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当我和金虎在普陀中心医院门口的花摊上，最终捧定一束红色的康乃馨时，那一刻，我的心突然感觉到一阵疼痛。这不是幻境，在这个迷人的晚上，捧着这束美丽的鲜花，我们赴约相见的却是一个在死亡线上抗争了一春一夏一秋，随时都可能告别人世的年近37岁的生命。

2000年立冬后的一个夜晚，蒙蒙的小雨漫天飘落着，融织于万千灯火与雨水中的上海如梦如幻。

当我和金虎在普陀中心医院门口的花摊上，最终捧定一束红色的康乃馨时，那一刻，我的心突然感觉到一阵疼痛。这不是幻境，在这个迷人的晚上，捧着这束美丽的鲜花，我们赴约相见的却是一个在死亡线上抗争了一春一夏一秋，随时都可能告别人世的年近37岁的生命。

一个月以前，病魔已经迫使他谢绝一切来访。我们真的不忍心打搅他，而我们又多么想见到他。当他的一个朋友向他转去我们不安的心愿时，他破例了：“我为新华社朋友们的关爱而感动！”

静静地向病区走去，一路无言，捧在手中的花似乎很沉很沉，心里面满满的，却不知道在想什么，只是不断地默念着那个因为一本《死亡日记》而震撼了千千万万人心灵的名字——“陆幼青”。

在二楼病区一间会客室，我们最先见到了陆幼青的妻子时牧言，她苍白而消瘦，透着一种竭心尽力的疲惫，只是她的一双眼睛里盛满了光彩，那是一种因了内心很深的爱才焕发出来的东西。

她抱歉地告诉我们，陆幼青由于疼痛吃药睡过去了，请我们稍等片刻。我们试着谈起她的丈夫，她缓缓地，陷入长长的思绪中。

她讲了很多，很多。我无法忘记，她讲到陆幼青的癌症与面对的死亡时，那份把痛一寸寸咬断的镇静；我无法忘记，她讲到与陆幼青在一起的快乐时光时，那份从心底里流淌出来的灿烂笑容；我更无法忘记，她讲到与陆幼青在家中的院落里亲手种下的那些向日葵时，猛然泪流如雨。

窗外的细雨依然淅淅沥沥地下着，屋里常常有很久的沉默。我轻轻地，生怕打破了它，因为这沉默依然是这位妻子情感律动的延续。

就这样，我们开始近距离地走进陆幼青的世界，他在我们面前展现出阳光、草地、大江、小河般的万千色彩。他也在我们面前越来越大地画出一个问号：一个如此热爱人生、热爱生命的人，又怎么能做到在即将过早地告别这一切时，竟这般从容？

他真如一个谜。

不知什么时候，护士传来话，陆幼青醒了。于是，我们走进了那间病房。

印象中的第一眼，到处都是白色的。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墙，白色的床。当终于在一片白色中定神捕捉到那一张倚靠在床头的面孔时，一瞬间，我的目光突然想逃避。

这是一张已经完全变形的面孔。生长在皮肤表面的恶性肿瘤大大小小挤满了他的半个面颊与脖颈，红肿着，溃破着，气势汹汹。足足有好几秒钟，我竟说不出一个字！

然而，也就在同一时刻，我看到了那双眼睛，那双如湖水般平静清澈含着阳光般微笑的眼睛。那里面写着什么？——生命的尊严？生命的力量？超越死亡的永恒？这一刻，我感受到一种神圣。在这双充满智慧、理性、透明、温暖的眼睛里，我找到了我拼命想要找到的所有答案。我微笑了。

这是一场哲理而又诗意的交谈。我们谈到了生与死，谈到了痛苦与幸福，甚至谈到了上帝（并非基督教中的上帝，生活中其实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上帝）。陆幼青的声音沙哑而弱小，但是有极强的定力。

我们最后谈到了他喜爱的向日葵。时牧言拿出华艺出版社两天前以手工的方式，特为陆幼青赶制出来的《死亡日记》的样书，翻到“谢幕”一章，轻轻地读道：“在一座久没有走过的遥远的山里，向阳的山坡，……有一片小小的，名叫向日葵的植物在生长；笑脸为形，真金如色，且懂得寻找阳光……”

我忘记了我们是怎样告辞的，记忆中好像一直就是这样听下去了。似乎这是一场永无结尾的采访。

真的好似永无结尾。

记得我们的稿子播发后的第二天，时牧言打来电话，说陆幼青在病床上一字一句“听”完了这篇文章，他请妻子向新华社的朋友们转达他深挚的谢意。

又记得，过了没几天，报载陆幼青走了。时牧言再次打来电话，说在陆幼青的追悼会上，悬挂的横幅悼词就是我们这篇稿子的题目“永远的向日葵”。

仍记得，之后数日，北京青年报的一位赴沪返京的记者送我一本时牧言托他带给我的《死亡日记》，书的扉页上有陆幼青的笔迹：“送给新华社记者张严平女士——陆幼青。”时牧言电话上对我说，他签完这本书的第二天，就昏迷了，再也没有醒来。

接下来，数月半载，我又陆续收到时牧言寄来的陆幼青的遗作《维维咖啡屋》《欢城》。

又一个冬天来到了。这个夜晚，当我写下这些回忆的文字时，顺手从书架上取出那本《死亡日记》，打开扉页，抬头看看桌上的台历，一时竟呆住了，陆幼青签名下的落笔日期是“2000年11月29日”，恰恰是一年前的今天。泪水悄悄湿了眼睛。

这真是一场永无结尾的采访了。真的是。

让我永远铭记在心的这次采访，留给我的不仅仅是关于一棵向日葵的故事，它沉淀在我心中的是一种厚重的“向日葵情结”。生长在天南地北漫山遍野的向日葵，就如千千万万像陆幼青一样普普通通的人，他们微小，但他们却是生活的创造者；他们平凡，但他们却是我们心灵成长的沃土。我渴望不断地去了解他们，写出他们！

曾看过一部意大利电影《向日葵》，其中的故事我已记不太清了，唯有在蓝天大地之间那片一望无际的金灿灿的向日葵的画面，留在了我的记忆中，那时只觉得它们很美。今天，我知道了，它们为什么那样美……

2000年12月

（本文摘自《时代面孔：新华社领衔记者笔下的人物肖像》）

《时代面孔：新华社领衔记者笔下的人物肖像》

张严平 著

ISBN 978-7-5166-7894-7

新华出版社 2025年4月

定价：96.00元

来源：新华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