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电话那头,父亲的声音一如既往,带着不容商量的笃定。我正拿着备课本,指尖下意识地在纸张边缘划过,划出一道浅浅的折痕。
第一章 一道旧疤
“阿辉,准备一下,我们明天去看看张老师。”
电话那头,父亲的声音一如既往,带着不容商量的笃定。我正拿着备课本,指尖下意识地在纸张边缘划过,划出一道浅浅的折痕。
“哪个张老师?”我明知故问,心里却像被针扎了一下。
“还能有哪个?教了你三年的张立德老师!他今年九十大寿,我托人问到的地址。”
张立德。这个名字像一颗生锈的钉子,埋在我记忆深处三十多年,今天被父亲轻描淡写地拔了出来,连着血肉。我下意识地摸了摸左边额角,那里有一道半指长的疤痕,藏在发际线里,平时看不见,但只要一摸,指尖就能感受到那道微微凸起的、粗糙的皮肤。
我的喉咙有些发干,“爸,他过寿,我们送份礼过去就行了,我就不去了吧。”
“那怎么行!”父亲的嗓门立刻高了八度,“你必须去!还要当面感谢他!没有张老师当年的严加管教,你能有今天?”
我心里的火“噌”地一下就冒了上来。感谢他?感谢他那一脚,让我头破血流,在全班同学面前丢尽了脸?感谢他让这道疤跟了我一辈子?
“爸,我明天学校有课,走不开。”我攥紧了手里的备课本,纸张被我捏得变了形。
“课重要还是做人重要?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现在自己也是老师,这个道理还不懂?”父亲的话像连珠炮一样砸过来。
我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些。“爸,我就是懂,才不想去。当年的事,您忘了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我知道,他没忘。他不可能忘。
那年我上初二,因为头天晚上帮家里去仓库搬货,忘了写数学作业。张立德是我们的班主任,教数学。他把我叫上讲台,当着五十多个同学的面,问我为什么不写作业。我小声解释了一句,他根本不听,脸色铁青,骂我是“不学无术的料”。
我犟嘴说:“我就是忘了,又不是不会!”
就是这句话,点燃了火药桶。他抬起脚,一脚踹在我的肚子上。我没站稳,踉跄着后退,后脑勺重重地磕在了讲台的尖角上。当时我没觉得多疼,只是有点蒙,直到有女生尖叫起来,我一摸额头,满手的血,温热黏腻。
那天的记忆,就像一部黑白电影,画面粗糙,却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得可怕。同学们的惊呼,张立德瞬间慌乱的眼神,还有我自己,那个站在血泊里的瘦弱少年,感受着尊严被一脚踩碎的声音。
后来,父亲来了。他提着一篮子鸡蛋和两瓶罐头,拉着头上缠着纱布的我,走进了张立德的办公室。我以为他是去讨说法的。可他一进门,就满脸堆笑地对张立德说:“张老师,孩子不懂事,给您添麻烦了。您多担待,该打就打,该骂就骂。”
然后,他转过头,狠狠地按着我的肩膀,命令我:“快,给张老师道歉!”
那一刻,我心里的委屈和愤怒,比头上的伤口更疼。
“爸,我不想去。”我对着电话,一字一句地重复道,“我这辈子都不会去感谢他。”
“混账东西!”父亲在那边气得咳嗽起来,“我已经把东西都买好了,明天一早,我到你家楼下等你。你必须去!”
说完,他“啪”地一声挂了电话,留下我一个人,听着听筒里冰冷的忙音。
妻子林月端着一盘切好的水果从厨房出来,看我脸色不对,关切地问:“怎么了?又是爸的事?”
我把手机扔在沙发上,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他让我明天去给张立德拜寿,说要感谢他。”
林月愣了一下,眉头立刻拧成了一个川字。“哪个张立德?当年把你头打破的那个?”
“除了他还有谁。”
“爸是不是老糊涂了?这叫什么事啊!”林月把果盘重重地放在茶几上,“你可不能去!这要是去了,不是认了当年你活该被打吗?”
我当然知道不能去。可是,父亲那不容置疑的语气,那句“我到你家楼下等你”,像一座大山压在我心上。我了解他的脾气,他决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我心烦意乱,站起身在客厅里来回踱步。墙上的挂钟滴答作响,每一下都像敲在我的神经上。我仿佛又看到了三十多年前,父亲拉着我,在医院走廊里低声下气地跟医生说好话,然后又板起脸来教训我,说顶撞老师是天大的错。他的背,在那个时候,就已经被生活压得有些弯了。
我心里乱糟糟的,像一团缠不清的毛线。我知道父亲的逻辑,在他那一代人心里,老师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威,老师的打骂,都是“为你好”。他带我去感谢,不是为了张立德,而是为了维护他心中那个颠扑不破的“道理”。
可是,我的道理呢?我心里的那道坎呢?三十多年了,我以为自己早就忘了,可父亲的一个电话,就把那块结了痂的伤疤,重新撕开,鲜血淋漓。
第二章 尘封的抽屉
“你不能去,陈辉。这不是孝顺,这是愚孝。”
林月坐在我对面,语气严肃。她把我的手从额角拉下来,握在手心,“你听我说,这件事,你得跟爸说清楚。你心里的委屈,他可能从来都不知道。”
我苦笑了一下,“怎么会不知道?他亲眼看着我头上缝了五针。”
“他知道你受伤了,但他不知道你伤心了。”林月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你从来没告诉过他,那一脚,踹碎的不只是你的额头,还有你的自尊心。”
我沉默了。是啊,我从来没说过。从小到大,父亲在我面前就是权威的化身。他的话就是圣旨,我习惯了服从,习惯了把自己的想法藏起来。就像一个上了锁的抽屉,里面装满了委屈和不甘,钥匙却早就丢了。
我心里乱得很。一方面,我恨张立德,也怨父亲当年的软弱和固执。另一方面,父亲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我实在不想因为这件事跟他闹得太僵。他那个人,犟起来能把自己气出病来。
“我心想,这事儿怎么就过不去了呢?三十多年了,张立德都九十了,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我跟他计较什么?可一想到父亲逼我去‘感谢’他,我这心里的石头就堵得慌,喘不过气。这不是原不原谅的问题,这是对错的问题。”
正说着,儿子陈睿放学回来了。他把书包往沙发上一甩,一脸的不高兴。
“又怎么了?在学校跟谁闹别扭了?”林月问他。
“还不是我们班主任,老王!”陈睿气鼓鼓地说,“就因为我上课跟同桌说了句话,他就罚我抄课文十遍!还说要请家长!他怎么那么烦人啊!”
我看着儿子气愤的脸,恍惚间,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同样是面对老师的严苛,同样是满心的不服气。只是,时代不同了。陈睿可以理直气壮地抱怨,而我,只能把委屈咽进肚子里。
“你们老师也是为你好,上课就该好好听讲。”我下意识地,说出了一句和我父亲当年一模一样的话。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
陈睿果然炸了毛,“为我好?为我好就可以不问青红皂白地罚我吗?是同桌先问我问题的!你们大人总说‘为你好’,这简直是天下最不讲道理的借口!”
儿子的反驳像一把锥子,精准地扎在我心上。是啊,最不讲道理的借口。当年,父亲是不是也用这个借口,说服了他自己?
林月给儿子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少说两句。她转头对我说:“你看,时代不一样了。现在我们教育孩子,都讲究尊重和沟通。爸那套老观念,早就行不通了。”
我叹了口气,瘫坐在沙发上。我何尝不知道。我自己就是老师,我每天都在跟学生们强调,要独立思考,要敢于质疑。可轮到我自己,面对父亲,却又变回了那个不敢反抗的少年。这种矛盾,让我觉得自己活得特别分裂。
“我决定了,我不去。”我抬起头,对林月说,“明天他来了,我跟他说清楚。大不了就吵一架。”
林月点点头,脸上露出支持的神情。“对,早该这样了。你得让他知道你的真实想法。”
那一晚,我几乎没睡。脑子里翻来覆去都是当年的事。我甚至记起了张立德办公室里那盆半死不活的文竹,记起了他喝茶时用的那个带盖的搪瓷缸子,上面印着“为人民服务”几个红字。我还想起了父亲当时紧绷的侧脸,他攥着我的手,力气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他当时,是不是也很紧张?
“其实,我怨的不是那一脚,而是那一脚之后,所有人的态度。张立德没有一句道歉,父亲逼着我去道歉,好像犯错的人是我。那种被全世界抛弃的感觉,才是我心里真正的伤疤。它比额头上的疤痕,更深,更难愈合。”
第二天一早,门铃准时响了。
我深吸一口气,走过去开门。父亲站在门外,一手提着一个精致的礼品盒,一手拎着一网兜水果。他穿着一身干净的旧中山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看得出来,为了这次“拜访”,他做了精心的准备。
“爸,您来了。”我把他让进屋。
“嗯,准备好了吗?我们早点去,别让人家等久了。”他一边换鞋,一边说。
我看着他斑白的鬓角和微驼的背,准备好的一肚子话,忽然有些说不出口了。
第三章 两代人的墙
“爸,您先坐,喝口水。”我给父亲倒了杯热茶,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和一些。
父亲没坐,他把礼品放在玄关柜上,审视地看着我,“怎么还穿着睡衣?快去换衣服,别磨磨蹭蹭的。”
我攥了攥手心,那里的汗水黏糊糊的。“爸,我跟您说个事。张老师那里,我真的不能去。”
父亲的脸瞬间沉了下来,脸上的皱纹像刀刻一样深刻。“你昨天在电话里发的什么疯,今天还没完?”
“我没发疯。”我鼓起勇气,直视着他的眼睛,“爸,当年他那一脚,差点让我瞎了。我头上缝了五针,在学校里一个多月抬不起头来。您让我去感谢一个这样对我的人,我做不到。”
父亲的嘴唇哆嗦着,他指着我,气得说不出话来。“你……你这个……你这是忘恩负负义!”
“我忘不了!”我忍不住提高了声音,“我这辈子都忘不了!我忘不了他怎么骂我,怎么踹我!我也忘不了您是怎么拉着我,去给他赔礼道歉的!爸,您知道我当时心里多难受吗?”
这是我第一次,如此直白地向父亲喊出我积压了三十多年的委屈。
父亲被我的话震住了,他愣愣地看着我,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沙哑着嗓子说:“我那是为你好!你懂什么!那时候,得罪了老师,他在你档案里写一句坏话,你这辈子都完了!我低声下气,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
“为了我?”我惨笑一声,“为了我,就可以不顾我的感受,不顾我的尊严吗?我是您的儿子,不是您用来讨好别人的工具!”
“你……”父亲气得胸口剧烈起伏,他猛地一拍柜子,上面的礼品盒都跳了一下。“反了,真是反了!我养你这么大,你就是这么跟我说话的?”
林月听到争吵声,从卧室里走出来,赶紧过来打圆场。“爸,您别生气。陈辉不是那个意思。他就是心里有结,您让他把话说出来,说出来就好了。”
“有什么好说的!”父亲根本不听劝,他指着我的鼻子,“我告诉你,陈辉,今天这个寿,你拜也得拜,不拜也得拜!张老师当年是严厉,可他的心是好的!他班上出了多少个大学生?没有他,你能考上师范,当上老师?做人要讲良心!”
我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我和父亲之间,仿佛隔着一堵厚厚的墙。墙的这边,是我的委屈和伤痛;墙的那边,是他的道理和逻辑。我们谁也说服不了谁,谁也走不进对方的世界。
“我心想,这堵墙到底是什么时候砌起来的?或许从我记事起就有了。他永远是对的,我永远是错的。他用他的方式爱我,却从来不问我需不需要。这种爱,像一件厚重的棉袄,冬天穿着暖和,夏天却能把人活活捂死。”
争吵陷入了僵局。客厅里的空气凝固了,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就在这时,父亲突然叹了口气,他脸上的怒气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我看不懂的疲惫和落寞。他佝偻着背,慢慢地走到沙发边坐下,一言不发。
他那个样子,像一头斗败了的狮子,瞬间苍老了许多。
我心里一酸。我不想这样的。我只是想让他理解我,哪怕只有一点点。
过了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你要是不去,我一个人去。这张脸,我丢不起。”
说完,他站起身,拿起礼品,蹒跚着向门口走去。他的背影在晨光里,显得那么固执,又那么孤独。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揪住。我知道,如果我今天让他一个人去,我们父子之间的那堵墙,可能会变得更高,更厚,直到再也无法逾越。
“爸,等一下。”我最终还是开口了。
父亲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我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已经做出了决定。“我送您去。”
第四章 沉默的车厢
我终究还是妥协了。
我换好衣服,对林月说:“我只送他到楼下,我就在车里等。”
林月看着我,眼神里有心疼,也有无奈。她没再说什么,只是帮我理了理衣领,低声说:“别跟爸在路上吵了,他年纪大了,气不得。”
我点点头,拿起车钥匙,跟着父亲出了门。
从我家到张立德住的老城区,开车要四十分钟。这四十分钟里,车厢内一片死寂。父亲坐在副驾驶,眼睛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下巴绷得紧紧的,一句话也不说。
我握着方向盘,心里五味杂陈。我不知道自己的妥协是对是错。我只是不想看到父亲那副落寞的样子。或许在内心深处,我还是那个渴望得到父亲认可的孩子。哪怕我已经人到中年。
收音机里正放着一档怀旧金曲节目,一个温柔的女声唱着:“时光已逝永不回,往事只能回味……”
这歌词,像一根根细小的针,扎进我的心里。往事,真的只能回味吗?那些好的,坏的,甜的,苦的,难道不都构成了今天的我吗?
我偷偷瞥了一眼父亲。他的侧脸在光影里显得格外苍桑,眼角的皱纹像干涸的河床。我忽然意识到,他真的老了。那个曾经能把我高高举过头顶,像山一样为我遮风挡雨的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变得需要我来搀扶了。
“爸,您口渴吗?车里有水。”我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他像是没听见,依旧看着窗外。
我又说:“听林月说,您最近血压又高了?要按时吃药啊。”
他终于有了反应,从鼻子里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我自嘲地笑笑,不再说话。我们父子俩,好像一直都是这样。关心的话到了嘴边,就变成了笨拙的提醒和生硬的命令,从来学不会好好沟通。
“我脑子里乱成一锅粥。我想起小时候,父亲骑着那辆二八大杠自行车带我去上学,我的脸贴在他宽阔的后背上,感觉特别安心。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背影变得越来越遥远,我们之间的话也越来越少。我们明明是血脉相连的父子,心却隔得像隔着一条河。”
车子驶入老城区,街道变窄了,两旁的梧桐树枝叶繁茂,把阳光切割成一片片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老房子的味道,潮湿,又带着一丝烟火气。
按照父亲给的地址,我把车停在了一栋破旧的居民楼下。这楼至少有四五十年的历史了,墙皮剥落,露出里面暗红色的砖块,楼道口黑洞洞的,像一张沉默的嘴。
“就是这里了。”父亲解开安全带,推开车门。
他下车的时候,腿脚似乎有些不利索,身子晃了一下。我心里一紧,赶紧下车扶住他。“爸,您慢点。”
他没有挣开我的手,只是低声说:“老了,不中用了。”
他提着礼品,抬头看了看斑驳的楼体,眼神有些复杂。我扶着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他手臂的微微颤抖。他是在紧张吗?
“阿辉,”他忽然开口,声音有些干涩,“你……你就在下面等吧。我自己上去就行。”
我愣住了。我以为他还会逼我上去。
“您一个人拿不了这么多东西。”我说。
“没事,我分两次拿。”他固执地说。
我看着他,忽然明白了。他不是在体谅我,他是在害怕。他怕我上去以后,会当着张立德的面,再说出什么让他下不来台的话。在他心里,维护那个所谓的“师道尊严”,比我的感受重要得多。
一股无名火又涌了上来。
“我跟您上去。”我从他手里接过那个沉甸甸的礼品盒,“您不是说,做人要讲良心吗?我倒要看看,他张立德还记不记得,他当年是怎么‘教导’我的!”
我的话里带着明显的赌气成分。父亲的脸色“唰”地一下白了,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为一声长长的叹息。
第五章 褪色的权威
楼道里没有灯,又暗又窄。我们一级一级地往上爬,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回响,显得格外清晰。墙壁上布满了孩子们的涂鸦和乱七八糟的小广告,空气中飘着一股饭菜和霉味混合在一起的奇怪气味。
张立德家在五楼。等我们爬上去,父亲已经有些气喘吁吁了。他扶着墙,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
我按响了门铃。
门很快就开了,一个五十多岁的阿姨探出头来,警惕地看着我们。“你们找谁?”
“我们找张立德老师,我是他以前的学生,陈辉。”父亲抢着回答,脸上已经堆起了我熟悉的那种谦卑的笑容。
“哦,是我爸的学生啊,快请进。”阿姨侧身让我们进去。
屋子不大,两室一厅的格局,但收拾得很干净。客厅的陈设很简单,都是些老旧的家具,唯一显眼的是墙上挂着的一幅字,写着“桃李满天下”。
一个瘦小的身影,正坐在一张靠窗的藤椅里。那就是张立德。
他比我想象中要苍老得多。头发全白了,稀稀疏疏地贴在头皮上,脸上布满了老年斑和深深的皱纹。他身上盖着一条薄毯子,眼神有些呆滞地望着窗外,对我们的到来毫无反应。
那个曾经在讲台上声如洪钟,眼神锐利如鹰的男人,如今变成了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安静得像一尊雕塑。我记忆中那个高大的、充满压迫感的形象,瞬间就崩塌了。
“爸,来客人了。”阿姨走过去,在他耳边大声说。
张立德这才缓缓地转过头,浑浊的眼睛在我们身上扫了一圈,充满了茫然。
“张老师,您还记得我吗?我是陈定国,这是我儿子,陈辉啊!”我父亲连忙上前一步,热情地介绍着,同时把礼品放在他旁边的茶几上。
“陈辉?”张立德眯着眼睛,嘴里念叨着这个名字,似乎在努力地从他那已经生锈的记忆库里搜索着什么。
“对对对,就是那个调皮捣蛋的陈辉!”父亲笑着说,“您当年可没少为他费心。现在这小子出息了,自己也当老师了!这不,我们特地来看看您!”
我站在一旁,看着父亲这番表演,心里说不出的别扭。这场景,和我预想的完全不一样。没有我想象中的对峙,也没有剑拔弩张的气氛。只有一股浓浓的暮气,笼罩着这个小小的客厅。
“我心想,我来这里干什么呢?跟一个连我是谁都快忘了的老人,去计较三十多年前的一脚?这显得多么可笑和幼稚。我积攒了一路的愤怒和委屈,此刻就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无处着力,只剩下空落落的茫然。”
“哦……当老师了,好,好啊。”张立德终于像是想起了什么,他冲我招了招手,示意我走近一点。
我迟疑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
他伸出一只干枯的手,想要拉我,却显得有些力不从心。我只好弯下腰,把手递过去。他的手很凉,皮肤像老树皮一样粗糙,轻轻地搭在我的手背上。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他看着我,口齿不清地说,“就是……性子太犟。像头牛。”
我愣住了。他竟然还记得我的脾气。
父亲在一旁高兴地附和:“是啊是啊,张老师您记性真好!这孩子就是随我,犟!”
我看着张立德那张衰老的脸,看着他那双已经失去了所有锐气的眼睛,心里忽然涌起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是同情?是怜悯?还是别的什么?我说不清楚。那个曾经让我又怕又恨的权威,已经被时间磨得褪了色,变成了一个需要人照顾的普通老人。
就在这时,我鬼使神差地,问出了一句连我自己都感到意外的话。
“张老师,”我盯着他的眼睛,轻声问,“您还记得……我的头吗?”
第六章 无声的宣判
我的话音一落,客厅里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父亲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惊恐地看着我,眼神里满是责备和慌乱。那位阿姨,也就是张立德的女儿,也诧异地望向我,眉头微蹙。
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只剩下墙上那只老式挂钟,在“滴答、滴答”地走着,像是在为这场迟到了三十多年的对峙,数着节拍。
张立德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困惑。他眨了眨眼,似乎在努力理解我的话。“你的……头?”
“对。”我指了指自己额角的发际线,那里,旧日的伤疤仿佛在隐隐作痛,“您当年,一脚把我踹倒,我的头磕在讲台上,流了很多血。”
我说得很平静,没有一丝一毫的控诉意味,像是在陈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事实。可我知道,我的内心,早已掀起了惊涛骇浪。我说出来了,我终于当着他的面,把这件事说出来了。
父亲的脸已经涨成了猪肝色。他一个箭步冲上来,抓住我的胳膊,压低了声音,用气急败坏的语气说:“你胡说八道什么!快给张老师道歉!”
我没有理他,依旧定定地看着张立德,等待着他的回答。
张立德的嘴唇微微翕动着,他那双衰老的眼睛里,茫然渐渐退去,取而代代的是一种挣扎。他像是在一片记忆的迷雾中艰难地跋涉,试图寻找那个被他遗忘的角落。
“血……”他喃喃自语,“我……我不记得了……”
他女儿见状,赶紧走过来,轻轻拍着他的背,柔声说:“爸,您别想了,想不起来就算了。都是过去的事了。”
她转向我们,脸上带着一丝歉意和疏离,“不好意思啊,我爸他……脑子现在时好时坏,很多事情都记不清了。”
父亲连忙摆手,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没事没事,是我们不对,不该提这些陈年旧事。阿辉这孩子,就是爱开玩笑,您别往心里去。”
他说着,用力地把我往后拽,想把我拖离这个是非之地。
就在这一刻,一直沉默的张立德,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那咳嗽声又急又猛,撕心裂肺,他整个人都蜷缩在藤椅里,瘦弱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脸憋得通红。
“爸!爸您怎么了!”他女儿惊慌失措,赶紧给他抚背顺气。
客厅里顿时乱成一团。
“我心想,这就是我想要的答案吗?一个‘不记得了’,一个突如其来的病症,就将我所有的质问都化为乌有。这算什么?算是一种宣判吗?宣判我的伤痛,我的委屈,都只是一场无人记得的独角戏。何其荒唐,又何其悲凉。”
他女儿一边给他喂水,一边对我们下了逐客令:“叔叔,真对不住,我爸他今天身体不舒服,你们……还是先回去吧。”
她的语气很客套,但眼神里的戒备和不满,已经说明了一切。
父亲连声道歉,拉着我,几乎是落荒而逃。
走出那栋破旧的居民楼,外面阳光灿烂,刺得我眼睛生疼。我回头望了一眼五楼那扇紧闭的窗户,感觉自己像是做了一场荒诞的梦。
这场我预演了无数次的“复仇”,没有胜利,没有和解,甚至没有一个明确的结果。它就像一颗投进深潭的石子,连一丝涟漪都没有激起,就悄无声息地沉没了。
父亲一言不发地走到车边,拉开车门坐了进去。我能看到,他的手在发抖。
这次拜访,彻底成了一场灾难。而我,就是那个亲手点燃导火索的人。
第七章 父亲的恐惧
回程的车里,死一般的寂静。
父亲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胸口微微起伏。阳光透过车窗,照在他苍老的脸上,每一道皱纹里,都写满了失望和疲惫。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道歉吗?我不觉得自己有错。解释吗?他根本听不进去。我们之间那堵无形的墙,此刻变得坚不可摧。
车子快到家的时候,父亲终于睁开了眼睛。他没有看我,只是盯着前方,用一种近乎虚脱的语气说:“陈辉,我这辈子,没求过你什么。今天这件事,我算是看明白了,你心里,一直在恨我。”
“我没有恨您。”我脱口而出。
“你别说了。”他打断我,“你让我丢尽了脸。当着外人的面,你让我下不来台。你是不是觉得,你现在当了老师,翅膀硬了,就可以不把我这个爹放在眼里了?”
他的话,像一把钝刀子,一刀一刀地割着我的心。
“爸,您为什么总觉得我是针对您?”我把车停在路边,熄了火,转过身正视着他,“我只是想为当年的自己,讨一个公道。难道这也有错吗?”
“公道?”父亲冷笑一声,“什么公道?他打了你,可他也教了你!没有他,你能有今天?做人不能只记仇,不记恩!”
“那不是恩!”我终于忍不住,对他吼了出来,“那是一种羞辱!您知道吗?从那天起,我在班里就再也抬不起头!所有人都用看笑话的眼神看我!您带我去道歉,更是把我的脸踩在地上,让所有人都来踩一脚!您从来没有问过我一句,疼不疼,委不委屈!”
积压了三十多年的情绪,在这一刻,彻底爆发。我几乎是泣不成声。
父亲被我的样子惊呆了。他张着嘴,愣愣地看着我,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不知所-措的神情。
良久,他才艰难地开口,声音嘶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我……我不知道……你会这么想……”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喃喃自语:“那时候……我能怎么办?我就是一个搬运工,没文化,没地位。人家是老师,是吃公家饭的。得罪了他,他在你档案里写一句‘品行不端’,你这辈子就毁了。我怕啊……我怕你没前途……”
我愣住了。
这是我第一次,从父亲口中听到“怕”这个字。在我心里,他一直是那个坚硬的、不容置疑的、像山一样的男人。我从没想过,他也会有恐惧,也会有无助。
“我心想,原来是这样。他当年的软弱,不是不爱我,而是用他以为正确的方式在保护我。他逼我去道歉,不是为了讨好老师,而是为了对抗他内心的恐惧。他教我尊敬师长,其实是在教我如何在那个他无法掌控的世界里,卑微地生存下去。我一直以为我们之间隔着一堵墙,现在我才发现,那堵墙的名字,叫‘时代’。”
父亲说完那番话,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整个人都瘫软在座椅上。他把脸转向窗外,我看到,一滴浑浊的泪,从他满是皱纹的眼角,悄悄滑落。
那一刻,我心里所有的怨,所有的恨,都烟消云散了。
我伸出手,轻轻地放在他的肩膀上。他没有动,但也没有像往常一样,把我的手打开。
车厢里依旧安静,但那种令人窒息的压抑感,却悄然散去了。窗外,阳光正好。
第八章 愈合的伤疤
那次不欢而散的拜访之后,我和父亲之间,反而有了一种微妙的变化。我们的话依然不多,但他不再对我颐指气使,我也学会了去理解他那些看似固执的行为背后,深藏的爱与无奈。
几天后,我意外地接到了张立德女儿的电话。
她在电话里的声音很平静,先是为那天我们离开时的匆忙表示了歉意。然后,她告诉我,那天我们走后,她父亲一直很沉默,一个人在藤椅里坐了很久。
“后来,他把我叫过去,拉着我的手,反反复-复就说一句话。”电话那头,她的声音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
“他说,‘那个孩子,我好像……伤过他。’”
我的心,被这句话轻轻地撞了一下。
“他记不清具体的事情了,”她继续说,“但是,他记得那种感觉。他说,他心里觉得很对不住那个孩子。叔叔,谢谢你们能来看他。或许,这对你们来说是一段不好的回忆,但对他来说,可能让他找到了心里一直悬着的一块石头。”
挂了电话,我站在阳台上,看着窗外的车水马龙,心里百感交集。
原来,他不是不记得,只是那段记忆,像一块沉重的铁,被他压在了心底的最深处。我的出现,像一块吸铁石,把它吸出了水面。
这场迟到了三十多年的对峙,最终以这样一种方式,画上了一个句号。没有激烈的争吵,没有痛哭流涕的忏悔,只有一个老人模糊的歉意,和一个中年男人释然的叹息。
或许,这就是生活。它从不按剧本上演,充满了各种各样的遗憾和不完美。但正是这些不完美,才让最终的和解,显得如此珍贵。
周末,我带着儿子陈睿,回了父母家。
父亲正在书房里,戴着老花镜,整理他那些旧相册。看到我进来,他指了指桌上的一本,说:“你看,我找到了你们初中毕业时的合影。”
我走过去,看到了那张已经泛黄的黑白照片。照片上,一群青涩的少年簇拥着一个意气风发的年轻老师。我一眼就认出了自己,那个站在角落里,眼神倔强,额头上还贴着一块纱布的男孩。而照片正中间,那个穿着白衬衫,笑容灿烂的男人,正是三十多年前的张立德。
“他那时候,教书是真用心。”父亲指着照片上的张立德,轻声说,“就是……脾气太急了点。”
我看着照片,心里很平静。是啊,人是复杂的。没有绝对的好人,也没有绝对的坏人。张立德是那个严苛到近乎暴戾的老师,也是那个在讲台上挥洒汗水的园丁。父亲是那个固执专断的严父,也是那个用自己弯曲的脊梁,为我撑起一片天的男人。
“爸,您说得对。”我坐在他身边,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
父亲愣了一下,随即,他笑了。那笑容,像冬日里的暖阳,瞬间融化了我们父子之间最后那一层薄冰。
我额角的那道疤,依然还在。它是我生命的一部分,记录着一段无法抹去的过去。但此刻,我知道,我心里的那道伤疤,已经开始愈合了。
因为我终于明白,真正的成长,不是去遗忘伤痛,而是学会与它和解。与那个伤害你的人和解,与那个固执的时代和解,更重要的,是与那个曾经弱小、无助、满心委屈的自己,温柔地和解。
来源:优宜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