,指头悬在拨号键上,迟迟按不下去。我能想象到,电话那头,儿子林小军会是怎样的暴跳如雷。他会说:“爸,你疯了吧!这明摆着是骗子!”
可万一,她不是骗子呢?万一她只是一个被儿子逼得走投无路的母亲呢?我叹了口气,把手机扔在桌上。心里乱糟糟的,像一堆刨花,风一吹就散了。
夜深了,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老伴儿的照片就在床头柜上,笑得一脸慈祥。我好像听见她对我说:“老林啊,动动你的木匠脑子,榫卯之间,差一丝一毫都不行。这人的事,也一样啊。”
是啊,我得想个办法,一个严丝合缝的办法。既不能让儿子寒心,也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被人当冤大头。更重要的,是我得弄明白,方慧那张温和的脸背后,到底藏着一颗什么样的心。
第二天一早,我没给儿子打电话,而是拨通了方慧的号码。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那头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丝疲惫。
“喂,老林啊。”
“方女士,我想再跟你见一面,就我们俩。”我说,声音比我自己预想的要平静。
那边沉默了几秒,然后说:“好,时间地点你定。”
挂了电话,我看着窗外的晨光,心里有了个模糊的念头。买房?可以。但我得换个方式。我,一个老木匠,有我自己的规矩。
我给她发了条短信:“下午三点,城南旧木料市场,我等你。”
她回了一个字:“好。”
我看着那个“好”字,心里五味杂陈。这场相亲,不像相亲,倒像是一场赌局。赌注,是我的晚年。
第一章 家里的风波
晚饭桌上,气氛有些沉闷。
孙子小宝扒拉着碗里的米饭,眼睛却一个劲儿地往电视上瞟。儿媳妇王莉给他夹了块排骨,柔声说:“小宝,快吃饭,吃完饭再看动画片。”
儿子林小军没动筷子,端着碗,眼神却时不时地往我脸上扫。他今天下班回来,就觉得我不太对劲,一个下午都魂不守舍的。
“爸,今天去公园,见着人了?”他终于还是没忍住,开口问了。
我“嗯”了一声,夹了口青菜,慢慢嚼着。菜有点咸了,今天放盐的时候手抖了一下。
“怎么样啊?”王莉也好奇地看了过来,脸上带着笑,“张姐介绍的,应该错不了吧?”
我放下筷子,决定还是摊牌。这种事,瞒是瞒不住的。我清了清嗓子,说:“人看着还行,六十二,退休会计,挺有礼貌的。”
“那不挺好嘛!”王莉高兴地说,“爸,您也该找个伴儿了,一个人在家我们也不放心。”
林小军没说话,只是看着我,等我下文。他了解我,要是真那么顺利,我不会是现在这副表情。
我叹了口气,把今天下午方慧提的那个条件,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我说得很慢,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一些,就像在说别人家的事。
话音刚落,林小管手里的筷子“啪”地一声就拍在了桌上。小宝吓了一跳,王莉赶紧把他搂进怀里。
“爸!我说句不好听的,您是不是老糊涂了!”林小军的脸涨得通红,声音也扬了起来,“刚见一面就开口要一套房子?这跟抢劫有什么区别!这百分之百是骗子啊!”
我预料到他会有这个反应,但亲耳听到,心里还是堵得慌。我攥紧了桌下的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你小点声,别吓着孩子。”我压着火气说。
“我小点声?爸,这事儿能小声说吗?您辛辛苦苦攒了一辈子的钱,那是给您养老的!不是给骗子拿去给她儿子买房的!”林小军越说越激动,站了起来,在饭厅里来回踱步。
王莉一边安抚着小宝,一边劝他:“小军,你先坐下,有话好好说。爸这不是正在跟我们商量嘛。”
“商量?这还有什么好商量的!”林小军停下脚步,指着我,“爸,我告诉您,这事儿门儿都没有!您要是敢给她一分钱,我就……”
“你就怎么样?”我抬起头,直视着他的眼睛。我的声音不大,但很沉。
林小军被我问得一噎,后面的话没说出来。他看着我,眼神里有愤怒,有不解,还有一丝担忧。
我心想,儿子啊,你只看到了钱,只看到了骗局。可你没看到你爸这五年是怎么过来的。这屋子太空了,有时候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晚上起夜,想找个人说句话都没有。那种深入骨髓的孤独,不是钱能填满的。
“我还没答应她。”我缓缓说道,“我只是想弄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有什么不明白的!为了钱呗!”林小军脱口而出。
“也许吧。”我没再跟他争辩。价值观的冲突,就像两块硬木头顶在了一起,谁也说服不了谁。“我约了她明天再见一面。”
“还见?!”林小军的音量又提了上来,“爸,您怎么就不听劝呢!您非得让人把棺材本都骗走了才甘心?”
“我自己的钱,我心里有数。”我站起身,感觉有些累了,“我吃饱了,你们慢慢吃。”
我转身回了房间,关上门,把一屋子的争吵隔在外面。我能听到王莉在外面小声劝着林小军,也能听到小宝怯生生的哭声。我的心像被一只手紧紧揪住,又酸又胀。
这个家,是我亲手建起来的。年轻时,我用一双巧手,打出了家里所有的家具。后来,我又用这双手,把小军拉扯大,看着他成家立业。我以为,家就是最温暖的港湾。可现在,这个港湾因为一个外人,掀起了风浪。
我坐在书桌前,打开台灯。灯光下,是我画的一张摇椅图纸。这是我答应给小宝做的,一直没抽出时间。我拿起铅笔,想继续完善细节,可脑子里乱成一团,怎么也静不下心来。
难道我真的老糊涂了?我问自己。一个正常人,听到这种要求,第一反应就该是拂袖而去。可我为什么会犹豫?为什么还想去见她第二次?
或许,是因为她提出那个无理要求时,眼神里一闪而过的无奈。或许,是因为她不像个骗子,骗子通常没那么直接,她们会用温情和耐心慢慢织一张网。而方慧,她更像是在绝望中,扔出了一个唯一的、也是最不可能的求救信号。
我不知道我的感觉对不对。但我知道,如果我今天听了儿子的话,就这么断了联系,我后半辈子可能都会惦记这件事。我会一直猜,那个叫方慧的女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门被轻轻敲响了,王莉的声音在门外响起:“爸,您开门,我跟您说几句话。”
我过去打开门。王莉端着一杯热牛奶站在门口,林小军不在。
“爸,小军他也是担心您,您别往心里去。”她把牛奶递给我,“您先喝了暖暖身子。”
我接过杯子,点了点头。
王莉看着我,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小声说:“爸,其实小军说的……也有道理。您一个人,我们是真不放心。要不,明天我陪您一起去见见那位阿姨?”
我摇了摇头:“不用了,这是我自己的事,我自己能处理好。”
看着儿媳妇担忧的眼神,我心里稍微暖和了一些。我知道他们是为我好。可有些路,终究得自己走。有些坎,也得自己迈。
“放心吧,我这辈子没做过一件出格的事。这最后一段路,也歪不了。”我对王莉说。
她叹了口气,没再坚持。
这一夜,我睡得不踏实。梦里,一会儿是老伴儿的笑脸,一会儿是方慧平静的眼神,一会儿又是儿子愤怒的面孔。它们交织在一起,像一团解不开的线。
第二天下午,我提前半小时到了城南的旧木料市场。这里是我年轻时常来的地方,空气里弥漫着各种木头混合的、略带尘土的香气。这种味道,总能让我心安。
我没有等在门口,而是走进了一家相熟的铺子。老板老李见了我,热情地递过来一支烟。我摆摆手,说戒了。
“老林,稀客啊。今天想淘点什么宝贝?”老李问。
“不淘东西,等人。”我靠在一堆花梨木上,看着市场门口。
阳光从市场的顶棚缝隙里洒下来,形成一道道光柱,空气里的灰尘在光柱里飞舞。三点整,方慧的身影准时出现在了市场门口。她今天穿了一件深蓝色的外套,比昨天看起来更朴素一些。她站在那儿,有些茫然地四处张望,显然对这里的环境很陌生。
我从铺子里走出去,向她招了招手。
她看到我,脸上露出一丝惊讶,然后迈步向我走来。高跟鞋踩在不平整的地面上,有些踉跄。
我看着她,心里那个模糊的念头,渐渐清晰起来。
第二章 寻根究底
方慧走到我面前,眉头微微蹙着,打量着周围堆积如山的木料和弥漫在空气中的锯末味儿。
“老林,你怎么约在这种地方见面?”她语气里带着一丝不解,甚至还有点嫌弃。
“这是我待了一辈子的地方,我觉得亲切。”我淡淡地回答,然后指了指旁边一个用木桩做成的凳子,“坐吧。”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从包里拿出纸巾,擦了擦木桩的表面,才小心翼翼地坐下。这个小小的动作,让我更加确定,她和我,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我没坐,就站在她面前,开门见山地问:“方女士,我想知道,那套房子,为什么那么重要?重要到你可以对一个刚见面的陌生人提出来。”
她似乎没料到我问得这么直接,愣了一下。她抬起头看着我,市场嘈杂的人声和电锯刺耳的声响成了我们之间对话的背景音。
“我以为我们昨天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她的语气恢复了平静,“给我儿子结婚用的。”
“你儿子多大了?做什么工作的?”我继续追问。
她的眼神闪烁了一下,避开了我的目光。“这些……好像跟我们的事没关系吧?”
“有关系。”我往前走了一步,盯着她的眼睛,“你要的不是一笔小钱,是一套房子,是我大半辈子的积蓄。我总得知道,我的钱,会交到一个什么样的人手里,用在什么地方。”
我的逼视让她有些不自在。她攥紧了手里的包,指节发白。
我心想,看来事情并不像她说的那么简单。如果只是为了儿子结婚,她不该是这个反应。一个母亲为儿子打算,是天经地义的事,她应该理直气壮才对。可她现在的样子,更像是在掩饰什么。
“他……他自己开了个小公司,不太顺利。”她含糊其辞地说。
“不顺利,是到什么地步?”我打破砂锅问到底。
方慧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她站了起来,似乎不想再谈下去。“老林,你这是在查户口吗?你要是觉得为难,就当我没提过。我们……就当没见过面好了。”
说完,她转身就要走。
“等等!”我叫住她。
她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我深吸了一口混合着木香和尘土的空气,放缓了语气:“方女士,你别误会。我不是想探究你的隐私。我只是觉得,咱们这个年纪了,找个伴儿,图的是个安稳,是个坦诚。你要是真有难处,可以跟我说。也许,我帮不上大忙,但至少可以当个倾听的人。可你要是拿我当傻子,想空手套白狼,那我这个老木匠,也不是好糊弄的。”
我的话似乎触动了她。她的肩膀微微耸动了一下,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转过身来。
她的眼圈红了。
那一刻,我心里“咯噔”一下。一个六十多岁的女人,在你面前红了眼圈,那种冲击力,比任何愤怒的指责都要大。我原本准备好的一肚子质问,一下子都堵在了喉咙里。
她重新坐回木桩上,从包里拿出一包纸巾,抽出一张,擦了擦眼角。
“对不起,我失态了。”她声音沙哑地说,“老林,不瞒你说,我快被我那个不争气的儿子逼疯了。”
接下来的半个小时,她断断续续地,向我讲述了一个让我心惊的故事。
她的儿子叫陈凯,根本不是什么开公司的老板。他前些年迷上了网络赌博,输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还欠了一屁股的高利贷。方慧的老伴儿,就是被他活活气出心脏病去世的。这几年,为了帮儿子还债,方慧卖掉了自己住的房子,现在租住在一个十几平米的小单间里。她把自己的退休金、所有的首饰,全都填了进去,可那个窟窿,就像个无底洞,永远也填不满。
最近,那些放高利贷的人又找上门了,说如果再不还钱,就要卸他一条腿。陈凯吓坏了,躲了起来,天天打电话跟方慧哭诉,逼她想办法。
“他说,他谈了个女朋友,女方要求必须有婚房才肯结婚。只要有了房子,他就能结婚,就能走上正道,那些人看他成家了,也就不敢逼得那么紧了。”方慧的声音里充满了疲惫和绝望,“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张姐跟我说你条件不错,我就……我就动了那个心思。我想,这可能是我救我儿子的最后一条路了。”
她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我:“老林,我知道我这个要求很过分,很无耻。你骂我骗子也好,骂我不要脸也罢,我都认了。我就是一个被逼到绝路上的母亲,我只想保住我儿子。”
听完她的讲述,我沉默了。
市场的喧嚣似乎在这一刻都离我远去了。我看着眼前这个女人,她不再是那个在公园里优雅喝茶的退休会计,而是一个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的、可怜的母亲。
我心想,这世上的事,真是复杂。我原以为这只是一场简单的骗局,非黑即白。可现在,这里面掺杂了母爱、绝望和挣扎。我无法简单地用“对”或“错”来评判她。她的做法是错的,错得离谱,但她的动机,却又让人心酸。
“高利贷,欠了多少?”我问。
“连本带利,还有三十万。”她说出这个数字时,声音都在发抖。
三十万。这个数字像一块石头,压在了我的心上。对于我来说,这不是个小数目,但也不是完全拿不出来。可问题是,这个钱,能给吗?给了,就能真的救她儿子吗?一个赌徒,一个把亲生父亲气死、榨干母亲所有积蓄的男人,给他一套房子,他就能走上正道?
我的理智告诉我,这是一个无底洞,绝对不能跳。可看着方慧那张绝望的脸,我的同情心又开始泛滥。
“老林,你就当我今天什么都没说。”方慧擦干眼泪,站起身,对我勉强挤出一个苦涩的笑容,“给你添麻烦了。我……我再想别的办法。”
她转身,蹒跚地向市场外走去。她的背影,在夕阳的余晖里,被拉得很长,显得那么单薄和无助。
我站在原地,没有动。我看着她越走越远,心里天人交战。
帮,还是不帮?
如果帮,我可能会赔上自己的晚年,甚至会和儿子闹翻。那个陈凯,就是个扶不起的阿斗。
如果不帮,我良心上又过不去。见死不救,不是我林卫国的做派。而且,我仿佛看到了她儿子未来的结局,也看到了她晚景的凄凉。
我一辈子跟木头打交道,木头是死的,规规矩矩,一榫一卯,都有定数。可人心是活的,变幻莫测,根本没有规矩可言。
我长长地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我没有追上去,也没有给她打电话。我只是翻出她的号码,在犹豫了很久之后,给她发了一条短信。
短信上只有一句话:“让你儿子来见我。”
第三章 迟来的真相
短信发出去后,一连两天,都没有回音。
这两天,家里的气氛降到了冰点。儿子林小军虽然没再跟我大吵大闹,但明显是在赌气。他跟我说话,都是冷冰冰的,不超过三个字。饭桌上,他埋头吃饭,吃完就进屋关上门,把我当成了空气。
儿媳妇王莉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她几次想开口缓和气氛,都被林小军一个眼神给瞪了回去。我知道,儿子这次是真生气了。他觉得我不可理喻,被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迷了心窍。
我心里也不好受。我这辈子最看重的,就是这个家。可现在,为了一个外人,家里却出现了裂痕。我开始怀疑,自己的坚持,到底对不对。
我心想,或许小军说得对,我就是老糊涂了。方慧的故事,听着是可怜,但谁知道是真是假?万一这从头到尾就是一场精心设计的苦肉计呢?我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子,有什么能力去分辨这人心的真伪。
到了第三天下午,我正在阳台上给我的几盆兰花浇水,手机突然响了。是个陌生号码。
我接起来,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带着几分不耐烦和警惕:“喂,是林师傅吗?”
“我是,你是哪位?”
“我是陈凯,方慧是我妈。我妈说,你找我?”
我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他终于联系我了。
“对,是我找你。我想跟你见一面,聊聊。”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冷笑了一声:“聊聊?聊什么?我妈都跟你说了吧?你要是真想帮我们,就把钱准备好。没钱,就别浪费大家时间。”
这嚣张的态度,瞬间点燃了我心里的火。我这辈子最看不惯的,就是这种好吃懒做、还把一切都当成理所当然的人。
我压着火气,一字一句地说:“钱的事,见了面再说。你要是想解决问题,就按我说的做。你要是不想,那就算了。”
“你……”他似乎被我的强硬态度噎了一下。
“时间,明天上午十点。地点,城北的‘匠心木艺’,那是我的老作坊。过时不候。”说完,我没等他回答,直接挂了电话。
挂了电话,我气得手都有些发抖。我对着窗外,连着做了好几个深呼吸,才把那股火气压下去。
这小子,比我想象的还要混账。就凭他这个态度,我一分钱都不该给。可是,我又想到了方慧那张含泪的脸。她已经够可怜了,如果我因为她儿子的态度就撒手不管,那她就真的没有指望了。
我决定,我得去会会这个陈凯。我不仅要见他,我还要让他知道,想从我林卫国这里拿走东西,没那么容易。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我没告诉小军他们,自己一个人乘公交车去了城北。
“匠心木艺”是我退休前工作的地方,一个老旧的木器厂。厂子早就倒闭了,但老板念旧,把最大的那间车间留了下来,让我当个人作坊用。我平时有什么零活儿,或者想做点东西,都会来这里。
车间里还是老样子,空气中飘着熟悉的木屑香味。各种工具整齐地挂在墙上,刨子、凿子、锯子,每一件都锃亮,像我的老伙计。我走到一张落了薄灰的工作台前,用手拂去灰尘,露出了下面深色的木纹。在这里,我才感觉自己是踏实的,是有根的。
我泡了一壶茶,静静地等着。
快到十点的时候,车间门口出现了一个身影。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瘦高个,脸色有些苍白,眼窝深陷,一看就是长期熬夜、生活不规律的样子。他穿着一件不合身的夹克,头发乱糟糟的,眼神里满是戒备和不屑。
他就是陈凯。
他走进车间,四处打量着,眉头皱得更紧了。“就这破地方?”
我没理会他的无礼,指了指对面的凳子:“坐。”
他大摇大摆地走过来,一屁股坐下,翘起了二郎腿。“说吧,找我什么事?钱准备好了吗?”
我给他倒了杯茶,推到他面前。
他看都没看一眼,不耐烦地敲着桌子:“我没空跟你喝茶。三十万,给我,我立马消失。不然,以后有你们好瞧的。”
“你在威胁我?”我抬起眼皮,看着他。
“算不上威胁,是提醒。”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痞笑,“我那些债主,可不是什么好人。他们要是知道我妈傍上个有钱老头,你猜他们会干什么?”
我的心沉了下去。这小子,不仅是个赌徒,还是个无赖。他这是在明目张胆地敲诈。
我心想,我真是瞎了眼,竟然会对这样的人动了恻隐之心。方慧是可怜,但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她把儿子教育成这个样子,她自己也有责任。我不能因为同情她,就把自己和我的家庭拖进这个泥潭。
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滚烫的茶水让我的头脑清醒了许多。
“钱,我一分都不会给你。”我看着他,平静地说。
陈凯的脸瞬间就变了。他“霍”地一下站起来,一脚踹翻了身边的凳子。凳子在水泥地上发出一声刺耳的巨响。
“老东西,你耍我?”他指着我的鼻子,恶狠狠地骂道。
我稳稳地坐在那儿,动都没动一下。“我没有耍你。我只是想告诉你,想解决问题,靠要、靠抢、靠骗,是行不通的。”
“你他妈少跟我讲大道理!”他一把抓起桌上的茶杯,狠狠地摔在地上。茶杯碎裂,茶水溅了一地。
“我告诉你,今天你要是不把钱拿出来,我让你这破作坊也开不下去!”他开始在车间里乱砸起来,把架子上的木料推到地上,把墙上的工具扯下来乱扔。
整个车间,瞬间一片狼藉。
我没有阻止他,只是冷冷地看着他发疯。看着他那张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脸,我心里最后一点同情也消失殆尽。
这样的人,不值得救。
等他砸得差不多了,气喘吁吁地停下来,我才慢慢地站起身。
我走到他面前,他比我高半个头,但我的眼神让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砸够了?”我问。
他喘着粗气,恶狠狠地瞪着我。
“砸够了,就听我说几句。”我指着地上一片狼藉的工具和木料,“这些东西,跟着我几十年了。它们不会说话,但它们比你懂事。每一块木头,都有它的纹理和脾气。你得顺着它的性子来,才能把它做成有用的东西。做人,也是一个道理。”
“你……”
我没让他说话,继续说道:“你妈为了你,连自己的脸面都不要了,去求一个陌生人。你呢?你只会砸东西,只会威胁。你觉得你这样,配当一个儿子吗?”
我的话像一记重锤,敲在了他的心上。他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就在这时,车间门口传来一个颤抖的声音。
“小凯……”
我们同时回头,看到方慧站在门口,脸色惨白,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她的手里,还提着一个保温饭盒。
饭盒“哐当”一声掉在地上,里面的汤汤水水流了一地。
“妈,你来干什么!”陈凯的表情瞬间变得慌乱。
方慧没有理他,她一步一步地走进来,看着满地的狼藉,看着我,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
她走到我面前,嘴唇颤抖着,最后,她深深地鞠了一躬。
“老林,对不起。是我……是我教子无方。给你添麻烦了。”
这一刻,所有的愤怒和算计,都消失了。只剩下了一个母亲的眼泪,和一个老木匠的叹息。
第四章 父子的裂痕
我把方慧扶到一张还算完好的椅子上坐下。她浑身都在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一个劲儿地流眼泪。
陈凯站在一旁,低着头,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再也没有了刚才的嚣张气焰。
作坊里一片死寂,只有方慧压抑的哭声。
我看着这母子俩,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我弯下腰,把地上还能用的工具一件件捡起来,用布擦干净,重新挂回墙上。那些摔坏的,我把它们归拢到角落里。做这些事的时候,我的心也慢慢平静了下来。
“别哭了。”我对她说,“事情还没到最坏的地步。”
方慧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愧疚和绝望。“老林,我……我没脸再见你了。我们就当从来没认识过吧。我儿子的事,我自己想办法。”
“你能有什么办法?”我反问她,“去借高利贷?还是去偷去抢?”
她被我问得哑口无言,只能不停地摇头。
我转向陈凯,他的头埋得更低了。“你呢?你是个男人,就准备让你妈替你扛一辈子?”
陈凯的肩膀抽动了一下,没有说话。
我叹了口气,知道现在说什么大道理都没用。我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拿出里面所有的现金,大概有两千多块钱,放到方慧面前的桌子上。
“这些钱,你先拿着。不是给他的,是给你吃饭用的。”我说,“至于那三十万,我不能给你。给了你,就是害了你们母子。”
方慧看着桌上的钱,拼命摇头:“不,老林,我不能要你的钱。我今天来,是想跟你道歉的。”
“拿着吧。”我的语气不容置疑,“就当是我借给你的。等你儿子有出息了,再还给我。”
说完,我不再看他们,开始默默地收拾残局。我的态度很明确,同情归同情,原则不能破。这个烂摊子,终究要靠他们自己来收拾。
方-凯母子最后是怎么离开的,我记不太清了。我只记得,方慧走的时候,又给我鞠了一躬。而陈凯,从头到尾,没有再说过一句话。
我一个人在作坊里待到了天黑。我把每一件工具都擦拭了一遍,把每一块木料都重新码好。当我做完这一切,作坊又恢复了往日的整洁。仿佛下午那场闹剧,从来没有发生过。
可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被打破了。
回到家,一进门就感觉气氛不对。林小军和王莉都坐在客厅里,电视关着,两个人谁也不说话。
看到我回来,林小军猛地站了起来,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爸,您今天去哪儿了?”他的声音很沙哑。
“去作坊了。”我换着鞋,平静地回答。
“去见那家人了,是吗?”他一步步向我逼近。
我心里一沉,知道瞒不住了。王莉给他打了好几个电话,我都没接。他们肯定是担心,然后猜到了。
我点了点头:“见了。”
“你给他们钱了?”他死死地盯着我,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
“没有。”
“没有?”他冷笑一声,显然不信,“爸,我都听王莉说了,你今天从银行取了五万块钱!你别告诉我,你取钱是去买木头的!”
我愣住了。我确实取了钱,那是准备万一谈得好,先拿一部分出来帮方慧应急的。没想到,王莉竟然连这个都告诉了他。
我心想,这个家,现在是一点信任都没有了。儿子儿媳像防贼一样防着我。我心里涌起一股巨大的悲凉和愤怒。
“是,我取钱了!那是我自己的钱,我愿意怎么花就怎么花!你管得着吗?”我也火了,积压了两天的情绪,在这一刻彻底爆发了。
“我管不着?我是你儿子,我能眼睁睁看着你被骗吗!”林小军的音量也陡然拔高,“爸,你清醒一点吧!那家人就是无赖,是吸血鬼!你今天给他们五万,明天他们就敢要五十万!你这是引狼入室!”
“我心里有数!用不着你来教训我!”
“你有数?你有什么数!我看你就是被那个老女人灌了迷魂汤了!”
“你混账!”我扬起手,想给他一巴掌,但手在半空中,却怎么也落不下去。
这是我的儿子啊。我从小把他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儿子。现在,他竟然为了钱,跟我说出这样的话。
我的手无力地垂了下来。心,像是被挖空了一块,冷风嗖嗖地往里灌。
“好,好,好。”我连说了三个“好”字,转身就往外走。
“爸,您去哪儿?”王莉急忙上来拉住我。
“这个家,我待不下去了。”我甩开她的手,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家门。
外面的夜风很冷,吹在脸上像刀割一样。我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城市的霓虹灯闪烁着,却照不亮我心里的黑暗。
我走到了小区楼下的公园,找了个长椅坐下。几个大妈正在跳广场舞,音乐开得震天响。可我什么都听不见,脑子里嗡嗡作响,全是儿子那句“你被那个老女人灌了迷魂汤了”。
我错了吗?我真的错了吗?
我掏出手机,屏幕上是老伴儿的笑脸。我看着她,眼泪不知不觉就流了下来。
“秀啊,你说,我该怎么办?”我喃喃自语。
如果她还在,她会怎么做?她一向比我心软,也比我通情达理。她肯定会劝我,家和万事兴,不要跟孩子置气。
可我这口气,怎么咽得下去?我活了七十三年,第一次被自己的儿子这样指着鼻子骂。就因为我动了一点恻隐之心,就因为我想帮一个可怜人,我就成了老糊涂,成了被骗的傻子。
我在公园里坐了很久,直到广场舞散了,人都走光了,我才感觉到刺骨的寒冷。
手机响了,是王莉打来的。我没接,挂断了。
过了一会儿,又响了,还是她。我再次挂断。
我不想回去。那个让我骄傲了一辈子的家,此刻却像一个牢笼。
我站起身,慢慢地往城北的方向走。今晚,我就去作坊睡。那里虽然冷清,但至少,那里有我的尊严。
我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路灯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我突然觉得,自己就像一块被废弃的老木头,孤零零地,不知道该去向何方。
父子之间的裂痕,一旦产生,就像木头上的裂缝,再想弥合,就难了。
第五章 一个木匠的尊严
在作坊的旧行军床上,我躺了一夜,几乎没合眼。
天蒙蒙亮的时候,我索性爬了起来。我烧了壶开水,泡了碗浓茶,就着两块干硬的饼干,算是吃了早饭。
吃完早饭,我开始干活。我从角落里翻出一块上好的老榆木,这是我存了好些年的料子,木质紧密,纹理漂亮。我准备用它,给孙子小宝做那张我早就答应了他的摇椅。
拉锯、刨平、画线、凿卯、开榫……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当我的手握着那些熟悉的工具,当木屑的清香萦绕在鼻尖,我心里的烦躁和委屈,才一点点地平复下去。
这间作坊,就是我的避难所。在这里,没有争吵,没有猜忌。只有木头和工具。它们是诚实的,你付出多少心血,它们就回报你多少。一块璞玉般的木料,在我手里,慢慢地显露出它应有的形态。这个过程,让我感到无比的踏实和满足。
这就是一个木匠的尊严。我的价值,不在于我有多少存款,不在于我能不能给谁买套房子。我的价值,在于我这双手,能化腐朽为神奇,能创造出有生命、有温度的东西。
我突然想明白了。
我为什么要用钱去解决问题呢?那不是我的方式。我是一个木匠,我应该用木匠的方式,来处理这件事。
我想到陈凯。他是个废人吗?或许是。但他还年轻,才三十五岁。他的人生,就真的没有挽回的余地了吗?
我想到方慧。她是个可怜的母亲。她用错了方法,但她的爱是真的。我能眼睁睁看着她被儿子拖进深渊吗?
我更想到了我的儿子,林小军。他为什么那么愤怒?因为他爱我,他怕我受伤。他的方式虽然粗暴,但他的心是好的。我们父子之间,缺的不是爱,是沟通,是理解。
我手里的刨子,一下一下地推出去,刨花卷曲着落下。我的思路,也随着这平稳的节奏,越来越清晰。
我不能给陈凯钱,那等于是在害他。我也不能直接不管,那不符合我的做人原则。我得给他一个机会,一个靠自己双手站起来的机会。
就像我手里的这块榆木,它本身只是一块木头。但只要用对了方法,顺着它的纹理去雕琢,它就能成为一件传世的家具。
人,不也一样吗?
这个念头一旦形成,就在我脑子里扎了根。我越想越觉得,这才是解决问题的根本之道。
我放下手里的活,走到窗边。阳光照在我的脸上,暖洋洋的。我看到作坊门口,停着一辆熟悉的车。是林小管的车。
他和小莉从车上下来,手里提着保温饭盒。他们站在门口,有些犹豫,不敢进来。
我走过去,打开了作坊的大门。
“爸。”林小军看到我,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声音也哽咽了。
“爸,我们来给您送早饭。”王莉赶紧把饭盒递过来,“您别生气了,跟我们回家吧。”
我看着儿子憔悴的脸,心里一酸。我知道,他昨晚肯定也没睡好。
“进来吧。”我侧身让他们进来。
父子俩,相对无言。王莉打开饭盒,是热气腾腾的小米粥和包子。
“爸,对不起。”林小军低着头,闷闷地说,“昨天是我不对,我不该跟您那么说话。”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把他拉到桌边坐下。“坐下,吃饭。吃完饭,我有话跟你们说。”
这顿早饭,吃得很安静。
吃完饭,我把我心里的那个计划,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们。
“我决定了,我不给他们钱。”我看着林小军,一字一句地说,“但是,我想给那个陈凯一个机会。”
“什么机会?”林小军紧张地问。
“我这间作坊,还缺个徒弟。我想让他来我这里学手艺。”我说,“我会管他吃住,但没有工钱。什么时候,他能亲手做出一件像样的家具,卖出去,挣到钱,什么时候,他就算出师了。到那时,他欠的债,让他自己想办法去还。我,可以当他的担保人,帮他跟债主谈,分期还款。但这个钱,必须他自己挣。”
林小军和王莉都听傻了。他们呆呆地看着我,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的表情。
“爸,您……您没开玩笑吧?”林小军结结巴巴地问,“让那种人来当您的徒弟?他会干活吗?他就是个无赖,是个赌徒!”
“他现在是。”我点点头,“但以后,不一定。我想试试。我想看看,一个人的手,如果习惯了创造,还会不会再去毁灭。”
“可是,这太冒险了!万一他偷您的东西呢?万一他根本就是赖上您了呢?”王莉也担忧地说。
“我相信我的眼光。”我看着他们,眼神坚定,“我也相信,人心都是肉长的。只要方法用对了,顽石也能点头。”
我心想,这不仅仅是在救陈凯,也是在救方慧。更重要的,这是在捍卫我自己的价值观。我林卫国一辈子,凭手艺吃饭,活得堂堂正正。我希望,我身边的人,也能活得有尊严。
“小军,爸知道你是为我好。”我语重心长地对儿子说,“但爸有爸的原则。钱,能解决很多问题,但解决不了人心的问题。我想用我的方式,去试试看,能不能把一个走错路的人,拉回正道上。”
林小军看着我,久久没有说话。他眼神里的愤怒和不解,慢慢地,被一种复杂的情绪所取代。那里面,有惊讶,有担忧,但更多的,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敬佩。
他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像是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
“爸,我还是觉得这事不靠谱。”他说,“但是,这是您的决定。我……我尊重您。”
听到他这句话,我的眼眶湿润了。
“不过,”他话锋一转,表情严肃起来,“我也有个条件。他来学手艺可以,但您不能再私下给他一分钱。而且,您得让我随时能联系到您。他要是敢对您怎么样,我第一个不放过他。”
我笑了,欣慰地拍了拍他的手。“好,爸答应你。”
我们父子之间的那道裂痕,在这一刻,终于开始弥合。它或许不能完全消失,但我们找到了修补它的方法——那就是尊重和理解。
送走儿子儿媳,我心里的一块大石头落了地。
我拿起手机,翻出方慧的号码。这一次,我没有犹豫,直接拨了过去。
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通,那头的声音充满了疲惫和歉意。
“老林,对不起,我……”
我打断了她的话:“方女士,你听我说。房子,我不能给你儿子买。钱,我也不能借给他。但是,我愿意给他指一条明路。你愿不愿意,让他顺着这条路走,就看你们自己了。”
我把我的计划,简单地跟她说了一遍。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我甚至能听到她急促的呼吸声。
过了许久,她才用一种带着哭腔的、颤抖的声音问:“老林,你……你说的,都是真的?”
“我林卫国一辈子,说话算话。”我说,“你告诉陈凯,明天早上八点,来我作坊报到。我只等他一天。来不来,让他自己决定。”
说完,我挂了电话。
成与不成,就看陈凯自己的造化了。
我把那张摇椅的图纸重新铺在工作台上,拿起铅笔,继续画下去。我的心,前所未有的平静和坚定。
第六章 最后的赌局
第二天早上,七点半,我就到了作坊。
我像往常一样,扫地,擦桌子,把工具一一摆放整齐。然后,我泡上一壶茶,坐在工作台前,一边喝茶,一边等着。
我的心里,其实并没有底。
陈凯会来吗?一个习惯了游手好闲、挣快钱的人,会愿意来干这种枯燥、辛苦的木工活吗?我这个决定,在外人看来,甚至在小军看来,都像是一场异想天开的赌局。
我赌的,是人性里那点尚未泯灭的善意和自尊。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墙上的挂钟,指针慢慢地滑向八点。
作坊外,一个人影都没有。
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水已经有些凉了。我自嘲地笑了笑,或许,我真的太理想主义了。这个世界,终究是现实的。指望一个烂泥扶不上墙的人改过自新,无异于痴人说梦。
八点整,挂钟敲响了。声音在空旷的作坊里回荡,显得格外清晰。
还是没有人来。
我站起身,准备开始干我自己的活。就当是做了一场梦吧,我想。
就在我拿起刨子的那一刻,作坊门口,出现了一个迟疑的身影。
是陈凯。
他还是穿着那件不合身的夹克,但头发似乎梳理过,脸上也刮干净了。他站在门口,没有立刻进来,眼神复杂地看着我,带着几分不情愿,几分好奇,还有几分走投无路之后的认命。
我放下刨子,看着他,没有说话。
他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迈步走了进来。他走到我面前,低着头,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我妈让我来的。”
“不是你妈让你来,是你自己要来。”我纠正他,“路是我指的,但走不走,是你自己的事。”
他抬起头,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服气,但终究没说什么。
“想学手艺,得先守规矩。”我指着墙角的一堆木料废柴,“第一课,把那些劈了,码整齐。”
他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我。“你让我劈柴?”
“对。”
“我……我是来学手艺的,不是来当苦力的!”他嚷嚷起来。
“连柴都劈不好,还谈什么手艺?”我的语气不容置疑,“心不静,手不稳,你连根直线都画不出来。什么时候,你能把柴劈得一样长短,码得四平八稳,再来跟我谈学手艺的事。”
他气得脸都白了,攥紧了拳头,似乎随时都会爆发。
我没有理他,转身拿起我的工具,开始做我的摇椅。我把他当成了空气。
作坊里,陷入了僵持。我能感觉到他愤怒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我背上。我知道,这是对他的第一个考验。如果他连这点委屈都受不了,那后面的一切都无从谈起。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终于,我听到他那边传来一声粗重的喘息,然后是拿起斧头的声音。
他开始劈柴了。
他显然没干过这种活,动作笨拙,斧头落下,不是劈歪了,就是深浅不一。木柴飞得到处都是。他越劈越烦躁,嘴里骂骂咧咧的。
我头也没回,只说了一句:“心浮气躁,伤的是自己。”
他劈柴的动作顿了一下,骂声也停了。
整整一个上午,我就在工作台前做我的活,而他,就在角落里跟那堆木柴较劲。汗水湿透了他的衣服,手上也磨出了水泡。好几次,我看到他想把斧头一扔,甩手走人。但他最终都忍住了。
也许,是方慧的眼泪起了作用。也许,是那些债主的威胁让他别无选择。但不管怎样,他坚持了下来。
中午,我从带来的饭盒里,分了一半饭菜给他。白米饭,一荤一菜。
他狼吞虎咽地吃着,像饿了几天一样。
吃完饭,我指着地上的锯末:“下午,把地扫干净。每一处角落都不能放过。”
他瞪大了眼睛,但这一次,他没再反驳,只是默默地拿起扫帚。
就这样,第一天过去了。
第二天,第三天……
整整一个星期,我没有教他任何木工的技巧。我让他劈柴,扫地,搬木料,磨刨子。我用最枯燥、最辛苦的活来磨他的性子。
他从一开始的满腹怨气,到后来的麻木,再到最后的沉默。他话变得越来越少,但眼神,却渐渐地没有了当初的浮躁和戾气。
到了第八天,我把他叫到工作台前。
“把这块木头,给我刨平。”我递给他一块木板和一个刨子。
他拿起刨子,学着我的样子,开始推。但他用力不均,刨出来的木板表面坑坑洼洼。
我拿过来,示范给他看:“你看,刨子要放平,力要从腰上发,手要稳。用心去感受木头的纹理,顺着它走,而不是跟它对着干。”
我把刨子重新交给他。
他深吸一口气,按照我说的,重新开始。一遍,两遍,三遍……他的动作,从生涩到笨拙,再到慢慢有了一点章法。
一个下午,他就跟那块木板耗上了。当他终于把木板刨得基本平整,递给我的时候,我看到他额头上全是汗,但眼睛里,却有了一丝光。那是一种专注于一件事之后,获得微小成就感的光。
我用手摸了摸木板的表面,点了点头:“还行。明天继续。”
他没有说话,但嘴角,却微微向上翘了一下。
我知道,我这场赌局,似乎……有了一点赢的希望。
日子,就在这“吱啦吱啦”的刨木声中,一天天过去。
第七章 榫卯之间
转眼,三个月过去了。
秋去冬来,作坊外的老槐树叶子都掉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指向灰蒙蒙的天空。
陈凯像是变了个人。
他瘦了,也黑了,但整个人看起来结实了不少。原来那种虚浮的苍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的、被体力劳动打磨过的质朴。他不再穿那件不合身的夹克,而是换上了一身耐磨的工装,身上总是沾着一层细细的木屑。
他已经能熟练地使用各种基本工具了。画线,笔直如尺;拉锯,中正不偏;凿卯,深浅得当。虽然离一个真正的木匠还差得远,但他身上,已经有了一点“匠气”。
最重要的是,他的心静下来了。他可以一整个下午都专注于开一个榫头,不言不语。那种专注,是我在他身上从未见过的。
这天下午,我把摇椅的最后一个部件组装好。这把为孙子小宝做的摇椅,我断断续续做了三个月,每一个细节都反复打磨。椅背的弧度,扶手的光滑度,都力求完美。
我坐上去,轻轻摇晃,摇椅发出轻微而悦耳的“嘎吱”声。很稳,很舒服。
陈凯站在一旁,看着这把摇椅,眼神里满是羡慕和向往。
“林师傅,这……这就是榫卯结构吗?”他问。整把椅子,没有用一根钉子,全靠木头与木头之间的巧妙结合。
我点点头:“对。榫为阳,卯为阴。一凸一凹,一进一退,看似简单,却能让两块独立的木头,从此生死相依,牢不可分。这就是我们老祖宗的智慧。”
我看着他,意有所指地说:“做人,也像这榫卯。得找到自己合适的位置,跟别人严丝合缝地配合,才能立得住,站得稳。你以前,就是一根只有榫头、没有卯眼的木头,横冲直撞,到处碰壁。”
他低下头,脸上有些发烫。
“林师傅,我……”他嗫嚅着,“我以前,太不是东西了。”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承认自己的错误。
我笑了笑,从摇椅上站起来。“知道自己不是东西,那就有救。去,把我那块珍藏的红酸枝木料拿出来。”
他愣住了:“那……那么好的料子,拿来干什么?”
“给你做个东西。”我说,“你来我这里三个月了,算是学徒期满。该做一件自己的作品了。”
他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接下来的半个月,我手把手地教他,用那块上好的红酸枝,做一个小小的首饰盒。
从设计图纸,到开料,到制作,每一个步骤,我都让他亲手完成。我在旁边看着,只在关键的时候,提点他几句。
当他把最后一块打磨好的盒盖安上去,严丝合缝,分毫不差的时候,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整个人像是虚脱了一样,瘫坐在地上。
他看着手里那个精致的、散发着淡淡木香的首饰盒,眼圈慢慢地红了。
他抬起头,看着我,声音哽咽:“林师傅,这……这是我做的?”
“是你做的。”我点点头。
他伸出自己的手,看着上面布满的老茧和伤痕,突然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起来。
他把这三十多年来的悔恨、委屈、不甘,全都哭了出来。
我没有劝他,只是默默地递给他一张纸巾。我知道,从今天起,那个叫陈凯的赌徒,死了。活下来的,是一个叫陈凯的,小木匠。
首饰盒,被一个老主顾以八千块钱的价格买走了。
当陈凯从我手里接过那沓厚厚的、还带着墨香的钞票时,他的手抖得厉害。
“林师傅,这钱……”
“这是你应得的。”我说,“用你自己的手,挣来的第一笔干净钱。拿着它,去给你妈买件礼物。”
他用力地点了点头,眼泪又流了下来。
那天下班,方慧在作坊门口等他。她看到儿子,看到儿子递给她的那个厚厚的信封,她愣住了。当她听完陈凯的讲述,她再也忍不住,抱着儿子,泣不成声。
我远远地看着他们母子相拥的背影,心里百感交-。
晚饭,是在我家吃的。
林小军和王莉都在。一开始,气氛还有些尴尬。但当林小军看到陈凯那双粗糙的手,和他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木屑味儿时,他眼神里的戒备,渐渐消散了。
饭桌上,陈凯主动站起来,给我和林小军,深深地鞠了一躬。
“林师傅,林哥,以前是我不对。我给你们添麻烦了。我敬你们一杯,就当是赔罪。”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林小军看着他,又看了看我,最终端起酒杯,碰了一下,也喝了。
两个男人的恩怨,就在这杯酒里,烟消云散。
后来,在我的担保下,陈凯跟那些债主见了面。他没有求饶,也没有躲闪。他拿出了自己挣的八千块钱,拿出了我帮他制定的、详细的还款计划。他向他们保证,他会用自己的手艺,一笔一笔地,把所有的债都还清。
那些债主,看着他截然不同的精神面貌,又看了看我这个担保人,最终同意了。
生活,似乎终于走上了正轨。
我和方慧的事,也自然而然地,有了个结果。
我们没有去领证。我们都觉得,到了这个年纪,一张纸,已经不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身边有个人,能说说话,能一起吃顿饭。
她还是住在自己的出租屋里,但每天都会来作坊,帮我们做做饭,洗洗衣服。陈凯挣的钱,除了还债,剩下的都交给了她。她的脸上,重新有了笑容。
一个周末的下午,阳光很好。
我和方慧坐在院子里,喝着茶。作坊里,传来陈凯“吱啦吱啦”的刨木声,平稳而有力。林小军带着小宝也来了。小宝正高兴地骑在他的新摇椅上,笑得咯咯响。
我看着眼前这幅景象,心里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宁静和满足。
方慧给我续上茶,轻声说:“老林,谢谢你。”
我摇了摇头,笑了:“谢什么。我一个老木匠,就会这点手艺。能把一块烂木头,变成有用的东西,是我这辈子最开心的事。”
我看着她,又看着作坊里忙碌的陈凯,看着院子里嬉笑的孙子,心里想,家是什么?
家,或许就像这榫卯。每个人,都是一块独立的木头,有自己的脾气和纹理。只有通过磨合、迁就、包容,找到那个最契合的点,才能紧紧地连接在一起,组成一个坚固而温暖的整体。
当初,她张口要一套房子。我没给她房子,但我给了他们母子一个家,也给了我自己一个完整的晚年。
我想,这大概是我这辈子,做得最得意的一件“作品”了。
来源:一遍真命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