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从明永乐皇帝迁都以后到科举制度废止之前,考生参加进士考试,就是一趟从四面八方前往北京的旅途。关于这样的旅途有一份宝贵史料,是清代浙江海宁人周广业考进士时的日记,名为《冬集纪程》。如今从浙江去北京,坐高铁5小时可以到达,但在从前,需要分水路、陆路两段,南船北马地
一
从明永乐皇帝迁都以后到科举制度废止之前,考生参加进士考试,就是一趟从四面八方前往北京的旅途。关于这样的旅途有一份宝贵史料,是清代浙江海宁人周广业考进士时的日记,名为《冬集纪程》。如今从浙江去北京,坐高铁5小时可以到达,但在从前,需要分水路、陆路两段,南船北马地晃悠一大圈。
为了赶二月的考试,周先生在前一年的腊月十八就离开了家。从嘉兴最南边的落塘开始坐船,一夜顺风四十里,第二天到了嘉兴。第三日过了吴江,从胥门进入苏州城,住在申衙前,会见一二亲朋。苏州城四方都有水门,四日晚出阊门,再往北走,第五日便到无锡。本想取道镇江,听说当地河道正在疏浚,只好改道。夜里大风,船还停在无锡城外,遇见了另两只载着进京赴考人员的船。当时河道关津都有专员巡守,专员负责安防税收等事宜。赴考的船只悬挂一面红黄旗帜,上书“礼部会试”字样,就能快速被放行,如同办理了急事通行牌照。
那两日风向不太合适,周先生只好在无锡干等。到了夜里等不下去,勉强走了十里路,在村边停泊休息,还要喝两杯酒,图个安眠。第二天起来,再乘船到江阴,时间已是腊月廿四。船行水上,两岸人家编竹为篱,风物嫣然。到了夜里,因为赶上南方的小年,鞭炮声声不绝。
日记写到这儿,忽然有了描摹风景的笔触。怎么回事?定睛一看,好嘛,周先生也去玩了。没有人能一心赶路、不在考试旅行中玩耍的。或者说,特地留出时间游玩,也是势所必然。他在江阴特地登上君山,访得战国时期春申君的墓址凭吊一番,然后乘坐大船横渡长江,去往靖江。日记中说,如果赶上东南风,迅速可达。那一天刮东北风,船行艰难,船只飘荡两时许方到。即使如此,同船的人还告诉他,风平浪静就该知足,否则轻至晕船呕吐,重则葬身江心。这都是亲身历练后才可得知的人间常识,当时最流行的路书也教不了这样多。而200年后我打开导航软件查得,不论开车过桥还是坐船,如今渡江只要20分钟。
过江之后,周先生改乘小轿,连行80里,来到黄桥镇上寻得亲戚,就地居住下来过了个年。他对风土民情很感兴趣,暂住几天就把当地的方志翻阅了一通。此时我们绝不会觉得这是一个考生——高三的寒假不应该奋笔疾书、焚膏继晷吗?而他却理论联系实际,以史书结合现实的方式踏访河山,甚至还有余暇阅读明人的史论闲书。大年初一他去朝拜关帝与文昌帝君。初四去集市上逛了一圈,初五饶有兴致地记载了当地的鞭炮,一直盘桓到正月十一,才冲风冒雪地赶到泰兴。就这样又走了两天,到达另一座大城市:扬州。
二
从前,一个人会被家族、科考、婚姻等多重事务圈进不一样的人际关系网。你若生活在城镇连绵的富庶之地,每到一处,都可借助某一重社会关系获取信息,得到最基本的帮助。周先生在扬州城里会见了几拨人,帮哥哥递出了几封信。本来,他还与自己乡试时的三位同年约好,在扬州城里会合一同北上,可是没有一位能按期到达——于是他竟然又玩了起来!正月十六他在姻亲的陪同下坐了灯船,游览了平山堂,登了蜀冈,看了梅花,喝了酒。正月十七他终于不堪再等,独自前行,挨延到了邗江。风雪留人,又待两日,这才沿着运河,经邵伯埭,过高邮、宝应而至淮安。
南方读书人进京赶考,一般都在淮安换马。毕竟农历正月,北方的河水凝冰未化,船想开也开不过去。说是换“马”,其实都是乘车,拉车的牲口不拘马骡。从此以后,进北京的道路几乎笔直:出淮安,入宿迁,取道山东临沂、济宁、济南,再往北就到了河北沧州,过保定后入京。如果我们选择步行走完这条道路,导航软件计算云:您将经历237个小时,消耗44173卡路里。其实,即便乘车,一个清代南方读书人的消耗恐怕只多不少。水乡人坐惯了船,前半程没什么不适,但是赶路就会非常不好受。那个年代可没有柏油马路,而土路能把你颠成《猫和老鼠》里散架的汤姆。周先生雇车才一天,就在日记里哀叹:“我是个南方人,没有坐车的经验。跑得快了,它摇来晃去,让人浑身筋脉抽搐。这玩意比船难坐十倍!”
当时以里程定站,从王家营到北京共18站,相距百里以上为大站,否则为小站。大站人多,怕住不下;小站条件不好,设施差,服务人员水平低。从此以后,他每天都在鸡叫声中起床赶路,到黄昏时投店住宿。进了山东,兜头一场沙尘暴,“半里内不见村树”。沙停之后又继以雪,风尘扑打车身。此时已出了正月,江南早已花红柳绿,而在北地行旅还这样艰辛。他是个爱思考的人,说道江南春天也偶有大风扬沙,之前想不明白沙从哪来,经此行旅才知道,“都是北方飘过来的”。
二月初五这天,周先生在路上遇到一位同赴会试的乡试同年。对方惊讶地问:“你怎么瘦成这样了?”周先生哀叹:“我已经很久没照镜子了,并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何模样。唉,人待在家里,穿得也好,吃得也习惯,每天关起门来读读古书、教教儿子,遇到朋友就聊两句,每日里手足灵活、耳目聪明。如今出了门长途跋涉,总担心盘缠不够,还要一次次地收拾行李。不但如此,坐船就遇波涛汹涌,爬高山就是怪石嶙峋,破船老马,让我每一天都很忧愁。何况现在出来赶考,天还没亮就要起来,深更半夜才能休息。居处不安定,吃喝也不及时,一顿饱一顿饥。此时想起家居生活,简直是神仙一般的境地。再想想我现在这个鬼样子,怎么可能不瘦呢!”
三
离家越远,民情越显得陌生。向来熟悉的经验越发不管用了。传统中国确实有尊重读书人的观念,可是观念只能在有限的范围内起效。当你生活在一个秩序稳定的乡村社会里,遇到事情要立字据,多是取得初级身份的读书人出面当中间人,自然彼此客气为上。如若脱离了这样的环境,人和人之间并无有效的联结,从最实际的角度来说,一个北方的交通运输业员工就没必要在他的南方乘客面前表现文明。
周先生到了北方,觉得车夫简直是凶狠暴戾的野蛮人。车夫一开始还愿意起早赶路,越到后来就越懒。要么天都亮了还在睡大觉,主顾催促了才起来;要么对牲口不好,拼命鞭打。骡马本身就很瘦弱,挨了揍狂奔乱跑,坐在车里的人颠碎了骨头。周先生觉得,车夫根本意识不到,长途行旅之际,骡马乃是伙伴。人不可把它们的精力消耗殆尽,应当爱惜脚力,好好照看,勤给食水。深言之,这是根本就没把动物当作生命,也没有把坐车的当个人。他看不下去,出言相劝,对方则置若罔闻。
二月十五,这趟艰难的旅程终于告终,周先生跨过卢沟桥,进入北京城西的棉花胡同,住进了海昌会馆。这趟旅行中,他并没有锱铢必较。这是一位少年丧父、苦学出身、多年以教书糊口的平民,本身并不富裕。除了在南方处处有亲朋照应,吃住花销不那么大外,路上还有亲戚朋友赠予金钱。他有举人功名在身,因此得到了一些尊重和帮扶。更重要的是,身为举人,赴京会试已在国家人才政策范围之中,路费由官方给付,依距京远近,给付的银子多寡不同。按照顺治八年的规定,他从浙江出发,官方提供了十两银子。
显然,在一个层层选拔的制度之下做考生,读书改变命运,并不是鱼跃龙门那样一蹴而就的事情。读出一点成绩,得到一个身份,就可以用它博取一些认同和帮助,再去追求下一个身份。国家资助,是出于制度需要和惯性趋势。人们愿意付出帮助,倒也未必图报,而是因为他们和你同处某一张“家族、科考、婚姻的人际关系网”中。或者,也许会有一位爱惜人才的官员,愿意为自己的原则和善念额外投资。假如你真把科举游戏打通关,就可以选择把自己曾经获得的帮助,报偿到家乡和亲眷中的新一代读书人身上。这个循环多数时候不那么理想,毕竟没有强制约束,只是那个时代的道德、公义和主流价值观而已。科举时代,善良的读书人或者前读书人,确实会对下一代同行报以善良。
来源:湖南日报一点号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