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绿皮火车哐当哐当了三天两夜,终于把我从石家庄的军校,送回了这座北方小城的站台。
1990年,夏。
绿皮火车哐当哐当了三天两夜,终于把我从石家庄的军校,送回了这座北方小城的站台。
身上那身崭新的军官制服,肩上扛着少尉的一杠一星,在阳光下有些晃眼。
我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还是熟悉的,带着煤灰和老槐树花香的味道。
六年了。
整整六年。
我叫林涛,84年的时候,还是个在红星机械厂跟着师傅学手艺的毛头小子。
那年我二十岁,心里头除了师父的教诲,就只装得下一个人,苏婉。
她是我们厂办的女儿,穿着的确良的白衬衫,两条辫子乌黑发亮,笑起来眼睛像月牙。
我以为,我们会像所有厂区里的小青年一样,拉着手,看着电影,然后结婚,生个孩子,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了。
可现实给了我一记结结实实的耳光。
她父母看不上我这个没学历、没背景的学徒工。
“小林啊,我们家婉婉,是要考大学的。”她母亲的话,客气又疏离,像一把软刀子,一下下割着我的自尊。
后来,她考上了省城的师范,而我,依旧在车间里跟铁疙瘩打交道。
再后来,她身边出现了张健,他父亲是分厂的副厂长。
84年秋天,我收到了她托人带来的信。信里的话很委婉,但我看懂了。
信纸被我攥在手里,汗水把那娟秀的字迹浸得模糊。
我没去找她,也没回信。
第二天,我揣着那封信,走进了市武装部的征兵办公室。
我爸妈以为我是一时想不开,我爸闷着头抽了一晚上的烟,我妈的眼睛肿得像核桃。
但我心里清楚,那扇门,从她选择放手的那一刻,就已经对我关上了。
与其在原地看着那扇紧闭的门,不如自己转身,去走一条更远、更硬的路。
没想到,这一走,就是六年。
从新兵连的摸爬滚打,到考上军校,再到今天,穿着这身军装回来。
我爸妈在出站口等我,我妈的头发白了大半,看见我,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我爸还是老样子,背着手,嘴角却咧到了耳根,拍我肩膀的力道,比以前重多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家里还是那个筒子楼的老样子,只是墙壁重新刷了白灰,屋里收拾得一尘不染。
我妈张罗了一大桌子菜,都是我爱吃的。
“涛儿,多吃点,看你在部队都瘦了。”她一个劲儿地往我碗里夹红烧肉。
我看着碗里堆成小山的肉,心里暖烘烘的。
这六年,在部队想家的时候,想的就是这一口。
吃过午饭,我爸把我拉到阳台,递给我一支烟。
“在部队,都还习惯?”
“习惯,挺好的。”我点上烟,烟雾缭绕中,看着楼下院子里追逐打闹的孩子。
“那就好。”我爸顿了顿,像是下了很大决心,“那个……苏家的丫头,去年嫁人了,嫁的就是那个张健。”
我的手微微一滞,烟灰落在裤子上。
我弹了弹,面色平静地“嗯”了一声。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不疼,但有点闷。
我以为我早就放下了,可当这个名字再次被提起,那些尘封的画面,还是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
那个穿着白衬衫的姑娘,那个炎热的夏天,那封字迹模糊的信。
“都过去了。”我说,像是在对我爸说,也像是在对自己说。
我爸看了我一眼,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下午,我在房间里整理从部队带回来的东西,军校的毕业证,几本专业书,还有一枚三等功的奖章。
我妈拿着块抹布,在我身边擦来擦去,嘴里絮絮叨叨地问着我在部队的生活。
“苦不苦啊?训练累不累啊?能吃饱穿暖不?”
我笑着一一回答,告诉她一切都好。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谁啊?”我妈扬声问了一句,走过去开门。
门开了。
门口站着的人,让我手里的书,“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是苏婉。
她比六年前成熟了一些,烫了卷发,穿着一条碎花连衣裙,但眉眼间还是我记忆里的样子。
只是那双曾经像月牙一样爱笑的眼睛,此刻,却带着一丝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她手里挎着一个网兜,里面装着苹果和罐头。
“叔叔,阿姨,我……我听说林涛回来了,来看看他。”她的声音有些发紧。
我妈脸上的笑容瞬间就凝固了,愣在门口,没让她进,也没把她关在门外。
屋子里的空气,一下子变得很奇怪。
我爸从阳台走进来,看到苏婉,眉头不易察明地皱了一下,然后默默地坐回了沙发上,拿起了他的烟斗。
我弯腰,捡起地上的书,拍了拍上面的灰。
然后我站直身体,看向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又客气。
“苏婉,好久不见。”
我妈这才如梦初醒,侧了侧身子,语气不冷不热,“进来坐吧。”
苏婉局促地走了进来,把东西放在桌上。
“阿姨,我就是路过,顺便……”她的话说得有些语无伦次。
“来都来了,坐吧。”我妈拉了张凳子,态度依旧算不上热情。
我给她倒了杯水,放在她面前的茶几上。
玻璃杯和茶几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她低着头,双手紧张地绞在一起,没有去看那杯水。
“在部队……还好吗?”她终于抬起头,看向我。
她的眼神,像是一潭深水,我看不真切。
“挺好的。”我回答,言简意赅。
然后,就是漫长的沉默。
我妈借口去厨房切水果,我爸专心致志地摆弄他的烟丝,把整个空间都留给了我们。
这种沉默,比任何激烈的争吵都让人觉得不自在。
“你……”
“你……”
我们同时开口,又同时停住。
我做了个“你先说”的手势。
她咬了咬嘴唇,轻声说:“你好像变了好多。”
我笑了笑,是那种部队里练出来的,标准的、露出八颗牙齿的笑。
“六年了,人总是会变的。”
“是啊,六年了……”她喃喃自语,眼神飘向窗外,带着一丝恍惚。
我不知道她来干什么。
叙旧?我们之间还有什么旧可以叙?
道歉?当年的事,对错已经不重要了。
还是,只是单纯的,像她说的那样,路过,顺便看看?
可我们两家住得隔着大半个城区,这“顺路”,未免也太牵强了。
“听说你毕业了,分配到哪里?”她把目光收回来,重新落在我身上。
“还在等通知,应该会去南边。”
“那挺好的,南方发展快。”她点了点头,端起水杯喝了一口,像是为了掩饰什么。
我看着她,心里忽然觉得有些可笑。
我们像两个多年未见的老同学,说着客套又疏远的话,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表面的和平。
可谁又能忘记,我们曾经亲密到,以为呼吸都是连在一起的。
“你呢?”我问,“你过得怎么样?”
问出这句话,我自己都愣了一下。
或许,我心里还是有一丝好奇的。
她听到我的问题,端着杯子的手,几不可见地抖了一下。
水面上,荡开一圈细微的涟漪。
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沉默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回答了。
“就那样吧。”她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日子,不就是一天天过嘛。”
这句话,像一块石头,投进了我平静的心湖。
“就那样”,是怎样?
好,还是不好?
我没有再追问。
这是她的生活,与我无关。
我妈端着一盘切好的苹果从厨房出来,打破了这份尴尬。
“来,吃水果。”她把果盘放在苏婉面前,然后一屁股坐在我身边,摆明了是要“监工”。
苏婉拿起一块苹果,小口小口地咬着,吃得很慢。
她的眼圈,好像有点红。
我别过头,看向墙上挂着的钟。
时针一格一格地走着,发出单调的滴答声,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她又坐了一会儿,终于站起身。
“叔叔,阿姨,林涛,我……我先回去了。”
“我送送你。”我站起来。
“不用了,没几步路。”她连忙摆手。
我妈也站了起来,说:“让涛儿送送你吧,天快黑了。”
我没再多说,拿起门后的伞,跟她一起下了楼。
楼道里很暗,我们的脚步声一前一后,显得格外清晰。
走到楼下,夏天的晚风吹来,带着一丝凉意。
路灯还没亮,天色是那种深沉的蓝紫色。
“林涛。”她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我。
“嗯?”
“对不起。”
这三个字,她说得很轻,却像一颗子弹,瞬间击穿了我这些年辛苦筑起的防备。
我沉默着,没有说话。
我能说什么呢?
说“没关系”?太假了。当年的事,怎么可能没关系。那是我整个青春里,最深的一道伤疤。
说“我早就忘了”?也太假了。如果真的忘了,为什么她一出现,我的心绪就会乱成一团麻。
“当年……是我不对。”她见我不说话,又继续说道,声音里带了些许哽咽,“我那时候太年轻,太……太软弱了。”
我看着她,路灯在这时亮了,昏黄的灯光洒在她脸上,我能清楚地看到她眼里的水光。
“都过去了。”我重复着下午对我爸说过的话。
这一次,我说得更用力,也更真诚。
是的,都过去了。
无论是谁对谁错,是年少轻狂还是迫于无奈,都已经是六年前的旧事了。
我的人生,在踏上军列的那一刻,就已经转向了另一条轨道。
而她,也在我看不见的地方,走上了她自己的路。
我们,早就不在同一个世界了。
“回去吧,天晚了。”我说。
她定定地看了我几秒钟,然后点了点头,转身,慢慢地走进了暮色里。
她的背影,在路灯下被拉得很长,显得有些单薄。
我站在原地,直到那个背影消失在巷子口,才转身回家。
回到家,我妈正在厨房里洗碗,我爸坐在沙发上抽烟,屋子里一片寂静。
“都说清楚了?”我妈头也不回地问。
“没什么好说的。”我脱下鞋,换上拖鞋。
“这姑娘,怎么回事?都嫁人了,还跑来干什么?”我妈关掉水龙头,擦着手从厨房走出来,语气里带着明显的不悦。
我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
我爸磕了磕烟斗里的烟灰,沉声说:“以后,离她远点。”
我“嗯”了一声。
我知道,我爸说得对。
无论她今天来的目的是什么,我们之间,都不可能再有任何交集了。
我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可我没想到,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第二天上午,我正在家里帮我爸修理那台老掉牙的收音机,门又被敲响了。
我妈去开的门。
这次,门外站着的,是苏婉的母亲,王阿姨。
王阿姨比六年前苍老了不少,两鬓已经有了白发,但那股子精明和强势,却一点没变。
她一进门,就拉着我妈的手,脸上堆满了笑。
“哎哟,老姐姐,我听说涛儿回来了,还是个军官!我这心里,真是替你们高兴啊!”
我妈不着痕迹地抽出自己的手,淡淡地应了一句:“孩子有出息,当父母的,是省心点。”
王阿姨的目光在屋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我身上,那眼神,就像是在估量一件商品的价值。
“涛儿,真是越来越精神了!穿上这身军装,就是不一样!”
我放下手里的螺丝刀,站起身,礼貌地喊了一声:“王阿姨。”
“哎,好,好。”她笑得更灿烂了,走过来,很自然地就坐在了我爸的沙发上。
“老林啊,你可真是好福气,养了这么个有出息的儿子。不像我们家,唉……”她说着,话锋一转,叹了口气。
我爸没接话,只是低头摆弄他的烟斗。
我妈给她倒了杯水,也没说话。
王阿姨似乎一点也不觉得尴尬,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我们家婉婉,就是个没福气的。当初,要不是我们当父母的瞎掺和,非让她嫁给那个张健,她现在哪会受这种罪!”
说着,她还用手帕擦了擦眼角,好像真的很难过。
我心里咯噔一下。
受罪?
苏婉过得不好?
“张健那小子,结婚前看着人模狗样的,谁知道结婚后,就不是那么回事了!不求上进,整天就知道喝酒打牌,喝多了还……还动手!”
王阿姨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锤子一样,敲在我的心上。
我妈的脸色也变了。
“他敢打人?”
“可不是嘛!”王阿姨一拍大腿,“我们婉婉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她还不敢跟我们说,要不是我上次过去,都发现不了!我可怜的女儿啊……”
屋子里,一片死寂。
我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一下,一下,又沉又重。
我无法想象,那个记忆里总是笑着的姑娘,会过着这样的生活。
“那……那你们没想过办法?”我妈迟疑地问。
“怎么没想?找了张家理论,他们家护着儿子,说我们婉婉没伺候好他!你说说,这叫什么话!我们想让婉婉离婚,可那丫头死活不同意,说怕丢人,怕我们跟着没面子。”
王阿姨一边说,一边偷偷地观察着我和我父母的表情。
我低着头,看着地上的一块地板砖,脑子里乱糟糟的。
“唉,说到底,都是缘分啊。”王阿姨话锋再次一转,目光直直地看向我,“涛儿,阿姨知道,当年是我们不对,是我们有眼不识泰山,耽误了你和婉婉。要是当初你们俩成了,现在哪有这些事啊。”
我猛地抬起头。
原来,这才是她今天来的真正目的。
我妈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他王家嫂子,过去的事,就别提了。”
“怎么能不提呢!”王阿姨的情绪忽然激动起来,“老姐姐,我是真心后悔啊!我今天来,就是想跟你们赔个不是。也想……也想问问涛儿,你心里,对我们婉婉,到底还有没有……”
“王阿姨。”我打断了她的话。
我的声音不大,但很清晰。
屋子里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我身上。
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当年的事,已经过去了。苏婉现在是张健的妻子,她过得好不好,是他们夫妻之间的事,也是你们两家人的事,和我,和我们林家,没有任何关系。”
我的话说得很直白,也很绝情。
王阿姨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眼神里闪过一丝错愕和难堪。
“涛儿,你怎么能这么说呢?你和婉婉毕竟……”
“我们毕竟什么?”我反问,“我们毕竟谈过几个月恋爱?那都是六年前的事了。这六年,我在部队,她在省城,我们过着各自的生活,早就已经是两条路上的人了。”
“我这次探家回来,是看我父母的。过不了多久,我就要回部队了。以后,可能一年都回不来一次。”
“所以,王阿姨,您的意思,我明白了。但是,不可能。”
我把话说完,整个屋子安静得可怕。
我爸默默地给我投来一个赞许的眼神。
我妈虽然没说话,但紧绷的嘴角,也微微松弛了一些。
王阿姨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像是被人当众扇了几个耳光。
她大概没想到,六年前那个在她面前唯唯诺诺,连头都不敢抬的穷小子,今天敢用这样的口气跟她说话。
“你……你……”她你了半天,也没说出下文。
最后,她猛地站起身,拿起自己的包,“好,好你个林涛,你有出息了,看不起我们了是吧!我告诉你,我们家婉婉,想找什么样的找不到?要不是她心里还惦记着你,我今天才懒得来登你家的门!”
说完,她气冲冲地摔门而去。
门被摔得“砰”的一声巨响,震得窗户玻璃都嗡嗡作响。
我妈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这叫什么事啊!”
我坐回椅子上,拿起那把螺丝刀,继续修理收音机。
可我的手,却一直在抖。
我表现得很冷静,很果断。
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内心,远没有表面上那么平静。
苏婉过得不好。
她被家暴。
这个消息,像一根刺,扎进了我的心里。
我努力地告诉自己,这不关我的事,这是她自己的选择。
可那些回忆,那些她对我笑的样子,还是不受控制地往外冒。
我烦躁地把螺ICC扔在桌上。
“不修了!”
那天下午,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哪儿也没去。
我以为,被我那样回绝之后,苏家应该不会再来找我了。
我又一次,低估了他们。
两天后的一个傍晚,我陪我爸在楼下下棋,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出现在了我们面前。
张健。
他比六年前胖了不少,头发也有些稀疏,穿着一件泛黄的白背心,满身的酒气,走路都有些摇晃。
他一眼就看到了我,径直走了过来。
“你就是林涛?”他斜着眼睛看我,语气很不客气。
周围下棋看棋的邻居,都好奇地看了过来。
我站起身,看着他,没有说话。
我爸也站了起来,挡在我身前,“你找我儿子有事?”
“我找他?”张健冷笑一声,“是他老婆来找我!不对,是他前头的老相好,来找我!”
他的声音很大,一下子就把周围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
我爸的脸瞬间就涨红了。
“你胡说八道什么!”
“我胡说?”张健指着我的鼻子,“你问问你这个好儿子!苏婉是不是来找过他了?是不是还想跟他旧情复燃?啊?”
我的拳头,在身侧攥得咯吱作响。
在部队六年,我学到的第一件事,就是纪律和忍耐。
我不能动手。
我一旦动手,事情就闹大了,不仅会影响我自己的前途,还会让我爸妈在邻居面前抬不起头。
我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把我爸拉到身后。
我直视着张健,声音不大,但足够清晰。
“第一,苏婉是来过我家,但她是来看望我父母,这是邻里之间的正常走动。”
“第二,我们之间什么都没说,更没有什么旧情复燃。她坐了十分钟就走了。”
“第三,你和你妻子之间的问题,请你们自己解决,不要牵扯到不相干的人。你现在喝醉了,我不跟你计较,请你离开。”
我的话说得有理有据,不卑不亢。
周围的邻居也开始窃窃私语,显然,大家更相信我这个穿着军装的年轻人,而不是他这个满身酒气的醉汉。
张健大概没想到我会是这个反应。
他愣了一下,随即恼羞成怒。
“嘿!你小子还跟我拽上了是吧?装什么大尾巴狼!不就是个当兵的吗?我告诉你,苏婉是我老婆,她这辈子都别想离开我!你要是敢跟她勾勾搭搭,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他说着,就挥着拳头朝我脸上打来。
我爸惊呼一声。
我没有躲。
就在他的拳头快要到我面前的时候,我侧身,右手迅速抓住他的手腕,顺势往下一带,同时左手在他肘关节处一按。
一个标准的擒拿动作。
张健“嗷”的一声惨叫,整个人就被我按得跪在了地上,动弹不得。
整个过程,快如闪电。
周围的人都看呆了。
“放开我!你个……”
我手上的力道加重了一分。
“我再说一遍,请你离开。”我的声音很冷,“如果你再在这里胡搅蛮缠,影响公共秩序,我就只能把你送到派出所去了。”
“派出所”三个字,显然让他清醒了一些。
他挣扎了几下,没挣开,只好服软。
“放开……我放开……我走,我走还不行吗?”
我松开手。
他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揉着自己的手腕,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你给我等着!”
撂下这句狠话,他一瘸一拐地跑了。
周围的邻居,爆发出了一阵叫好声。
“涛子,好样的!”
“对付这种人,就不能手软!”
我爸的脸色却很难看,他拉着我,匆匆回了家。
一进门,他就把门关上,压低了声音说:“你太冲动了!”
“爸,他都欺负到家门口了,我还能忍着?”
“你现在是军人,身份不一样!万一他去部队告你,说你打人,你怎么办?”我爸急得在屋里直转圈。
我妈也闻声从厨房出来,一脸担忧。
“放心吧,爸,妈。”我让他们坐下,“我有分寸,我用的是擒拿,他身上连块皮都没破,告也告不赢。而且,是他在公共场合寻衅滋事,真要去派出所,也是他理亏。”
但这件事,像一根鱼刺,卡在了我们全家人的喉咙里。
我原本平静的探亲假期,被彻底搅乱了。
第二天,我妈托人给我介绍了个对象,是市里一所中学的老师,叫陈曦。
“去见见吧,孩子。”我妈把一张照片递给我,“那苏家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你该有你自己的新生活了。”
照片上的女孩,留着齐耳短发,戴着一副眼镜,笑起来很文静。
我看着照片,心里没有太多波澜。
但为了让我妈安心,我还是答应了。
见面的地点,约在公园的茶馆里。
我去的时候,陈曦已经到了。
她穿着一件白色的连衣裙,比照片上看起来更清秀。
看到我,她站起来,有些靦腆地笑了笑。
“你是林涛吧?你好,我是陈曦。”
“你好。”我也笑了笑。
我们坐下来,有些拘谨地聊着天。
她问我在部队的生活,我问她在学校的工作。
她的声音很好听,不疾不徐,像山间清泉。
跟她聊天,很舒服,很放松。
没有试探,没有算计,没有那些沉重的过去。
我们聊了很多,从书本聊到电影,从北方的冬天聊到南方的四季。
我发现,我们有很多共同的爱好。
不知不觉,一个下午就过去了。
临走的时候,我们交换了通信地址。
“以后,可以给你写信吗?”她问。
“当然可以。”我点头。
看着她骑着自行车远去的背影,我的心里,像是被阳光照进来了一样。
或许,我妈说得对。
我应该开始新的生活了。
然而,苏婉的事情,并没有因为我的退让而结束。
就在我和陈曦见面的第二天,苏婉的父亲,苏厂长,亲自登门了。
苏厂长是个很体面的人,即便是来我们这种筒子楼,也穿着一身干净的中山装。
他带来了两瓶好酒,两条好烟。
我爸妈把他让进屋,神色都很复杂。
“老林,弟妹。”苏厂长一坐下,就先开了口,“我今天来,是替我那个不成器的女婿,给你们赔罪的。”
我爸摆了摆手,“苏厂长,言重了。”
“不重,不重。”苏厂长叹了口气,“张健那孩子,被我们惯坏了。那天喝了点酒,冲撞了涛儿,回去我就狠狠地批评了他。他今天本来想亲自来道歉的,被我拦住了,我怕他嘴笨,又说错话。”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道了歉,又保全了张健的面子。
我坐在旁边,安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其实,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苏厂长话锋一转,又开始诉苦,“婉婉和张健的事,让你们见笑了。我们做父母的,心里也跟刀割一样。当初,要是我们不那么势利,不拦着婉婉和涛儿,也就没今天这些事了。”
他又把话题,绕回了我和苏婉身上。
我心里升起一股说不出的感觉。
他们一家人,好像都认定了我才是解决他们家庭矛盾的关键。
“苏厂长,”我爸开口了,语气很沉稳,“孩子们的事,有他们自己的缘分。涛儿和婉婉,那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婉婉既然嫁给了张健,那就是张家的媳妇,他们夫妻俩的事,我们外人,不好多说什么。”
我爸的态度很明确,就是划清界限。
苏厂长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自然。
“老林说的是。不过……”他看向我,“涛儿,叔叔今天来,还有个不情之请。”
“叔叔您说。”
“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重情义。婉婉她……她现在心里苦,张健又不懂得体谅她。她有时候,就想找个人说说话。她能想到的,也就只有你了。”
我皱起了眉头。
“叔叔的意思是,想请你有空的时候,能不能……能不能去劝劝婉婉?你们以前关系好,你的话,她或许能听进去一些。劝劝她,日子总要过下去,夫妻之间,床头吵架床尾和嘛。”
我简直要被这个逻辑气笑了。
让我这个前男友,去劝她和她丈夫好好过日子?
这是什么道理?
“苏厂长,”我站起身,走到他面前,很认真地看着他,“恕我直言,这件事,我做不到。”
“为什么?”
“第一,我的身份不合适。我是她的前男友,我去劝她,只会让他们的夫妻关系更加复杂,火上浇油。”
“第二,我没有这个义务。她的生活是她自己选的,她应该为自己的选择负责。如果她过得不好,她应该求助于她的家人,或者通过法律途径解决,而不是来找我这个毫不相干的外人。”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我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我已经有自己的生活了。我不想,也不会再和过去有任何牵扯。请您和您的家人,不要再来打扰我和我的父母。”
我的话说完,苏厂长的脸,彻底挂不住了。
他大概这辈子,都没被一个晚辈这么当面顶撞过。
他的脸色由红转青,嘴唇哆嗦着,指着我,“你……你……”
“爸,我们走吧。”
一个清脆的女声,从门口传来。
我们都愣住了,回头一看,苏婉就站在门口。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道听了多久。
她的脸色很苍白,眼睛红红的,显然是哭过。
她走进来,扶起她的父亲。
“爸,我们回家。”
苏厂长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自己的女儿,最后重重地哼了一声,甩手就往外走。
苏婉没有立刻走。
她转过身,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那一眼里,有委屈,有不甘,有失望,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决绝。
然后,她对着我父母,深深地鞠了一躬。
“叔叔,阿姨,对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
说完,她转身,快步追了出去。
看着他们父女俩离去的背影,我心里五味杂陈。
我妈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
“儿子,你做得对。”
我点了点头,心里却一点也轻松不起来。
我以为,这次之后,事情应该能彻底了结了。
可生活,永远比戏剧更出人意料。
一个星期后,我接到了部队的通知,分配到了广州的一支驻军部队,让我一个星期后去报到。
时间很紧,我妈开始忙着给我准备行囊。
就在我准备离开的前两天,一个爆炸性的消息,传遍了整个厂区。
苏婉,向法院提起了离婚诉讼。
在这个年代,离婚,尤其是一个女人主动提出离婚,是需要巨大勇气的。
这意味着,她要承受来自四面八方的流言蜚语和指指点点。
我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帮我爸收拾院子里的小花圃。
手里的铲子,一下子掉在了地上。
她还是走了这一步。
是因为我那天的话吗?
我不知道。
心里很乱。
我妈看着我,欲言又止。
“妈,这事跟咱们没关系。”我捡起铲子,故作轻松地说。
我妈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翻来覆去,脑子里全是苏婉的样子。
她哭泣的样子,她倔强的样子,她最后看我那一眼的样子。
我承认,我心里,还是有那么一丝波澜。
但理智告诉我,我必须克制。
我的未来在部队,在远方。
而她,有她自己要走的路。
我们,注定是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
第二天,我去市里的新华书店,想给陈曦买几本书,作为临走前的礼物。
刚走出书店,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在马路对面的公交站台等车。
是苏婉。
她穿着一件朴素的蓝布褂子,头发简单地扎在脑后,看起来比前几天更憔E悴了。
她旁边,站着张健。
张健正激动地说着什么,不停地比划着手。
苏婉只是低着头,一言不发。
忽然,张健像是失去了耐心,一把抓住了苏婉的手腕。
“你到底要干什么!非要把事情闹得这么难看吗?”他吼道。
苏婉用力地想甩开他的手,却没有成功。
“你放开我!”
“我不放!跟我回家!”
周围的人都向他们投去异样的目光。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就迈开了脚步,朝马路对面走去。
可我刚走了两步,就停住了。
我过去,能干什么呢?
以什么身份?
帮她?只会让事情更糟。
就在我犹豫的时候,一辆公交车进站了。
苏婉趁着张健分神的瞬间,猛地甩开他的手,挤上了公交车。
张健想追,却被上车的人流挡住了。
公交车关上门,缓缓开走了。
张健气急败坏地在原地跺了跺脚,骂了一句什么,然后颓然地蹲在了地上。
我看着那辆远去的公交车,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我拿着买好的书,回了家。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看到了那一幕。
离家的日子,很快就到了。
我爸妈把我送到火车站。
站台上,人来人往,充满了离别的气息。
我妈的眼圈又红了,不停地嘱咐我,要照顾好自己,要按时吃饭,要常给家里写信。
我爸还是话不多,只是用力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到了部队,好好干。”
“嗯。”我点了点头。
汽笛声响起,催促着旅客上车。
我提着行李,准备上车。
就在这时,我听见身后,有人在喊我的名字。
“林涛!”
我回头。
人群中,苏婉正朝我跑来。
她跑得很急,脸颊通红,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浸湿了。
她跑到我面前,停下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我爸妈都愣住了。
我也愣住了。
“你……”
“我……我是来送送你的。”她喘匀了气,看着我,眼睛亮得惊人。
“谢谢。”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林涛,”她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光芒,“你那天说得对,人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我以前,总是活在别人的期望里,我爸妈的,张健的……我从来没有为自己活过一次。”
“但是现在,我想明白了。”
“我已经向法院起诉离婚了。不管结果怎么样,不管别人怎么看我,我都要走出这一步。”
“我要开始我自己的新生活了。”
她一口气说了很多,像是要把积压在心里很久的话,都说出来。
我静静地听着。
“我今天来,不是想求你什么,也不是想挽回什么。”她笑了笑,那笑容,像是雨后的阳光,干净又明亮,“我就是想告诉你,谢谢你。”
“谢谢你,让我看清了自己。也谢谢你,让我有了重新开始的勇气。”
“还有,祝你,前程似锦。”
她说完,朝我挥了挥手,然后转身,毫不犹豫地,走进了人群里。
没有回头。
我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潮中。
心里,像是有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上车吧,儿子,要开车了。”我妈推了我一下。
我回过神来,朝他们挥了挥手,然后提着行李,踏上了南下的列车。
火车缓缓开动,窗外的站台,渐渐远去。
我靠在窗边,看着外面飞速后退的景物。
我想起了六年前,我离开的时候,是带着一颗破碎的心,和满腔的不甘。
而今天,我再次离开,心里却是前所未有的平静和坦然。
我从口袋里,拿出那几本准备送给陈曦的书。
扉页上,我已经写好了一行字:
“你好,陈曦。我的故事,从今天起,将有新的篇章。你,愿意成为我的读者吗?”
我笑了。
窗外的阳光,正好。
我知道,属于我的,崭新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来源:金银瑞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