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晚饭后,电视机的音量被调到35,不多不少,这是父亲陈建军雷打不动的规矩。新闻联播的片头曲准时响起,像一把生了锈的尺子,量着我们家沉闷的空气。我看着父亲那张被岁月和固执刻满沟壑的脸,心里明白,这个家的所有旋钮,都由他一人拧着。
晚饭后,电视机的音量被调到35,不多不少,这是父亲陈建军雷打不动的规矩。新闻联播的片头曲准时响起,像一把生了锈的尺子,量着我们家沉闷的空气。我看着父亲那张被岁月和固执刻满沟壑的脸,心里明白,这个家的所有旋钮,都由他一人拧着。
抽屉被我不经意间拉开一条缝,露出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的一角。我知道那是什么,是父亲和他的两个兄弟,三个穿着的确良衬衫的年轻人,肩膀挨着肩膀,笑得没心没肺。可如今,那张照片,就像我们家那个再也没人提起的“大伯”,被塞进了最深的角落。
“爸,今天护工打电话,说您血压又高了。”我小心翼翼地开口。
父亲的视线没有离开电视,只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回答。我妻子林微在厨房里把碗碟碰得叮当响,我知道,她又在用这种方式表达她的不满。
“您那个降压药,不能停。”我继续说。
“死不了。”父亲终于开了金口,声音像被砂纸磨过。
我妈端着一盘切好的苹果走出来,放在茶几上,打破了僵局。“老头子,你就少说两句。阿阳也是关心你。”她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有无奈,也有恳求,似乎在说:“别再提了。”
可我偏要提。
“我听三姨说,二伯前两天回老家了。”
“哐当”一声,父亲手里的遥控器掉在了地板上。电视里字正腔圆的播报声,瞬间显得无比刺耳。他没有弯腰去捡,身体僵直地坐在沙发上,像一尊风干的泥塑。那种反常的沉默,比任何咆哮都更让我心惊。
“谁让你提他的?”父亲的声音压得很低,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爸,都过去多少年了……”
“闭嘴!”他突然吼道,脖子上的青筋暴起,“我们家,没有这个人!你给我记住了!”
母亲赶紧走过来,把遥控器捡起来塞回他手里,然后用力把我往阳台推。“阿阳,你少说两句,你爸身体不好,别气他……”她压低声音,话说到一半,却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有些事……唉,你不知道。”
我知道,这个家里埋着一颗雷,叫“兄弟”。而引线,就攥在父亲手里。十年了,大伯陈建功瘫在床上,二伯陈建国像一头老黄牛,守着他,不离不弃。而我们家,近在咫尺,却形同陌路,连过年的一句问候都没有。我一直想问为什么,可每次话到嘴边,都被父亲那能杀人的眼神给堵了回去。
手机震动了一下,“你又来了。非得把家里捅个天翻地覆你才甘心?”
我没回,只是看着窗外沉下去的夜色。远处高楼的灯火明明灭灭,像一个个无法解读的秘密。我有一种强烈的预感,父亲的身体,就像这栋老旧的居民楼,外表看着还结实,内里的线路却已经老化得不堪一击。有些秘密,再不问,可能就永远没有答案了。
我深吸一口气,转身走回客厅。
“爸,大伯瘫了十年,二伯守了十年。就算他们是仇人,这十年,也该还清了。你到底在恨什么?”
父亲猛地站起来,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他指着我的鼻子,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突然,他双眼一翻,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老陈!”母亲的尖叫撕裂了整个屋子。
那一刻,新闻联播刚好结束,电视屏幕上,国泰民安,一片祥和。
第一章
医院的消毒水味,总能轻易地勾出人心里最深的恐惧。
父亲躺在病床上,挂着吊瓶,脸色灰败。医生说是突发性脑梗,幸好送得及时,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但需要立刻住院观察。我站在病房门口,看着母亲红着眼圈给父亲掖被角,心里像被塞进了一团湿棉花,堵得难受。
林微缴费回来,把一沓单子塞给我,脸上没什么表情。“医生说要办住院,你去把手续弄一下。”
“好。”我接过单子,转身想走。
“陈阳。”她叫住我。
我回头看她。走廊的灯光惨白,照得她脸色也不好看。“我知道你想弄清楚当年的事,但你看看爸现在这样子。有些事,是不是就让它过去算了?”
“过不去。”我摇摇头,“如果真是深仇大恨,他倒下的那一刻,喊的应该是我的名字,或者妈的名字。但他没有。”
林微愣住了。
是的,父亲在失去意识前,嘴里含糊不清地念叨了一个字。我听清了,是“地”。
不是“弟”,是“地”。
这个发现像一根针,扎进了我混乱的思绪里,让我瞬间清醒。
办完住院手续回来,母亲已经趴在床边睡着了。我给林微发了条信息让她先带孩子回家,自己留下守夜。夜深人静,病房里只剩下仪器规律的滴滴声和父亲沉重的呼吸声。我坐在陪护椅上,又想起了那张黑白照片。
照片上的三兄弟,大哥陈建功,浓眉大眼,笑得最是开朗,他是我们这一辈孩子王,小时候经常背着我满村跑。二哥陈建国,就是我二伯,性格最闷,但手最巧,会用麦秆编蚂蚱。最小的就是我父亲陈建军,那时候他还很瘦,站在两个哥哥中间,笑得有些腼腆。
我记得,在我上小学的时候,我们三家的关系还好得很。大伯在镇上的砖窑厂上班,每次回来都会给我带水果糖。二伯在县城学木匠,偶尔回家,会给我做木头手枪。父亲在村里当会计,最有“文化”。那时候,奶奶总拉着我们三兄弟的手说:“你们要一辈子相互扶持,老大是天,老二是地,老三是人,天地人,缺一个都不行。”
可后来,天塌了。
大伯在砖窑厂出了事故,从高处摔下来,伤了脊椎,从此瘫痪在床。那一年,我刚上初中。我只记得家里乱成一团,大伯母哭得死去活来,没过两年就跟人跑了,扔下了瘫痪的大伯和一屁股债。
从那以后,一切都变了。
我们家和二伯家,像是商量好了一样,再也没去过大伯家。起初我问,父亲只是黑着脸说:“大人的事,小孩别管。”后来问得多了,他就直接发火。渐渐地,我就不敢问了。“大伯”和“二伯”成了我们家的禁忌词。
我只知道,二伯辞了县城的工作,回到老家,一个人担起了照顾大伯的重担。这一担,就是十年。十年里,他靠打零工,种几亩薄田,硬是把大伯从鬼门关拉了回来,养得干干净净。
而我们家,日子却越过越好。父亲不知怎么倒腾了几次,赚了些钱,在城里买了房,把我供上了大学,有了现在体面的工作。
我拿出手机,翻出一个几乎从没拨过的号码。犹豫了很久,还是按下了通话键。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
“喂?”对面的声音沙哑又疲惫,带着浓重的乡音。
“……二伯,是我,阿阳。”
对面沉默了,只能听到一阵粗重的喘息声。过了足足有半分钟,他才开口:“你爸……还好吗?”
他的声音里没有怨恨,只有一种深切的关切,这让我更加难受。“住院了,脑梗。不严重。”
“哦,那就好,那就好。”二伯喃喃道,“人老了,就怕这个。”
“二伯,”我鼓起勇气,“那天你为什么来我家?”
又是一阵沉默。这次,我听到了压抑的咳嗽声。“没啥事,就是……就是路过,想看看你爸。”
路过?从几十公里外的老家,特意“路过”到城里来看一眼?这谎撒得连他自己都不信。
“二ar伯,爸倒下前,说了一个字,‘地’。”我直接把底牌亮了出来,“当年的事,是不是跟老家的地皮有关?”
电话那头的呼吸猛地一滞。
“你……你爸都跟你说了?”他的声音里充满了震惊。
“没有。他什么都不肯说。”我顿了顿,放缓了语气,“二伯,我不是来追究谁对谁错的。我只是想知道真相。我爸这个样子,我怕他心里有结,这个结解不开,他过不去这个坎。”
二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口气里,仿佛有十年的风霜和辛酸。“阿阳,你长大了。有些事,你爸不说是为你好。你别问了。”
“为我好,就是看着大伯受苦,看着你受累,看着我们一家人反目成仇吗?”我的情绪有些激动,“这算哪门子为我好!”
“你这脾气,跟你爸年轻时候一模一样。”二ar伯苦笑了一声,“行吧,既然你问到这份上了。明天,你来一趟老家吧。有些东西,也该让你看看了。”
挂了电话,我看着病床上毫无知觉的父亲,心里五味杂陈。
真相的门,终于被我撬开了一条缝。可我不知道,门后面等着我的,究竟是救赎,还是更深的深渊。
就在这时,父亲的手指,轻轻地动了一下。他的标志性动作,就算在昏迷中,也改不掉。那是他每次心烦意乱时,都会无意识地用食指敲击身边的东西。
一下,又一下,敲在我的心上。
第二章
第二天一早,我跟母亲和林微交代了一声,开车回了老家。
车子驶离城市的喧嚣,窗外的景色渐渐被大片的农田和低矮的村舍取代。我的心情也随之变得沉重。这条路,我曾经走了无数遍,但这一次,却像是去奔赴一场未知的审判。
老家的房子已经很久没人住了,院子里长满了杂草。我直接把车开到了村东头,二伯和大伯住的地方。那是一座比我家老宅还要破败的土坯房,院墙塌了一半,用一些烂木板勉强挡着。
我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浓重的中药味和常年不散的霉味扑面而来。二伯正蹲在院子里,用一把破旧的菜刀剁着什么,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劳动布上衣,背影像一座被风霜压弯了的山。
“二伯。”我叫了一声。
他回过头,看到我,愣了一下,随即在满是泥污的裤子上擦了擦手,站了起来。“来了?快进屋坐。”
他的腰有些直不起来,走路也一瘸一拐的。我这才发现,他的腿好像有点问题。
“你的腿……”
“老毛病了,前几年上山砍柴,摔了一下。”他浑不在意地摆摆手,“不碍事。”
我跟着他走进屋里。光线很暗,屋里的陈设简单得让人心酸。一张桌子,两条长凳,一个掉漆的木柜子,就是全部的家具。里屋的土炕上,躺着一个人,身上盖着一床厚厚的棉被。
那就是我的大伯,陈建功。
十年了,我终于又见到了他。他比我想象的还要瘦,脸颊深陷,眼窝发黑,只有一双眼睛,还亮着,直勾勾地盯着房梁。听到我们进来的声音,他的眼珠费力地转了转,落在了我身上。
“大哥,阿阳来看你了。”二伯走过去,用一块湿毛巾,仔细地擦着大伯的脸。
大伯的嘴唇动了动,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像个破旧的风箱。一滴浑浊的泪,从他的眼角滑落。
我鼻子一酸,别过脸去。
二伯伺候完大伯,又去厨房忙活。我跟了进去,想搭把手。厨房里更简陋,一个土灶,两口大锅,墙角堆着一小堆红薯和白菜。
“二伯,我来吧。”
“不用不用,你坐着就行。”二伯把我往外推,“城里人,哪干过这个。”他一边说,一边利落地生火,烧水。
我看着他那双布满老茧和伤痕的手,心里堵得说不出话来。这双手,原本是能做出精巧木器的,现在却只能用来烧火、剁猪食。
“二伯,你昨天电话里说,有东西要给我看。”我忍不住开口。
二伯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他没回头,只是往灶里添了一把柴,火光映得他的脸忽明忽暗。“不急,先让你大伯吃了饭。”
他所谓的“饭”,是把红薯和白菜剁碎,熬成糊糊。他一口一口,极有耐心地喂给大伯。大伯吞咽很困难,常常一小碗糊糊要喂半个多小时,还弄得满嘴满身都是。二伯也不嫌脏,喂完就拿毛巾给他擦干净,动作熟练得让人心疼。
做完这一切,二伯才从炕头的一个破木箱里,拿出一个用布包着的东西,递给我。
布包打开,里面是一个陈旧的笔记本,和一个更陈旧的存折。
“这是你大伯的。”二伯的声音很低沉,“你看看吧。”
我翻开笔记本,里面是大伯歪歪扭扭的字迹。这是一本账本,记录着他出事后,二伯为他花的每一笔钱。买药、看病、买米、买面……每一笔,都记得清清楚楚,小到几毛钱的盐巴。
账本的最后一页,是一个总数:九万七千八百六十五块四毛。
我拿起那个存折,手有些抖。打开一看,户主是陈建功,但上面的存款记录,却让我如遭雷击。
十年前,也就是大伯出事后不久,有一笔十万元的存款入账。但紧接着,第二天,这笔钱就被人全额取走了。取款人签名那一栏,龙飞凤舞地签着两个字:陈建军。
是我父亲的名字。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这……这是怎么回事?”我的声音都在发颤。
“这十万块,是砖窑厂赔给你大伯的救命钱。”二伯看着窗外,眼神悠远,仿佛在回忆一件很久远的事。“当时你大伯在县医院,医生说,要做手术,要用进口钢钉,不然这辈子就完了。手术费,加上后期康复,至少要十万。”
他顿了顿,继续说:“你爸当时在村里最出息,脑子活。他说,这钱放在存折里是死的,他有门路,能钱生钱。不出半年,就能翻一倍。到时候,别说给你大伯治病,给他在城里买套房都够了。”
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我当时信了。你大伯也信了。我们把存折和密码都给了他。结果……钱拿走不到一个月,你大伯的病情就恶化了,急等着用钱。我给你爸打电话,他说钱投进去了,暂时拿不出来,让我们再等等。”
“我们等了。一天,两天,一个星期,一个月……你大伯在医院里疼得整夜整夜地叫,医生天天催着交钱。我没办法,只能把他从县医院拉回来。后来……就再也没站起来过。”
二伯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故事。但那平静之下,是压抑了十年的滔天巨浪。
“那笔钱呢?”我哑着嗓子问。
“没了。”二伯吐出两个字。“你爸后来跟我说,他被人骗了,投进去的钱,血本无归。他说,一码归一码,这事算他倒霉,但他没钱赔给我们。让我们别再找他。”
一码归一码。又是这句“一码归一码”!
我捏着存折,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原来,这就是真相。父亲拿走了大伯的救命钱,断送了他后半生的希望,然后用一句轻飘飘的“一码归一码”,就隔断了所有的亲情和道义。
难怪他不敢见二伯,难怪他一听到这两个字就暴跳如雷。他不是恨,他是怕,是心虚!
“为什么……为什么不报警?”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二伯摇了摇头,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一丝波澜。“报警?阿阳,那是你爸,是我亲弟弟。我们把他送进监狱,你怎么办?你妈怎么办?这个家不就散了?”
【扎心金句】家,就是那个你摔门而出,还想回来吃饭的地方。但有时候,门摔多了,锁就锈了。
我无力地跌坐在长凳上。原来,二伯的沉默和退让,不是懦弱,而是用自己的一生,去维护一个家的完整。而我的父亲,却躲在这份宽容背后,心安理得地过了十年。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是林微打来的。
“陈阳,你快回来!爸的情况不好了!”
第三章
我几乎是飞车赶回医院的。
一进病房,就看到几个医生护士围在父亲的床边,气氛紧张。母亲瘫坐在墙角的椅子上,捂着脸,肩膀一抽一抽的。
“怎么回事?”我抓住一个护士的手臂。
“病人突发大面积脑梗,正在抢救。”护士匆匆说了一句,又投入到工作中。
我站在原地,手脚冰凉。我不敢相信,几个小时前,我还想着要怎么质问他,怎么让他去给大伯二伯一个交代。可现在,他却可能连一个听我质问的机会都没有了。
林微走过来,扶住我。“别急,医生在呢,会没事的。”她的手很暖,给了我一丝力量。
抢救持续了近一个小时。当主治医生摘下口罩,对我们说“暂时稳住了,但已经转入重症监护室”时,我们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随即又被更大的担忧攫住。
父亲被转入了ICU,我们只能隔着厚厚的玻璃看着他。他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连接着一堆闪烁的仪器,像一个被现代医学俘虏的囚徒。
母亲哭得快要昏厥过去,林微在一旁扶着她。我靠在冰冷的墙上,脑子里乱成一团。二伯那张布满风霜的脸,大伯那双绝望的眼睛,父亲签名的取款单,还有现在躺在ICU里生死未卜的父亲……所有的一切,都搅成了一锅滚烫的粥,烫得我五脏六腑都在疼。
“都怪我……都怪我……”我喃喃自语,“如果我今天不去老家,不刺激他……”
“不怪你。”林微走到我身边,递给我一瓶水。“这件事,迟早要爆的。爸的心病,已经拖得太久了。”她顿了顿,看着ICU里的父亲,轻声说,“其实,我一直觉得爸活得很累。他总把一切都扛在自己肩上,不许任何人碰,也不许任何人看。就像一个守着一堆炸药的仓库保管员,每天都提心吊胆。”
我看着林微,她平时虽然嘴上抱怨,但到了关键时刻,却比谁都看得清。
【情节转折】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又响了。还是二伯。
我走到走廊尽头,接起电话。
“阿阳,你爸……怎么样了?”二伯的声音里充满了焦虑。
“在ICU,情况不太好。”我疲惫地说。
电话那头沉默了。我能想象到,他此刻肯定是蹲在那个破败的院子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着劣质的旱烟。
“二伯,”我下定了决心,“你来一趟市里吧。不管怎么样,你们是亲兄弟。让他……见你最后一面。”
“我……”二伯的声音有些犹豫,“我去了,你爸他……会不会更生气?”
“他现在没力气生气了。”我苦笑,“二伯,来吧。算我求你。”
挂了电话,我回到ICU门口。母亲已经稍微平静了一些,林微在给她喂水。我看着她鬓边新增的白发,心里一阵刺痛。
“妈,”我走过去,蹲在她面前,“对不起。”
母亲摇摇头,摸了摸我的脸。“傻孩子,跟你没关系。这是你爸的命。”她顿了顿,眼神复杂地看着我,“你……是不是去见你二伯了?”
我点了点头。
母亲长叹一口气,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也好。有些事,是该让你知道了。”她从随身的布包里,拿出一串钥匙,递给我。“回家去,把你爸书房里那个上了锁的抽屉打开。里面……有你想知道的另一半真相。”
我愣住了。另一半真相?难道事情还有隐情?
我握着那串冰冷的钥匙,像是握着一个潘多拉的魔盒。
我让林微在医院陪着母亲,自己开车回家。一路上,我的心跳得飞快。我有一种强烈的直觉,父亲书房里的那个抽屉,藏着整个事件的核心。
回到家,我直奔书房。那个老式的红木书桌,是父亲最宝贝的东西,平时连我都不让碰。最右边的抽屉,常年用一把小铜锁锁着。
我用母亲给的钥匙,打开了那把已经有些锈迹的锁。
抽屉里没有我想象中的账本或者合同,只有一个小小的、已经褪了色的铁皮盒子。就是那种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很常见的,用来装饼干的盒子。
我打开盒子,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一沓厚厚的信纸,和几张被翻看得起了毛边的汇款单。
我拿起最上面的一封信。信封已经泛黄,上面没有署名,只有一个日期:十年前,父亲从二伯那里拿走钱的一个月后。
我颤抖着手,展开了信纸。
信是父亲写给一个叫“吴胜利”的人的。信的内容,让我瞬间如坠冰窟。
“胜利兄,见信如晤。我已走投无路,只能求你。大哥的救命钱,被我投入你说的那个‘南海边上的大项目’,如今血本无归。那姓张的经理,早已卷款跑路。是我蠢,是我贪,信了你的花言巧语。如今大哥躺在医院等钱用,建国天天打电话催我。我没脸见他们,更没脸说钱没了。我只能骗他们,说钱拿不出来。胜利兄,我们是战友,你不能见死不救。这笔钱,你无论如何要帮我想办法。不然,我就只能去死了。”
信的末尾,是我父亲的签名,笔迹潦草,能看出他当时内心的绝望和崩溃。
盒子里,是十几封这样的信,每一封都充满了恳求和绝望。而那些汇款单,更是让我触目惊心。
收款人,都是一个叫“陈建功”的名字。但汇款人,却不是我父亲,而是那个叫“吴胜利”的人。从十年前开始,每个月一千块,风雨无阻,一直持续到上个月。总金额,不多不少,正好十二万。
比当初那笔本金,还多了两万。
我瘫坐在地上,手里的信纸和汇款单散落一地。
原来,父亲不是没有还钱。他一直在用一种他自以为是的、维护着他可怜自尊的方式,默默地“赎罪”。他骗了所有人,包括我,包括母亲,也包括他自己。
他不是不想还,是不敢还。他不敢承认自己的失败和愚蠢,不敢面对那个因为他的一个错误决定而躺了十年的大哥,不敢面对那个为他背了十年黑锅的二弟。
【扎心金句】孩子的眼睛是面镜子,能照出成年人不敢直视的懦弱。
我突然想起了小时候,我打碎了邻居家的花瓶,不敢承认,偷偷把自己的储钱罐拿去赔。父亲发现后,没有打我,只是摸着我的头说:“做了错事,不可怕。可怕的是,不敢认。”
可他自己,却用一生,去演绎了这后半句话。
这时,门口传来钥匙开门的声音。我以为是林微回来了,抬头一看,却是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二伯,陈建国。他风尘仆仆地站在门口,手里提着一个装满土鸡蛋的布袋,局促不安地看着我。
“阿阳……我,我还是不放心,就过来了。你爸他……”
他的话没说完,就看到了散落一地的信和汇款单。他的脸色,瞬间变了。
第四章
二伯愣在门口,像一尊被风化了的石像。他看着地上的汇款单,眼神从震惊,到迷茫,再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这……这是……”他蹲下身,捡起一张最近的汇款单,手指在“吴胜利”那个陌生的名字上反复摩挲。
“这是我爸的战友。”我哑着嗓子解释,“每个月打给大伯的一千块钱,其实是我爸让他代转的。”
二伯的身体晃了一下,他扶着门框,才勉强站稳。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把那张汇款单翻来覆去地看,仿佛想从那薄薄的纸上,看出十年来的所有真相。
“他……他为什么不自己给?”过了很久,二伯才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他没脸。”我把铁皮盒子里的信,一封一封地捡起来,递给他。“他当年不是存心骗你们,他是真的想赚钱,想让你们过上好日子。但他失败了,输得一败涂地。他不敢承认。”
二伯接过那些信,他的手抖得厉害。他没有戴老花镜,只能把信纸凑到眼前,一个字一个字地辨认。昏暗的客厅里,只听得到他越来越粗重的呼吸声。
看着看着,两行浑浊的老泪,从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滚落下来。他没有哭出声,只是死死地咬着嘴唇,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那不是怨恨的泪,也不是委屈的泪,那是一种积压了十年,终于找到出口的,五味杂杂陈的泪水。
“这个……犟种!”他猛地把信拍在桌子上,用浓重的乡音骂了一句,“这个要死脸的犟种!”
骂完,他又跌坐回椅子上,双手捂住了脸。
我默默地走到他身边,把一杯热水塞到他手里。“二伯,喝口水吧。”
他没有接,只是摇着头,喃喃自语:“我早该想到的……我早该想到的……他那脾气,打小就要强,怎么可能真的那么狠心……”
是啊,我们都以为他是狠心,是绝情。却没人知道,在这份看似绝情的背后,藏着怎样一份煎熬的愧疚和卑微的自尊。他宁愿让所有人都误会他,恨他,也不愿意承认自己的失败。他用十年的沉默和躲避,给自己建了一座监狱,把自己牢牢地锁在里面。
【扎心金含句】有些债,欠的是钱;有些债,欠的是一辈子都还不清的心安。
“那现在怎么办?”二伯抬起头,通红的眼睛里满是迷茫,“他还躺在医院……建功那边……”
“二伯,你先在我家住下。医院那边,有我和林微。等爸情况稳定了,我们再想办法。”我看着他那双无助的眼睛,第一次感觉自己像个大人了,“这个家,不能再散了。”
二伯点了点头,眼里的泪又涌了出来。
我安顿好二伯,给他找了换洗的衣服,让他先去洗个澡。他提来的那袋土鸡蛋,还放在门口,上面沾着泥土和鸡毛,却显得格外珍贵。
我给林微打了个电话,告诉她二伯来了,以及我的发现。
电话那头,林微沉默了很久。
“我就知道。”她轻声说,“你爸那个人,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他那句口头禅‘一码归一码’,说得最多的时候,就是他最心虚的时候。他想把感情和事情分开,可天底下哪有那么容易的事。”
“老婆,对不起。之前……是我太冲动了。”想到前几天我们还在为这事争吵,我心里一阵愧疚。
“说什么呢。”林微的声音温柔了下来,“我们是夫妻,你的家人,就是我的家人。你爸现在这样,我心里也难受。你别想太多,家里的事先交给我,你在医院好好陪着妈。”
挂了电话,我心里暖暖的。
【夫妻冷战中的无声关怀场景】
我想起上个星期,因为父亲的事,我和林微大吵了一架。我怪她不理解我的苦衷,她怪我不管孩子不管家,一门心思扑在老一辈的恩怨里。我一气之下,摔门去了书房,在沙发上睡了一夜。半夜里,我被冻醒,发现身上多了一床被子,床头柜上还放着一杯温水。我知道是她,但我们谁也没有开口说一句话。第二天早上,我起床时,她已经做好了早餐,摆了两副碗筷。我们默默地吃完饭,她临出门时,只说了一句:“晚上早点回来,乐乐想你了。”
那一刻我便知道,这个女人,是我可以托付一生的人。
晚上,林微带着煲好的汤来到医院。看到我,她什么也没说,只是走过来,帮我理了理凌乱的衣领。
“妈呢?”我问。
“在里面陪着爸呢。护士特许她进去待一会儿。”林微把保温桶递给我,“你一天没吃东西了,快喝点。二伯呢?安顿好了吗?”
“嗯,在我房间睡下了。他累坏了。”我接过汤,却没有胃口。
我们隔着玻璃,看着ICU里的父亲。母亲就坐在他床边,握着他的手,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什么。她的背影,在各种仪器的冷光映衬下,显得那么瘦小。
“陈阳,”林微忽然开口,“你有没有想过,妈可能……早就知道了?”
我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是啊,那把锁着秘密的钥匙,是母亲给我的。如果她什么都不知道,又怎么会知道那个抽屉里有“另一半真相”?她和我父亲生活了几十年,又怎么会看不穿他那点可怜的伎俩?
她只是在配合他,演了这场长达十年的独角戏。她用她的沉默和顺从,维护着丈夫那比天还大的自尊心。
这个家里,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爱着对方,也伤害着对方。
就在这时,ICU的门开了,一个护士急匆匆地走出来。
“陈建军的家属!病人情况有变,需要立刻进行二次手术!你们赶紧签一下字!”
我的心,再一次被提到了嗓子眼。
第五章
手术同意书上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小锤子,敲打着我脆弱的神经。我握着笔的手,抖得不成样子,连自己的名字都签得歪歪扭扭。
林微比我冷静,她仔细地向医生询问着手术的风险和成功率。医生说,父亲是颅内出血,必须马上开颅清除血块,否则性命堪忧。手术风险很高,让我们做好心理准备。
“签吧。”林微握住我的手,她的掌心很稳,“我们相信医生。”
我在“家属签名”一栏,重重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那一刻,我感觉自己签下的不是名字,而是一份关于生死的契约。
父亲再次被推进了手术室。红色的“手术中”三个字亮起,像一只嗜血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我们。
母亲已经哭不出声了,整个人像被抽空了灵魂的木偶,呆呆地坐在长椅上。我走过去,和林微一左一右地扶着她。
“妈,没事的,爸会没事的。”我反复说着连自己都不信的安慰话。
母亲摇着头,嘴唇翕动,过了好半天,才发出微弱的声音:“报应……这都是报应啊……”
我心里一紧,知道她指的不是我顶撞父亲,而是十年前的那件事。
“妈,当年的事,我都……知道了。”我艰难地开口。
母亲浑身一震,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你……你怎么会……”
“是您给我的钥匙。”我看着她的眼睛,“您其实什么都知道,对不对?”
母亲的眼神躲闪了一下,随即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悲哀。她点了点头,泪水再次无声地滑落。“我能不知道吗?他那点心思,都写在脸上。晚上说梦话,喊的都是‘大哥’、‘建国’。他以为他瞒得很好,其实,我什么都知道。”
“那您为什么不拆穿他?为什么不劝他去认错?”我忍不住问。
“劝?”母亲苦笑一声,那笑容比哭还难看,“我劝了。我跪下来求他,让他去跟你大伯、二伯把话说清楚。可他呢?他说,他这辈子没做过一件对不起良心的事,唯独这一件,是他一辈子的污点。他要是去认错了,就等于把自己钉在耻辱柱上,他宁可死,也不愿意。”
“他说,‘一码归一码’,钱,他会想办法还,但这个错,他认不了。他让我发誓,不许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尤其是你。他说,他不想让你知道,你有一个这么没用、这么窝囊的爹。”
我的眼眶瞬间湿了。原来,他那些看似顽固不化的坚持,那些伤人至深的狠话,背后藏着的,竟然是这样一份卑微到尘埃里的父爱。他想在儿子面前,永远保持一个高大、正确、无所不能的形象。为此,他不惜扭曲自己,折磨自己,也隔绝了最亲的人。
【扎心金句】夫妻,就是两个合伙对抗世界的盟友,最怕的不是外面的敌人,而是内部的沉默。
我和母亲,和林微,我们这些他最亲近的盟友,却被他用沉默的墙,隔绝在外。他一个人,孤独地对抗着心里的那个敌人,一抗就是十年。
手术室的灯,灭了。
我们三个人像被按了弹射键一样,同时冲了过去。
医生摘下口罩,脸上带着疲惫,但眼神里有一丝欣慰。“手术很成功,血块已经清除了。病人接下来要在ICU观察48小时,如果能挺过去,就脱离危险了。”
我们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了一半。
接下来的48小时,是我人生中最漫长的两天。我、林微、母亲,还有从家里赶来的二伯,四个人轮流守在ICU门口,谁也不敢合眼。
二伯来了以后,一句话也没说,只是默默地坐在角落里,不停地搓着手。那是他的标志性动作。他看着玻璃窗里那个被管子包围的弟弟,眼神复杂,有担忧,有心疼,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怨恨。
林微把家里的事情安排得妥妥当帖。她不仅要照顾我妈和二伯的饮食,还要去学校接送乐乐,并且每天都要面对乐乐天真的提问。
【孩子无意识话语刺痛大人】
一天晚上,她给我打电话,声音里满是疲惫。“乐乐今天在画画,画了我们一家人。他问我,‘妈妈,爷爷家为什么没有大爷爷和二爷爷呀?别的小朋友家都有好多亲戚。’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我拿着电话,半天说不出话来。是啊,我们这些大人,用自己所谓的固执、自尊、恩怨,剥夺了孩子享受天伦之乐的权利。我们欠孩子的,又何止是一个答案。
48小时终于过去了。医生告诉我们,父亲的生命体征已经平稳,可以转回普通病房了。
我们所有人都长出了一口气。
转回普通病房的第三天,父亲醒了。
他睁开眼,眼神还有些涣散。他看了看天花板,又转头看了看我,看了看母亲。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站在病床最末端的二伯身上。
四目相对,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父亲的嘴唇哆嗦着,他想说什么,但因为气管插管的后遗症,嗓子发不出声音。他挣扎着,想要抬起手。
二伯一个箭步冲了上去,握住了他的手。“哥!你醒了!你醒了就好!”
二伯一个五十多岁的汉子,哭得像个孩子。
父亲的眼睛里,也涌出了泪水。他看着二伯,又费力地转头,在病房里寻找着什么。
我明白他的意思。我凑到他耳边,轻声说:“爸,你放心,大伯那边,二伯都安排好了。等你好了,我们……我们一起去看他。”
父亲听完,缓缓地闭上了眼睛,两行清泪,顺着他满是皱纹的眼角,滑进了枕头里。
我知道,他心里的那座冰山,开始融化了。
然而,我以为的和解,并没有像我想象中那样顺利到来。父亲的身体一天天好转,但他的话,却越来越少。尤其是面对二伯的时候,他总是把脸转向一边,用沉默来应对二伯所有的关心和问候。
二伯每天都来,给他送饭,给他擦身,给他按摩。做得比护工还尽心。可父亲,却连一句“谢谢”都没有。
我有些看不下去了。一天,趁二伯出去打水,我忍不住对父亲说:“爸,二伯为了你,天天医院家里两头跑。你就不能……跟他说句话吗?”
父亲看着窗外,半晌才开口,声音沙哑。“说什么?说‘对不起,我当年是个混蛋’?还是说‘谢谢你,替我背了十年黑锅’?阿阳,你不懂。有些话,说出来,比死都难受。”
他的固执,像一块又臭又硬的石头。我所有的努力,在他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扎心金句】真相像一把刀,我们总想握住它,却常常被它割得满手是血。
我以为我握住了真相,就能治愈这个家。可现在我才发现,真相本身,就是一把双刃剑。它割开了脓疮,也带来了更深的疼痛。
那天晚上,我和林微在医院楼下的车里,又一次爆发了争吵。
“我受够了!”我一拳砸在方向盘上,“我爸他就是个顽固不化的老混蛋!二伯对他那么好,他凭什么这么对人家?他到底想怎么样!”
“你吼什么!”林微也来了火气,“你以为就你难受吗?你爸他心里比谁都苦!他过不去的是他自己那道坎!你逼他有什么用!”
狭小的车内空间,让我们的争吵显得更加尖锐和窒息。
“我没逼他!我只是想让他好起来!让这个家好起来!”
“好起来?怎么好起来?让他去给大伯下跪吗?让他去给二伯磕头吗?陈阳,你能不能成熟一点!这不是电视剧!”
我们俩谁也说服不了谁,最后,只剩下沉重的喘息和死一般的寂静。
就在这时,林微的手机响了。她看了一眼,按了免提。
是乐乐。
“妈妈,你和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呀?我想你们了。”孩子稚嫩的声音,像一把小刷子,瞬间刷掉了我们所有的戾气。
“乐乐乖,爸爸妈妈很快就回去了。”林微的声音,一下子温柔得能掐出水来。
“妈妈,我今天用你的手机,跟二爷爷视频了。二爷爷让我看了大爷爷。大爷爷一直躺在床上,他是不是生了很严重的病呀?”
我和林微对视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
“乐乐还说,”林微挂了电话,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他跟二爷爷说,等爷爷病好了,我们全家一起去看大爷爷,给他带最好吃的蛋糕。”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一个六岁的孩子,用他最纯真的方式,替我们这些被恩怨和自尊捆绑的大人,说出了最想说,却又最不敢说的话。
第六章
乐乐的这通电话,像一把钥匙,捅开了我心里最柔软的那个锁孔。
是啊,我们这些大人,总以为自己在处理着多么复杂、多么深刻的恩怨情仇,却忘了,最简单的道理,往往就在孩子的一句童言无忌里。
那天晚上,我没有再逼父亲。我只是坐在他床边,给他削了一个苹果,然后给他讲乐乐打电话的事。
我没有添油加醋,只是平铺直叙地复述。当我讲到“我们全家一起去看大爷爷,给他带最好吃的蛋糕”时,我看到,父亲那只放在被子外面的手,猛地攥紧了。
他依旧没有说话,只是把脸转向了窗外。窗外,是城市的万家灯火,每一盏灯下,或许都有着不为人知的故事。
第二天,二伯照常提着保温桶来了。他一进门,父亲就用沙哑的声音,说了醒来后的第一句完整的话。
“建国,你坐。”
二伯愣住了,手里的保温桶差点掉在地上。他看着父亲,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
“坐啊,愣着干什么。”父亲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耐烦,但那是我熟悉的、属于我们家的不耐烦。
二伯在我妈的示意下,局促地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腰板挺得笔直,像个等待老师训话的小学生。
病房里一片寂静,只有墙上的挂钟在滴答作响。
“阿阳,你和你妈,先出去一下。”父亲忽然说。
我看了看母亲,她对我点了点头。我们悄悄地退出了病房,轻轻地关上了门。
我不知道他们在里面说了什么。我只知道,大概过了半个小时,病房的门开了。二伯走了出来,眼睛红得像兔子。他没有看我们,径直走到了走廊尽头,蹲在地上,肩膀剧烈地抽动着。
母亲想过去安慰他,我拉住了她。
“妈,让他自己待一会儿吧。”
有些情绪,需要独自释放。有些眼泪,只能流给自己看。
从那天起,病房里的气氛,悄然发生了变化。
父亲的话依然不多,但他不再回避二伯的目光。二伯给他喂饭时,他会默默地吃完。二伯给他按摩腿时,他会轻轻地“嗯”一声。虽然没有一句“谢谢”,也没有一句“对不起”,但那种冰封了十年的隔阂,正在一点点地消融。
父亲的身体,也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好转。他开始能在我们的搀扶下,下地走几步了。医生都说,这是个奇迹。他求生的意志,非常顽强。
我知道,支撑着他的,不仅仅是求生的本能,更是一种想要“赎罪”的渴望。
出院前一天,父亲把我叫到床边。
“阿阳,去,把我书房那个铁皮盒子拿来。”
我很快把盒子拿了回来。父亲接过盒子,摩挲了很久,然后把它递给了站在一旁的二伯。
“建国,这里面,是吴胜利这些年打给大哥的钱的底单。一共十二万。我知道,这点钱,买不回大哥的十年,也买不回你受的苦。”父亲的声音很低,但每个字都异常清晰,“我手里现在还有些积蓄,加上这套房子……应该够了。”
“哥,你这是干什么!”二伯急了,要把盒子推回去,“我不要!我从来没想过要你的钱!”
“一码归一码。”父亲固执地把盒子塞到他怀里,“这是我欠你们的。必须还。”
又是这句“一码归一码”。但这一次,我从这五个字里,听到的不再是推卸和心虚,而是一种沉甸甸的担当。
“房子不能卖!”二伯也犟上了,“那是你和嫂子养老的本,是阿阳的家!你要是卖了,我……我这辈子都不认你这个哥!”
两个年过半百的老人,就在病房里,为了一个铁皮盒子,争执了起来。我和母亲站在一旁,看着他们,想笑,又想哭。
【扎心金句】人这一辈子,最难开口的不是‘我爱你’,也不是‘对不起’,而是‘我当初,想错了’。
父亲争不过二伯,气得直喘粗气。他看着二伯,看了很久很久,最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了一句所有人都没想到的話。
“建国,我当初……想错了。”
这句话,比任何“对不起”都更有分量。它像一把钥匙,彻底打开了兄弟间最后的心结。
二伯愣住了,随即,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了下来。他把盒子放在床头柜上,握住父亲的手,哽咽着说:“哥,都过去了。只要你好了,比什么都强。”
父亲也红了眼眶,他反手握住二伯那双粗糙的手,用力地捏了捏。
那天晚上,父亲的精神特别好。他让母亲把病床摇起来,靠在床头,给我们讲起了当年的事。不是我从信里看到的那个版本,而是更完整的,藏在他心底十年的秘密。
【第三人称视角切换】
(十年前,南方某个小城的招待所里,年轻的陈建军坐在床沿,手里捏着一张皱巴巴的汇款单。对面,是他最信任的战友吴胜利。)
(“军子,这事……是我对不住你。”吴胜利满脸愧色,“我也不知道那个姓张的是个骗子。我自己的老婆本都投进去了。”)
(陈建军没有说话,只是看着窗外。他脑子里,全是大哥躺在病床上痛苦呻吟的样子,和二弟在电话里焦急的催促。他想死的心都有了。)
(“钱,我一定会想办法还你。但你得给我时间。”吴胜利说。)
(“不是还我,是还我大哥。”陈建军的声音嘶哑,“胜利,你听着。从下个月开始,你每个月,以你的名义,给我大哥账上打一千块钱。就说是你借我钱周转,现在分期还的。千万,千万不能提我的名字。”)
(“为什么?”吴胜利不解,“你自己给了不就行了?你跟他们解释清楚,他们会原谅你的。”)
(“不。”陈建军摇了摇头,眼神里是一种近乎绝望的固执,“我没脸。我跟他们吹牛,说能赚大钱。现在亏得底朝天,我怎么有脸去说?我这辈子,没这么丢人过。我不能让他们知道,他们那个最有出息的弟弟、哥哥,其实是个蠢货,是个废物。”)
(他站起身,走到吴胜利面前,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胜利,这事,就拜托你了。算我陈建军,欠你一条命。”)
……
父亲讲完了。病房里,一片死寂。
我这才明白,他当年的“一码归一码”,不仅仅是对兄弟,更是对他自己说的。他把“失败的自己”和“还债的自己”分成了两个人。他用这种近乎自虐的方式,维持着内心的平衡,也熬过了这漫长的十年。
他不是不爱他的兄弟,他是太爱了,爱到无法接受自己给他们带来了伤害。他也不是不珍视自己的名誉,他是太珍视了,珍视到用一个谎言去维护,结果却背负了更沉重的枷锁。
这个男人,他用一生的固执和要强,给自己画了一个走不出的圈。
第七章
父亲出院那天,天气格外好。秋日的天空,蓝得像一块通透的宝石。
我们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开着车,一路向着老家的方向驶去。这是父亲的意思。他说,他想去看看大哥。
车子开得很稳。林微开车,我坐在副驾,父亲、母亲和二伯坐在后排。一路上,没有人说话,但车里的气氛,却不再像来时那般沉重。
快到村口的时候,父亲让林微把车停在路边。
“我自己走进去。”他说。
“爸,你身体还没好利索。”我劝他。
“没事。”他摆摆手,在二伯的搀扶下,下了车。“这条路,我闭着眼睛都能走。十年没回来了,让我再好好看看。”
他走得很慢,一步一步,像是在丈量这片他阔别了十年的土地。他看着路边的白杨树,看着远处袅袅的炊烟,看着田埂上玩耍的孩童,眼神里,有怀念,有感慨,也有一种近乡情怯的复杂情绪。
终于,我们走到了那座熟悉的、破败的院子门口。
院门虚掩着。二伯走上前,轻轻推开门。
“大哥,我们回来了。”
屋里没有回应。
我们走进院子,一股浓重的中药味传来。里屋的门帘动了一下,一个瘦小的身影走了出来。是一个陌生的中年妇女,看到我们,有些惊讶。
“你们是?”
“我们是建功的弟弟。”二伯回答,“你是?”
“哦,我是村里雇来照顾陈大哥的护工。”女人解释道,“他今天……精神不太好,刚睡下。”
父亲的脸色白了一下,他挣开二伯的手,踉踉跄跄地朝里屋走去。
我们跟了进去。
屋里很暗,大伯躺在炕上,盖着厚厚的被子,一动不动,仿佛睡着了。
“大哥!”父亲扑到炕边,声音颤抖。
大伯没有反应。
二伯走过去,伸手探了探大伯的鼻息,又摸了摸他的手。那只手,冰凉,僵硬。
二伯的身体,猛地僵住了。他回过头,看着我们,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但我们都从他的眼神里,读懂了那个最残酷的答案。
大伯,走了。
就在我们回来的前一个小时,他安安静静地,走了。
护工说,他今天早上精神还很好,嘴里一直念叨着什么,但谁也听不清。后来就慢慢睡着了,再也没醒过来。
父亲呆呆地跪在炕边,看着大伯那张安详的、仿佛只是睡着了的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没有嚎啕大哭,没有捶胸顿足,只是那么静静地看着。
过了很久很久,他伸出手,颤抖着,想要去摸一摸大哥的脸,就像小时候他们打完架,他去哄他一样。
可那只手,在距离大伯脸颊只有一寸的地方,停住了。
他终究,还是没能摸到。
他缓缓地收回手,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冰冷的地面,磕了下去。
一个头,两个头,三个头……
沉闷的响声,回荡在寂静的屋子里,也敲碎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心。
“哥……我对不起你……”
这句迟到了十年的道歉,最终,还是没能亲口对那个人说出来。
【结尾前500字】
大伯的葬礼,办得很简单。
按照他的遗愿,骨灰撒进了村口的那条河里。那是我们三兄弟小时候经常摸鱼游泳的地方。
那天,父亲、二伯和我,三个人站在河边。父亲从怀里,掏出那张早已泛黄的黑白照片。照片上,三个年轻人笑得灿烂。
他看了很久,然后,把照片递给了我。
“收好。以后,清明的时候,拿出来看看。”
我接过照片,小心地放进贴身的口袋里。
父亲转过身,看着缓缓流淌的河水,河面倒映着他苍老的、写满沧桑的脸。
“建国,”他忽然开口,“你说,人这一辈子,图个啥呢?”
二伯没说话,只是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递给父亲一根,自己也点上一根。
两个老人,就这么并排站着,沉默地抽着烟。烟雾缭绕,模糊了他们的表情。
我看着他们的背影,突然觉得,父亲问的那个问题,已经有了答案。
几个月后,一个周末的清晨。
阳光透过阳台的玻璃,暖洋洋地洒进来。我正在教母亲怎么用微信视频。她学得很慢,总按错键,但兴致很高。
“妈,您看,按这个绿的,就能看到乐乐了。”
“哎,哎,看到了!我孙子!”母亲对着手机屏幕,笑得合不拢嘴。
客厅里,电视开着。新闻里正在播报着什么,音量不大不小,是林微习惯的25。父亲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一份报纸,但他的眼神,却时不时地飘向阳台这边。他没有再提音量必须是35的事。
我的手机响了,是二伯打来的。我走到阳台的另一边接起。
“阿阳,我跟你说个事。村里那块地,就是你家老宅那块,要开发旅游了,说是要统一征收。价格给得还不错。”
“是吗?那挺好的。”
“你爸的意思是,这钱,他一分不要。让我……让我拿着,以后给乐乐上大学用。”二伯的声音有些哽咽,“你说他这人……”
我笑了笑,看着客厅里那个头发花白、身形已经有些佝偻的父亲。他正好抬起头,和我的目光在空中相遇。他没有躲闪,只是对我,微微地点了点头。
那一刻,阳光正好。
我对着电话那头的二伯,轻声说:“二伯,钱的事,我们以后再说。这个周末,你和二伯母带上弟弟妹妹,来城里吧。林微说,她包了饺子,我们……一家人,好久没一起吃了。”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和一声压抑的、带着哭腔的“哎”。
挂了电话,我深吸了一口清晨微凉的空气。我知道,那个关于“地”的故事,结束了。而我们这个家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来源:山顶上眺望四方